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哲
松脂球
水果镇在六号公路和八号公路之间,茱莉开着车,从一条山谷中穿过,一直沿着连绵不绝的山路开,直到远远看见那尊著名的苹果梨橙子雕塑,才松下一口气。茱莉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妈妈正对着镜子笑,新洗的牙,镜子里能看见两排洁白的牙齿和粉色的牙龈。
漫长的行程让茱莉心烦意乱。她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妈妈留在了车上,茱莉知道妈妈更想在镜子里多看看自己,牙齿像是崭新的母贝一样,妈妈觉得自己的荷尔蒙又回潮了。
妈妈在后座上悄悄地——车子上没人,但妈妈依然不愿意制造出任何声响——从手提包的内夹袋中掏出了一管口红。口红是妈妈早晨从茱莉的梳妆台上偷拿的,那只口红被妈妈的劳作之手牢牢攥着,显得分外娇小,像一块积蓄着能量的稀有金属。妈妈笨拙地拧开了盖子,把膏体对着嘴巴粗糙地蹭了蹭,只是两下,口红又被攥进了掌心,无名指慌乱地涂抹开,嘴唇在指尖上匆匆地吻过。
茱莉很仓促地抽完了一支烟,她担心烟味留在嘴里,又在口腔里喷了一些口气清新剂,然后打开车门,扣上了安全带。车子继续走了起来,妈妈的目光又回到了后视镜上。
车子停靠在小镇中央的一个餐厅旁,希尔早早就到了,他看见了茱莉,于是从屋里出来。
“我妈妈也来了。”
“你妈妈?”
妈妈从车里下来,希尔把头顶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妈妈像是不放心,购买之前要开箱验货似的,一定要来看看希尔,这个她未来的女婿。
显然,希尔让妈妈很满意,超过了妈妈的预期,不仅超过了,可能妈妈还要因为希尔而重新判断自己的女儿。餐厅灯光昏暗,希尔的皮肤像绸缎一样闪着暧昧不清的光泽,衬衫像上了浆,仿佛能摩擦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那种锐利感让茱莉觉得陌生了起来。还有那排纽扣,像是一条深邃蜿蜒的小路,最上面那颗深深地嵌在他的喉咙上,袖口的两颗紧紧地扼住他的手腕,看起来好看得令人恼火。茱莉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告诉过希尔,妈妈今天会来。
妈妈的脸上藏着很多表情,茱莉猜不透。她起先很有把握,妈妈对希尔很满意;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收起了那套威慑力,很快就缴械投降了,先前的虚饰和矫作暴露了出来,她的脸又红又亮,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总是被眼前的希尔逗笑,那种笑不是出于客套和因地制宜的社交规范,而似乎是被希尔吸引了。
希尔和平时很不一样,妈妈也是,他们两个像是在演一出只给对方看的戏,精神、气质融为一体,那个私密而反常的宇宙把茱莉挤压到一旁,一股难堪的,愤懑的嫉妒心在缓慢地繁殖。
茱莉感到自己的血流速度加快了,全身都在颤栗。
认识希尔时,茱莉正在和一个叫罗伯特的男人交往。希尔和茱莉一起在咖啡厅打工,他们很少说话,她往咖啡杯里浇出动人的纹路和美妙的图形,然后任由他把那件艺术品端放在每一个孤独者的面前。午餐时间是轮班,希尔会去门外的一把木椅上坐着,那把椅子连同一旁的桌子逐渐成了他固定的休息区,有时他啃一块曲奇,那就是他的午餐了,有时他抽着烟,看一本被翻烂了的《斯通纳》,她很少去打搅他,会像招待其他客人那样给他的桌子上送去一杯水。
某个夜晚,罗伯特接茱莉回家。她刷完最后一只杯子,放到了沥水架上,然后向员工休息室走去,茱莉安静的背影给了希尔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他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男人。茱莉很快换好了衣服,离开咖啡厅前热情地冲希尔告别,然后融进了黑夜里。希尔跑出了操作台,把咖啡厅丢在了身后,他疯狂地追逐着茱莉的身影,还有那个叫罗伯特的男人,他好奇那个幸运的男人到底是谁。
茱莉知道希尔在身后,他出格的举动让茱莉难堪了一小阵,但转而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淹没。希尔想要的不多,他追上了他们,看到了罗伯特的样子:一个看上去有些悲伤的男人,圆硕的鼻头和坚硬的颧骨,在那张模糊的脸上冲突出一股难驯的野性,酒精让他红润了些,否则他的皮肤会是惨白的,但雪利酒的刺鼻酒气完全钝化了希尔想要去更进一步认识他的欲望。希尔开始替茱莉难过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茱莉: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个男人?和眼前的这个男人生活完全是个错误。
茱莉比罗伯特更热爱酒精,因为酒精能让罗伯特快乐。他宿醉的样子会激发起她的母性,让她全然忘记他是个擅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罗伯特清醒的时候会用到拳头。茱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离不开他,还是离不开那种支离破碎的生活。
冬天来临前,罗伯特开始准备回英国过圣诞节的东西,茱莉问他要不要带上她一起,罗伯特看着茱莉,仿佛这个问题促使他重新审视起身边的女人一样。短暂的沉默之后,罗伯特断然否定了这件事,茱莉也松了一口气。他蹲在客厅,把东西塞进旅行箱,一忙起来,他身上又散发出了浓浓的汗味,茱莉心底生出了一丝不切实际的伤感,一股凉意骤然袭来,钻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望着罗伯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吻说道,我们分手吧。这次罗伯特没有动手。
茱莉去意已决,她把自己拯救了出来,然后决定利用好自己手中握住的机会。
火把薯条烤得扭曲了起来,妈妈用那两根变了形的弯曲手指夹着它,她看不清妈妈是在吃着手指还是吃着薯条。熏鱼在妈妈嘴里来回翻滚着,一股腥香的肉味在妈妈嘴角发酵。希尔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鸡肉叉到了茱莉面前,这个动作让妈妈亢奮了起来,她欲言又止,嗓子里有含混不清的快乐笑声,茱莉反抗起来,她没有吃那块鸡肉,她只想快些结束这场会面,她觉得一切荒唐至极,自己被包裹在抽去空气的塑料薄膜里,妈妈和希尔都失去了控制,尤其是妈妈。
回去的路上,妈妈快乐如初。
“希尔是个好孩子。”
妈妈边说边垂下了头,用手反复摩擦着大腿上的一块污渍,一滴牛奶洒在了她的裙子上。
“噢,看看我,还和孩子一样,吃饭不利索。”妈妈继续用双手揉搓着那块污渍,边说边乐了起来,像是被自己的轻率所打动。
“你看见他帽檐上的那根羽毛了吗?”她故意问妈妈。
“羽毛?”
“对,白羽毛。”她重复着,不厌其烦,她知道妈妈看见了,但妈妈执意保留着一些什么。
也许妈妈的思绪还在漫游着,她安静地等待,等待,直到确信妈妈要在这个问题上和她彻底划清界限。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妈妈要用这种手段来挽回些颜面,也可能什么都不去试图挽回,妈妈只是想掩藏自己对那根白羽毛的感觉,一些私密的,不为人知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断了呼吸。
茱莉看到了,妈妈嘴巴上的口红,那两串玫红色正随着“希尔”的名字蠕动起来,分寸感和边界感全然消失殆尽了,她和妈妈从未如此亲近过,这份亲密让她战栗。她们共用同一支口红,倾心于同一个异性,妈妈的身上还留着希尔身上的松脂味,也可能是她自己身上沾染了希尔的味道,又传染给了妈妈,但无论如何,身旁的妈妈像个披红挂彩的松脂球。那两条玫红色的虫子把她吞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她知道妈妈如果年轻三十岁一定会嫁给希尔,这个念头让她绝望。
一路上,希尔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们的对话里,像是一个恒定的命题,妈妈津津乐道地重构、润饰着刚才的那场会面,像是在不断地挑衅与试探。她狠狠地踩下了油门,妈妈在副驾驶座上完全没有准备好迎接突如其来的加速,她的喉咙里迸发出急促而锋利的呼叫,像层层碎浪在甜蜜的海洋中翻滚摸爬,直到希尔的名字又出现了。
“你们以后可以留在镇上,当然也可以搬去北岛,或者更远的地方。”妈妈的口中塞满了替她谋定好的未来生活。
希尔发来短信,说下午两点会过来。他带了两块牛排,还有一瓶红酒。茱莉对这次的幽会多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不安。
希尔有钥匙,直接就进了屋,接着她听到了希尔动人的声音。
“你要现在就吃吗?”
“不用,我还不饿。”
希尔倒了两杯酒,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他的怀抱里还夹带着冬日的寒冷,那种冷峻的味道让她感觉到了希尔身上的距离感,但仅仅是几秒钟的事,希尔很快就把气氛预热了起来,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中,他抚摸起她的头发,手指在发丝上光滑地漫过,然后用额头轻柔地蹭着她侧面的碎发。她被希尔逗笑了,伏在他的肩上咯咯地笑出了声,希尔用手指把那些碎发别向她的耳后,像是第一天认识似的,他严肃又专注地看着她的双眸,然后缓缓地靠近她的脸庞。茱莉闭上了眼睛,希尔轻轻地在她的双唇上碰了一下,如她所料,接下来会有一个悠长且深情的吻在等着她。她的双手依然挂在他的脖子上,就这么一瞬间的事,她闻到了希尔身上的松脂味,大脑高速地运转接着冷静了下来,她听到了时间冻住的声音,这回确定无疑了,希尔,这个备受妈妈肯定的男人不再是她想要的人,曾经是,但如今已经不是了。那些她曾经强烈向往过的美好突然之间全部指向了虚无,希尔成了妈妈的一部分,妈妈的意志和信仰的一部分,妈妈的向往的一部分,他和妈妈成了一个人,都是某一种生活坚定的布道者和捍卫者。
希尔不甘心了起来,他张开嘴唇,图穷匕见似的,用舌头羞涩又恼怒地探问着她。接吻这件事突然成了恼人的笑话,很快希尔就放弃了,他厌恶自己汹涌而来的侵略性,松开了茱莉,收起了那副绝望的模样。他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想问她,但被体面地克制住了。
“没关系。我理解。”希尔像是在原谅她,又像是在赦免自己该死的自尊心。
他用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湿润着自己的双唇和喉咙,没再去续满。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一饮而下,沉默瞬间让两个人之间撕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
“你是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吗?”他说完就暗自后悔了起来,明眸中蓄满了泪花。
如果不和妈妈挂上钩,她还会义无反顾地爱着希尔,但妈妈出现了,性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背叛感袭来,她像是又回到了妈妈的身体里,但一同被孕育的还有希尔,她和希尔一起被妈妈的温床紧紧包裹,她被这个念头击碎、吞噬:妈妈比她更懂希尔,或者说,更爱希尔。希尔,那个对她来说一切都好的男孩,那个让妈妈一脚踩进幻想的糖霜里的男人。她不想嫁给妈妈的选择,她不想用婚姻来讨好妈妈。
“对,我觉得我们应该冷静几天,我是说冷静一阵。”
她恨自己,经历无休止的反抗与叛逃,然而再一次因为妈妈而改变了人生。
希尔沉浸在深入骨髓的哀伤之中,他甚至都不愿意去掩饰那种失望,继续在她的房间里徘徊,他们两个对彼此都失去了交流的欲望,就并排坐着,看窗外的荆豆树在风中颤抖。她开始后悔,没有趁荆豆树幼小时除掉它们,现在每一张叶片上都长满了坚硬的刺,枝头垂挂着金黄的花,像是一种金黄色的霍乱,茱莉知道她要与它们终身为伴了。耳边是钟表嘀嗒嘀嗒的声响,茱莉任由那个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把自己湮没,然后又任由那声音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她不知道希尔有没有同样为那个声音分神。下午五点多时,天边膨胀起粉色的云块,白床单被染成了粉色,上面的褶皱是希尔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六点不到,希尔走了,走之前他匆匆吻过了她的额头,没有说什么,然后就走了。两块牛排还在水池里浸泡着,那瓶喝到一半的红酒散发着微弱的气息。茱莉继续坐在床边,任由希尔温暖的亲吻在额头上变化成咸咸的泡沫。
一阵眩晕过后,茱莉决定原谅妈妈,或许妈妈就是靠这种方法来过活,把自己的生命经验投射到女儿身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出所谓的真相或者真理。除了她,妈妈老无所依。
妈妈和那个男人是在戒酒俱乐部认识的,妈妈成功摆脱了酒精,但他继续走着老路。茱莉对生父印象模糊,“爸爸”这个词已经烂在了温暖的淤泥里,没什么人能够填补那个窟窿。
妈妈后来又有了一个男朋友,她偷着用妈妈的口红,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把那管猩红色抹在自己的嘴巴上,把脚塞进高跟鞋里,在厨房里边偷喝甜酒边听着妈妈的笑声,她知道自己的喉咙里也能发出类似的声音,她遗传了妈妈的好嗓音。茱莉边学着妈妈的样子边等待着妈妈再次愚蠢地犯错,她一边被动地参与着妈妈的罗曼蒂克,一边为莫名的事情沾沾自喜,直到在门缝里目睹了那个男人是如何殴打妈妈。男人四肢颀长,像热带海域上的军舰鸟,胳膊矫健而敏捷地划向妈妈,妈妈的脚趾勾着床沿,身体随之痛苦地翻折,呈现出古怪的弧度,男人黑沉沉的身影彻底遮挡住了茱莉的视线,但从他由剧烈到松缓的背影判断,茱莉知道男人得逞了:一场弱肉强食的讨伐,或者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训誡。那个男人走了,走之前还从妈妈的柜子里拿走了一些首饰和现金。男人的气味还没散尽,但房间已被黑色全部浸透,妈妈从床上爬了起来。茱莉盯着妈妈胳膊上的青紫色,把毛巾上的水拧掉,然后轻轻地擦拭起了那块淤青,妈妈像是一件玩具,坐在地板上任凭她摆弄着,眼里分辨不出是泪还是汗,那些水状的东西从妈妈肿胀的脸颊中挤落了下来。妈妈从角落的抽屉里摸出了一包烟一只打火机,她听见了烟草燃烧发出的窸窣声响,还有咳嗽声,接着是笑声,形式大于内容,妈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茱莉,茱莉把毛巾泡在脸盆里,反复揉搓,绞干,一遍遍敷在妈妈的胳膊上,妈妈不为所动,收敛起了挨揍者的倒霉模样,昂起了头颅,脑袋像是凿进了墙壁,接着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任凭那句话就这么横亘在妈妈和茱莉之间:“又是个酒鬼,你可不要走我的老路。”
茱莉从咖啡厅辞职了,她连再见都没有和希尔说一声。电话已经打通了,她的小腹一阵痉挛,这是她在作重大决定时一贯的状况,酒精的味道从电话听筒里弥漫了过来。
“喂?”
“是我,茱莉。”
她说得很轻,小心翼翼地,就像用双手拢住冬天里最后一口滚烫的呵气。她要去投奔罗伯特,她知道罗伯特也在等着她,就像是在等待一场穷途末路的狂欢。
幼儿园
A
阳光强烈。
脏脏又调整了一下车把,两只灰色的旅游鞋蹬在平衡车的脚歇处。
“要脚歇有什么用?”
“你的小脚丫累了可以放到上面呀。”
“我不累,我不想要。”
妈妈不再继续,羽绒服散了下来,蓬松的下摆随着上肢的活动一张一合,脏脏顺势把头埋到妈妈的大腿上。妈妈认准了这辆车,银色的字母烫在鲜红色的车身上,螺栓盖住,倒圆隐藏,把手上的两颗球形橡胶像是两只婴儿的拳头。脏脏骑上车,车子像鸟喙一样紧紧咬着她。
她已经能滑得很好了,穿梭在楼前的广场上。几个老人背靠在快乐大转轮前晒太阳,站在阴影里抽烟的男人时不时朝她吹声口哨,只有当她把车轮滑过他面前时才能听见。
脏脏扭转着车把上的橡胶球,脖子抵着羽绒服的坚硬拉锁,胳膊肘和前胸摩擦出柔韧的声响,小腿不断地加速,再加速,直到车子飞了出去,刺破空地上的平静,冷空气扎着她的耳朵,红脸蛋,还有那双小手。
车子轧过广场上的彩色粉笔画,碾过井盖,在水泥板的衔接处沉了下去又拱了上来。那只粉笔勾画的粉色猫咪被车轮蹭花了脸,耳朵像是被咬掉了一个豁口。红色的平衡车再一次从上面擦了过去。
祖卡转学了,转到了另外一个幼儿园,妈妈说是个幼小衔接班,或者是家私立幼儿园,总之是为了学英语。想到这里,脏脏那双原本放在脚歇上的灰鞋子再次猛力蹬地,车子鼓动出一串噪音,夹杂着大踏步的踩地声,还有喉咙里发出的沉闷声响。
B
生气的时候,小林老师的眼珠会来回抖动,发出微小而精密的震颤,脏脏听说那是一种叫“眼球震颤”的病,她还小,只能重复这个病的名字,并从病态中发现十足的趣味。
孩子们吃过早饭就会被送到指定的地方消磨时光,表演区、娃娃家、美工坊、图书馆,能被送到表演区和娃娃家的孩子当属幸运儿。表演区的舞台最多容纳六个孩子,再加上有限的服装道具,这个活动区域一直是最抢手的。脏脏最喜欢的就是表演区,这学期她只去过一次,那天她扮成小驴子,头戴着灰色的耳朵,屁股后面顶着一根粗壮的黑色尾巴,手里还有铃铛发出脆响。娃娃家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迷你房子,塑料水果,仿真的灶台,炉子里装着两节电池,能模拟出粗糙微弱的火焰声,还有那些崭新的布娃娃,脸蛋圣洁而失真,头发卷着平滑的弧度,衣服上的褶皱坚硬锋利。小林老师把濒临淘汰的布娃娃塞进纸箱,关节松散,头发混乱地团在一起,她们的名字被重新安在了新娃娃的身上,艾莎,安娜,仙蒂……孩子们像迎接新娘一样欢呼雀跃着。他们系着红黑格子的围裙,握着木头刀柄切割软布做的玉米,然后把瘦小的塑料關节牢牢地攥在手里,手指抠起彩色豆子喂养怀里的娃娃,操纵着这些塑料制品来履行生命的义务,并在这场颇具规模的仪式里获得原始的快乐。
孩子们在靠墙的那排木椅上安静地坐着,等待着小林老师的挑选。他们自发地结成盟友,窸窣声在小小的身体间推转传递,躁动很快就被驯服了下来,他们一个个都成了会摸脾气的“老手”,热气堵在喉咙里,唾液在唇齿间泛滥又干涸,热情和欲望被一点点掩埋掉,孩子们规规矩矩地举起了手,他们清楚,起身和吵闹会让他们被小林老师从名单上抹掉。
幸运的日子总是少之又少,脏脏不能抱怨,因为幸运的轮盘有时会眷顾她,比如今天:她被小林老师选进了娃娃家。被选中的孩子叫了起来,怨气还来不及在大多数孩子之间弥漫,三十个孩子就被指挥着涌进了活动区,就像各种口味的糖豆被倒进四个造型各异的玻璃瓶,柔波般的欢声笑语让粗粝的现实一点点融化成蜜罐里的糖液。
“那是我的,你不许动。”祖卡坐在塑料桌的另一端,就他一个人,至于脏脏是第几个闯入他“私人领地”的孩子,已经数不清了。
“我们一起玩吧。”脏脏试探性地问着祖卡,那个留着毛寸的孩子,发茬在灯下面反射出铁锈般的暗红,双颊白得如光秃秃的墙壁。
“不行。”祖卡放下了手里的玩具,左手攥住一旁的娃娃,娃娃脸朝下趴在桌角,他的手指扎进那团绯红色的人工头发里,卷曲的绯红色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他的手,像是一团失控的线轴。
“你做的这是什么?”脏脏用手指头点了点眼前的乐高玩具,积木垒成了两面高墙,里面躺着一架飞机,僵硬地横在那里,像妈妈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鱼。
祖卡本可以不回答,继续无懈可击地捍卫着自己的领地,但好胜心让他放弃了知而不言的权利,他轻轻侧了侧脸蛋,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飞机场。”
脏脏的手指头穿过积木块在飞机模型的挡风玻璃上蹭了蹭。
“你别给我弄坏。”
“当然不会。”脏脏对自己显露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飞机怎么从机场起飞?”
“这里——你看。”祖卡演示了起来,手指头把眼前的一排积木块拆掉,留出了一个豁口,那架蹭掉铁皮的小飞机露出了脑袋。
祖卡和脏脏分别从书架上抱回了两摞书,脏脏歪着脖子从里面抽出了最薄的一本,祖卡打开了最上面的一本,嘴里迸发出清脆的笑声,然后开始对着每一页自言自语了起来,“宇宙飞船……什么……太阳能飞机……唰!嚯!”一串拟声词从热腾腾的嘴巴里钻了出来。“你能不能小点声。”脏脏模仿起小林老师的样子,声音小得像只虫子。
“你为什么叫脏脏?”祖卡盘子里的鸡肉留下了深浅不一的一道牙印。午餐每人一块鸡肉,还有西兰花、花卷、蔬菜汤。举手是要汤,举拳头是加蔬菜,竖大拇指是盛主食,鸡肉吃完就是完了,加不了。
“双双。”脏脏的勺子刺穿了鸡肉,在盘子上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响。脏脏放下勺子,颇为正式地重说了一遍,“我叫双双。”昨天中午的虾她没有吃到,她还不会剥虾皮,那只粉红的虾就便宜了一旁的祖卡,他连皮带肉地嚼碎了整只虾,然后再吐出来,从盘子里择回零星的肉末。
“我一直以为你是脏脏。”祖卡捧腹大笑,笑声刺耳,有一两茬白色淀粉浆团落在塑料垫板上,“脏脏,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有趣了!”
“脏脏,脏脏。”脏脏重复着这个音节,脸涨红了起来,像只放烂了的苹果,“我叫脏脏,我不叫双双。”
A
广场上多了一对母子,女人和小男孩压着跷跷板的两头儿。小男孩的眼睛藏在棉帽里,偷偷地看着脏脏,盯着她崭新的红车子,还有飞快转动的车轮。脏脏颇为得意,脸蛋像一只鼓足了气的红气球,她的车子从小男孩身边平滑地溜过,双脚切地,小车突兀地停在了原地,抓牢了女人和小男孩的目光。
年轻女人望了眼脏脏。
“妈妈,妈妈,我想让咱们俩一样高。”小男孩不为所动,女人抬起屁股,扎了马步,调准了两个人的水平位。
脏脏有点失落,岔开双腿支撑着车子,脚歇碍事,她的双腿不得不用力向外撇开。她抓紧羽绒服下面的裤腰,用力往上提了起来,羽绒服在冷风中坚硬得像冰面一样割手,她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热气从嘴里跑了出来,又抽进去一截冰凉的寒气。那两个观众心不在焉地在跷跷板上起落,女人再次把目光投向脏脏,脏脏决定出发了。
那辆红车子像是舞动的小龙,在偌大空旷的广场上飞驰,脏脏扭动着身体,车子肆意妄为地横行着,她后背发烫,那两双眼睛一定还在盯着她,还有角落里的男人。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比如突然停住吓一吓他们,扭转方向,或者驶向那个最吵闹的井盖,那个四面水泥已经裂开,锈迹斑驳,开了一角口子的井盖——咣当,车轮从上面切过,金属撞击水泥发出了一声脆响,上面写着“雨”,是口装雨水的井,脏脏再次蹬了一下双腿,快得如一道剪影,朝广场的尽头冲了过去。
脏脏迫不及待地回过身,调转了车头,径直朝那对母子骑了过去。太阳像是被打散了的蛋黄,闪着浑浊的光,一点点溶解进眼前的灌木丛中。车子猛然停住,这次她故意靠近了他们,女人吐出的热气有股腐味,她满不在乎,直勾勾地盯住女人的脸了,嘴边已经准备好了,像是一个被撬开的罐头,随时准备吐出点什么来,“我叫脏脏”“我今年五岁”“我家就在六号楼”……也许女人还会问“你的妈妈在哪里”之类的。脏脏舔了舔嘴巴,嘴唇一张一翕了起来,然而女人什么也没问。
B
两团毛线球垂在祖卡耳后,高个子的阿勋从祖卡身旁跑过,夹带着香蕉饼的焦糖味。毛线球被阿勋拽到了更低的位置,一高一低垂落到了后背,祖卡不知情似的继续埋头看鞋尖,脚上是一双皮鞋,妈妈从商场的童装部新买的,鞋头浑圆,由彩色皮子拼凑出来,脚在里面像是被裹了一层石膏。
“阿勋拽你帽子上的毛线球,他真淘气。”脏脏嘴巴边上还沾着一小块金黄色的酥皮,她学着大人的样子教训起了阿勋。没人教训过阿勋,他是这个班里最冒尖的孩子,个头,样貌,或许還有其他什么,照合影的时候,小林老师总让阿勋站在画面的中央,还有,上个月祖卡过生日,凑在最前头吹蜡烛的也是阿勋。
“阿勋坏。”祖卡犹豫了下,瞬间坚定了这个念头。
“他太坏了!”脏脏甚至不确定“坏”的意思,接着她笑了起来,反复机械地重复着,像是要把这句话储存进大脑。
脏脏又认认真真地看了看祖卡的脸,脸上的结痂让他看上去像是挨了拳头。三天前祖卡在钻房子的队伍里摔倒了。血痂像是两条干虫歪歪扭扭地趴在眉骨上,有一条只剩下了一半,眉毛拧在一起,额头似乎被两条黑线切割着,脏脏吃香蕉派时看见祖卡在抠它。
祖卡没有午睡的习惯,小林老师拉上窗帘便上了楼,鞋子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祖卡竖着耳朵听小林老师的动静,她甩开了拖鞋,被子沉默地搭在了身上,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整个房间是铁灰色的,天花板上的乳白色灯罩像是变形的帽子,祖卡躺在床上数手指头,由一到十,再由十到一,手退回被子底下抠着肚脐,那块纽扣一样的,小兽眼睛般的柔软疤痕。
祖卡的脚上还套着毛线袜。他从静默的娃娃间穿过,蓝色的瓷砖和门口的大象标志看上去有点陌生,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干燥了许多,地面光滑得像是冰面。祖卡的呼吸声划破了积攒已久的寂静,只有最里面的一个水龙头偶尔滴出零星的水滴,祖卡走过去拧了拧冰凉的把手,无济于事,水滴砸下来又弹起琐碎的水花。他把门锁紧,锁簧发出叩击声,这个过程远比这件事本身来得复杂:他第一次在幼儿园解大手。指甲已经被他啃噬得残破不堪,像是一道道锯齿,里面锁着他的恐惧和迷惑,他再次把手指头伸进了嘴巴里,吮吸着指甲,还有倒刺,他感觉好受一些了。
“祖卡,你中午又没睡觉吗?”脏脏正用双手往左腿上套绒裤,松紧带紧紧箍住脚踝,内里的绒布密不透风,这裤子让她很不舒服,像是烂泥没过了腿肚子,但她的反抗在妈妈那里无效。
祖卡的脑袋卡在毛线衣里,他在黑暗里多停顿了两秒,躲过脏脏的问题,脑袋钻了出来,静电让他的头发悬在半空。
下午的加餐是每人两勺煮豆子和一杯牛奶。小林老师来到了饭桌前,用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脑袋,欲言又止的脸让祖卡警觉了起来,祖卡的胃开始绞痛,肚子像是被谁的手狠狠地揪扯着,只有他知道,小林老师打算刺破那只气球了。
“是谁中午去了洗手间?”小林老师的表情变得沉甸甸的,仿佛一切都蓄势待发。
吵闹声依然继续,但祖卡已经一脚陷进了小林老师的问题中。
“安静了,谁中午去洗手间了?”
所有孩子都停下了,他们面面相觑,等待着声响从寂静中爆裂开。
小林老师像是对答案早已了如指掌,又像是对答案已经失去了兴趣,脸上紧张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悄然滋生出神秘的微笑,笑脸粗笨又僵硬,像一把钝刀刺向祖卡。
阿勋先挑起头,“好臭,我在这里都闻到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群女孩子们做起了捂鼻状,男孩子们吐出了粉红的舌头,脸上堆满戏谑的笑容。
小林老师喝止住了那些小动作,她把脸上藏起来的笑容全然释放了出来,“那个宝贝,无论你是谁,下次记得冲厕所,老师教过,按动水箱盖子上的半圆形按钮,使劲压到底,直到马桶不再放水,再松开手指头。加餐结束后,所有孩子都去厕所再练习一次。”复杂的表情在那滩笑容里颤抖了起来,还有那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跟着共振了起来,仿佛有火光从中冒出。
一直在饭桌下涌动的窸窣声终于爆发了出来,怨气和好奇在孩子们中间推挤,摩擦,没有人吃豆子,也没有人再拿起牛奶杯,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那个”孩子,小林老师的表情沉静了下来,她转身把门关了起来,眼神明亮地观察着,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一种晕眩感袭来,祖卡有些恍惚了,他苍白的脸被恐惧和羞耻奴役着,脑子里闪过像是棕色的膨胀胶水一样的污秽物,心骤然缩成一团,脏脏把脑袋扭了过来,小小的肩膀仍然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而悸动着,“祖卡,是你吧?”祖卡瞪圆了眼睛,嘴巴严严实实地匝在一起,他忘记了如何用语言来捍卫自己,脑袋本能地摇动着。“我知道是你”,脏脏像是一台冰冷又漠然的机器,硬邦邦的,无法撼动。
A
脏脏决定做点什么改变,她从车子上挣脱了下来,走到不远处的那个单杠前。她可不想从那滑溜溜的金属杆上掉下来,手指死死地抠了上去,双腿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胳膊一悠一拽,身体便头朝下悬在了半空。女人和小男孩看着脏脏,把目光毫无保留地给了她,那眼神要把她加冕成王者一般。脏脏得意着,任凭母子俩继续用眼神拖拽着她,把她纤弱的肩胛骨和后背焊接到了一起,拧过她的胳膊,把她硬生生地吊回了地面。炽热的眼神像热泥一样裹在脏脏身上,她睃了眼女人和嘴巴咧开的小男孩,然后便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了起来,“我叫脏脏,五岁了,我家就在六号楼,我妈妈在家做饭呢,我的好朋友是……”
母子俩沉默着,眼神中那滩温热的淤泥变凉了。小男孩蹬上了倚在一旁的溜溜车,任由女人推着往前走,女人什么也没说,母亲的环绕让男孩的笑声里胀满了高傲的快乐,那对母子回家了,用自始至终的沉默回应了脏脏。
脏脏的脸烧了起来,她跨上了车,小小的身体像是被点着的引擎。太阳落了下去,晒太阳的老人们都回家了,角落里的男人也不见了,广场上灰蒙蒙的,像是无数灰尘在空中滚沸,浸没她的脸颊,失落感突然袭来,脏脏伸出舌头,嘴唇上结了一层冰霜似的,舌尖被冻木了。
脚歇又一次撞上了她的小腿肚子,脏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嘶吼,“我说过我不想要脚歇!不想要脚歇!”灰色的旅游鞋踢着那两个粗笨的金属,像是要把它们一脚踩碎。
B
那只伸长鼻子的大象在门口迎接着祖卡,它是中午的唯一“目击者”,战栗和惊恐让祖卡觉得大象变了形,所有的孩子都挤进了洗手间,小小的空间里塞满了孩子,水龙头的水滴声被淹没了下去。脏脏已经挤到了最前面,她和阿勋他们站到了一起,祖卡躲在人群的末端,眼前是一排排灰色的影子,祖卡觉得所有人都在窥视着他,他袒露于滚烫的目光之下,他的秘密呼之欲出。小林老师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她站在窗口前,强烈的日光似乎把她的脸溶解掉了。孩子们还在嘀咕着那匹害群之马,接着马桶冲水声响起,像是一串连锁反应,嫌恶的表情如潮汐般在孩子的脸上翻滚。祖卡也扭曲着五官,但恐惧让他的脸像金属一样坚硬了起来,羞耻心灼烧着他,他像一个老化了的塑料盒,脆弱得不堪一击。“后排的宝贝们能看清吗,按压这里”,小林老师俯身说着,声音像被折叠了起来,她身旁的孩子们纷纷探头,后面的也挤了上来。祖卡的嗓子里像冒出了煙,紧接着脸部线条骤然松垮了下来,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祖卡第二天没再来,听说是感冒了,脏脏决定原谅祖卡,她已经在书架上留下了几本讲飞机的绘本,等祖卡回来,她还要模仿着小林老师的样子教训他。
隔了一个周末,再回到幼儿园,脏脏发现祖卡的床位空了,那套浅蓝色的棉被和枕头消失了,她的床被推到了更里面的一个位置,紧贴着楼梯,小林老师上楼的脚步声在头顶盘旋,这是祖卡原来的位置。下了幼儿园,脏脏在队伍里看见了祖卡的妈妈,祖卡的被子被她夹在胳膊下,像是在捍卫着什么,又像是在防卫着什么,成年人的复杂感情第一次涌进了脏脏的世界。
空旷的广场上只有脏脏,她的车轮切割着水泥崩裂的地面,妈妈在遥不可及的厨房发酵着面团,脏脏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想到明天又要混迹到同龄人的队伍里,在小林老师的面前装模作样地争取进娃娃家的名额,要喝下那碗胡萝卜和菠菜混合的蔬菜汤,要独自一人在午休时间爬起来面对冰冷的洗手间,一个人学着和阿勋那帮孩子打交道,而那个叫祖卡的孩子早已转学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脏脏头也不回地向前冲着,灰色的广场像是一堵黏湿厚重的墙,坍塌了下来,向她敞开着怀抱。她跑出了汗,脚趾头黏稠发胀,被缚在棉线袜子里,车身两侧凸起的脚歇再一次抵痛了她的小腿,那一对牛角一样拱出来的金属块,像是钳子的两根牙齿啃噬着她,她突然停下来,车轮也跟着停了。愤怒被一点点驯服又被再次投掷了出来,脏脏从车子上蹿了出去,展开了肋骨,力量随着双臂倾泻而下,不由分说地,她把那辆红色的平衡车推向了马路,一辆货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迎头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