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攀 吴若愚
(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伊犁 835000)
关于“恢复疲劳”的研究由来已久,可以说跨越了两个世纪,不同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解读。
杨伯峻和何乐士(1992)在其编著的《古汉语语法及其发展》中曾提到非常规的动宾搭配,他们把这种宾语称为关系宾语,他们认为: “关系宾语是指动词后面的宾语与动词之间不是动作和受事的关系,而是其他多种多样的关系。关系宾语可以表示动作行为的目的、原因、工具、处所、有关的对象等。关系宾语与动词之间往往隐含着语义介词……一般可以运用添加介词的办法把宾语提出来,放在动词的前或后,按照它们与动词之间的关系可分为十小类。”[1]256两位前辈关于动词和宾语的多种关系的分析和界定,成为目前学界普遍认可和使用的观点。运用此理论,一些研究者解释认为“恢复”的原因或者前提是“疲劳”。
吕叔湘先生(1993)认为:“汉语里边,一个动词后头跟上一个名词,中间的关系可以多种多样。不一定像有些书上所说的那样,非得都是像打靶一样让某一种动作射向某一种东西。也可以正相反,有让某一种动作离开某一种东西的意思…… ‘恢复疲劳’可以解释为把身体从疲劳中恢复过来。”[2]221由此看出,吕先生还是认同了“恢复疲劳”的动宾语义关系,只不过“动词和名词之间的关系不是直来直往,好像拐了个弯……”[2]222
叶宝奎(2002)在其论著《语言学概论》中认为,这个搭配可以用“语言意义”①和“言语意义”②的关系来解释。“语言意义和言语意义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关系……在一定情况下言语意义可以转化为语言意义,因为一些受语言环境制约的不断重复的言语用法可能巩固下来转化为语言事实。例如汉语‘恢复’并没有‘消除’的意义……”[3]我们可以看出叶宝奎先生更多的用语用的视角来解释,“恢复疲劳”实则是“消除疲劳”,而“恢复”的“消除”意义源于语境。
黄杰(2009)在其论文中认为:非常规动宾的搭配“涉及到三个层次的概念隐喻和转喻,即(1)动宾结构的宾语涉及到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2)动宾结构的动词涉及到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3)动宾结构涉及到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4]所以这样的非常规动宾短语的出现,包括“恢复疲劳”在内,都是因为动词、宾语和结构的隐喻和转喻。
孙玉巧(2011)在论文《“恢复疲劳”等为什么可以成立》中指出,“所有这些(非常规动宾搭配),都是采用了一个过程的两个关键点来代表整个过程。其中的一个是动作行为,另一个是这个动作行为的发生所必不可少的因素。也就是说,整个过程必须包括这样的两个点,而在语言表达上采用了习惯的动宾结构。”[5]“关键信息提取”在某方面看来,也确实有一定的解释力,但这还是无法在根本上解释为什么有一些提取我们可以正常分析其语法关系,而另一些提取我们却不能。
赵丹(2016)和朱炳丽(2019),均采用认知语言学的观点,前者认为这类短语是在“动词扩展意义后……框架内的不同元素可以被凸显或隐藏。当某个元素被凸显时,它便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并引起一系列的概念隐喻或者转喻。”[6]后者认为“汉语的非常规搭配是对非常规宾语所表示处所、方式、目的等凸显……”[7]所以大致看来,两位学者都是用认知语言学的“凸显观”来讨论非常规动宾短语的成因,“疲劳”凸显的是一种结果状态,而成为“恢复”的原因。
大致来看,关于“恢复疲劳”等这类非常规动宾短语的研究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在研究的第一个时期,学者们主要是从语法、语义和语用的几个角度,对“恢复疲劳”或相关的非常规动宾搭配进行研究。这一时期的很多理论成果,经过了时间的检验,也被我们广泛接受和认可。但现在看来,这些研究和结论似乎更多的是着眼于一种规定和描写,但还没有到解释的层面。随着现代认知科学的兴起和发展,研究也随之进入后一时段。相比之下,这一个时期的学者,更多的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解释非常规动宾短语这一类现象,用认知的视角去了解和分析这类短语的生成机制。这也就自然上升到了解释的层面,且相关的研究也取得了极大的成果。
由于目前专门用认知视角研究和解释“恢复疲劳”这一搭配的文章相对较少,所以本文在具身认知的相关理念的启发下,结合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用意象图式对“恢复疲劳”这一非常规动宾搭配做出自己的解释,希望借此可以为这搭配提供一个新的解读。
自愈力是一种常见的生理现象,具身认知和意象图式是认知语言学重要的概念;这三个概念是本文解释“恢复疲劳”非常规搭配的关键。
我们常常有这样的体验和经历:当有轻微感冒而感觉身体不适的时候,虽然没有吃药,但过几天感冒症状就会自然消失;我们身体的伤口,一段时间以后也会再长出新的皮肤组织;尖锐物体在我们身体上留下的划痕,不一会儿就会无影无踪……这样的生理现象在我们的身体上时时刻刻的发生,我们称之为“自愈力”(Self-healing Force)。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愈力,“自愈力是生命有机体依靠自身的内在生命力,修复肢体缺损和摆脱疾病与亚健康状态的一种自我修复能力,多通过遗传获得。”[8]还有一些学者指出:“中医学理论中虽没有‘自愈力’这一名词,但提出了‘正气’的概念,并将整个机体,包括脏腑经络的生理机能和精气血津液神的生理作用所表现的抗病、祛邪、调节、修复等能力,概称为正气的作用。”[9]由此看来,其实除了前面所提到的一些生理现象外,还包括休息、进食等行为,也是激活我们身体的相关功能进行自我修复和调节,从本质上来说依靠的也是自愈力。
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最初是一个心理学术语,是现代心理学的一个新兴领域。具身认知的定义概念有不同的理解表达和侧重点,但概括起来可以这样表达:“认知是根植于自然中的有机体适应自然环境而发展起来的一种能力,它经历一个连续的复杂进化发展过程,最初是在具有神经系统(脑)的身体和环境相互作用的动力过程中生成的,并发展为高级的、基于语义符号的认知能力。”[10]简单来说,具身认知就是“强调身体在认知的现实中发挥着关键作用”[11]。例如本文“自愈力”的身体体验,也会形成并影响我们的认知。
意象图式(Image Schema)最早是由Lakoff&Johnson两位学者基于概念隐喻提出来的概念,是认知语言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Johnson(1987:xiv)将其具体阐述为:
An image schema is a recurring, dynamic pattern of our perceptual interactions and motor programs that gives coherence and structure to our experience.[12]xiv(意象图式是感知互动及感觉运动活动中的不断再现的动态结构, 这种结构给我们的经验以连贯和结构。)
国内学者李福印(2007)认为“我们的身体始终处于和外部客观环境的接触和互动之中……(意象图式)产生于看似无关的活动之中,并使这些看似无关的活动相互连贯,给抽象的活动赋予具体结构”[13]。
王寅教授(2011)阐述说,“意象图式是人们通过对具有相似关系的多个个例反复感知体验、不断进行概括而逐步形成的一种抽象的框架结构,它是介于感觉和理性之间的一个重要环节……”[14]56。同时,他分析指出,“意象图式具有体验性、想象性、抽象性、心智性、动态性等特征,对于构建范畴、形成概念、分析隐喻、理解意义、进行推理等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14]55
从以上的学者定义来看,他们都是肯定了意象图式来源于我们具体的身体的体验和感知,所以我们认为“自愈力”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意象图式。
王寅教授(2019)在研究认知语言学后提出了“体认语言学”(Embodied Cognitive Linguistics)理论,并阐释两者核心原则均是“现实—认知—语言”[15]。我们可以说语言是源于我们的认知,同时由于我们的身体时时刻刻塑造和影响我们的认知,所以具身认知和语言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具体就本文来说,“自愈力”的具身认知和“恢复疲劳”搭配的出现也一定有其关系。
如上分析,我们的身体时时刻刻在发生变化,我们的自愈力也随时起着保护我们的调节作用。当我们身体并没有感到不适,而是处在一个相对平稳的正常状态中,我们可以简单地称之为“自然状态”;但如果受到外界干扰或者一些因素的影响,我们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可以称之为“非自然状态”,例如感冒、受伤、刮痕等等。
进一步讲,感冒自祛、伤口愈合、刮痕消失这些反反复复的自愈力生理现象,其实质就是我们一次次从一个非自然状态回归到自然状态的过程。我们对这一过程进行反反复复的感知,由此慢慢形成了我们关于自身的体验的经验。
认知语言学的经验观认为,我们的语言形成源于我们的以往经验。如上所述,对“自愈力”的体验和认知形成我们的经验,在此经验上会形成对应的具身认知,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相对应的意象图式。
1.自愈力意象图式
基于我们的分析和观察,我们可以分析出关于“自愈力”的意象图式。如下图:
图一
如上图所示,由于“①外界因素干扰”,使出于“自然状态”的我们产生“②变化”,进入到“非自然状态”,激活了我们身体的“③自愈力”,经过一定时间后,然后“④回归”到“自然状态”。上图就是“自愈力”的意象图式,其中的编码即是图式的发生顺序。
2.意象图式概念化形成“恢复”概念
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的意义很多,在这里主要参考为“一个民族如何把认识外在世界的成果用词语固定下来的一种认知行为”[16]。而且“研究意象图式的学者们都坚信,意象图式赋予词语意义,词语和结构的各种语义都可以借助意象图式进行分析”[17]。意象图式“产生于人类的具体经验,但由于人类可以把它映射到抽象概念中去,因而它可以被用来组织人类的抽象概念”[13]。这些观点也为意象图式映射成“恢复”概念的形成提供了理论支持。
我们所获得的“自愈力”意象图式可以映射形成“恢复”的概念,具体表达为“从非自然状态回归到自然状态的过程”。我们可以认为由“恢复”概念与其它概念搭配形成的图式相当于“自愈力”图式的具体化。所以我们可以在“自愈力意象图式”的基础上画出“恢复意象图式”,如下图:
图二
如上图所示,我们自然状态下的“精力”相对于“疲劳”来说,前者的比重大于后者,如左边的实线圆圈;而图右边的虚线圆圈是非自然状态,“精力”的比重小于“疲劳”。为了更清楚地进行解释,我们用自身日常的一天为例:早上起床的我们精力充沛,没有太多的疲劳感,处于“自然状态”;由于“①干扰因素”的介入,比如说白天工作、运动等一切耗费体力的活动,让我们的“精力”不断流失,而“疲劳”感逐渐加重;我们不断地产生这样的“②变化”,自然就进入到了“非自然状态”,到晚上的时候,我们的“精力”已经寥寥无几,而相对应的“疲劳”占据了我们身心的大部分;这时候的我们通过进食或者休息等方式,激活我们身体相应的生理功能,通过“③自愈力”修复我们的身心,我们的“精力”慢慢增多,我们的“疲劳”感慢慢退去;经过一夜的“④恢复精力”和“④恢复疲劳”,我们慢慢地最终“④回归”到了早上起床的状态,即我们又从前一天晚上的“非自然状态”回到了“自然状态”,与此同时我们的第二天也开始了……
所以“恢复精力”和“恢复疲劳”其实是同一个“自愈”过程的两种表达,它们都是表达从“非自然状态”到“自然状态”的回归过程,所以“恢复精力”和“恢复疲劳”是等义的。只不过,“恢复精力”的对象是“精力”,做的是增量动程;而“恢复疲劳”的对象是“疲劳”,做的是减量动程。所以表面看起来“恢复”和“疲劳”在语义上并不搭,实则“恢复”的对象就是“疲劳”。这也从一个方面印证了吕叔湘先生所肯定的非常规动宾短语具有动宾语义关系的观点是没有问题的,或者说至少是针对“恢复疲劳”搭配,这个观点是没有问题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恢复疲劳”这个看似矛盾的组合,其实并不矛盾。其所以成为我们日常频繁使用的短语,其中的合理性关键在于我们在运用时并不是机械地去定义“恢复”这一个动词,即并不只认为它是一种量的增加,我们所运用的“恢复”的概念是由“自愈力的意象图式”赋予的,我们认知中的“恢复”的本质意义是一种状态的“回归”。
当然,汉语中还有一些例如“救火”“打扫卫生”“晒太阳”“吹海风”“烤火”等非常规动宾搭配,似乎不能用本文的图示和结论做出比较合理的解释,但其中“救火”和“打扫卫生”这两个短语也有让事物回归其“自然状态”的意思,或许我们还可以研究出一种更抽象的意象图式对“恢复疲劳”“救火”和“打扫卫生”等这一类非常规搭配进行统一的解释,当然这还需要我们进一步的研究和总结。
注释:
① 语言意义:语言体系中固有的,它是客观对象以及对象之间的关系在人们的意识中抽象概括的反映。(叶宝奎.语言学概论[M]. 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2:146)
②言语意义:在特定的交际环境中人们使用语言交流思想传递信息时双方对具体的言语片段所理解的特定的意义。(出处同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