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嫣 赵蓉晖
(绍兴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绍兴 312000;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战略研究中心,上海 200083)
提 要:历史社会语言学是近年来一个新兴学科。 它始于上世纪80 年代,经历早期探索、深入研究和全面发展3 个阶段,初步形成自己的学科体系。 历史社会语言学以语言变异和变化研究为核心,覆盖语言历史研究的微观和宏观领域,建立起社会因素与特定历史时期内语言使用之间的联系,吸取社会学、历史学、语料库语言学等多个学科的养分, 体现跨学科研究的范式。 本文对历史社会语言学做出概要性述评,明晰其发展历程和学科定位,对比历史社会语言学和一般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分析其研究意义及存在的问题。
历史社会语言学(historical sociolinguistics)以特定历史时期某一语言的变异和变化为研究核心,关注语言、语言使用者与特定历史时期中特定社会之间的互动,融合多学科方法,已经发展成一门跨界新兴学科。 本文从发展历程、学科定位、研究方法、研究意义和存在的问题出发,对历史社会语言学进行概述。
历史社会语言学早期被称为“社会—历史语言学”(socio⁃historical linguistics)或“语言的社会历史研究”(social history of language)。 根据Ne⁃valainen和Raumolin⁃Brunberg(2012:23 -24)的观点,历史社会语言学从1982 年至今大致经历3 个阶段。
这一阶段的研究大多围绕某一标准语的历时变异展开,有两大标志性事件。 其一是学科的提出。 1982 年,语言学家Suzanne Romaine 在《社会—历史语言学:地位和方法》一书中首次提出“社会—历史语言学”概念,指出该学科的目标是“研究特定言语社区中出现的语言形式和语言使用的历时变异现象”(Romaine 1982:x)。 Romaine(1982)将Labov 社会语言学定量研究方法运用于历史语料分析中,考察16 世纪苏格兰语的官方文书、文学作品、书信、宗教和滑稽诗歌等不同体裁风格的文本,研究当时苏格兰语关系代词系统。其二是第一次国际研讨会的召开。 1983 年,在波兰波兹南召开第六届历史语言学国际会议期间举行了第一次历史社会语言学专题研讨会,提出要致力于“合社会语言学家、历史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之力,把丰富的语文学研究传统和近年来的定量研究、话语分析、读写能力研究以及历史音系、句法和语用研究的新发展结合起来”(Ro⁃maine, Traugott 1985:5)。 这两大事件不仅开启历史社会语言学早期探索,也奠定整个80 年代研究的基调。
这一阶段,方言研究开始兴起,历时变化研究进一步扩展到不同语言,并和社会学、人口史研究结合起来(Machan, Scott 1992;Nevalainen, Rau⁃molin⁃Brunberg 1996)。 研究者使用“个人文件”(ego⁃document),如信件、日记等作为研究材料,试图更深入地将语言变异和变化现象同性别、社会经济状况、教育背景和社会流动性等社会变量结合起来。 同时,语码转换和社会网络研究开始进入语言的历史研究(Milroy 1992, Jahr 1999,Tieken⁃Boon van Ostade 2000)。 虽然在80 年代中后期,就有利用语料库揭示语言历时变化的研究(Nevalainen, Raumolin⁃Brunberg 1989),但比较少见。 随着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对不同语域的文本进行大规模数据采集和历时对比成为可能,更多学者进入这一领域(Biber, Finegan 1991;Alten⁃berg 1994;Nevalainen, Raumolin⁃Brunberg 1996),这成为该阶段一个重要特征。 这一时期的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充分体现社会语言学变异研究的典型特征,无论是研究对象还是研究方法均比上一阶段更显深入。
进入21 世纪后,更多研究者关注方言和少数族裔语言研究,希望通过“自下而上的语言历史研究”(Elspa β et al. 2007),展现某一时期的语言全貌,书写“语言的另一种历史”(Watts, Trud⁃gill 2002)。 同时,与语料库技术的结合愈发紧密,社会语用和互动研究的兴起也加快社会角色和认同的历史研究(Nurmi et al. 2009, Culpeper,Kytö 2010)。 此外,宏观层面的语言变体、多语现象、语言规范等研究也不断增多,如Penny(2000)关于中世纪以来西班牙卡斯蒂利亚语和拉美西班牙语的研究,Millar(2010)对1500 年前欧洲语言地图的研究等。 这一阶段还出现两本专业期刊《历史社会语言学》()和《社会历史语言学》(),成立专门的学术组织(Historical Sociolinguistics Net⁃work, 简称HiSoN)。 至此,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已深入社会语言学研究的方方面面,进入全面发展阶段。
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历史社会语言学不仅包括不同语言变项和社会变项之间的相关性研究,还包涵社会认同、多语现象、语言接触、语言态度、城市化和社会迁移、语言规划等语言社会学领域,同时涉及历史社会语用研究、社会网络研究、历史体裁研究,社会和文学历史研究,话语分析,文体学、修辞学等众多领域。
很多学者认为历史社会语言学从属于社会语言学,因为现有研究大多考察语言的历时变化和共时变异,体现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旨趣。 还有一些学者把该学科置于历史语言学之下,因为这两者都聚焦在过去,在研究方法上也有一定共通点。随着相关研究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学者提出历史社会语言学并不完全从属于某一特定学科,而应是一个多学科的交叉。 根据Bergs(2005:8)的观点,历史社会语言学是历史学、社会科学和语言学的交叉部分,见图:
图1 历史社会语言学的学科定位(修改自Bergs 2005:8)
通常认为,语言学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过渡,属于一个单独门类。 社会科学是众多学科的统称,在Bergs 的定义中,主要指人类学、心理学、社会学、文化学、经济学、地理学和政治学等。一般情况下,社会科学包含历史学,鉴于其在历史社会语言学中重要而独特的位置,Bergs 认为有必要把它单列出来。 根据图,语言学和社会科学的交叉部分代表社会语言学、语言社会学、人类语言学等学科领域。 语言学和历史学的交叉部分代表语文学、文本史学、历史语言学等领域。 历史学和社会科学的交叉部分代表社会历史研究、历史社会学、历史人类学等领域。 图中3 个学科重叠的中心位置就是历史社会语言学。 虽然,语言变化和变异是当前研究的核心,但现有研究并不局限于某一语言学理论或研究方法中,更多的是围绕研究问题从相邻学科中吸收养分,特别是历史学研究理论和方法,体现多元化的学科内涵。 图显示历史社会语言学与其相邻学科的具体关联。
图2 历史社会语言学的跨学科视角(Nevalainen, Raumolin⁃Brunberg 2012:27)
图可见,历史社会语言学可以从众多学科的研究对象、理论和方法中获得启示,其中最主要的还是社会语言学对它的影响。 图并没有穷尽历史社会语言学的相邻学科,例如认知语言学、社会学等。 因此,虽然历史社会语言学目前还未完全成熟,但作为一个正在发展中的学科,它正在努力拓展研究领域,逐渐形成自己的研究目标、方法和理论,未来有可能和社会语言学、历史语言学分家,成为一个独立的分支学科(Bergs 2005:21)。
由于历史社会语言学具有明显的跨学科性质,研究范式会根据其研究目的和所涉学科的不同而变化。 总的来说,同社会语言学一样,历史社会语言学属于实证科学,但这两者在具体做法上仍有一定差异。 我们将从研究对象、研究材料、调查手段和分析方法出发,围绕语言变异和变化研究说明社会语言学和历史社会语言学的异同。
从研究对象上看,两者都关注有社会区分意义的变异现象,以发现语言与社会的共变关系,原则上语言变项可出现在语音、词汇、句子和篇章这些不同层面。 考察社会语言学的发展历史,音系变异是最早受到关注的语言变异现象之一,目前也仍是语言变异研究的重点。 历史社会语言学虽然也可以从书面文本的一些拼写和韵律细节中推断音系变化,但由于受到语料的限制,其研究对象以语法变异为主(Hebda 2012:249, Raumolin⁃Brunberg 1996:18)。
从研究材料上看,社会语言学关注自然语言,特别是口语语料。 历史社会语言学关注书面语料,尤其是贴近口语的书面材料,试图推断某一历史时期通俗语言的特点。 社会语言学研究中的书面材料大致分5 类:记录(如法庭证词)、回忆(如旅行日志)、想象(如书信)、 观察(如历史演讲评论)、 创造(如文学作品)( Schneider 2002:72-73)。 历史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材料在以上几类均有涉及,包括个人书信、官方文书、文学作品、医学手稿、僧侣记录、早期报纸和广告等(Crystal 2008, Jones 2000, Conde⁃Silvestre 2001, Conboy 2010)。 这些研究一方面关注历史语言学家通常在意的高语域文本,如文学作品、官方文书等;另一方面也特别重视低语域中的语料,尤其是之前提过的“个人文件”,如信件、日记、账本、家庭日常记录等(Bergs 2005;van dar wal, Rutten 2013)。这类文本是最接近真实语言的书面语料,尤其是书信,因其往往有述说对象,具有一定互动目的,是一种“近谈话式”的语言(Schneider 2002:72),因此越来越受到青睐。
从调查手段上看,社会语言学研究主要基于社会调查方法,首先需划定调查范围,通常选择某个社区或机构等社会结构单位作为考察对象,接着确定一组语言变项作为调查目标,最后通过大规模随机抽样、观察、访谈或实验等方法,并借助录音、录像等设备来获得一手数据。 和社会语言学进行当前语言变异的研究不同,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的数据往往是遗留下来的,是一种“历史的意外”(Labov 1972:98)。 研究者无法进入田野,利用程序化和操作化的手段来获得或诱发出自然语料,并控制数据收集过程。 一般来说,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首先要搜集历史文本、考古发现等一手资料。 由于古代的语料大部分以手抄形式留存,研究者需要对其进行必要的处理和编辑。此外,还需参考一些二手数据,如文学作品或描述当时社会生活的文献,因为研究者没有途径去直接观察或感知过去的社会文化情景,只能根据自身的文献学知识,如文本解释、古文字学等,重构起一个较为真实可信的历史社会语境。
从分析方法上看,历史社会语言学进行变异研究时基本传承社会语言学研究范式,变项规则分析法等定量研究方法也运用其中。 但由于历史研究的特殊性,在收集和分析语料时常常遇到困难。 随着计算机辅助信息处理技术和语料库语言学的应用,研究方法得到很大改善。 首先,语料库和多模态技术的结合促进历史手稿的电子编辑、储存、标注和分析,提升语料处理。 其次,研究者可以通过语料库搜索相关材料,也可进行跨语料库对比研究。 近年来出现许多大规模历史方言语料库(如Newcastle Electronic Corpus of Tyneside English)、历史书信语料库(如Corpus of Early English Correspondence)、社会语用语料库(如Corpus of English Dialogues)等,不仅储存不同体裁的文本,有一些还录入较为丰富的背景信息,如写作日期、作者身份、性别、会话关系等。 目前,语料库与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已密不可分,不仅提高研究效率,也便于复制研究过程、推导普遍规律。
综上,历史社会语言学虽总体上承袭社会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但在研究对象、研究材料、调查手段和分析方法上仍有区别,形成自己的特色。以上论述的研究方法虽围绕语言变异研究展开,但也体现在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其他领域。
“历史社会语言学的主要任务是发展一整套步骤来重建某个社会历史阶段中的一种语言,并使用社会语言学研究结果来控制语言重建过程、促进变异理论发展。”(Romaine 1988:1453) 由于客观条件限制,在社会语言学研究中对一组人群进行长时间的跟踪调查,观察语言的历时变化,即“真实时间”(real time)研究,是比较困难的。 依据“匀变原则”(The Uniformitarian Principle), 即通过观察正在进行中的语言变化可以推导出语言的历时变化,研究者可以年龄为自变量,观察不同年龄组别的语言使用情况,考察语变的方式和原因,推导语言历时变化,即“显像时间”(Apparent Time)研究,如Labov 著名的马萨葡萄园岛音变研究。 而与“匀变原则”相对的是“时代差异性”(A⁃nachronisms),即每个时代都有其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意识形态特征等,很多时候不能简单地以今推古(Bergs 2012:84),这也是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必要性之一。 因为历史社会语言学可以进行相同人群的历时研究,在“真实时间”中研究语言变化,观察语变如何通过人群进行扩散。 这不仅可以弥补当今主流社会语言学研究的缺憾,也可以与之互相印证,进一步搭建语言学研究中过去与现在、历时和共时的桥梁,促进变异理论的发展。
Romaine 向我们展示历史社会语言学对主流社会语言学的贡献,然而她的观点毕竟是上世纪80 年代提出的,今天看来,其研究意义已远远突破这一点。 首先,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将语言的使用和复杂的历史社会因素联系起来,在时间、社会和地理空间中重新解释语言,丰富我们对语言的理解和把控。 其次,社会语言学研究较为缺少历史视角,历史语言学、文献语言学等又比较忽略社会因素,而历史社会语言学将历史学方法融入社会语言学研究,用社会语言学实证研究理念来探寻语言的历史问题,博采众学科之长,拓展语言研究的范式。
历史语言学的任务是解释语言过去和现在的不同,但过去和现在到底有多大程度的不同却无从得知,这便是“历史的悖论”(Labov 1994:21),即研究者解读出的历史世界未必是真实的历史世界。 历史社会语言学同样存在这个问题,其研究结果有时被质疑缺乏代表性和有效性,这主要由历史数据的特殊性造成。
进行历史语言变异研究的前提是获取足够资料。 然而,由于历史遗留的随机性,这些书面文本很多是有缺失的手写材料,大部分并不完整(Schneider 2002:81 -90)。 虽然目前有语料库作为研究支持,但这些语言数据和社会数据在内容、种类、数量和覆盖面上仍比较有限。 此外,很多手稿通过多次抄写传承下来,原始稿大多已遗失,因此一些手稿中或混有抄写员的语言要素,且大量手稿有矫正、方言混合和拼写错误的现象(Her⁃nandez⁃Campoy, Schilling 2012:68),这些因素都会降低研究结果的可信性。
首先,书面语料相较于口语语料来说比较保守、规范、正式,变化一般比较小,因此通过书面语推测当时的语言变异情况有一定困难(Conde⁃Sil⁃vestre, Hernandez⁃Campoy 1998:109 - 110)。 其次,即便是在接近口语的低语域语料中发现语言变异现象,也可能是由使用者的方言、社会等级、个人语言风格等因素造成,因此很难进行普遍性推断。 且多数研究的语料样本较小(Schneider 2002:89),即便建立语料库,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定量分析,但想从根本上还原该语言当时的历史样貌也是困难重重,更不用说获取足够的社会历史背景数据,重建该语言的社会文化语境。
社会语言学研究的调查对象理论上可以是所有人群,而历史社会语言学则不同,因为在过去一般只有上层阶级,特别是男性才能受教育,具备读写能力(Raumolin⁃Brunberg 1996:18),这就限制了社会变项的范围,无法真实反映语言总体面貌。此外,很多历史材料特别是一些书信、家庭记录等难以确定真正的写作者。 根据Hernandez⁃Campoy和Schilling(2012:68 -69)的论述,过去很多公职人员或上层家庭都设有文书一职,一般是主人口述,文书执笔,因此即便有明确的落款和作者信息,也无法完全确定作者身份。 有一些落款为女性的书信甚至可能是男性文书所写,在写作过程中难免受到个人风格或性别因素的影响。
以上提出的这些问题本质上是由历史语料的固有属性造成。 Labov 曾提出“坏数据”(bad da⁃ta)的概念,“坏”指研究语料是“碎片化的”“被污染的”,常常与当时的实际语境有偏差,无法反映语言历史面貌(Labov 1994:11)。 鉴于数据本身和收集过程的不可控性,如何使用好这些“坏数据”就成为历史社会语言学研究的关键。
纵观科学研究发展史,学科交融的趋势越来越明显,研究方法从合到分(分学科、分领域),又从分到合(跨学科、跨领域),这是人类认识世界、研究世界的必然结果。 历史社会语言学以社会语言学理论和方法为核心,吸收众多相关学科的养分,结合共时和历时研究形成在社会文化语境中研究特定历史时期语言问题的独特视角,正散发多样性和跨学科的魅力。 虽然仍有一些固有问题难以一时解决,但随着历史社会语言学不断扩大研究视角、丰富理论探索、改进研究技术、进行方法革新,该学科正在慢慢走向成熟,形成自己独有的研究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