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蔚青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正在去贺州的路上。我从来没有去过贺州,在那里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唯一一次与贺州有交集,是一年前有一次采风活动,临行前,我因为不慎崴了脚,没有成行,但内心颇遗憾,耿耿于怀。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昨夜在梦中独自去了贺州。我攀登高山,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与我同行的人都戴着斗笠、面具、头巾,好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后来我去了一座很高的建筑,不知道是摩天大楼还是高塔。我要乘电梯上去,但到了二楼,电梯里挤满了人,必须有人下去,我被选中了。我下了电梯,独自站在阳台上发呆。阳台空旷巨大,好像未来世界的铁笼子,我站在铁笼子里好像一只小蚂蚁。这时我开始写小说,一行行文字在我额头接连不断地出现,闪着光,它们出现得很快,不可抑制的快,那些内容别有意味。我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书写继续,不断翻页,很快就写到了203页。
我感到疲倦。我有些站立不稳。我的潜意识在行动。我努力提醒自己从潜意识中跳出来,让自我站在写作者之外,对我说,记住,记住。
但我没有记住。我醒来,已经忘记了这半卷书。我没有时间回忆,我需要时间装扮自己。我艱难地抬起胳膊,穿上衣服。今天我有约会,我要到艺术博物馆去看毕加索,和朱诺一起去。
我从家里出来,乘105路大巴到D街口,本来以为24路车站在肯德基门口,却没有。天上落着雨,只有一分钟,连地皮都没湿就停了。今夏酷暑又干旱,树早早谢了顶,就像未老先衰的年轻人。这很触动我的心情。我沿着圣布鲁克街一直向前,在赛百味门口找到了车站。车站是个玻璃房子,设计得很奇怪,出口在大街相反方向。等到巴士远远来了,几个人从出口出来,转180度,才到车门前,上车。
今年已经过了大半,我还没有去过市中心。我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去年蒙特利尔建城三百七十五年大庆,我去看过热闹。大庆结束,政府财政报告亏损,我就再没有去。听说市中心依然有许多活动,嬉笑节,爵士乐,露天电影。我深居简出。尤其在生病之后,我越来越安静。这不是低调。低调是一种姿态,我不是,我是心力不能为。
我下了车,二十米之外看见朱诺。艺术博物馆门前雕塑着一颗巨大的红心,红心下面站满了人,超出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早晨没有人去博物馆。
朱诺向我招手。她戴一顶黑色白边的小圆帽,穿一件黑白扎染的麻纱连衣裙,脚上的鞋居然也是黑白双色的,不过是黑白碎点,看久了让人有点密集症的感觉。朱诺像一只黑白色的麻雀。她看见我就张开双臂,我们两个人像法国人一样拥抱,行了贴面礼。我们一边寒暄,一边走上台阶。朱诺有年票,我的却已经过期,我排在购票人的队伍中,远远地看见朱诺坐在长椅上翻看手机。她的头顶挂着广告,一个粗绳编的椭圆型,姑且称它是人脸,两个巨大纽扣做眼睛,而嘴巴是一个空洞,有两颗下门牙,没有鼻子。
而朱诺是完整的,朱诺一点也不抽象,朱诺是一个具象的女人。
队伍缓慢向前,一个蓝眼睛女孩在兜售年票。我身边的两个浅金色头发的胖太太,脸色鲜艳,说她们来自美国,只是来旅游而已。
我们上了二楼,迎面是科恩的大幅肖像,隔着窗子,画在另一个建筑的侧墙上。科恩戴着小礼帽,手里拿着烟斗,脸上的法令纹不对称,又很深。他让我想起另一个微笑,蒙娜丽莎。科恩是这座城的神祗。
或者我们应该到他居住过的西山区和帕比诺街去看看。朱诺说。
我们慢慢地看毕加索,反正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消磨。朱诺是第二次来。我去年在西班牙看了几乎全部毕加索,在巴塞罗那的一个小巷子看了粉红色和蓝色时期,在马德里看了立体主义时期,但我依然会来看这为数不多的作品和他在黑非洲购买的藏品,我对毕加索的一生充满好奇。
这是一天中很好的开始。这个开始与我昨夜的梦境完全不同,安静,放松,甚至悠闲。我常想毕加索是把绘画当作游戏的,如果不绘画,他能做什么呢?不画画他会多么无聊。我从来不把艺术看成事业,那不过是一种需要。艺术也不是学来的。毕加索因为绘画过上了多么好的生活,天堂一样的生活,随心所欲的生活。他气愤了,就把女人画成分裂的物件,胳膊和身体,眉毛,脸庞,眼睛和耳朵,随他意摆布一番。他高兴了,就把小汽车当作猴子的脸,做一个机器猴子。小汽车是完美的脸,车灯是眼睛。至于女人,她的眼睛可以长在隆起的肚子上,肚脐是她的嘴。女人是感性的生物,她们可以是任何的模样,毕加索希望的模样。
我仔细体会了毕加索的心情,酣畅淋漓的人生态度。然后我们下楼在大厅里等萨娜,她是朱诺的朋友,她在这个博物馆工作。
我上次找她,她还在意大利。朱诺解释说。
我曾见过萨娜一次,那次是我们去看朱诺收藏的双面绣,萨娜出了三千块加元。
你可以还价。朱诺说,三千加元超出了她的预想。
不还了,萨娜说,我了解它们的价值。
萨娜是一个矫健的浅棕肤色女人,短发,高跟鞋,西裤,职业装束,上衣好像是两块方巾缝在一起,有红白双色的螺旋图案。
今天出事了,萨娜说,热那亚的桥坍塌了。
热那亚是萨娜的故乡,她刚从那里回来,这次她去了一个月,她的父母和姐姐都在那里。朱诺说我们去HR。HR是一个名牌店,服装和化妆品价格动辄上万,但地下室里有一个餐厅,朱诺说这餐厅的价格倒是我们能承受的。吃完饭我们去看看那些名牌,我们不买,但是,可以开开眼。
开开眼。萨娜洋腔洋调地跟着说。
开开眼。朱诺笃定地说,然后对我说,萨娜会说中文。
一点点。萨娜说。她的一只眼睛很俏皮地眨了一下。
我们转过旋转门,转过旋转楼梯,一直到地下室去。
这是一个以白色和灰色为基调的餐厅,简洁大方,朴素中有格调,我们选了一个角落,萨娜和朱诺坐在火车座上,我坐在她们对面。
萨娜开始翻她的手机,把热那亚的断桥视频给我们看。一个灾难电影,一百多米的桥像蛋糕从中间切下来,直接砸到水里,小汽车掉进水中,浓烟滚滚,无数灰烬和烟雾向屏幕扑过来,我们只看到一团烟雾。
萨娜是活泼的,她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肢体动作,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在同一时间一起动,她棕色的眼睛明亮热烈,好像有无穷的精力,她笑着,眼睛闪闪,常常抛一个迷人而俏皮的眼神儿。说得兴起,她就用两只手指打一个响指。萨娜是热烈,是充满活力,是阳光明媚的。她有均匀的骨骼,美丽的容颜,光洁的头发,聪明的头脑,但她不是娇弱的。萨娜不娇弱,萨娜是独立坚强的女性。
萨娜有一双儿女,非常好的儿女。朱诺介绍说。朱诺是一个很好的中间人,她善于将陌生的朋友凝聚在一起。
是的。萨娜闪一下眼睛说,我很幸运。
在这张三人餐桌上,萨娜是主讲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主讲人,每一个聚会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有人主讲,我只消做出倾听的姿态即可。在这样的姿态中,我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保留着我胡思乱想的自由。萨娜说,她在热那亚的海边攀岩,在十六七世纪的小镇上游玩,在海中与海豹一起游泳。萨娜一边说,一边给我们看照片,好像博物馆中的讲解员。那些照片上的萨娜大笑着,露出有些倾斜的犬齿。
萨娜在一个小时的快乐互动后告别,回博物馆去上班。望着萨娜离去的匆匆身影,朱诺对我说,萨娜正在办离婚呢。
我说这样快乐美好的女子,为什么呢?
因为她丈夫有了外遇,是一个巴西女郎。萨娜非常痛苦,哭了好几次,这次去热那亚就是为了从痛苦中得到缓解。
她很坚强。我说。
没有什么坚强,只是我们需要熬过去。朱诺说。
分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想,人们常常寻找爱情里分手的原因,其实是没有原因的。问那些佛教大师比较好,他们会告诉你,缘生缘灭。
她缓解了吗?我问。
回去后发现家族中的另一些麻烦事——她只好吃药缓解。
朱诺和我相对沉默。我拿出写的书法给朱诺,这是我们今天见面的主要原因。朱诺想让我给她写一幅字,作为书的封面背景,这是一部法语书,所以法语书名会在主要位置,但背景会是中国书法,这是朱诺自己设计的封面。我的字并不好,但朱诺坚持用我的字。
这是出于友谊。我这样理解。
朱诺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把书做成她喜欢的样子,她还想在书中放一些照片。对朱诺来说,出一本书,不是攀登文学高峰,相反,更像对生活的总结。
我喜欢那些没受过训练的艺术。朱诺说。就像那些非洲的艺术,那些毕加索收藏的木雕,绘画,陶艺,铁艺。如今它们甚至没有名字,只标志着刚果,埃及这样的国名。当艺术品成为了国家的标志,它们就不再属于哪个艺术家。朱诺喜欢这种素人艺术,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写书,是在找快乐。
我们开始交换礼物,我送她红枣恋核桃,她送我一件印花小围裙。
在家里做饭总会不注意仪表,但如果有一个漂亮的围裙就不一样了。朱诺说。
然后我们要了咖啡。朱诺把照片从一个信封中拿出来,那些老照片有些泛黄了。
你不知道整理照片有多么难,我常常会整理一整天。我会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理的累。那些回忆,让我想到太多往事。
你看这张照片,是我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张照片,这是我妈妈,我走后不久她就去世了,这是我与她的最后一面。这是我的小女儿咪咪,我走后她没有去处,我送她去爸爸家,但后母不能容她,她独自跑了回来。这是我送她走时的照片。你看这火车,北京到四川的。这是我大女儿,那时她在我三姐家里,当时我也想把小女儿送去,可姐姐没有说,我也不好意思问。这是我在哈利法克斯的第一夜,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我的,他们说你需要这个,你需要那个,我就带上,我想也许会需要的。这个是我在蒙特利尔租的第一间公寓,这些家具都是二手的,有的是从教堂拿来的。那个区住的大多是戴黑帽子的犹太人。
照片上的朱诺还年轻,那是黄昏时,她戴着眼镜,提着箱子站在后备厢那里,脸上挂着笑。她最初在渥太华和蒙特利尔之间漂泊,两年后,她把女儿接了出来,那年咪咪十七岁。
我住在渥太华一个朋友家里,很快就找到工作,找到房子,搬了家,一切顺利,好像上帝安排好的一样。朱诺说。
我知道她没有说明的那个朋友就是丹尼,他帮助朱诺来到加拿大,后来他们同居过一段时间,如今丹尼已经去世了,酒精中毒,他喝得实在太多了。
朱诺在西人公司工作,交西人男友。朱诺其实是一个长着亚洲脸的西人,但当她游走在西方人里,她总是以中国人自居,她穿旗袍绣花鞋。当她游走在中国人里,她打扮得就像个西人,她在白头发中挑染浅蓝色,做蓝色指甲。她一点不像一个八十岁的妇人。除了五官不同,她周身上下洋溢着白人的气息。
在这张照片上,她的头发雪白了。
我退休就不染头发了。她说。这是我的决定。当时丹尼很不高兴,但这是我的头发,我做主。朱诺笑笑说。
我们继续看照片。
照片上的她坐在一个小院子里。这是我学法语的小鎮,这是我的房东,他原来是一个神父,后来思凡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又离婚了。这是我在魁北克城建城四百周年时。天下着雨,罗马教皇通过电视讲话,雨下得很大,但没有人走,他们狂欢,喝酒,躺在地上。
我们喝完咖啡,决定到楼上开开眼。朱诺走在我前面,她的身体开始变化了,她本来是挺拔的,在教会学校训练女孩子们走路,头上顶着书,手背在后面。但现在她驼背了,脖子向前探,戴着小圆帽子,看上去有点像八卦杂志上的英国女皇。
我们去看阿玛尼,古驰,那些奢华的衣服,缀满闪亮金块的手包被镶在墙里的玻璃罩里,好像是某个古玩。
让我看看它的价格。朱诺伸长脖子,用手去摸别在衣兜里的价格签,很多衣物上没有价格。
他们在等你问价格,然后他们说试一试吧,然后我们就麻烦了。
我们不会买这样的东西,但我们要懂得这些东西,知道一下。朱诺说。朱诺用飘飘的眼神望那些可能站在某处的店员,她那样子像一个有经验的老狐狸。
你看每一个部门都有中国人,他们被雇用,是为了服务中国人,因为现在中国人太有钱了。我们走到门口,见四个中国女人推门进来,她们走得很快,毫不犹疑。
她们是买主。朱诺说。
昨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到一个快餐店打工,我梦见春丽,梦见小隐,我们都在这个店打工,很繁忙,很累,好像还用C++做程序,收银或者其他。我记得斯利瓦,他是我的编程老师,长着瘦小的矮个子,四肢匀称,草黄色头发,儿童一样的圆眼睛,但他的眼神不像儿童,他的眼睛带着敌意。有一次春丽没有交作业,斯利瓦说不交作业没关系,你可以到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街角,那里有许多刷碗端盘子的工作,等着你们这些人去做。
春丽是一个新妈妈,她在移民之前是律师,如今她不能保护自己的权益。印度拉兹说斯利瓦的语言充满歧视,你可以去告他,春丽的脸就涨红了,她还带着新母亲的那种丰润,身上有婴儿的奶香味。她说去哪里告?我连功课都听不明白。我们就住了嘴,沉默。这些新移民来到这座城市,每个家庭送专业好的那个去读高学历,文科类的就来到这个社区学校,学习市场上比较容易找工作的专业。那时正是911之前一年,计算机是热门,我们就去学计算机,即使我们是文科生也无所谓,在八十年代初经历过高考洗礼的一代人,有什么不能学的呢?我甚至要补高等数学。放学后,大半同学都走了,我和音乐家画家坐在教室里,等着花毛衣来给我们上课。
花毛衣是数学和计算机双博士,天生一张慈祥的脸,他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整个脸都开花了一样——他是一个标准的,不用任何化妆的祖父。而服装让他更加温暖,他喜欢穿花格子毛衣,他有各种花格子毛衣,蓝灰格,黄白格,棕白格,粉黄格。每天上课,你都会看到他,他永远穿着温暖的花毛衣。
下午补高等数学,花毛衣会早来一会儿,他等着我们这些午休后有些懒散的学生走进课堂,微微笑着,教我们怎样把一个分解式解决,这个分解式,他说,要用if,even句式:
if x=1,
if x=2,
……
音乐家站起来,他说我有更好的方法,他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用十字相乘法,解出来x。
这是什么方法?花毛衣说。
这是中国初中数学。音乐家解释说,带着某种愉快的揶揄。
花毛衣很快就学会了十字相乘法,但他拒绝用这个方法解题。
因为这种方法是随机的,他说,而计算机是有严格程序的。
于是我们放弃了十字相乘法,用花毛衣的方法解题。我们必须放弃原来的一切,个人经历,社会地位,价值观念,人生原则,放弃已经习惯的十字相乘法,从x=n开始,n的区域是从零到无穷大。
我的梦境继续着,我梦见有一天我独自来到咖啡店,这店里没有人,我独自一个人做卫生,扫地。咖啡店特别大,好像是在一个山坡上,我扫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完了。所有该来工作的人都还没有来,春丽没有来,小隐没有来,老板也没有来,这时候客人却来了,门一开,潮水一样涌进来,各种颜色的头发和眼睛,他们来到店里,坐满了每一张桌子,但是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侍者,没有老板,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中间,无所适从,我不知道用什么招待他们,我想给他们水喝,但我却只能找到空杯子,店里没有水,我不知道水龙头在哪里。
有一天我会来买一件伊斯卡达。当我们走到伊斯卡达门前时,朱诺说,我还真有两件,但都不是在专卖店买的,我想不是正品。
这一季的伊斯卡达,主题是繁花,花朵有碗口大,绣在布上。朱诺看好了一件长大衣,小立领,领口处有一个凹陷,是为珠宝准备的。一个长身长腿穿黑衣的女人正在整理服装,她看起来像一个在办公室工作的职业女性,在这种品牌店,我认为这样的装束比较合适,我不太喜欢浓妆的女人。有一次我在公车上遇见一个女生,她真正让我懂得了什么叫香喷喷的女人。一个精瘦的老妇人正在看一件夏装,是各种颜色组成的,像铁链子一样的几何体。
我很喜欢。她说,不过黄色多了一些。
我和朱诺走进来,慢慢地看那些衣服。有一件翠绿的,肩和身侧有一排花边儿,很像枕套。
你的这些衣服真不错。朱诺对黑衣女人说,黑衣女人笑一笑,就忙自己的去了。
她都不给我们服务。朱诺叹一口气,她已经看好那件绣花大衣了。
等打折时我要买一件,我让他们看看,我也能买得起。她像小孩一样赌气地说。朱诺如今卖了房子,住进了老人公寓,她现在银行户头上有的钱,是她当年想不到的。
我比一些当地人都过得好,我很感恩。她说。
我们这一天真是很悠闲,我和八十岁的朱诺。朱诺退休了,我在生病中。我托一托我的前胸,很轻,轻飘飘的,里面什么都没有。朱诺回头看我一眼。我们慢慢走,像两个无所事事的老人,沿着圣布鲁克街摇晃着。阳光很好,巨大的欧式建筑伸出长长的门廊。夏天,这条著名的街上往来着度假的人。很多年前,美国人喜欢来这里度假,因为加元和美元的汇率,也因为那些现在有些已经不存在的酒吧,那些漂亮开放的法国女孩。那时蒙特利尔是繁華的。
我们来到蒂凡尼,进门就看见赫本的大幅照片,《蒂凡尼的早餐》。赫本与保罗一无所有,他们走在街上,他们去蒂凡尼。赫本说,我们什么也买不起。保罗说,我有十块钱。赫本问售货员十元钱能买什么,店员沉默了一会儿,拿出一根精致的牙签。
我们就像赫本一样,什么都不会买,但今天我们十分有闲。我对珠宝一窍不通,但我看到了柜台上的三块透明玻璃,上面分别用中文写着微信支付,银联,支付宝,我看到店后面的办公室或者库房的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秃顶的西人男子,在室外温度32度的空调店里,他穿浅棕色西装加粉红色的领带,他手里拿着一杯水,或者酒。他的上身略倾斜,倾斜向对面的男子,他微微弯下脖颈,说明这两人之间的地位,我把眼光转向他对面的那个人,那是一个亚洲人,我能肯定他是中国人,在北美长期的生活经历,使我能准确地在亚洲族裔的脸上看出他来自何方,日本人,韩国人,中国人,就像我能在人群中分辨出哪些人是友好的哪些人是危险的。祖宗的智慧告诉我,一个人的脸就是他的人生。
这是个比秃顶男子年轻的中国男人,他不秃顶,身材挺直,穿布质的西裤,衬衫没有烫过,不是职业装束,也不是休闲装。他的头发很茂盛,脸上还没有太多的皱纹,能依稀看出曾经清秀的线条,他手中撑着一个高脚杯,是一个拥有者的姿态。
我和朱诺对望了一眼,我们向门外走,我们推门时进来一个青年男子,那男子二十岁上下,穿着与店内男子相同风格的衣服,有着那个男子二十年前的脸庞。他走得很快,可以判断,他既不是买东西的,也不是来工作的,而是回家。他侧身让了一下朱诺。
Thanks。朱诺说。
男子没有说话。
他不说You Are Welcome,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朱诺说,有些人的礼貌是留给外国人的。
我们在电话中约好,早晨八点在P商场门口集合,玛丽亚附加了一句,我在出门前给你打电话。我于是等着她的电话。我八点前洗澡,收拾自己,穿好衣服,吃了药,抑制着身体的不适,努力将自己打扮得可以见人。我看到镜子中的女人,眼圈有大面积的黑灰,眼睛无精打采。我试图做一些分散精力的事情,以免思绪钻进死胡同。我很想大哭一场,但好像眼泪干涸了。
电话还没有来,于是我到阳台上给花浇水,昨天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但我不能确定是否真的下过雨,紫罗兰和水仙花上有露珠,好像晨露一样,我摸一摸花盆里的土,土还干着。绿萝被松鼠扒断了根,松鼠有着顽固不化的记忆,它曾在这个花盆里埋过一粒花生,然后坚持刨了两年。我很多次试图撵走它,但从来没有战胜过它们,胖胖的松鼠是这块土地的原住民。
我想玛丽亚也许出了什么事。她是很守时的英格兰人。我给她打了电话,她居然就在我楼下,已经到了二十分钟。我慌忙下楼对她说,我在等你出门前的电话。
我说过吗?她说,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攥着背包的带子,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是的是的,昨晚说过。我说。
我忘记了,她说。或者我是说,如果我感到不舒服,我给你打电话。
我肯定你说过。我在心里说,因为每次见面之前她都会这样说,这句话是她的例行公事,她是不会忘记的。
但我没坚持。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经常在强硬的人面前让步。尤其是出国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在不能明确状态的情况下噤声,像秋天的寒蝉。
无论如何,我很抱歉。我说,然后伸出双手与她行贴面礼。
三楼的男主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不说话,只低着头。他是福建移民,七八岁就来了,却没有上大学,二十岁左右就回国去结婚,如今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女儿都上了学,有时一家五口人出门,好像是五兄妹一样。不工作,也不上学,楼里有什么会议都不参加,只是关门过自己的日子。有时会关起门来吵架,只要一敲门,就鸦雀无声,只在猫眼后面看外面。他们害怕警察,害怕外国人。新娘说国内的老家变成了城市,动迁费足够他们生活的。家里有矿,他们说,脸上是满足的,笑眯眯的。
于是他们只生活着,年纪轻轻倒好像晒在沙滩上的鱼。孩子们最快乐的事情是去唐人街吃河粉。他们快乐地奔跑着,风吹着他们的头发。
玛丽亚说这个楼住了很多华人呢。
是的,我说。与同胞住一起,我感到舒服。
这挺好的。她说。她眼睛里的光温和了许多。我懂得这个,你们可以互相帮助,印度社区也是这样。玛丽亚的亡夫是印度人。
我同玛丽亚认识很多年了,无论我的生活发生怎样的变化,每年我生日之前,她总会有电话来,约我一起吃早餐。玛丽亚是一个长情的人,她注重友情。有时候,友情比亲情更长久,友情是有距离的情感。
我们错过了去市中心吃饭的汽车,下一辆要等45分钟。她说。
那么我们去卡诺餐馆,或者美丽省。我说。
我们沿着大街走下去,过一个横街,走过一栋新公寓楼,这里的底楼是一个韩国社区,有理发店和课外补习班,橱窗上面贴着广告,数学英语都从三岁开始。我们继续向前,经过一个桥洞,玛丽亚说这里噪音实在太大了,让她感到难受。这时她的拐杖碰到了一个东西,她挑起来看看,是一只儿童的袜子,她扔到旁边的草丛里。这条水泥道居然有很多小植物从缝里钻出来,她说好像一个花园,那些小花的生命力特别旺盛,水泥钢筋也不能阻止它们。每次走到这座桥下,我的耳朵就会自然关闭,汽车轰隆驶过,玛丽亚的嘴一张一合,好像无声电影。她一直都在说话,我从不问她说什么,她说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不是有问题问我。
真好看,她低下头看我,说,你的夏天的脚趾。
我是一个不化妆的女人,但我每年夏天都会给脚趾涂上豆蔻色,因为我的脚趾受过伤,变了颜色。
我们走到卡诺饭店门前,门上画着两个小孩,一个是男孩,另一个也是男孩。
玛丽亚在门前站立,不推门也不拉门。我上前一步拉开了门。
居然不是自动的。她惊讶说。我想她的头脑越来越不好了,这个餐馆她来过很多次。
玛丽亚如今大概是在不断遗忘中生活着。餐馆里没有客人,在早晨八点多钟的饭点。我们坐在火车座上,靠窗,很舒服,玛利亚叹一口气,把背包放在旁边,她的背包里塞满了各种物品,像一个杂货店,有塑料袋,纸巾,水瓶,钱包,信封,唯独没有任何女性特有的化妆品。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年妇女不是女性,或者是另一种女性。她们不再需要化妆,没有社会性,只有自我本能。
咖啡?果汁?侍应生问。
咖啡。玛丽亚说。我也点了咖啡。
玛丽亚是一定要喝咖啡的,没有咖啡她不会被唤醒——而且必须是浓缩咖啡。我有点后悔,我应该喝果汁,我昨天喝的那杯咖啡好像还在起作用,我这亚洲人的身体,对浓咖啡有一种不能承受之重。但我没有纠正,已经决定的就决定了,不出尔反尔,这是我对自己近期的要求。
因为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玛丽亚要了烟熏三文鱼和土豆餅,我点了鸡蛋奶酪和薯条黑面包。
我昨天去看了毕加索。我说。
以前我经常去看画展,玛丽亚说,现在不行了,这真让我惭愧。你喜欢毕加索吗?
非常喜欢。我想起那个猴子的脑袋,是一个小汽车。我说。毕加索是把艺术当作玩具的。毕加索是一个极其自我的人,他不在乎客观是什么样,他想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看见一件衣服的形状像钢琴,就画一架钢琴,他看见一个方脸的女人像鹳鸟,他就把她画成鹳鸟,他随心所欲。
那么你喜欢象征。她说。
是的,所有的艺术都应该是象征的。我说。
我十八岁时画过一阵,她说,我认识一个女画家,很著名,她喜欢印象派,颜色感觉也非常好,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也许我应该去拜访她,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在我们的对话中,她经常会提到某个大人物,我不知道的人,那些她过去的朋友。她有点意识流。
你应该重新画画,我建议说,只花一点点时间,画画也许可以帮助你。
我不能。她黯然神伤,你不知道我的家里现在一塌糊涂,到处混乱。
我们用刀切着水果,玛丽亚把所有食物都切成小块,她切得十分准确。
昨晚睡得好吗?她问。
不好。我说,我一直做梦,一行一行的字从脑海中写出来,这一夜我写了半本书。
这时候你要告诉你自己记住。她停下叉子说。
记不住。我都忘了。我说。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不再写作了。她低下头,继续吃土豆。
写作让我不能正常生活,我只能放弃。我不想回忆过去。玛利亚的脸庞看起来很光洁,去年冬天她几乎站不住,那时候我以为她快要死了。
没关系,我说。它们会回来的。
会吗?
会的。我喝一口咖啡。我刚刚完成一篇《上海的屋顶》,我说,写的是1982年的事情,但我写完后发现,两年前我的日记中就记下了这个题目,一模一样的题目,这两年我并没有想起这个题目,但几天前我完成了一篇小说,一模一样的题目。
你写了什么呢?她问。她对我的写作一直感兴趣,她最大的遗憾是不能看懂我写的中文字。
1982年,我第一次从北方到南方去,我在南京与姐姐会合,然后我们一起经过沿途每一个城市,最终到达上海。那时我们住在一栋楼的顶层。我们在屋顶吃饭,看电视,睡觉,你知道夏天很热。
印度人也常在屋顶上睡觉。她说。
我说起在中央大街的聚会,我和我的闺蜜,我十四五岁就和她在一起,看她长大,结婚,看她生小孩,看她的小孩长大。在我离开故乡十八年之后,我们一起吃饭,她突然说她离婚了。
你们这样说吗?玛利亚瞪大眼睛说,中国人不太说自己的事情,你们好像很注重隐私。
什么隐私,我们什么都说。我说。我们常常没有隐私。
我们结账出来,站在街上,我双手合十,谢过她,我如今养成了双手合十的习惯。在众多族裔的不同生活习惯中,我觉得双手合十是适合我的身份和心情的,拥抱也好,贴面也好,握手也好,都不能表明我的文化身份和心情。我想起在马德里度过足球之夜的视频,我以为自己也是在狂欢的,但不是,在视频中,我看到我自己,我抱着自己的肩膀,脸上微微地笑,身边是狂欢的人群,他们歌唱跳舞喊叫,就连身边的朋友也有大大的笑脸,然而我后退一步,我与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微笑,我一直都是这世界的局外人。
你们的公寓开会吗?玛利亚问我,当我们走到离我的公寓大概有一百米时。
有的。我说,每年都会开几次,会有一些物业报告,需要大家了解。
好的,那你们应该有几个垃圾盒子。玛利亚说,我不常到这里来,但我看见你们公寓门前有黑色垃圾袋,有一些垃圾袋被动物们撕扯坏了,露出腐烂的垃圾,人们会说中国人不注意卫生。
这公寓中住着各种族裔,法国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并不全是华人。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玛丽亚说。无论哪国人,你们真的需要几个垃圾盒子。
我们这个社区华人的确比较多,我承认。我们这一栋六户人家,有三户华人。我看见那对老夫妻每天散步时,手里拎着小垃圾袋,把它们扔到公园的垃圾桶里,这样可以省下黑色垃圾袋,三楼的年轻人把垃圾从三楼阳台扯下来,垃圾袋被楼梯磨碎的时候,杂物就从里面掉出来,但白人难道不这样吗?一楼的白人从来不在周一那天扔垃圾,她把一周的每一天都视为垃圾日。
请你在周一扔垃圾。有人对她说。
这不是我扔的。她矢口否认。
我看见你扔过。那人对她说。
你这个傻瓜,她说,你是白痴。
我曾经在微信群中提到此事,A座的姐姐对我说,原谅她吧,她是轻度智障人士。
我说这并不是住户的问题。上周市政没有来收垃圾,垃圾在32度高温中,散发与加拿大自由党提倡的合法大麻相同的气味。
玛丽亚说,我不想评论大麻,还没有合法呢。
有什么区别吗?我说,现在是8月,下个月是9月,10月大麻就合法了。
明年我不会再选自由党。我说。
为什么?她的脚步停下来,我也停下来。
因为他们让一座城市变成了大麻城。我说。
你决定了?玛丽亚问我,她是自由党的坚决支持者,在这次早餐之前,许多次吃早餐,她都在向我灌输自由党的好处。她儿子丹尼是自由党人,也许下一届参选。
她总是把丹尼挂在嘴上,但我知道,丹尼已经有一年多没来看她了。
决定了。我说。我不想吸二手大麻。
我们默默地走到街口,我知道她有些伤心。支持相同的政党,就像信仰,它能让友谊更加牢固,但今天我大脑连线很多,我逆向思维。我变得敏感。到红绿灯街口,我们分手。
你知道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画指甲了,因为涂指甲是不好的,有化學作用。她说。
我喜欢有夏天的趾甲。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会。
感谢你和我一起吃早餐。玛丽亚恢复了礼貌,彬彬有礼的教养,从她的眼睛和语调中我感到了这一点。我实在应该与好朋友一起聚会,但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坏。无论如何,我始终记得我们的友谊,我们是姐妹。她说。
我们行法国贴面礼,一下两下三下,幸福健康好运。
我们分手,我向东,她向西。我看着她过了红绿灯。
我来到餐馆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来了,主人和主宾还没有到,本来是一场群友相见,但这个群友却不是我的,而是艾米丽的。艾米丽的群友来了,她没有独享,而是介绍给大家,充分体现出她集体致富的美好愿望。
我推门进去时,群友们都哄笑起来,纷纷招呼着我。
没想到你们比我还早。我说。
吃饭嘛,当然要早。吉利嬉笑着说。
我们有一个微信群。最早为什么聚在一起,我忘了。好像因为都想做跨国生意,唐人街现在什么都有,景德镇陶瓷展,小工艺品展,街角摆着的藤椅。好像做点什么都能赚钱,都比打工强。吉利是群主,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叫吉利的小腊肠狗。
大家胡乱说着话。一张桌坐了大半,有六七个人,人一多说话就杂乱不堪,会同时有三四个主题,后来主题聚集在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却不在这里,是微信群中经常出现的。她最大的特点是从来没有正面照,都是斜着身子,歪着脑袋,眼睛也是斜视的,额头压得很低,下巴尖尖,据说这是瘦脸美女的姿态。
很多人都说她是一个美人,但吉利不这样看,他说她其实内心是不自信的,一个人需要用镜头来纠正自己的样貌,那不是不自信是什么?为什么不自信,却没有人知道。吉利曾见过她,说起同她照相时她那种小鸟依人,那种不同寻常的亲近。于是坐在我身边的小B就拽住我的一只胳膊向下拉,她模仿得极像,惹得大家哄笑。
哄笑完了,又说起另一个女人,说到她的古怪,有人说最受不了的是大家一起坐轮渡,吃早餐时,见她每次去拿食物都是满碟的,却转眼就没了,原来她身边放着精巧的小坤包,橘子、鸡蛋等滚落下去都进了小包里。早餐吃完,她手提小包,款款而出,就得了一天的食物。那一天我们是下船去玩,本来是应该自己买食物的。众人听了有撇嘴的,有摇头的。
众口闪烁,我逐一望过去,虽然同城,一年也见不到几面。小A坐在桌子对面,默默无语,脸庞绷紧,只有两只眼睛是活的。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她的脸上居然长出了黑斑,而半年以前她是多么圆润而光滑,眼睛闪亮,看起来像逆生长的女郎,有人称她是天山童姥,但今天在灯下看她,好像时光突然呼啸而过,她竟一夜之间就老了。有人说老有两种,一种是渐变,一种是突变,有的人在时光中默默淘洗,像树一样自然,有的人一夜之间就伍子胥了。
我不知道小A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不会告诉别人,她从不谈个人生活。倒是小B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状态,吉利说小B很有自信,在镜头前自然地站立,大笑,从不掩饰自己脸庞上的瑕疵。
艾米丽还没有来,三公子接到一条短信,艾米丽说在香槟桥堵车,还没有到主宾下榻的宾馆,让我们先点菜。
这里的菜上得慢,她说,最好我们到了就上菜。
但没有人点菜,谁也不想做主。于是继续聊天。
有些人总是喜欢买昂贵的东西。吉利说,那有什么好。两千块,我的朋友说他的裤子花了两千块。然后吉利站起来用手扯着自己的牛仔裤,十元钱,我穿十元钱的照样好看,你的两千块照样不好看。
因为你帅。小B嗲嗲地说。
不是帅,是习惯。我总是要烫一下才出门,一分钟。这是我的生活习惯。吉利说。他一边说一边坐下,他坐下后,一只胳膊拄在桌子上,另一只胳膊弯到身后,形成一个向前的姿态。
然后大家開始谈生意。有人说起做垃圾生意,说把好东西夹在中间运回去,可以赚很多钱。
现在中国不要垃圾了。三公子说。
也有人在说爱情。
爱情就是伪命题,因为按照生理的改变,爱情的基础存在的时间是有限的,或者说爱情是一种偏执的情感,处在事物的极端。
你的爱情呢?吉利说。
我的,三公子想了一下说,一言难尽。
众人就笑起来,没有人追求一言难尽的故事背后是什么,追究就意味着触及别人的隐私。
没有人愿意谈隐私,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
到了主人到达的时间,这壶茶,已经添了三四回水,颜色也淡了。
艾米莉穿一件麻纱连衣裙,上了大妆,飘飘长发散着刚焗过的光亮,她的眼睛也闪亮,是一种兴奋的光。她身后跟进来的两个人,一个黑发黑面,一个白发白面,站在门前,活脱脱的黑白无常。只是这“白无常”是一个男人,矮个子,面孔严肃,戴着白边眼镜;“黑无常”是个女人,漆黑头发,高个子,微笑着,虽然有些年纪,却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黑白无常”是一对夫妻,艾米莉介绍说,这是韩国朋友金达来,这位是金夫人。我们便纷纷起身,寒暄握手,宾主落座,吉利被换到金总身边,便于说话。
艾米丽拿出一瓶红酒,2011年法国著名酒庄产的,她看了看说,这是我家酒柜里最早的一瓶了。
小B就叫侍应生,要玻璃瓶,把红酒醒一醒。菜上得慢,终于有了一盘,大家都饿了,虽然局促着,却也大方地伸筷子吃菜,一时席间无言,只有吃饭的声音。
金总问大家都移民多少年了。席间各位纷纷停了箸,说来到加拿大的时间,有三十年的,也有十五年的,正在摆盘的侍应生说,我只有两年。众人就转头看他,没有想到的样子,年轻人说从香港来,不喜欢这里哦。
那是时间短呀,吉利热切地说,时间长了就喜欢这里了,这里真好啊,自由自在。
侍应生摇摇头,不置可否的样子,慢慢回过身去了。吉利回过神,开始介绍大家。这时候龙虾上来了,双龙虾,满满的一大盘,两个龙虾头立在盘头,胡须支楞着,虽然红了,也还威武。
吃吧吃吧,艾米丽热切地说,我们这里龙虾很便宜,不像国内那么贵。8月份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花椰菜一个八九块钱,比龙虾还贵,那时我们都说吃不起花菜,只好吃龙虾了。
吉利说,就是就是,花菜是草根,可是比龙虾贵,你就知道我们的草根是多么昂贵。
吉利的脑袋有点与众不同,他喜欢在致辞中寻找小拐弯儿,然后在拐弯中绕来绕去,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手法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金总也这么说。金总说吉利很有特色,他愿意朗诵一首诗,微友相见,最好的了解方式是朗诵对方的诗。他说完就找手机,果然在手机中找到了一首。吉利说你怎么有我的诗?金总笑一笑,他是做了功课的。
然后艾米利要朗诵金总的诗,但吉利说让小A朗诵。小A便朗诵。
金总说小A朗诵得很好,有激情。
当然好,吉利说,以前她是电台主持人,我们这里什么人才都有。
然后我们继续吃,喝红酒。我们之前从未有过一个这样的包间,一个貌似很私密的地方,唐人街的饭店一般都很小,只有大堂。这是一个夏夜,我当时并不知道窗外居然下了雨,因为那是久旱之后的雨,我们已经盼望很多天了,我好几次在干旱的阳光下想跪下来大声祈祷,就像古人祈雨一样。
然而雨来的时候令人猝不及防,它在我们寒暄时默默到来。而我们的包间里没有朝外的窗子,只有与大厅隔断的墙上镶着一扇窗子,窗子是木棱的,中间有许多细小的缝隙,大厅里人们的声音从缝隙中传来,时断时续地淹没着我们略带拘束的寒暄。
女人们不大说话,仿佛不知如何说话,“黑无常”也不说话,她是一个助手型的妻子,她掏出手机给大家照相。他们正在交换礼物,他们相互夸奖着对方,他们好像一群亲密的朋友,多年相识的朋友。
包厢的门开了,老板走进来。这是一个脸上有横肉的男子,一排整齐的牙齿,不太正常的洁白,四四方方毫无磨损,门牙正中镶着一块金,让人想起老电影。他笑着,手里拎着一瓶酒,瓶上赫然贴着红星二锅头的商标,瓶中的酒却是橙黄色的,老板说我请你们喝老虎酒。
小B说这就是虎骨酒吗?我们便瞪着眼,老板说我的可是真的。
你打的?我们问。
老板说动物园里的老虎死了,我们就用来泡酒。小B拽过我的胳膊说,一会儿小A要哭了,她是动物保护主义者。我张眼望去,小A并没有哭泣,眼神晶亮,充满期待。老板便把手中的几个小白瓷杯放在桌上,一一斟满,一杯给了吉利,一杯给了金总,一杯给了三公子,并没有给女人们。三公子问我想不想喝一杯,我就递过我的碗,得到了一个碗底,一口喝了,咸中带着甜味。小B低声说,好残忍。我便望一望小A,以为她不会喝,没想到她也要了一个碗底,一口喝了下去,小B就笑。
艾米丽说他们该走了,因为他们预订了船票。他们要到圣劳伦河上去看烟火,今天是这个赛季最后一场烟花,我们几个还余兴未了,艾米丽说,那我们先走,你们继续。
金总与各位告别,手指尖碰一碰,柔软而轻,说后会有期。
吉利送他们到门前,我和小B坐在桌前,看着龙虾。小B说,今天艾米丽破费了,这一餐三百块,船上看烟花一百块,他们是老朋友吗?小A说哪里,是网友。小B愈加大惊道,那为什么花这么多钱?
网友会面很正常啊。小A突然提起精神说,我们前几天还在夏威夷,有一个中年少女聚会,都是网友。
小A在网上做版主,开始是在微博玩,有了微信就在群里玩,后来大家想聚会,就约在夏威夷,十分美丽的地方。她们互相都叫网名,十分尽兴,并没有想到,出了乌龙。当天晚上一个女人突然发病,她们立刻叫了911,来了急救车,问她们生病的女人姓甚名谁,她们竟都答不出来;问那女人来自何处,竟也无人知晓。警察差一点将她们一起带到局子里,还好,那女人没有什么问题,自己回答了,才解除了警方对她们的怀疑。
你有一颗狂野的心。小B说。虽然小B在脸书上贴的照片曾被疯传,被大家誉为狂野玫瑰,引来万众围观,但她只是在虚拟空间展示而已,而且一旦被围观,立刻心惊胆颤,删掉照片。她是一个胆小的更年期女人,虽然有时渴望激情,但一旦激情来了,更害怕生活中的意外。而只有小A这样的中年少女,还抓着青春的尾巴,才会与网友见面。
小A翻出中年少女聚会的照片,一群穿着漂亮礼服的女人们,香肩挨着香肩,排成一队,个个笑靥如花,十分漂亮。
好看好看。小B说,发给我好吗?
不好。小A收起照片说,你又不认识她们。
可是很好看的。小B说。
这时候老板转了回来,他坐下来。
小B说,你怎么会到我们的包间,还给我们酒喝呢?怎么对我们这么好?
老板笑一笑说,每次我都会见見包间的客人嘛,做生意嘛。
小B的表情有些意外,说,那不是因为我们可爱吗?
我都是这样的。老板笑一笑说。客人就是客人,有什么分别?
你是为做生意吗?那么你为什么衬衫上还别着一支笔呢?三公子说,我们喜欢写字的人也没有别一支笔呢。
是抄单嘛。老板很平和地说。
三公子转过头对我说,原来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然后他又转过头对老板说,那么你可以写诗作词吗?
我为什么写诗呢?老板有些好笑地说,我又不喜欢这个。
那么这次给我们喝虎骨酒,下次也给我们喝吗?吉利问。
下次我给你们其他的。老板说。
好,能让我感觉自由就行。吉利热烈地说。
自由到底是什么呢?我突然有一种彷徨,有个歌者唱得好,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走出了餐馆,外面正在下雨。有人有备而来掏出雨伞,有人没有雨伞,与别人分享一把雨伞,有人干脆就站在雨里。吉利说他不用雨伞。你没有注意,西人是不用雨伞的吗?只有中国人用雨伞。淋湿了,回家洗个澡就完了,我在圣城从来没有见过下雨时狂奔的人。
是的。我想。这里大部分人都躲在车里。
哗啦啦啦,下雨了,
满街的人们都在跑,
滴滴计程车,
你有钱坐不到。
那样的时代,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这时候我看到203, 203镶嵌在墙上,原来是这个餐馆的门牌号,我突然有些惊骇,我想起我梦中的那半部书,那写在我前额的半部书,我写到第203页,在极度疲倦中醒来,忘记了一切,然后,在三天中,我经历了这一切。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口腔中有一种干涩的味道,舌头和口腔像两张纸,刮来刮去,刮出碎片的声音。我们走过大街,走过红绿灯,走过联邦大楼的门前,然后看见了天空中正盛满烟花,色彩缤纷的烟花。有些人正仰着头向天上望,我也跟着望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又一串烟火升腾起来,突然爆破开,大花套小花,形成无数花瓣,在盛开的时候就纷纷坠落了,烟花开得快,落得也快,虽然绚烂的时候是那么美丽。还有心形图案,两颗心靠在一起,紧紧的,瞬间就分开了,成为一地碎片。
吉利对小A说,我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去坐粉红色地铁。
我独自上了车。我突然感到恍惚,我一手扶住护栏,努力控制着自己坐下来,我感到自己胸前空洞洞的。我用手扶了一下前胸。我的乳房不见了。我低头。这是真的。我的左胸。那里是一个空洞,一个消失的碗。我在半年前得了乳腺癌,医生说把它切掉,可是我不想切掉。我还没有孩子。穿蓝色衣服的医生站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说别担心,手术很快,很快就会好的。我忍不住哭起来。
如今那里是一个洞,黑洞。
有了黑洞的我像萨娜一样离婚,像玛丽亚一样孤独,我开始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魔幻人生。
我转过身,看见对面的黑女孩头发分成几绺,像棍子一样立着,用红皮套扎成一圈一圈的,好像插满了冰糖葫芦,她旁边的男孩,穿着白色蓝条纹的鞋子,有四只脚,四只脚不停地摇摆,一会儿就变成了八只。那小男孩像一條蜈蚣一样,浑身长满了白色蓝条纹的鞋子,眼镜框里面的眼睛巨大而诡异。他的脸突然鼓起来,右脸凹下去,左脸瘪下去,他好像一个胶皮娃娃,随意地改变着肌肉和皮肤,那些肌肉和皮肤像沙子一样,被海水不停地冲走,冲走,流失成一片虚无。
我使劲儿睁开眼睛,窗外的树变得异常巨大,正在吞咽着那个沙子做成的男孩,他的脸上长出一只手来,我感到恶心,并且异常饥饿,我想我现在能吃十个汉堡,它们个个超级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