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杨猛
【摘 要】在海外藏人群体中,缅甸藏人既是独特的存在,也是常被忽略的存在。通过几代调查者的文字以及现实生活中缅甸藏人的共同记忆可以大致勾勒出缅甸藏人特殊的历史。现实中缅甸藏人的日常生活实践使得“藏缅通道”得以保持畅通,客观上起到了维系中国西藏与东南亚联通的作用。关注缅甸藏人对重新发现并重视西藏与东南亚的关系,以便西藏更好地融入“一带一路”建设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缅甸藏人;历史;日常生活;西藏与东南亚
【作 者】周建新,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杨猛,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云南昆明,650032。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2)02-0086-0009
一、缅甸藏人:海外藏人研究中的失语者
在过去的60年时间里,海外藏人研究一度颇受国外藏学界以及关心所谓“西藏问题”的学者的关注。在对海外藏人的实证研究中,欧美学界已形成体系,无论是在理论的运用上还是在经验调查的开展上,都具备较高的学术水准。[1]从研究内容来看,国外学界对海外藏人的关注除了宗教、仪式、社会结构等传统的人类学研究领域外,还包括海外藏人的数量、迁移过程以及藏人社区的生存状况、文化适应和藏族身份的保持等方面。这些研究大多结合不同时期的国际政治和移居国情境,讨论海外藏人在文化适应方面所经历的张力:他们一方面或主动或被动地适应和融入当地文化,另一方面仍试图以对传统文化的坚持来保持自己的身份认同。[2]从研究区域来看,虽然目前海外藏人已经分布在全球40多个国家,但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以印度、尼泊尔为代表的南亚海外藏人聚居地和以美国、加拿大为代表的北美海外藏人聚居地。此外,以德国和俄罗斯为代表的欧洲海外藏人也得到了一定关注。
比较而言,国内的海外藏人研究目前较为薄弱。在起步较晚的情况下,对西方相关领域已有的研究成果分析和总结尚显不足。苏发祥回顾和归纳了海外藏人社区的人类学研究及其特点;[3]刘志扬通过对北美藏学博士论文的收集和整理,关注到其对印度、尼泊尔境内藏人的文化适应问题和藏人移居西方国家后的认同问题的研究,并对这些研究给出了批判性的总结;[2]索珍则介绍了美国、奥地利和德国的涉藏研究机构和相关学者,并分别对他们的藏学发展趋势和特点做了简要的分析。[4][5][6]李志农梳理了大量欧美学界的海外藏人研究成果,将其视作他者,总结其特点,分析其不足,给国内的海外藏人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可能方向。[7]而在实证研究方面,国内的海外藏人研究无论是在选题的广度上、研究方法的多样性上还是问题分析的深度上都尚存不足。现有的研究较集中关注印度和尼泊尔的藏人社区,多从政治学的角度出发,分析其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并提出解决方案。尤其在海外藏人社区的民族志研究中,国内学界的成果更是十分匮乏,而这部分恰恰是西方藏学人类学积淀最为丰厚、成果最为突出、影响力最为显著的方面。王云、洲塔的《对印度、尼泊尔藏人聚居区的人类学调查——以措班玛和保达纳斯为例》[8]一文是国内学者较早通过实地调查方法对海外藏人进行研究的成果,但仅是对海外藏人生活环境、社会问题等方面的简单介绍。
总体而言,海外藏人的研究还有进一步扩大和深化的必要。即便是西方的海外藏人研究,虽然成果颇丰,但是依然还存在众多没有被关注到的海外藏人社区,本文关注的缅甸藏人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海外藏人研究中,缅甸藏人几乎是一群失语者。他们仅零星地出现在几个探险家的笔记中,而他们独特的价值却未被真正地重视。国内学界对海外藏人现状的总体把握更显不足。以缅甸藏人为例,国内学界对其知之甚少,更遑论对其开展研究以达到为现实服务之目的。苏发祥认为:
“大致而言,海外藏人由两部分组成:一是世居喜马拉雅山南麓和西侧的一些民族或族群,如不丹和原锡金的菩提亚人、尼泊尔的夏尔巴人和拉达克的部分居民等。虽然历史上这些族群与藏族关系非常密切,而且大部分都是藏族后裔或与藏族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一般只承认自己是所属国家的公民和所属的族群,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藏族。一是1959年后陆续流亡至喜马拉雅山南麓各国的藏族,主要由西藏叛乱后相继追随达赖集团流亡境外的藏人及其后裔,以及改革开放后正常出国定居的藏族新移民,这是海外藏人的主要组成部分。”[3]
但是缅甸藏人与上述分类有所不同。缅甸藏人定居于喜马拉雅山南麓,他们坚定地认同自己是藏族人,原本属于中国。在民族—国家构建的过程中,由于中缅边界的划定,他们才最终转变身份成为缅甸藏人。因此,国内的海外藏人研究需要广泛地拓展研究对象,深入社区实地调查,以便更全面地掌握海外藏人现状,更好地为现实服务,提出更有深度的理论问题。无论是出于现实的还是学术的考虑,进一步对海外藏人社区开展研究应该被足够重视。本文将以缅甸藏人为研究对象,综合运用文献资料和实地调查数据梳理緬甸藏人的历史、分析缅甸藏人的生活方式,并讨论其在维系西藏与东南亚联通中的可能作用,以求教于方家。
二、来自何处:缅甸藏人小史
缅甸藏人是指传统上主要生活在现在缅甸克钦邦葡萄地区板南迪镇靠近西藏自治区察隅县的西朱当(Shekyudam)、山当(Samdam)、木登(Mudong)、达杭当(Tahaungdam)4个村子中,认同和中国藏族同宗同源,并在中缅边界划定后最终形成的一个人口较少的族群。目前缅甸藏人的人口总数约为450人,其中达杭当村120人左右,山当村大约180人左右,木登村约100人,西朱当村大约50人。缅甸藏人生活的区域位于缅甸最北方,主要分布在恩梅开江(Nmai Hka)上游的两条支流Seingkhu Long和Adung Long河谷。一直以来,缅甸藏人通过一条被称之为“藏缅通道”的步行道路与外界交往。这是一条处在中国西藏察隅县与缅甸克钦邦葡萄地区之间的、连接中国西藏与缅甸的传统交通要道。从平均海拔2300米左右的察隅县翻过中缅边界附近海拔4000米左右的高山到达海拔400米左右的葡萄,全程约300公里,主要依靠步行。从葡萄到缅甸最北端的达杭当村需要步行15天左右,从达杭当到察隅县城需要步行7天左右。1近年来部分缅甸藏人开始长期居住在低地的葡萄镇及其附近的村子并购置土地、修建房屋。9B178129-0589-4EEC-87E3-FCDD26843F0E
中文文献有关缅甸藏人的记载最早可追溯至唐代樊绰的《蛮书》,其卷2有文曰:
“[大赕]三面皆占(是)大雪山,其高处造天,往往有吐蕃至[大]赕贸易,云此山有路,去赞普牙帐不远。”[9]49
方国瑜考证“大赕”即今缅甸克钦邦北部之葡萄(旧称坎底)。不过,此处虽提到有吐蕃(即今天之藏族)在葡萄地区贸易,但绝不能据此判断早在唐代就有藏人居住在现在的缅甸境内。直至清末,夏瑚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到这一区域履勘边隘、亲身考察,作《怒俅边隘详情》一文曰:
“查脱落江……江头要隘则为独鲁海打。该村系古宗,共7户,前十数年由藏区迁来,村内住有喇嘛十数人,询系巴塘丁林寺僧,乙已叛后,逃匿其地,现为村民供应。”[10]9
“前十数年”意味着此地藏人大概在1890年前后迁居该村,十数位喇嘛于“乙巳叛后”(1905年)逃匿该处。至此,在中文文献里方可确定缅甸藏人定居此地的事实和大致时间。脱落江即为南塔迈(Nam Tamai)河,其主要的一条支流即为上游的Adung Long河。因此,江头藏人村落“独鲁海打”应该就是达杭当(Tahaungdam)的谐音,独鲁海打即是达杭当。
而在英文文献中,英国学者哈威所著《缅甸史》认为在十一世纪以前,风靡于上缅的吐蕃阿利教,就是从察隅传入的,教义也是从吐蕃佛教蜕变的。[11]但与《蛮书》所载一样,这一论述只能证明缅甸与中国西藏具有悠久的交往史,而且存在一条相对稳定的“藏缅通道”,但并不能据此认定在当时就有藏人定居于现在的缅甸境内。1895年亨利·奥尔良从茨菇到达坎底,但在其考察游记中除了他在云南境内雇佣的藏人脚夫,以及从西藏察隅延伸到缅北的山脉之外,没有任何有关缅甸藏人的记载。[12]而这一时期的东喜马拉雅及其边缘地带已经成为西方探险家的乐园,如戴维斯(H.R.Davis)[13]、柔克义(William Rockhill)[14]、贝利(F.M.Bailey)[15]、考尔贝克(Ronald Kaulback)[16]等都留下在这一地区的考察报告,不过遗憾的是,也均未有直接涉及缅甸藏人的描述。
直接发现并记录下缅甸藏人的西方人是赫赫有名的植物猎人弗兰克·金敦·沃德(Frank Kingdon-Ward)。在1931年进入到Adung Long河谷探险时他记录到:
“在这座悬崖的底部,海拔只有4000英尺的地方,一个藏族家庭已经定居下来,他们是沿着伊洛瓦底山脉向南移动的先遣部队。这股藏族移民潮正在与从萨尔温河谷来的傈僳人西向移民潮向相反方向移动。且二者都是对这样一种状况的撞击:不仅是对已经占领了最好的地点的克钦部落地盘,而且是对从上缅甸平原向北部山区移动的趋势的冲击。看看谁占上风会很有趣。”“Tahawndam[达杭当]是藏人侵入伊洛瓦底盆地的先锋。”“Tahawndam[达杭当]本身由三个藏族家庭组成,他们的木屋在海拔6000英尺的谷底,茅草覆盖的小屋矗立在永久性的耕地之中。这些人饲养牦牛和山羊,为它们提供牛奶和酥油;羊、猪、鸡和两个品种的狗:普通的藏獒看门狗(比西藏常见的要小),还有一个光滑的、用来打猎的黄狗。牦牛被拴在犁上。藏人也捕猎gooral、serow和吠鹿,并采集野生蜂蜜。他们种植大麦、燕麦、玉米、荞麦、小米、豌豆和豆类。事实上,他们生活得非常好。”[17]
不过,他在1932年的一个会议上介绍这次探险时又说道:“第一个看到Adung山谷的欧洲人是已故的Captain B.E.A.Pritchard,于1913年1月登上了12英里外的Adung Long村,或者叫 Lama Ne。几个月后,在同一次旅程中,他被淹死在Taron河中。几年后,来自缅甸边防局的P.M.R.Leonard登上了最后一个村庄,名叫Tahawndam[达杭当],继续往前走了几英里。据我所知,只有他们两个先于我们。”[17]
达杭当是缅甸藏人的村落,位于Adung Long河谷,笔者在西藏察隅县吉太村调研的时候得知,藏族人也把达杭当村叫做Lama Ne,因此金敦·沃德提到的两个人应该考察到了缅甸藏人。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发现要晚于夏瑚的记载。
缅甸人于1954年组建了一支叫Yein Nwe Parr的军事纵队在Saw Myint上校的带领下考察其国家最北部边境。当他们到达板南迪(Pannandin)的时候看到:
“欢迎人群中有许多日旺人(Rawangs)和藏人。这些藏人居住在缅甸境内的古巴村(Goobar)。他们身材魁梧,留着长发,与美洲印第安人相似。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见过任何缅甸人。我们的团队是独立以来他们第一次见到的缅甸人。”[18]113
古巴村就是山当村,在这次考察中,Saw Myint上校留下了有关缅甸藏人的极具民族志价值的调查资料,其中提到:“一位名叫阿纳(Ana)的藏族老人认为,藏人在1892年左右来到缅甸。第一个搬来的家庭是一位名叫冈波(Gunbo)的老太太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多吉(Dawgyi)、桑次(Sumchi)和一个女儿卓玛(Drama)一起生活。他们应该是因为饥荒离开了他们在西藏的家。
一些消息來源说,藏人是通过缅甸北部的‘南尼拉卡(Nannilakha)垭口来的。然后他们定居在‘达杭当(Tahaungdam)村。当时,赫塔鲁人(Hta Lu)仍居住在这一地区。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去了藏人的南方,与塔隆人(Tarons)住在一起。
冈波进入缅甸12年后(1904年),另一批人跟着他们来了。这次是来自嘎达(Haihta)地区的两个男子萨杰萨里(Sajay Sari)和赫鲁(He'Lu)。他们通过‘独纳英拉卡(Tunnainglakha)垭口进入。他们先是在德宗(Tazon)河谷定居,然后搬到古巴村。
第三个小组由‘白马桑吉(Pemasaunggyi)带领进入这一地区。这是一个庞大的队伍。他们把动物也带来了。也许是政治原因驱使他们进入缅甸。他们进入缅甸的路线被称为‘哈独纳英拉卡(Htunaninglakha)。起初他们住在德宗朗(Tazon Laung)河谷,食物匮乏导致他们从塔隆人那里偷了一些。这迫使塔隆人攻击他们,导致一名藏人丧生。因此,许多跟随白马桑吉进入缅甸的人都回了西藏。由于雪崩,许多动物丧生。因此,剩下的居民(跟随白马桑吉)搬到了古巴村,以前的居住者赫塔鲁人则进一步移动到木登(Ma Dung Dam)。他们选择白马桑吉作为首领。来缅甸定居的藏人非常保守。他们坚持自己的传统方式。”[18]137~1399B178129-0589-4EEC-87E3-FCDD26843F0E
此记载和夏瑚的报告可以相互映照。此后,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到二十一世纪初,有记载的到达缅甸藏人聚居区的主要有M.Mya-Tu博士带领的缅甸医学研究会的一个医师团队,他们走访了Adung Long河谷;[19]30年后日本登山运动员Takashi Ozaki在缅甸藏人的帮助下成功登上开卡博峰;[20]美国生态学家Alan Rabinowitz多次进入Seingkhu Long和Adung Long河谷的缅甸藏人村落考察。[21]上述考察活动都留下了有关缅甸藏人的人类学数据。2002年底到2003年初,加州科学院的人类学家P.Christiaan Klieger博士到访缅甸藏人社区,在此进行了大概一周的民族志考察,他写道:
“康巴人是最近移民到Hkakabo Razi的人。我从达杭当的长辈那里得知,他们的祖父母是在当地康巴和中华民国国民党军争夺康区控制权的战争时期来到Adung河谷的,这应该是在1930年代。”“我采访过的缅甸康巴说,紧邻Hkakabo Razi西北的西藏察隅(Dza Yul)或日马(Rima)镇是他们最初的家。为了到达Adung山谷,他们的祖先沿着Lohit河步行进入阿萨姆邦,然后穿过Diphuk La进入缅甸。”[22]247~248
笔者从2016年12月到2021年7月4次到西藏自治区察隅县、3次前往缅甸克钦邦葡萄地区进行缅甸藏人专项调研,收获了第一手资料以及一些二手文献。据2003年林芝地委、行署牵头成立的察隅县“缅民”情况调查组的报告显示:“从20世纪20年代到50年代初(和平解放西藏前),察隅县竹瓦根镇日东、格达、吉公、巴嘎等一带居民,一部分人迁往缅甸密支那地区罗孟当县德西都(相当于区、乡)辖属的桑当、西朱当缅甸村,在那里生活栖息,繁衍生存。”[23]
众所周知,西藏和平解放伴随着解放军进藏,触动了当地一些反动势力的利益,他们四处散布谣言,恐吓群众,甚至最后发展为地方武装叛乱。在这种时代转折的混乱时期,确实出现了西藏部分不明真相群众跨越边界外逃现象。当时在西藏的中缅、中印、中尼边境地区都有边民外逃到邻国的报告。[23]笔者的一个报道人讲述过他的母亲从察隅迁往缅甸定居的故事:
“我妈妈叫汪次祖,日东村人(嘎达村,属于日东片区,在察隅县竹瓦根镇辖区)……她1950年吗?我1952年出生的,她应该是1950年……解放军什么时候到来(察隅)的嘛,她到的缅甸……她过来(缅甸)说中国那边要打仗了,解放军要进来,会杀人。害怕了,就到缅甸那边去了。”1
但显然在汪次祖大约在1950年迁往现在的缅甸境内居住以前就有藏人定居于此。比如,汪次祖的丈夫就先于她到达缅甸藏人区域。笔者访谈得知,在1950年以前迁往现在的缅甸境内的藏人中都谈到深受繁重赋役的压迫,而现在缅甸藏人所居住的区域正是藏传佛教莲花生大师指定的一个叫囊塔贵秘境,那是一个没有苦难,可以获得终极幸福的地方。他们受此指引,方才进入该地定居,至今大约传有五代。1而据《西藏自治区志·外事志》记载:
“中缅边界西藏段界南是缅甸那他地区,居民约49000人,大部分为俅族,少数为傈僳族和藏族。从1985年到1987年,入境要求定居的缅甸边民共4批16户79人,分别来自缅甸拉姆当县三当、西竹当、莫登3个村庄,入境时带有44头牛、1只羊和少量生活用品。要求定居者自称察隅县是其祖籍,在察隅仍有亲友。经中方一再劝说,仍执意不返。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中方给予适当生活救济,并作了临时安置。中方与缅方为此多次举行边境地方官员会晤,商讨解决办法,中方提出请缅方设法阻止缅甸公民继续进入中方边境。截至2000年,要求定居的缅甸边民的人数达到127人。”[24]27
這些回归边民于2006年获得了中国国籍,正式成为中国公民。[25]田野调查得知,传统上缅甸藏人与中国西藏之间的沟通存在数条便道,但总体上以两个方向的道路为主。一条是西朱当、山当、木登三个村子的缅甸藏人沿着Seingkhu Long河谷向西往印度方向,穿过中缅45、46号界碑向北达到察隅县城。另一条是Adung Long河谷的达杭当藏人向东北穿过南尼拉山口的中缅44号界碑到达吉太或前往日东。
从以上中英文文献出发,结合笔者的实地调查数据,或许可以对缅甸藏人的历史进行如下判断:
1.中国西藏和缅甸及东南亚的直接交流历史悠久,从西藏察隅到克钦邦葡萄地区的“藏缅通道”已经早已有之。这在《蛮书》以及哈威的《缅甸史》等史书中可得到验证。
2.就如今生活在缅甸境内的藏人而言,其历史大至可追溯至1890年左右,察隅是他们的祖籍地。这在夏瑚、金敦·沃德、Saw Myint上校的记载以及村民的记忆中可以相互佐证、推测出来。
3.迁居缅甸的原因主要有两类:一是躲避灾荒、赋役,追随宗教指示;二是躲避政治变革风险。这在夏瑚、Saw Myint上校、P.Christiaan Klieger博士、相关中文档案以及村民记忆中均有提及。
4.依据缅甸藏人的分布情况及活动特点来看,Seingkhu Long河谷的木登、山当、西朱当和Adung Long河谷的达杭当分属两个集团。Seingkhu Long河谷的缅甸藏人与中国西藏的交流主要通过中缅46和45号界碑附近的通道,而Adung Long河谷的缅甸藏人与中国西藏边境村落吉太、日东更近,因此他们通过中缅44号界碑的通道与中国西藏往来。而且Seingkhu Long河谷的缅甸藏人多来自察隅的巴嘎、吉公、嘎达等村,而Adung Long河谷的缅甸藏人多是来自察隅的吉太村,但两个河谷的缅甸藏人依然互有往来。
三、如何生存:缅甸藏人的日常生活
人类学注重通过实地调查对研究对象进行“深描”来呈现地方社会的结构和社会关系。在人文社会科学理论范式整体上发生“日常生活转向”以后,日常生活(现象学所言之生活世界)便成为人类学者深描和分析的重要维度。9B178129-0589-4EEC-87E3-FCDD26843F0E
对于生活在喜马拉雅山区的缅甸藏人来说,生计活动是其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行动。缅甸藏人会用“天天要干活,一天不干活的话没有吃的”来概括自己的日常生活。缅甸藏人的生计选择主要由三部分构成。一是山地农牧业,主要种植小麦、土豆、青稞、苞谷、鸡爪谷和豆类等山地作物。这一点和传统上中国境内同海拔的藏族人并无太大区别。在每年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他们会将土豆和青稞种下,等到第二年五月份收获青稞以后继续种植苞谷、鸡爪谷,直到成熟收割以后,再转种土豆、青稞,循环往复。在土地使用上,缅甸藏人和其周围村落的塔隆人和日旺人相同,选择轮耕方式,刀耕火种。不过缅甸藏人会使用牦牛作为耕作动力,因此比较而言,缅甸藏人的农业生产力水平高于其周围的族群。缅甸藏人在其住所附近的草场蓄养牦牛,以此获得动力(驮运货物、耕地等)和日常所需的奶制品、部分肉制品。总体而言,缅甸藏人的农牧业生产只用于维持日常生活的能量需求,并不用于交换。
除了农牧活动,缅甸藏人还要进行第二项重要的生计活动,那便是常年进行的山地采集狩猎。缅甸藏人的采集活动在每年三月份开始。如果采集活动与农牧活动时间重叠,缅甸藏人则会进行劳动分工:作为少数的年长者一般负责在家中从事农活,作为多数的年轻者则要到山上从事采集活动,可见采集活动之于缅甸藏人的重要性。缅甸藏人生活的区域药材丰富,他们和塔隆人、日旺人共同享有这一区域药材的采集权,因此常会发生争斗。他们主要采集虫草、贝母等药材,这是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缅甸藏人也会猎取山中珍禽野兽,主要依靠猎犬和土枪。狩猎所得是缅甸藏人重要的肉类摄取来源,而动物毛皮除了自制衣物还用于贸易。
缅甸藏人与外界的联络方式只能依靠步行,长途跋涉进行贸易以补充生活所需,这是其第三种生计活动。传统上,他们在每年的五、六月份雪山开封以后到中国边境小城察隅境内的日东地区或者县城进行贸易(随着边境管理日益严格,当前缅甸藏人只能在中缅边境附近的吉太贸易点进行贸易),卖掉他们采集狩猎所得的部分山货,并购入其他生活用品,依靠人工和畜力运回村子。平均来看,这样的贸易在每年五六月份到十月底大雪封山前的这段时间,缅甸藏人会重复多次。而在每年的十一月份到次年一月份的两个月时间内,因为是旱季,通往葡萄的道路畅通,所以缅甸藏人可以到达葡萄地区的平地市场进行贸易。他们卖掉自己的山货,购入过年节以及来年所需的生活用品。通往葡萄市场所需的时间为单趟徒步大概15天(随着缅甸北部交通状况的逐渐改善,现在大约需要徒步7天外加骑1天摩托车的时间)。缅甸藏人会在县城逗留一个月左右,进行宗教、贸易和娱乐活动。在满足自身的需求以后,缅甸藏人会将贸易所得的一些剩余商品出售给临近的日旺人和塔隆人等其他族群。
缅甸藏人这样的日常生活节奏类似于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笔下的爱斯基摩人,生态环境在社会节奏形成过程中起到了基础性的作用。莫斯注意到了季节的变换给爱斯基摩人社会所带来的深刻影响,人们的组织方式、他们房舍的面积与形状、他们定居的性质因季节的不同而完全不同。[26]421这样的视角也构成了莫斯的社会形态学理论的一般特点:关注人口分布与集体生活依某种规则发生变化的方式,其中依自然节律而导致居住形式发生变化,进而引起世俗活动与神圣祭仪的分化续替是核心。[27]同样的,埃文思—普理查德对非洲努尔人的研究也揭示出努尔人伴随着旱季和雨季的部落迁徙所产生的不同形态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可以说与莫斯笔下的爱斯基摩人十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年鉴学派将之称为“节奏”或“社会节奏”,埃文思-普理查德用“平衡”(生态平衡和社会平衡)取而代之。[28]
由此观之,在生态环境的季节性变化之中,缅甸藏人的社会形态也呈现出一种“区域流动”的循环往复状态,以达到某种平衡。在长期的日常生活交往中,缅甸藏人与缅甸低地(或葡萄城区,或沿途乡镇)人家多结成了较稳定的“亲戚”1关系。缅甸藏人每年从山里下到葡萄貿易期间都住在这些“亲戚”家里。而每年五六月份,一些生活在低地的人群会到山上采集山货,这时会住在缅甸藏人家中。一般这种“亲戚”关系是较稳定且相对长久的。而在没有“亲戚”可以依靠的情况下(这种情况极其少见),缅甸藏人会选择到缅甸的佛寺居住,乐意接受缅甸僧侣的传法,并向佛寺及僧侣布施。从缅甸藏人生活的区域向南一直到葡萄,几乎都是信仰基督教的族群。由于缅甸藏人根深蒂固的藏传佛教信仰以及与中国西藏长期畅通的交往关系,基督教传教士在缅甸藏人群体中的努力最终以失败告终。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葡萄地区的僧侣进入到缅甸藏人生活的村庄传法,并建造佛塔,受到了缅甸藏人的欢迎。因此,在缅甸藏人村庄看到的是藏传佛教中的隆达、风马旗在缅甸样式的佛塔上方飞舞飘扬的宗教景观。在缅甸僧侣的帮助下,部分缅甸藏人家庭会将孩子寄宿在葡萄的佛寺并接受缅甸学校教育。此外,低地的“亲戚”是缅甸藏人儿童另一个寄宿之地。这些缅甸藏人儿童每年只在放长假的时候返回各自的家中一次。而每年底缅甸藏人成群结队地到达葡萄长途贸易的时候,也是寄宿葡萄的缅甸藏人儿童与他们的家人情感交流的重要阶段。目前,在低地接受学校教育的缅甸藏人儿童主要聚居在葡萄的一个华人家庭和两个佛寺之中。1
目前缅甸藏人中只有少数人获得了缅甸身份证,成为完全意义上的缅甸公民。而部分缅甸藏人获得此身份证的前提是,他们需要将民族一栏改换成日旺人或塔隆人。大部分缅甸藏人此前所持身份证明是缅甸三联身份证,或者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而这一身份证明是缅甸最低等级的身份证明,按照缅甸藏人的说法,这意味着他们仅仅是“暂住缅甸的客人”。这样的状况在2019年开始转变。在几位葡萄僧人和华人的帮助下,缅甸政府同意给藏人办理绿色身份证(没有选举权和参政权),民族一栏写的是Tibet。以往部分缅甸藏人的子女虽然已经获得了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但是因为没有身份证,有些藏人小孩在考大学时遇到了麻烦。以后这样的问题会慢慢得到解决。现在已经有部分缅甸藏人定居在葡萄,在一个叫高木龙的坎底掸(信仰佛教)村庄逐渐形成了藏人的一个聚居点,目前已有10户缅甸藏人从山里举家搬到此村。但是因为生计方式的问题,他们依旧要回到原先的村子进行采集狩猎活动。当前的趋势是,缅甸藏人正在积极地融入缅甸主流社会,而在缅甸佛教界人士的积极行动下,缅甸藏人融入缅甸社会的步伐将进一步加快。9B178129-0589-4EEC-87E3-FCDD26843F0E
总体而言,缅甸藏人的日常生活体现出一种循环往复的节奏感。但当新的因素引发节奏变化,以往循环往复的社会形态会随之发生变迁。缅甸藏人通过“我们性”实践来处理这些引起变化的因素,使得缅甸藏人区域流动的社会形态得以保持。“我们性”是一种与他者消除差异,弱化“他性”,强调关系性的生存实践。[29]205~206缅甸藏人日常生活节奏的保持以及社会形态的存在正是缅甸藏人“我们性”实践的结果。
四、在维系西藏与东南亚联通中的作用
在百余年间,缅甸藏人从其定居点到中国察隅和缅甸葡萄之间的循环往复的长距离贸易一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主要方式。在这一过程中,缅甸葡萄到中国察隅,这一在地理学意义上相距较远、阻隔较大的两个地方,因为缅甸藏人的活动而被联通。缅北葡萄地区所在区域目前在国际地缘政治层面依旧属于一个敏感区域,学界习惯上将这一区域称之为“中缅印大三角”。历史上这一区域也是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国内“藏彝走廊”范畴的民族迁移的大通道。与喜马拉雅山脉东缘这一复杂的地理要素交织相伴的是这一区域多族群混居所呈现出的复杂的文化多样性。而缅甸藏人在这一区域的活动路线贯穿南北,构成了一条称之为“藏缅通道”的藏缅联通之路。“藏缅通道”也成为当前中国西藏与东南亚直接发生边民联系的唯一通道。缅甸藏人是已知的唯一永久居住在东南亚的藏人群体。
然而无论是在以往的藏学研究还是后来兴起的海外藏人研究中似乎都有一种本质化的认知模式,即总是将西藏与南亚相联系,几乎忽略了西藏与东南亚的关联。Samuel提醒道:“正如‘藏缅语这个标签提醒着我们,作为藏缅语族的另外一个主要的语言,缅甸语以及许多更小的大部分语言的使用者都位于东南亚。如果我们细看藏缅语系的分布,它是严重偏向于东南亚。”Samuel还试图通过对佛教与贸易的关系的考察来勾连起藏族社会与东南亚社会的可能关系。[30]186~189在当下,正是缅甸藏人的存在使得中国西藏与东南亚的直接联系得以继续保持。P.Christiaan Klieger认为缅甸藏人“一直是开卡博地区(Hkakabo Razi)的日旺人生存的关键,因为他们是中间人,是把日旺人收集的森林产品带到察隅和缅甸葡萄市场的商人,是带回盐和其他日旺人消费必需品的商人”[22]247。笔者在察隅边境村落的调查中了解到,缅甸藏人与中国察隅的藏族大多有亲戚关系。在2020年新冠疫情发生以前,他们依然保持着正常的贸易和沟通关系。缅甸藏人除了将缅甸的药材带到中国售卖以外,还会把缅甸的竹制品、其他山地民族的刀具、捕猎用具,甚至缅甸内地进口的一些电子产品带到中国。而他们将在中国购买食盐、清油、粮食等生活必需品,以及藏装、宗教用品和其他日常生活快消品。
中国察隅和缅甸的边民贸易已有一定的历史。“从1958年起,首先由吉台[太]村贸易点扩大到日东全乡,其次开放竹瓦根乡及县镇,双方边民在自愿互利的原则下进行以物易物,各取所需,互调余缺,自由交换,促进了两国边境小额贸易的正常发展。”[12]吉太贸易点目前是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唯一的一个边贸点,对林芝乃至西藏的对外开放有着重要作用。从经济角度来看,2018年吉太边贸市场完成交易额335万元,12019年则达到了437万元。2察隅边境地区的村民说,缅甸边民卖药材的收入很高,他们大多会将这些收入直接在吉太贸易点消费掉,花钱多的人一次甚至可以用掉7万元人民币。而中国边民通过与缅甸藏人的贸易往来每年可以增加10万元人民币左右的收入。3从战略地位来看,从察隅县、林芝市到西藏自治区,吉太贸易点已经多次出现在政府报告和发展规划[31]中,强调要加强基础设施建设,为推进其升级为口岸做准备。即便是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在“外防输入、内防反弹”总体防疫方案的要求下,吉太边贸活动已经停止两年,但是政府对吉太边贸点的投资仍在加强。2021年4月14日发布的《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推进贸易高质量发展的实施意见》强调:“支持中缅吉太边贸市场升级为双边口岸。”4从国家安全角度来看,缅甸藏人所在的“中缅印大三角”地区既是敏感地带,又是外界对其相对缺乏了解的地区。缅甸藏人对这一区域十分熟悉,是充分掌握了“地方性知识”的群体。缅甸藏人日常生活的空间以及其区域流动的社会形态,使得他们接触的族群包括掸人、日旺、景颇、傈僳、缅族、华人、独龙、藏人、印度人等。而这一区域的人口大约为6万人。新一代的缅甸藏人中已经有在缅甸内地读大学或者工作的年轻人出现,他们的关系网络将进一步扩大。缅甸藏人与中国藏族的跨境民族关系不仅会是藏文化与东南亚文化交流的助推器,也可以成为保障边境地区安全的有利资源。
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中缅两国民族国家构建的日益加强,边境管控日益严格和规范,边民的流动性在减弱。缅甸藏人的活动空间也因此在缩小。原先缅甸藏人可以直接进入察隅县城进行商品贸易、走亲访友、文化交流等活动,也可以到比吉太更远的日东村从事上述活动。目前,距离中缅边境线44号界碑9公里的吉太果哈林牧场是缅甸藏人与中国察隅边民进行往来贸易的唯一正式贸易点。尤其是在新冠疫情的打击下,吉太边贸点已经关闭两年,双方边民的生活都受到了较大影响。2021年初缅甸葡萄地区的僧侣在为缅甸藏人募款,笔者通过他们了解到,缅甸藏人因为无法正常到中国贸易,他们采集的林下产品无法销售,日常生活所需无法购买,因而陷入窘境。吉太边民也因为无法正常贸易而不得不接受收入减少的事实,与之相伴的还有对缅甸藏人亲戚生命安全的担忧。当然,疫情之下的防疫措施以及加强边境管理是完全必要的手段,目的是为了使边境地区的活动更加规范化。特殊时期贸易点的关闭当然不是终止西藏与东南亚的交流,而是为了将来更好的联通。
近年来西藏自治区积极主动地融入“一带一路”建设的大潮中,重视西藏与东南亚的交往。2017年12月17日中国藏文化交流团到访缅甸,并在仰光举办中国藏文化图片展,与缅甸政府交流。52019年6月19日全国人大西藏代表团访问缅甸。6历史悠久的交往传统依旧在缅甸藏人的日常生活中被生动实践着,成为官方交流的民间力量。早已形成的“藏缅通道”不会因为一次特殊的疫情而中断,与在学术研究中的失语地位不同,缅甸藏人还会重新流动起来,继续扮演维系西藏与东南亚联通的桥梁和纽帶角色,并释放出更加强大的能量。而在“一带一路”建设的方针指引下,缅甸藏人的作用值得被给予更多的重视。9B178129-0589-4EEC-87E3-FCDD26843F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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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MESE TIBETANS AND THEIR ROLE IN MAINTAINING THE CONNECTIVITY BETWEEN TIBET AND SOUTHEAST ASIA
Zhou Jianxin,Yang Meng
Abstract:Among overseas Tibetan groups,Burmese Tibetans are both unique and often neglected. Through the writings of several generations of investigators and the common memory of Burmese Tibetans in real life,the special history of Burmese Tibetans can be roughly outlined. In reality,the daily practice of Burmese Tibetans keeps the "Tibet-Myanmar passage" open,which objectively plays a role in maintaining the connectivity between Tibet and Southeast Asia. Paying attention to Burmese Tibetan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rediscovering and attaching importance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ibet and Southeast Asia,so that Tibet can better integrate into 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Keywords:Burmese Tibetans;history;daily life;Tibet and Southeast Asia
〔責任编辑:罗柳宁〕9B178129-0589-4EEC-87E3-FCDD26843F0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