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萍
一
老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南江腊肉和塘火屋。
我曾听很多人说过,原来在南江战斗过的红四方面军的将领和老红军,都对南江臘肉念念不忘。而腊肉是在塘火屋里熏出来的。塘火屋也就是火塘屋。
老家的方言有时候很微妙,但却更准确。塘火强调“火”的分量要多一些,火塘更强调“塘”,而火才是最重要的。再比如说“搭扑趴”,按普通话的说法就是“摔跤”,摔跤容易产生歧义,而“搭扑趴”把人摔倒的过程完整地表现出来了——身体搭下、扑倒、趴在地上。
人间有寒意,而火塘在我的记忆中,却一直是温暖的。
南江以至整个川东北的农家住户,自来以四合院居多,有同姓兄弟聚居,也有异姓合院而住的,最后开花结果,人口越来越多,院子愈来愈大。后来,分枝散叶,围绕着这套院子,在其周边安家落户,形成一个更大的院落。父母把儿子养大,给他成了亲,就算尽了义务。一般会把成了家的儿子分出去。条件好的人家,会分给儿子一两间房;条件不好的,分给一亩薄田、两块坡地、一片山林,然后给一口铁锅、两个碗、一床被子、一头猪仔、两只鸡、一点开伙的米面、几把五谷种子,儿子就自己去成家立业了。分出去的儿子,先盖一个窝棚栖身,能遮风挡雨就行,然后自己一边做农活,一边砍些树木,割些茅草回来,盖两间草屋,一间作为歇房(也就是卧室),一间作为塘火屋、餐厅兼灶屋;有了条件,就开始坐北朝南筑三间正房,一般都用黄泥筑成,屋顶先盖茅草,再覆青瓦。三间正房正中一间肯定是堂屋,火塘会设置在堂屋一侧——在地上挖一个长宽各一米多的四方形土坑,用条石镶嵌,底部筑平或铺上石板,一边靠墙,人可三面围坐。
然后,这户人家条件好了,儿女长大,再逐步扩建房屋,在东、西边转角各修三四间房,就成了一个三合院。这时,火塘一般会安置在转角的那间屋里。子孙繁衍,分门立户,到一定时候,再修退堂,最后修建成一套四合院。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后,人丁减少,合院而居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后来,住在院子里的人家,也像散开的积木一样分散开来,各自独立。现在,那种黄墙青瓦的三合院已经很少了,四合院更是罕见,人们差不多都修建了钢筋水泥的“洋房”。
二
火塘是神圣的,不准往里面吐唾沫、吐痰,更不能对着火塘小便,不准直接从火塘上跨过。这是禁忌。
在南方,除了冬天,其他时节并不需要烤火,火塘比较清冷,但很多时候,火塘里的火依然不会熄灭。勤劳的人家会将枯枝败叶收拾起来,点燃后,再用灰捂上,燃烧之后,就是草木灰,这是庄稼的上好肥料。铁罐依然挂在上面,可以烧水,用来洗脸洗脚。
火作为神秘而又神圣的事物,留在了人类最初的记忆里。对于人类来说,火是最洁净之物,并且可以让其他本不洁净的东西变得圣洁,甚至可以让有变成无,让无变成有;可以让已有的混乱恢复秩序,让已恢复的秩序得到规整。
我在新疆生活过二十年,去过维吾尔、哈萨克、吉尔吉斯、乌兹别克、蒙古、塔吉克等少数民族朋友的家或帐篷,他们至今依然崇拜火。火是光明的使者,对于生活在中亚的这些民族来说,火是温暖之源。塔吉克人夏天游牧到夏牧场——也就是更远、更高的山间牧场——接近雪线的地方;冬天回到冬窝子——那里的牧草留给牛羊熬过漫长的冬天。对于牧人来说,一年四季很难享受到温暖的时光,火对于他们,就更重要了。火随着他们游牧。在迁徙途中——特别是在没有火柴和打火机的年代,火种由家里的长者小心保存。高原地广人稀,如无相邻人家,火一旦熄灭,一家人就会陷入严寒,无以取暖,无法煮食,就会挨冻受饿。
我多次在塔吉克人家的帐篷里住过,都是睡在最靠近火塘的位置,因为那里是最温暖的地方。我也去过西藏、云南、贵州、湘西,见识过中国南方亚热带地区少数民族家中的火塘,那同样是神圣之所在。一家人通常都有一个或几个火塘,在一些民族的家庭中,火塘还分男火塘和女火塘。火塘是人们在家中取暖、照明、做饭、睡卧,乃至进行人际交往、聚会议事、祭祀神灵的场所;也是家庭、家族关系,乃至生计和性别的象征。在众多关于火塘的介绍中,都引用过这样一段话:“一个家庭需要有一个火塘作为取暖及煮饭的工具,但在一座新房建成或一个小家庭从父母的家庭中分离出来,举行隆重的置火塘及点火礼时,火塘的意义就已超越了作为工具的范畴,而成了一个家庭的象征。”
如果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来看,火塘通常是多种神灵的象征,人们祭祀火塘或在火塘边举行祭祀活动,就是对这些不同神灵的敬奉。
我在湘西采访时到苗族人家做客,知道他们火塘靠墙壁的一方,不能随便去坐,因为那里有诸神和祖先的神位。虽然没有任何标识,但在苗族人的心目中,他们一直就在那里,人世的一切,都靠他们护佑、荫庇。火塘在有的少数民族那里,本身就是祖宗和神灵的化身,祭火塘就是祭祀祖先和神灵。广西瑶族的祖宗神位不设在厅堂上,而是设在靠近屋檐那一边的火塘边,不设香炉、神位牌、供桌,祭祀时把供品摆在地下,在火塘边插几炷香即可。
普米族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将分成三个部分分居三处,其中一处就在自家火塘及铁三角架附近。摩梭人的祭祖又叫祭锅庄。锅庄是一块正方形或圆形的长条岩石,直立在正房中心火塘的上方,介于火塘与灶之间,露出地面约一市尺许。每个摩梭人家庭都有这样一块锅庄石,代表祖先的神位。彝族支系撒尼人的火塘是家神所在的地方,他们认为故人的魂都附在那里。火塘里的火须常年不断,明火熄了,也得用草灰捂住以保存火种;儿孙长大分门立户时,须将火塘里的火炭分成相等的份数,各人带走一份。
很多少数民族都有关于火塘的禁忌,经考察之后,发现均大同小异,只是有些民族将这些习俗保留得完整,有些已经淡化。这也证明人类在开初对火的崇拜是差不多的。这从汉族也有火神,还有火神庙即可证明。小时候,正月十五闹花灯,其实闹的是“火”,那是一个关于火的盛大节日。
三
我父亲原是万源钢铁厂的会计,母亲五十年代从达县地区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后,在乡医院任医生,后又回到农村,重新做了农民。我从有记忆的时候就有印象,我们家被四周几户人家挤在中间,没法舒展。房子是老朽的木架房,就一间“正屋”,加两间退堂;门朝东,进门对着的就是灶屋,连隔墙也没有,左侧一间是歇房,相向放了两张木床,其后是塘火屋,也与灶屋相通。塘火屋有一后门,通往猪圈。前墙较高,向后拖去,屋脊呈“人”字形,只是像隶书一般,那一“捺”拖得很长,拖到最后,后墙只比人稍高一点,且往后倾斜,是用木头撑住的。房屋前半部分盖的是茅草,只有灶屋和塘火屋因为低矮,怕发生火灾,才盖了瓦。草房每隔两三年要翻盖一次,每次翻盖,都会翻出鼠窝、鸟窝和蛇。四壁多用木板装框,是那种把木头劈开后就装上去的,未做任何处理,很是粗糙。有些地方也用篾片编成,里外用和了稻草的稀泥涂抹过。
我在这个房子里出生,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在这些时光里,火塘一直陪伴着我。
冬天的火塘边,是我们一家人每天都会相聚的地方。生活再艱难,只要一家人劳作一天,到了晚上,能聚在火塘边,就是幸福的。一家人一边烤火,一边说些话,一边做事——父亲编篾、收拾农具,母亲缝补衣服,哥哥是公社小学老师,批改作业,姐姐用铁罐煮饭,我和弟弟在搬来的长凳上做作业,连最小的妹妹也不会闲着,在给第二天早上用来裹腹的土豆刮皮。火光舔着每个人的脸,温暖从火塘里弥漫开来,有一种深沉的爱也会弥漫在艰难度日的一家人之间。虽然没人刻意表达,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它与火塘散发的温暖一样,就在那里。
入冬之后的火塘是最丰盛的。上面熏着腊肉、豆腐、豆豉,烟火更不会熄灭。那个时节,每家每户,都会有一缕白烟从火塘上升起,弥散在枯寒的山水之间,给穷乡僻壤增添一种仙境般的诗意。
家庭的贫富,从火塘上就可以看出来。富裕人家的火塘上会挂两三头猪的腊肉,贫寒之家可能只有半头猪甚至几块肉——有些人家一块也没有。那样的人家望着空空的火塘上的挂钩,亲人间的温暖就会被叹息替代。这意味着,一家人的肚子里,来年是不会有油水了;意味着即使是过年,也只能向别人借肉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的火塘上,没有空过,但也不会太丰盛——多的肉父母要卖钱,供我们读书,所以自己家一般只会挂半头猪的猪肉。
四
土地下户后,父母离开那个叫“上头院子”的地方,在距其三百多米远的一块地里重新挖了屋基,修了新房。最重要的是,在新房西厢房里正式安置了火塘,最先是在平地上用三块条石嵌成的,后来,东边转角屋修好后,就在那里修了一口正式的火塘。
对于很多人来说,火塘最诱人的,就是腊肉的香味。那种香味是浓烈的,绵密的,油滋滋的,一家煮肉,香味弥漫,整个院子甚至周边好几个院子里的人都闻得到。
一入冬,杀年猪,熏腊肉,便是重要的事。那也是火塘燃烧得最旺的时候。所谓最红火的日子,可能就是那个样子的。
杀年猪的时候,亲戚、近邻、附近德高望重的人,都会被请来。山里过年,其实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猪宰杀后,杀猪匠按主人的意思,将肉割成三五斤重的条块。要熏制的猪肉晾干水气后,用盐一一抹匀,码在木桶里,将猪头、猪腿、猪排、里脊放在下面,肥肉肉皮朝下,层层叠压,然后腌制即可。这是最简单的方法,讲究的人家不仅用盐,还要将辣椒、花椒、八角、桂皮、茴香、香叶等香料,碾磨成粉,用白酒调成汁,涂抹在鲜肉上,这样的腊肉吃起来更香。腌制十天左右,要将肉翻一次,再腌制五天,当桶底盐水渗出,就取出来,用棕叶搓成的“挽子”一块块系好,此时便进入到南江腊肉最重要的环节——挂到火塘上去熏。
有的人家火塘上方是楼檩,还有的人家是横木,上有铁钉,用来挂肉。其与火塘的高度间隔在一丈左右,烟火的热力直达悬挂的腊肉,日夜渗透,肉块水干油滴,块块黑亮。品味之时,除了烟火味,还有松柏的清香、雨雪烟岚的气息,甚至山野清风、松间明月、流动溪水的味道,以及褪去了苦涩艰辛滋味的日子的丝缕香甜。
烟熏的程度,每家各不相同,但一般是烟火升起,能闻到肉香,即可将其挂到高处的墙壁上,或挂在屋顶的檩木上,可以随吃随取。到时烟还能熏着,但已是冷烟,有些淡了。由于经过烟火的熏制,肉已有二三分熟,也早已去净腥膻,只余肉香;肉被烟熏之后,还能防腐、防虫,保存数年。
五
冬天的火塘是最有滋味的。取一块腊肉,洗净,和夏天拾来晒干的蘑菇一起炖。孩子们烤着火,守望着它,直到吃进嘴里。而最令人向往的,是海带炖腊猪脚,还有就是鼎罐饭。鼎罐由生铁铸就,罐壁比铁锅要厚,下为半球形,为使其放置时能够稳当,底部渐收为平底——也有圆底的,取下后放置在与其相配的铁架或木架上;上为圆筒形,有铁盖。因其形状外形似鼎,故名。它可以四面受火,炖肉、煮饭都比铁锅煮出来的香。
有时候,一家人也会围坐在火塘边,烤红薯、洋芋、火烧馍——其实也不是烤,而是将其埋入炭火中慢慢煨熟。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们小孩也会偷偷地割下一块腊肉,在火上烧烤了吃,那就是通常所说的“偷嘴”。肉本身很香,偷吃到嘴里后,那就更香了。
腊肉以猪肉为主,但也有牛羊肉、鸡鸭鱼肉,以前打猎,多在寒冬腊月山枯水瘦、动物膘肥体壮的时候,猎获的野生动物的肉也会熏着,以去除膻味、野味,更香,也更容易保存。
至于猪肉,除直接熏制成腊肉外,还会把一部分肥瘦相宜的肉,剁碎,放入各种调料,做成香肠;也有把排骨切成拇指长短,做成香肠的。还有以猪血为主,配以瘦肉、豆腐和香料,做成的血丸子,也会一起熏制。猪的板油取下来,会抹上盐,卷成筒,也熏上——一年间一家人肚里是否有油水,主要靠它。猪小肠用来灌香肠,猪大肠则直接熏了,也可用来煎油炒菜。总之,猪身上的心肝肚舌,稍作加工,均可熏制。这些,都统称南江腊肉。
冬天去串门,内心是最愉快的。因为无论走到哪一家,都可以看到火塘上熏着的一排排腊肉;冬天去“走人户”(做客)的话,主客双方都会很高兴,主人家有肉待客,客人会受到比平时更好的款待。
一家人的日子怎么样,火塘上挂的腊肉的多寡是最明显的标志。
当然,社会的变化和进步,在火塘上也可以看出来。原来喂猪,很多人家是为了卖钱,自己舍不得吃肉。到20世纪80年代,一般人家会卖一两头猪,留一头猪自己食用;再后来,一些人家喂几头猪,都留着自己吃。
近些年,网络上常有腊肉吃多了不好的说法,以为人们不会再熏制腊肉。没想人们根本不管那些“营养学家”和“养生专家”的说法,一到冬天,就开始行动,农村人依然杀年猪,熏腊肉,城里人也忙于找乡下亲戚朋友置办腊货。在四川,入冬后不弄点腊猪蹄、猪耳、猪舌、猪肝、猪肚、猪尾,不灌点香肠,似乎旧年就没法送走,新年就没法迎来,客人到家,就没法款待,再好的酒喝着都没有滋味。所以,在四川,不管哪座城市,每家每户的阳台上,都会挂点腊肉、香肠。那也是一道少见的独特风景。
在一些县城、小镇生活的人,甚至会直接到乡下买猪宰杀,然后拉回来,在自家楼顶或在僻陋街巷,搭个简易的熏棚,弄来柏枝、松枝,自己熏制。就连成都这样的城市,入冬后每家肉店都会灌很多香肠,风干后售卖。如果城里人可以架起火塘熏腊肉,我相信每家每户都会柴烟袅袅,其景象一定无比辉煌、壮观。
熏好的腊肉外表漆黑。要吃之前,把肉在火塘里放好,用燃后的柴炭放在肉皮上,皮会烧得焦黄,猪油涌出;再燃烧一番,肉皮爆裂,肉香四溢,之后用竹刷在热水里反复洗刷,用刀刮去焦黑的皮层,肉块金黄,微微透明;然后將淘洗干净的肉,在清水里浸泡一两个小时,去一些盐分,再在锅里加水煮开,把第一道水滗掉,再重新加水煮,汤色白亮,咸淡适中。
腊肉最简单的吃法,不管是肥肉、排骨、猪头肉,还是香肠,就是捞出后,在案板上切片剁块,趁热直接吃,那就是有名的“案板肉”。但这种案板肉更多的时候,是孩童时,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切肉时,就到案板边“守嘴”,那时母亲会切一片肉塞到孩子嘴里,让孩子解馋。肉入口中,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肉香满口,萦绕唇齿之间,然后抵达肺腑,让人如饮了佳酿一般微醺飘然。
腊肉煮熟后,随吃随切。其吃法有多种,焖、烩、蒸、炒均可。猪蹄排骨都是煨炖,可放海带、土豆、萝卜,也可掺干笋、蕨菜、干酸菜、萝卜荚之类,一大锅、满鼎罐,可以尽情吃。如到四五月份,挖了新鲜洋芋、摘了四季豆、挖了刚出土的竹笋,到了六七月,从山里拾了新鲜蘑菇——用来炖排骨,味道更是一绝。
腊肉无疑是南江饮食文化中最独特的一个品类。我曾在外省生活二十三年,最为想念的、念之馋涎顿时会溢满口腔的,只有老家的腊肉。它的香味,无疑已融入一代代巴人的血液之中。
六
火塘、鼎罐和腊肉三者是紧密相连的,火塘上必有鼎罐吊着;鼎罐饭、鼎罐炖肉——只有火塘里的柴火才能煮出那个味道。
在南江,即使家住平坝、河沿,每家每户也都必有火塘。在天寒时节,它既是厨房、餐厅,也是会客厅,家人团聚,邻里串门、亲友光顾,都是在火塘边围坐。人多时,多添柴,火烧旺,板凳扯开点;人少时,便向火塘靠拢些。
民谚说,“大巴山有三件宝,家家火塘常年烧。青丝白帕脑壳绕,冬天棕片把脚包”。第一件宝就是火塘;第二件宝是说,大巴山区的人,直到新世纪初,年纪大的男人还头包白帕,女人还头包丝帕;第三件宝是冬天为了抵御寒冷,人们都用棕丝裹脚。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后两宝几乎已经消失,再难见到,唯有火塘被许多人家保留了下来。
现在,很多人修了砖房,但不少人家还是会在砖房旁边,洋楼一侧,修一间塘火屋,用来在天寒时烤火、熏肉、会客、团聚。即使没有这样一间屋,也会有一两个火盆,燃着熊熊炭火,家里有客人来,还是会围火而坐。
火塘在,火不灭,鼎罐一直冒着热气,一家的生活就很美满了。
所以,火塘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温暖所在,光亮之源。
因为有一眼火塘,人世那无尽的寒意里,就永远有一线希望在那里——并且,我也知道,只要它不熄灭,人间的暖意就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