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也是“散文文体家”

2022-07-06 04:27张占杰
博览群书 2022年8期
关键词:丰富性孙犁文体

张占杰

孙犁散文最早是与小说合编的。1950年的《农村速写》和1958年的《白洋淀纪事》较完整地收集了孙犁前期的小说、散文代表作。进入新时期,孙犁的散文开始专门入集,有按文体辑录的,如《耕堂杂录》《耕堂读书记》《耕堂序跋》《书衣文录》《芸斋书简》,也有综合选编版本,如谢大光编选、孙犁作序的《孙犁散文选》,刘梦岚编选的《芸斋梦余》等。在这些综合选编本中,文体类型较全的是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版《孙犁散文》。2021年1月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学和生活的路——孙犁散文随笔选》和2021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孙犁散文》是最新的选本,均由孙犁研究专家刘宗武先生编选,后者是前者的缩编,编辑思想一致,编、校、印精良,一册在手,墨香缭绕。中国新文学发展过程中,西方思潮的影响以及对中国传统的认识,主流意识形态下的抒情机制,社会生活等,都会影响到作家的散文观念和创作实践,每个作家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到散文文体的建构中。当我们以这样的视角看待孙犁60年散文写作的时候,他的“自觉”意识格外引人注目,无论是理论建构,还是写作实践,其自觉的散文文体家面貌格外清晰。

现代散文肇始于“五四”,受西方人文思想和散文理论影响。内容上,它着力表现作者真实的思想情感,淋漓尽致地展示个性,与古代“载道”散文划清界限;文体形式上,它又竭力摆脱古代散文各种“格式”的束缚,自由发展,或在旧形式中表现新思想,或创造新文体。但现代散文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散文的文体净化带来的弊端。

“五四”时期的散文有多种类型,以文学散文为主,包括小品文和一些个人叙事文体。同时,许多传统的应用文体,在现代并没有完全消失,一些作品带有明显的抒情色彩,发表于公共媒体,大多也被归入文学散文。近代报刊业蓬勃发展,催生出现代新闻文体,如特写、文艺通讯、时事评论等。作为实用文,它们有其特定的规范,恪守真实性原则,但又明显区别于“五四”时期“自叙传”式的文学散文,属于新时代的应用散文,当然也是“五四”散文大家庭中的一员。

每一种文体在其发展中,都要经历辩体等规范化过程,由此走向成熟。对散文来说,辩体也是文体净化的过程。文体内含、形式特点的界定,意味着不符合要求的会被自然剔除。“五四”文学散文在这一过程中脱颖而出,由此也奠定了它在散文文体中的主流地位。另一方面,以新闻文体为代表的应用散文,在发展中区别于文学散文的文体特点越来越突出,尤其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乱频仍,作家们在强烈的家国情怀驱使下,主动配合政治需要,加入宣传抗战,建设富强、民主国家的队伍中,他们利用新闻文体直面現实,追求真实,反应迅速的特点,写下了一大批经典作品。相对而言,文学散文不再那样光芒四射,新闻文体等“分家另过”“另立山头”便成必然趋势,“五四”散文大家庭的众多文体最后只剩下“文学散文”一体。

但如果我们以“五四”雍容的散文观来看以后的散文发展,将应用散文重新纳入散文当中,那么可以说,文学散文的衰败并不意味着散文的衰败。这实际上是如何看待包括文学散文和应用散文在内的散文的“文学性”的问题,散文的“文学性”,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艺术问题,由多重要素构成。解决了这一问题,散文的发展会找到新的发展动力,就这一点来说,孙犁的散文理论和实践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启示。

作为散文文体家,孙犁首先在理论上探讨了散文的“文学性”问题。

晚年的孙犁一直致力于恢复“五四”文学传统,对散文的理论阐释,也是以“五四”时期散文辉煌经验的总结为前提。在他看来,散文,无论是文学散文,还是应用散文,其本质特征在于“真实”。散文的这种真实“都是作家亲身遭遇,亲身感受,亲身见闻。这些内容,是不能凭空设想,随意捏造的。散文题材是主观或客观的实体”。而作品的真实,取决于作者的“真诚”,无真诚就无真实,“文章要感人肺腑,出自肺腑之言,才能感动别人的肺腑。言不由衷,读者自然会认为你是欺骗。读者和作者一样,都具备人的良知良能,不会是阿斗。你有几分真诚,读者就感受到几分真诚,丝毫做不得假”。

对现代散文来说,真实的追求,意在张扬个性,没有“真实”,个性就是虚假的。弘扬古代散文,如果不是为了复古,就要将其纳入现代散文精神体系中,以现代散文精神重新观照、阐释,赋予它新的内涵,使其成为新文学传统建构的重要质素。晚年孙犁对古代散文的重读,对其艺术特点的思考,都是以此为出发点的。在孙犁看来:

中国古代散文,其取胜之处,从不在于诗,而在于理。他从具体事物写起,然后引申出一种见解,一种道理。这种见解和道理,因为是从实际出发的,就为人们所承认、信服,如此形成这篇散文的生命。

孙犁这样的总结,是他对中国古代散文深研的结果,也是对很长一个时期里散文写作“假、大、空”的反拨,意在激励作家敢于说真话,表现真实的自我。无识见,散文不立;识见的深浅,决定了散文的情感深度;没有真情,无法抓住读者,感情没有深度,则无法深入感动读者。孙犁对古代散文的这一阐释,着重于真实、识见,凸显了作家的主体性,由此将“五四”散文精神与古代散文传统连接起来,重申了古代散文传统对新文学散文传统建构、繁荣当代散文的重要性。

“五四”散文的繁荣建立在两个层面,一是内容的个性化、写法的丰富性,二是文体的多样性和包容性。散文文体的净化带来的问题,主要是散文文体丰富性的丧失。作为有着60年散文写作经历和理论批评的作家和批评家,对这一问题是有切身感受的。晚年的散文批评中,他一段时间也集中于文体的丰富性问题,从古代散文到现代散文发展的历史中,深入理解文体的丰富性与规范性的辩证关系,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新的思路。

孙犁首先强调文体的多样性。在“文学散文就是散文”的观念时代,孙犁旗帜鲜明地倾向于“文类说”,认为,散文“不只区别于韵文,也区别于有规格的小说,是指所有那些记事或说理的短小的文章,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杂文”。也就是说,现代散文不是单一文体,而是由不同文体构成的文类。孙犁的这一看法受古代散文观念的影响,但在新文学语境中,又与他的真实观和对“五四”散文精神的理解紧密相关。在他看来,古代散文中的不同文体,“在写作时,都有具体的对象,有具体内容”,“作家可因事立志,发挥自己的见解,但究竟有所依据,不尚空谈”。每一种文体所展现的真实情况和思想观点都是独特的,从不同侧面体现着作者的“个性”。借由对古代散文性质的总结,他实际上重申了散文的真实性原则,尤其是应用散文,真实性,是他们进入现代散文的门槛。散文文体丰富性的前提是真实性,并不是为丰富而丰富。

文体的丰富性和写法丰富性也具有关联性。界限不清,也会伤害真实,进而殃及作家的个性表现,也无法保证写法的丰富性,因此规范就显得格外重要。对文体规范的重视贯穿孙犁整个的文学生涯,突出表现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他留下的大量的“辩体”文章,这些文章构成了他散文理论的重要部分,如《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报告文学的感情和意志》《关于文学速写》《谈读书记》《序的教训》《关于散文创作的答问》《散文的感发与含蓄》《书信》《和青年谈游记写作》等,涵盖了现代散文的主要文体,这在现代散文家中绝无仅有。解放区时期,大量的散文文体处在初创阶段,概念界定不严,初学者容易误入歧途,辩体因此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历史使命。孙犁的“辩体”,意在为大多数业余作者普及新文学,在他们写作之初,对包括散文文体在内的新文学有一个简单而清晰的认识,使他们尽快服务抗战,参与新文学的建设。而在新时期,许多青年作家对“五四”文学传统和古代文学传统认识不足,孙犁以一位严肃的批评家的责任,从自己的阅历、修养出发致力于“辩体”工作,接续传统,以求拨乱反正,使文学走上真正的现实主义道路。没有传统的根基,散文的繁荣注定无法实现,补上这一课是当务之急。

简单来说,孙犁认为,散文的“文学性”,首先是坚持真实性,以真诚的态度,表现真情和真相。其次,文类说保证了散文的个性表达和个性的丰富,规范则是文体个性的保证。孙犁以自己的理论呼吁回归“五四”,为作者的写作和散文的整体发展指明了方向。

正是这种理论自觉,才促成了孙犁写作中的文体自觉。

粗略统计,孙犁文学生涯60余年,所使用的散文文体有20多种。他尊重传统,严格规范,以真情真相的表现为旨归,从内心出发,不惧外部大大小小的纷扰,体现了对现实生活的拥抱热情,对人生的深切理解。

抗战开始后,原有的生活秩序被打破,强烈的家国情怀和对进步的追求,促使孙犁参加革命。从1938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孙犁的散文为“抗战”而作,为“土改”而作,为“新中国建设”而作,文体的选择,与当时的历史环境有关,关心家国多于关心自我,服务抗战和革命多于个人抒情。这些文体主要包括文艺通讯、人物特写、编后记、征稿启事、文艺杂谈、序跋、随笔、书信,基本没有“五四”时期的“美文”或文学散文,但我们仍能从作品中清楚地感受到“我”的存在,包含着孙犁个人的生活经历、思想情感的发展真实、细腻的描写。这一时期的散文,尽管总体上仍属解放区文学的宏大叙事,但无论内容还是文体,都有着鲜明的个人色彩。

1956年之后,孙犁经历了一系列精神打击,自我觉醒,告别了抗战语境下的服务性写作,摒弃宏大叙事,以一种自由、独立的状态从事思考和写作。他無所顾忌地写自己的生活、情感经历,表达自己的观点,风格上越来越契合郁达夫当年总结的“五四”散文的特点,自叙传色彩一目了然,孙犁本人也不止一次地强调他写作的这种色彩(当然也包括他的小说)。这一时期作品所涉及的文体,粗略计算有11种之多,包括书衣文录、书信、文艺杂谈、随笔、个人生平纪年、序跋、讲课稿、文学散文、答问、祝词、游记等,其中的一些还可以再细分。可以看到孙犁在散文文体形式上的变化最为明显:文学散文代替报告文学和速写等新闻文体成为主要文体,书信在散文中的重要性显著加强,序跋写作接续古代传统,作为作家的读史随笔独树一帜,鲁迅杂文对他的文艺杂谈的影响显而易见。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孙犁的书衣文录,本是写在书衣上的随性文字,是书评、日记、题跋的综合体,是最具纪念意义的文字。1979年,孙犁为其命名并郑重地发表在《长城》杂志;1981年又将其收入《耕堂杂录》,使其作为一个新品种进入散文序列,为现代散文增添了一个新文体。从某种意义上说,孙犁这一阶段的写作具有双重目的,一是展示自我,二是用创作的实绩矫正对散文真实观念的误读,可谓用心良苦。

孙犁坚持散文的真实性原则,探索不同类型的文体写作,接续古代传统和五四新文学传统,他的理论建设自觉和文体创新自觉,使他的创作和理论建构具有了标本意义,也成就了他在现代散文史中的地位。孙犁的理论和写作深深影响了新中国几代散文作家。这些作家在写作、编刊过程中,努力实践着孙犁的散文理想。可以相信,这种影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深远。

(作者系石家庄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暨孙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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