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电影《刺猬的优雅》中的复调性特征

2022-07-15 06:37安伟牡丹江师范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1
名作欣赏 2022年24期
关键词:巴赫金刺猬语言

⊙安伟[牡丹江师范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刺猬的优雅》是法国女作家妙丽叶·芭贝里(Muriel Barbery)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07年。该小说一经推出就登上法国畅销书排行榜。2009年7月,莫娜·阿查切(Mona Achache)执导的由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在法国上映。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住在高档住宅里的少女帕洛玛,因为不想像大人们一样在“鱼缸”中了结一生,于是决定在12岁生日那天自杀。但就在她为自己的生命开始倒计时时,无意中发现外表粗俗丑陋的公寓门房勒妮竟然拥有极高的艺术修养。之后,日本商人小津格郎搬入公寓,他在和帕洛玛接触的过程中同样表现出了优雅的品格。随着帕洛玛与两位邻居的深入了解,她逐渐改变了对生活的看法。莫娜·阿查切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这是三个不太常规的人,也是一种不太可能的遇见,年龄、社会阶层、社会背景全部相去甚远,他们的相遇非常具有戏剧性,故事层面很精彩,但实际上更让人难忘的是作者传递的很多信息,关于爱、死亡和对于他人的好奇心。小说让莫娜·阿查切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这个主题令人激动。

由于作家妙丽叶·芭贝里曾为哲学教授,所以无论是她的第一部作品《终极美味》,还是第二部作品《刺猬的优雅》,都有着哲学思辨色彩,虽然还有其他导演看重这部小说的改编前景,却因为它的哲学性、文学性而迟迟无法下手,莫娜·阿查切则通过自己的思考,把抽象的文字运用影像传递给观众。比如,小说中帕洛玛日记的角色在电影中是由她的手持摄像机来充当的,帕洛玛的思考则通过手持摄像机的摄制画面,以及她自己的“旁白”角色表现出来。此外,小说是以勒妮的自述和帕洛玛的日记作为交替的章节叙述的,作品中勒妮对于知识与艺术孜孜不倦的渴求以及帕洛玛对于生命的思索体现出她们具有主体意识的个性,她们各自的意识世界丰富多彩,共同形成了小说独特的复调特征。导演莫娜·阿查切不仅保留了小说中人物独特的叙述视角,还运用电影艺术的独特手段将小说中的复调性特征保留了下来,并且深刻地把握了“复调”更广泛的文化意义。可以说,“复调”虽然是巴赫金从音乐理论移植到文学理论中的一个术语,但它实际上经历了从音乐形式到文学理论再到艺术思维直至文化理念这样一种垂向变奏,一种滚雪球式的扩展与绵延。在巴赫金复调理论的视野下观看电影,会发现《刺猬的优雅》运用主体间的“视域剩余”与外在性、超在性的审美理念来建构主体,从而使得观众更完整地把握人物形象。并且,电影中体现了“语言杂多”的文化现象,主体的塑造表现出不同文化与阶级之间的跨越。这些特点都体现出《刺猬的优雅》与传统电影所不同的复调性特征。

一、“视域剩余”与外在性、超在性——多声部下的主体性建构

在经典的好莱坞电影中,一般都有一个统一的声音,即作者的声音去指挥、塑造主角,主角的行动与意识常常与作者的意识相统一,而观众也习惯性地以作者的眼光去观看电影,因此意识不自觉地被同化。但巴赫金认为:“个体的存在是片面的和不完整的,只有在个体感性的自我存在与他者存在的相互交流、对话、依存中,主体的存在才能充分、全面地体现。”以美学的眼光看主体的全面和完整,巴赫金将审美活动的主体间关系概括为三个要素。首先是“视域剩余”,即每个个体在自我观看时总有看不到的方面,但这些不能被自我看到的方面可以清晰地呈现在他人眼中;第二个要素是“外在性”,因为每个个体所拥有的视域剩余,使个体相对于他者而言,具有时空上的外在性;第三个要素是“超在性”,是指通过主体之间互相交流、对话,从而全面、整体地把握自己,超越自己,这是美学上的最高理想。因此,审美活动的三要素构成了美的本质:不同的个体感性存在之间的互相对话、交流、回应,最终达到互相补充和交融的完整、超在的理想境界。当我们在巴赫金的理论体系下,重新审视《刺猬的优雅》中的主体——“主角”,能够惊喜地看到莫娜·阿查切试图去打破经典叙事中以先验的、上帝创造般的视角去创作主角的方式,尝试遵循人类个体对于自身的认知模式,借助主角的“视域剩余”——他人的视角去补充人物的有效信息,赋予观众多重角度去认识主人公的想象空间。

《刺猬的优雅》中勒妮的形象建构就不是以单一视角进行呈现的。在影片的开始,观众通过镜头只能了解到勒妮的身份是一个门房,她独自住在一家高级公寓一楼的小屋子,负责楼内的卫生打扫等事宜,并且看起来难以接近。勒妮对自己的评价是:“我是个寡妇,个子矮小,相貌丑陋,身材肥胖。脚上长满老茧,有时早上醒来,嘴里就像猛犸象一样臭。我没有上过学,一直没有上过学,毫不起眼,微不足道。我一个人住,还有一只肥胖的懒猫。”可见她对自己的认知是片面的,仅仅符合人们对门房这个身份的认识。而后来帕洛玛将猫送到勒妮屋里时偶然发现了她放在桌子上的美学书籍《阴翳礼赞》,新的住户小津格朗搬来时,两人的对话中都引用了列夫·托尔斯泰作品《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句子。影片叙述到这里,无论是帕洛玛、小津格朗还是观众,都重新认识了勒妮,而帕洛玛和小津格朗在共同乘电梯时也都表达了他们的这个想法。帕洛玛说:“米歇尔夫人,她让我想到一只刺猬,从外表看,浑身都是刺,像一座真正的堡垒,我相信她内心深处一定很细腻。喜欢孤独,而且是不一般的优雅。”勒妮两次去小津格朗家做客,在小津格朗眼中,她懂莫扎特的音乐,懂日本电影,在心灵上能够与他沟通。在帕洛玛眼中,勒妮内心细腻丰富,高贵优雅。帕洛玛和小津格朗的描述丰富了勒妮的形象,让勒妮通过外在的他人的眼光去观看自己。当然,《刺猬的优雅》并不是突出某一位角色为主角,而是以勒妮、帕洛玛、小津格朗三人的生活,尤其是精神上的交流来讲诉故事,他们的思想意识是彼此独立的,但通过他们的对话交谈,使观众从不同的角度探讨主题,思索生命的意义。

二、“众声喧哗”——共时性的文化、阶级跨越

将巴赫金的学说当作一种文化理论来看的话,最有概括性的核心概念就是“语言杂多”。语言杂多是巴赫金独创的俄文词,用来描述文化的基本特征,即社会语言的多样化、多元化现象。巴赫金认为,“语言杂多”现象常常出现于历史文化转型时期,即统一中心话语解体的时期。文化转型时期出现的语言杂多现象是共时性与历时性、跨文化与跨传统的结合,也是跨集团和跨阶级的。在巴赫金对话论理论视野下,对于现实主义内涵的重新阐释,应该是从文化、历史范畴认识到电影中多种意识的交锋与并存,而非仅仅着眼于技术层面对现实世界的视觉再现,抑或叙事层面的对蒙太奇、偶然性、戏剧性的轻视。电影因为其叙事手法的多样、声画形象的逼真性,更能够利用本身的语言体系去聚合多种社会语言。将巴赫金的“语言杂多”概念引入电影领域去探讨电影的现实主义内涵,则主要关注“语言杂多”情况下时代、阶级、文化的跨越。当一部电影具有“语言杂多”的特质,意味着它不再成为某种意识形态的传声筒,不再成为承载文化霸权的工具,不再为某一封闭的时代代言,而是允许在一部电影中,拥有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不同阶级、不同性别、不同时代的声音和意识同时并存,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开放的、未完成的、亦己亦彼的存在,形成彼此不相容的意识交锋。

在《刺猬的优雅》中体现出三种不同的典型文化特征,首先是俄国文化的体现。勒妮与小津格朗第一次交谈时都引用了《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句子;勒妮的猫名字叫列夫,小津格朗的猫的名字分别是吉蒂和列文,取自《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人名,后来小津格朗送给勒妮精装版的《安娜·卡列尼娜》,成为感动勒妮、真正走进她内心的关键情节。同时,小津格朗作为日本人,选择到法国定居,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法语,懂得法国社会的交往礼仪,很明显他对法国文化十分热爱。而勒妮喜爱阅读日本唯美派文学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对日本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十分喜爱,可以看出她对日本文化、日本美学文化的欣赏。就连11岁的帕洛玛也在积极地学习日语,在电梯中谦虚地向小津格郎请教日语的发音问题。他们在追求美好的精神生活之余,也展示出在文化传播的影响日益扩大的背景下,各种不同的文化在不同社会的影响,成为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共存的写照。在巴赫金的理论中,“语言杂多”首先是跨文化、跨语言的,因为多种文化与语言的融合会出现鸿沟,而这种意识意味着中心话语霸权的解体,离心力的活跃。可见在巴赫金的理论视野下,真正的现实主义从来都是文化、历史范畴的杂多“复调”,而非技术范畴的真实世界的视觉再现。而《刺猬的优雅》恰恰符合了这一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刺猬的优雅》中的“语言杂多”倾向不仅表现在横向的文化、地域跨越上,更加表现在纵向的、自上而下的阶级跨越上。巴赫金认为,代表中心解体的“对话式”作品的主要特征,是“对权威话语的戏拟和融入俚俗民间话语,其本质上乃是兼容高雅精英文化与通俗大众文化的开放性文本”。在电影《刺猬的优雅》中,来自日本的小津格朗代表着日本的精英阶层,帕洛玛来自法国的中产阶级,而勒妮来自法国的下层阶级。电影所展现的人物来自不同阶级,彼此交融,互相之间具有开放性。影片虽然也展现出阶级碰撞造成的无心伤害,如帕洛玛的妈妈作为中产阶级家庭主妇,当门房勒妮给她家送信时,她“不准猫出去,不准门房进来”,体现出她观念中的阶级差别。但同时影片也表现出阶级跨越与融合带来的美好。小津格朗以邻居的身份邀请勒妮共进晚餐,一起享受下午茶的时光,一起看电影,又以朋友的身份邀请她一起吃日式晚餐,在这个过程中与勒妮平等相处,真正懂得勒妮的优雅。小津格朗虽然比11岁的帕洛玛年长很多,依然以邻居、朋友的身份与她下棋、聊天。而帕洛玛更是将勒妮的生活方式视作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她喜欢待在勒妮居住的小屋里,喜欢与勒妮交流。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彼此作用的“场”,跨越了阶级的差异紧紧联系结在一起。

三、“彻底的现实主义”——《刺猬的优雅》带来的审美体验

在这部电影的最后,导演以开放式的结局收尾。一直打算在12 岁生日那一天结束自己生命的帕洛玛,在经历了勒妮的突然离世后改变了对生命的随意态度。当她真正面对死亡时才开始意识到:“就是这样,突然,一切戛然而止。这是死吗?您再也见不到您爱的人了,也见不到爱您的人,如果这就是死,那真和人们说的一样,是个悲剧。”一直以来因为中产阶级的无聊生活方式而对生命产生厌弃态度的帕洛玛则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贵,她通过与勒妮以及小津格朗的相处,体会到了优雅的生活方式,知道自己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帕洛玛将曾经满不在意丢进下水道的金鱼重新带回了家,暗示帕洛玛开始珍惜生命。在这部电影的审美过程中,一方面,由于多声部的主体性建构,观众可以自由地游走于帕洛玛、勒妮以及小津格朗的意识之间,观众的审美历程不再止步于对人物的认同或批判,而是在参与到人物意识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个自我存在——反思自我——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最终直面电影传达的现实内涵,与电影中的人物一同思索生命的意义。另一方面,《刺猬的优雅》中体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相互融合、和谐共存的美好氛围,观众沉浸在影片所展现的文化盛宴中,感受到不同文化碰撞所产生的奇妙火花,也使观众以更加开放、友善的态度面对文化传播并积极投入到文化传播活动中。

①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第145页。

②刘康:《对话的喧声 巴赫金的文化转型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倪誉宸:《从巴赫金对话理论看电影的复调性》,中国传媒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0页。

④Mikhail Bakhtin.[M].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5:366-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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