屋子里的天使
——囚禁叙事中空间构建与生命意识表达的崇高感

2022-07-15 06:37陈稼容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00
名作欣赏 2022年24期
关键词:苔丝阁楼康德

⊙陈稼容[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00]

在囚禁主题叙事中,叙述者运用的空间意象具有“封闭”和“无限”的双重性质,是将无限的体积和力量限制在有边际的狭小范围内,从而激发了“想象力和理性的相互斗争”“恐惧感和力量的不断争锋相对”。桑德拉·吉尔伯特在谈及《简·爱》时说:

必须杀死屋子里的天使,换句话说,必须杀死那种美学上的理想模式,因为她们正是以这种形式被“杀死”,然后进入艺术的。

康德认为崇高感是“一种仅能间接产生的快感”,因此,崇高是先打破美的理想模式,是“杀死屋子里的天使”。叙述者将无数个疯狂的、反叛的梦压抑在特定的“屋子”里,通过这些空间的构建,联结了痛感和美感,叙述了人物的囚禁和逃离、反叛与追寻。

当人物从封闭和压抑中突围,从黑暗与荒诞中获得重生时,他们试图追寻一个新的圆满的“存在”,在此过程中迸发出饱满充沛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的寻找,是人类“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与体悟,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对人的生命意义的关切和探寻”。囚禁叙事中的空间意象构建与生命意识表达实则是内与外的关系,叙述者在不同的视角和空间构筑下将内在的意识外化,展现出具有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特征的生命意识,也是康德崇高观念中所提倡的“主体世界的伦理力量”。

一、“阁楼”:自我的突围

阁楼是有关边界和封闭的空间意象。康德将崇高的产生定义为“压迫感”和“不确定感”。《简·爱》中的阁楼就是在这种美学观念折射下建构出的空间意象,这种恐惧唤醒我们的力量,使这种力量和恐惧相互撞击,最终在撞击中达到了愉悦。简在顶楼的出口无意路过阁楼时,将阁楼中的笑声描述为“清楚、呆板,而且悲伤”,是“重复着的低沉、清晰的调子”,随后“变成了很响的一阵,似乎要在每个密闭的房间里激起回声”。

封闭的空间折射出的是人物内在人格中黑暗的重影。在有限的密闭的空间中,充斥着的低沉笑声是无数个探索世界边缘的预言。象征着疯狂与荒诞的笑声不断疯狂地冲击着阁楼的实在边缘,因而使边界生硬的“阁楼”变得无形、无限,成为具有隐喻意义的美学空间。

伯莎梅森和简·爱,尽管站在密闭空间的内与外,却同是处于相似的被困的处境。对于伯莎梅森来说,囚禁的空间是有形的;而对简·爱来说,这间狭小的阁楼横在她的内心深处,隔开了她的本我和自我。我们可以想见她最后的命运:要么会因为渴望突破内心的禁制而被禁闭到“阁楼”里去,就像伯莎·梅森一样失去行动的自由;要么始终加固内心的那一间阁楼,维持美丽而温驯的“自我”。

阁楼是内在的隐喻,伯莎梅森身体的被囚禁,映射出简·爱灵魂中火一般炽热的暗影被囚禁。身体是一个人身份认同的本源,时间与空间在这里汇合,世界透过一张与众不同的面孔变得生动起来。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中写到,简“内心恰如一片点燃了的荒野,火光闪烁,来势凶猛”。正如康德对“崇高”的描述:“先有一种生命力受到暂时阻碍的感觉,马上就接着有一种更强烈的生命力的洋溢进发。”作者书写囚禁与逃跑的意象,用疯狂的重影作为驯服的自我反叛社会替身的幻想,在意识世界里,被关在屋子里的天使始终幻想以狂野恣肆的姿态走出阁楼。

康德认为欣赏崇高需要强大的理性和知性。因此,《简·爱》“走出阁楼”的意义,在于让我们思考如何在一个小的空间中克服不安的恐惧和无力,以实现由痛感到美感的转化。走出阁楼,是对内心禁制的解构,是为了克服“总是枯燥乏味的,她们总是受别人控制、被别人设计”的女性命运。

对于简来说,监禁的“突围”是打破阁楼与真实的自我相遇。桑德拉·吉尔伯特将阁楼内外的伯莎梅森和简·爱描述为“谦卑恭顺的女性特质与反叛而狂野的想象力之间在能量上的冲突与分裂”。她们处在封闭空间的两极,也处在人格明暗的对立。尽管简最终并没有在现实的意义上彻底“逃离阁楼”,她的结局仍然遵从了“白雪公主”的童话,遵从了女性的理想命运,但在意识世界里,被关在屋子里的天使始终幻想以狂野恣肆的姿态走出阁楼。走出“阁楼”,是打破加诸真实自我之上的一重重监禁,完成追寻自我的朝圣之旅。

二、“荒原”:宿命的抗争

《阁楼上的疯女人》中说:“真实的心灵必须要退隐到遥远的森林之中,退隐到蛮荒之中。”

桑德拉·吉尔伯特看到了简反抗自身命运的不彻底性,将彻底的反抗寄希望于与自然的共情。但身处威塞克斯广袤原野上的苔丝,仍然无法逃离“屋子里的天使”的命运。

康德认为,崇高涉及了对象的无形式。因此,美更多地涉及质,而崇高却更多地涉及量。由幽闭的阁楼到阴沉的原野,边际变得无形,却亦有形可溯。山川、河流、荒野、沼泽,在哈代的威塞克斯小说中重复叠合,我们看到冬天霜冻里的夜色、黄昏之际昏倦沉寂的亮光、红玫瑰般血色的夕照。简所面对的狭窄阁楼与苔丝身处的广阔原野,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折射出相似的压抑感官,人物生存在不同的叙事空间中,但同是“置身于苦难和阳光之间”。

康德说:“自然引起崇高的观念,主要由于它的混茫,它的最粗野最无规则的杂乱和荒凉,它标志出体积和力量。”哈代用蔓延的低沉阴霾渲染出幽闭压抑的空间,在这里,明亮色调的景色是缺席的,只有天空、水和沙。这是威塞克斯平原上一片确切的、唯一的、不会混淆的沼泽地带,同时这里也是一个象征灵魂的地方,这里是一片欲望的沼泽。

“荒原”是人的“本真”存在的象征和显现,它象征着人的自由本质、人的原始的生命力,并且外化为一种野性的、放纵的、疯狂的“荒原性格”,它自在自为地展开自身,不受任何约束。这是一种人类不可摆脱的、本有的内在气质,“它是对异于人类心灵的大自然的那部分的形象化认识,也是对异于自觉意识部分的人类灵魂本身的那部分的形象化认识”。

灰绿色的原野同时是人物命运最后的象征,无边无际的沙和水,有时占满整个画面,有时只能从远方看到一点点灰色的天空。在这片沼泽里藏着哈代所言的“内在意志”,蔓延的低沉阴霾化为幽深沉寂的夜色,以星河灿烂歌颂遗憾的宿命。命运使人物与所追求的幸福、和谐、永恒阴差阳错地背道而驰,死亡成了不确定的世界中唯一的确定。它冷漠、无法把控,充满了不确定性,使荒凉的原野成为一片没有边界的冥河之岸。

康德认为有恐怖的崇高和高尚的崇高之分。夏洛蒂笔下的狭窄阁楼与哈代笔下的广阔原野,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折射出相似的压抑感官。不同的是阁楼是一种“恐怖的崇高”,简在黑暗幽闭中对抗着心灵黑暗的重影,是与自身的对抗,是坚定的突围;而威塞克斯原野则是较平和的阴沉,它为人物铺展开一个沉郁阴暗的戏剧舞台,苔丝在这里与无法战胜的命运力相抵抗而最终达成和谐。

死亡使得苔丝宁静和解脱,然而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是不能泅渡的孤独和痛苦。康德说:“崇高感动人。”苔丝身上的崇高正来自“明知不可为而为”的“宁静和解脱”,来自无法调转命运转向却足以撼动人心的道德力量。

三、“道路”:坚守与救赎

加缪认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苦役、罪恶和灾难,而我们的任务是在我们自身与其他人身上击败它们。”加缪创作的以囚禁为主题的文学叙述,正体现着人类面临“苦役、罪恶和灾难”时的反抗与挣扎。

在小说《鼠疫》中的奥兰城,每个人都被疾病划为一座座孤岛,遭遇着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隔离。比起狭小的阁楼与低沉的原野,发生在城市道路两旁的奄奄一息的病者、瘟疫下孤立且恐慌的人群、隔离的法规与残酷的刑罚,这些更具社会性质的隐喻鲜明地表明了存在主义哲学中的集体主义立场。

屋子里的天使不再只是一个个被压抑着的个体,而是无数个渴望出走的、等待救赎的人。对生命意识的探寻,由对个体理想人格的探索,转向对整个人类命运的观照。这种人类共同体的担当,就是康德所说的“我们所称呼为崇高的,全然伟大的东西”。

囚禁空间的“痛感”在奥兰城中集中体现为市民的流放感与孤独感。加缪在自述中说,他写奥兰城的瘟疫,是为了映射战争中“经历思考、沉默和精神痛苦”的人的形象。他们不再是像简和苔丝这样的独立的人,而是同处于荒诞空间下的命运共同体。在18至19世纪的社会探索潮流中,现代城市充满了“湮没我们的感知或想象力的直接而无从逃避的意象”,我们共同被囚禁在一种普遍的荒谬与孤独感之中,囚禁的痛感成为普遍而日常化的情感体验。

叙述者最终将“超越的愉悦感”寄希望于里厄医生这样的道路旁的救赎者。他们实现了简对阁楼的突围,这种突围不再是对自我暗影的摆脱,而是集体奔向黑暗中撕裂处透出的光亮。当奥东先生的孩子被死神无情地带走时,他意识到了生命的不合理和悲剧性,但他没有因为悲伤而停下反抗的步伐。这种看似“无情感介入”的理性,却蕴含着人道主义的宽厚胸怀。他们深知个体无法对抗生命的荒诞和虚无,却渴望用仁爱唤起集体的共同体意识,用爱与宽恕化解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孤独和流放感。

如同道路旁彷徨的人有无数个,像里厄医生这样的救赎者也有无数个。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说:“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当被困在道路交错而成的城市丛林之当中时,人类始终崇敬着“头上的星空”。尽管渺小的个体难以成为遥远而伟大的星,但人类的集体可以在救赎中最终成为星空。西西弗斯无法超越神的处罚,只能在自我超越中寻得幸福;但无数个西西弗斯,却可以在共同的反抗中战胜世界的荒谬,因为我们都是“人类的一员”,所以“西西弗斯终将幸福”。

四、结语

综上所述,囚禁叙事中崇高感的体现,源于其空间意象“封闭”与“无限”的矛盾,在这种矛盾与斗争里蕴含着饱满丰沛的生命意识。叙述者创造又囚禁了他们虚构出的人物,是为了写人物挣扎在囚禁空间时对主体性、对生命意识的追寻。这正合康德对“崇高间接产生愉快”的解读,生命在这里被压抑,然后以更有力的形式突围。

在对自身的寻觅中,人们成为值得“敬重”的理性主体。他们挣脱了“屋子”的束缚,来到这个残酷的世界,又始终在残酷中追寻真实和救赎。当旧的屋子被推倒之后,天使不再是童话世界里天真的、驯服的孩子,而是兽性与规约同一的、有着饱满张力的灵魂。

叙述者在不同的视角和空间构筑下将内在的意识外化,展现出具有理性主义和人本主义特征的生命意识,表达出康德崇高观念中对人的理性和主体性的褒扬。对于简·爱来说,走出阁楼是内心封锁的自我的突破;对于苔丝来说,在神庙坦然走向死亡是她抗争命运的最后一曲悲歌;对于奥兰城的无数个平凡的个体,他们在封锁中的等待最终实现了共同的救赎。不同囚禁空间意象的构建,使对荒谬的反抗经由孤立的自我转向共同的集体。

①④〔美〕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巴:《阁楼上的疯女人:女性作家和19世纪文学想象》,杨莉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32页,第392页。

②杨守森:《生命意识与文艺创作》,《文史哲》2014年第6期,第97—109转163页。

③刘小波:《同质化书写与问题的悬置:女性文学的现状及反思》,《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1年第2期,第96—101页。

⑤蒋好霜:《存在中的文明“他者”——〈呼啸山庄〉中的“荒原”与“本真”》,《上饶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第59—63页。

⑥〔法〕加缪:《人性的荒谬与怪诞:西西弗神话》,李妍译,吉林出版集团2020年版,第2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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