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胡宝林
插图:王天用
失去听力的71岁的三舅爷比人生任何时候,都渴望一种乐器在自己手中发出声音。
30年前的一个腊月,三舅爷家跟邻居骂仗,像好多年一样,仍然没有骂赢。邻家婆娘跳得老高唱骂,邻居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而自己的儿子还背着书包上小学,两个女儿使不上劲儿,自己就按兵未动没还嘴。
三舅爷是兄弟几人中,长得最矮最丑脑筋最不灵光的一个。一个破烂的院落,他过了几十年的光景。家族里的事情,从来都是大哥说咋办他咋办。在队里开会,也光听别人说话,别人没听他拧次过一句话。光景过得抬不起头,活不到人面前去,遇上骂仗事,弟兄们也不愿出头帮他。
这个年就过得不痛快。
正月十六去街上,有人在卖一面旧鼓,他临时起意,从买菜的钱中拿出20元买了回来。村里常扮社火,有锣鼓队,但鼓手选的都是高大壮健的庄稼汉,因为要跟外村斗鼓,他只有扮演被高高地挑在芯子尖尖的蔫老汉的份儿。这回买了鼓,他寻来个老太师椅做架子,又寻来两个洋槐木棒棒,鼓捣了一下午,削成鼓槌。
第二天中午,阳光照在院落,三舅爷灌了两口白酒,捉着鼓槌,来到鼓前。鼓面已经磨得发白,周边的鼓板也已陈旧,但鼓还是硬邦邦的。他扬起了鼓槌,一槌捶在鼓心,静悄悄几十年的小院为之一惊;二槌捶在鼓心,空荡荡的山沟为之一震;三槌捶在鼓心,天上绵绵的浮云为之一抖。一槌捶在鼓鞘,心中的潮气挥发;二槌捶在鼓鞘,心中的暮气四散;三槌捶在鼓鞘,心中的晦气逃逸。一遍鼓壮了三舅爷的胆,二遍鼓鼓了三舅爷的劲儿,三遍鼓提了三舅爷的神。这个畏畏缩缩了一辈子的小男人,胳膊有了劲儿,眼睛有了神,脸上有了血。于是,似山炮裂响,像群马疾蹄,若暴雨砸地,鼓声飞出院门,飙出院墙。三舅爷觉得自己比大杨树还高大,比大犍牛还强壮,鼓声就像他心底的吼声,生命的呐喊,震天撼地。
坡上的树木,地里的麦苗,河里的水,听得出神。村里零零散散的人听见鼓声,有人觉得奇怪,有人认为发神经,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装没听见,有人嫌吵偷骂。三舅婆在菜地里听见鼓声,红了脸,暗骂老头子动静太大,拔了两把蒜苗,就急着往回走,路边的酸枣枝扎了裤腿,也没感觉。她走进院门,三舅爷浑身大汗淋漓,嘴里正念叨着口诀,抡着鼓槌。
三舅婆刚张开嘴,只听沉闷的“噗”的一声,一只鼓槌陷进了鼓肚子里。三舅爷一愣,将鼓槌撂在地上,坐在房檐台上呼哧呼哧喘气。三舅婆分明看见一张20元的人民币,就这样被戳成了大窟窿。她想骂,忍住了。年都过完了,还打的啥鼓哩?三舅婆说。我今儿才过年哩,咱过咱的年,想啥时候过就啥时候过!三舅爷言语铿锵。这个年就过圆满了。
三舅爷从此对发出声响的乐器有了异样的感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种点菜到附近的工厂去卖,换几个零花钱。到附近干零工,给孩子赚个学费和衣服钱。天不亮匆匆出门,天擦黑忙忙回家,到夜晚鼾声如雷。其间,夹杂着春种秋收,鸡飞狗跳,儿哭女闹,盐咸醋酸,日升月落,勉强维持个肚子饱,手头总是紧紧张张。世界上谁也想不起,这山沟沟、河畔畔,有这一家人在过着这般光景。
也有乐趣时。夏收罢,村里要唱戏,请不起大剧团,就请了台掫猴戏。戏台子搭在麦场上,夜晚,暴鼓“当”地一声敲在人的心上,紧接着急如雨点,越来越密。“哎哎……呀呀……”山呼海啸,掫猴在台上翻舞,三舅爷血管中的热情又在一瞬间被点燃了。他坐在台根脚,看着文武场面,敲暴鼓的人,抑扬顿挫,动作潇洒;耍掫猴的人,收放自如,时而踱步,时而跑圈,还唱得欢。全村的老老少少,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中间一折丑角戏《穷乐观》,老汉道:“好人一生多灾难,瞎人反倒是很平安,出力的人不挣钱,挣钱人不动弹。朋友围着酒肉转,夫妻凭的是米和面。灵人哄着吃笨人的饭,笨人给瓜人可挽圈圈……”一句一句说到了人心里。村里人一句一鼓掌,一声一大笑,当村里人给演员搭红被面时,三舅爷觉得,敲鼓敲锣唱大戏是件荣光的事。回到家,他把面盆扣在案板上,拿起筷子,敲起“暴鼓”。边敲边哼起了学来的唱词。家里人以为他得了癔症。他年轻时对秦腔看一点,不是特别喜欢,现在迷上了。这个以一米五的个子挑着一家五口人生计的农民,在听戏中获得了片刻的轻松与欢愉。
乡村寂寞,除了新年,留下一沟的空空荡荡。但也有喧闹的时候,那就是过红白喜事时。一年秋天,同村的李家给儿结婚,请来响器班子。待客的宴席搭在街道,宾客人来人往,欢快的音乐就飘荡开来。吹唢呐的中年汉子唢呐李鼓起了腮帮子,先吹《一枝花》,众人静神;又吹《抬花轿》,众人微笑;再吹《喜洋洋》,大家欢乐;后吹《合家欢》,众人鼓掌。给人家帮忙担水的三舅爷,叫不来曲子的名字,听不来曲子的曲谱,但就是觉得那声音好听,让人听了心里舒展,心里受活,担起水来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又一年冬天,三舅爷的老叔父去世。下葬那天,午饭时,唢呐手在院中,对着席掤中就餐的亲朋表演绝活。这个是比唢呐李名气还大的唢呐王。只见他先拿出一支半寸长的小唢呐,激越的鸟儿鸣叫般的乐音冲向天空,紧接着拿出一支一寸长的唢呐,一并噙在口里,两手演奏。不一会儿,旁边人又递过一支唢呐,他噙在嘴里,三支唢呐的合奏,更为激越。最后,当第四支唢呐抿在口里的时候,人们大声叫好。旁边看热闹的老汉们叼着烟嘴,却不为所动,只微微笑着,他们知道好戏还在后面。这时,一个好事的后生将一页红砖放在了一排唢呐上,吃饭的人吃了一惊,筷子停在空中;又一个好事的后生,将另一页红砖放在了前一页砖上,吃饭的人将筷子放在了桌上,眼含愤怒。激扬的乐音从两页红砖下的四支唢呐里飘出,从一翕一鼓的腮帮里呼出,从四方圆脸的大脑袋里涌出,从这个一米八的铁塔般的汉子的身体里挥洒而出。人们安静地倾听,沉浸在那一片乐音里。这时,又一个后生,将一个高高的热水壶架在了砖上,人们瞪圆了眼睛,心悬得更紧。婉转的音调,依然流畅地从唢呐里飘出,没有中断或摇摆。一股子激情,在众人的心间盘旋激荡。一个媳妇,将一瓶西凤酒放在了水壶的一边,另一个媳妇将五盒金丝猴烟放在了另一边,那气壮山河的乐音,就在那一座山下倾泻而出……
当众人回过神来,当掌声快要掀翻屋顶,当家人用盘奉上被面、礼金的时候,三舅爷却悄悄地走出院门,来到场边,望着对面的山梁。他的心被唢呐伤感的音调攫住。与刚才喧闹的演奏相比,他更受感动的是早晨在坟地里的演奏。看着山梁跌宕的线条,那一声声送别这片土地上无数农民老去的悲伤曲调就在心中回旋,三舅爷的心久久地沉浸在其中……一介草民,生活在秦岭脚下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山沟里,寂寞地生活,像鸡一样刨一把吃一把,沉浸在唢呐声中的这一刻,才是活人活出滋味的一刻。
过了好多年,一天,三舅爷骑着自行车到家里来,让父亲跟他去看一样东西。他们来到南村,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主人搭着梯子带他们来到楼上,几个箱子摆在面前——掫猴箱底。几十个掫猴人儿,躺在七八只箱子内,穿着半旧的绸衣,或怒或笑,或矜或喜。旁边锣鼓家什堆了一堆。父亲才明白,这家人的爷爷耍过掫猴,爷爷去世后,掫猴没人会耍,箱子又占地方,就想2000元处理了。三舅爷闻讯动了心。他自己跑来看了一回,找个同村的朋友来看了一回,又找父亲来参谋,打算买下来。父亲说,“回去再商量商量”,就拽着三舅爷告辞出了门。回去问三舅爷,你咋想到买掫猴了?现在,谁还耍掫猴哩?县剧团都破产了,演员都卖西瓜去了,拉二胡、吹唢呐的都卖衣服去了,那些名演员都靠红白喜事维持生活了,人家现在唱省戏曲研究院的戏、易俗社的戏,县剧团都没处演戏,谁还看你这个掫猴戏哩?你想想,这几年,哪里唱过掫猴戏?况且,掫猴戏要一个班子十几号人演哩,你买回去,一个人在屋里耍呀?你打工每月才赚200元,娃上学都贷的款,我妗子还有病要吃药,你把这钱花出去,这窟窿啥时候补上呀?父亲的一番问话,一个个问到要害处,三舅爷热乎了一个月的冲动的心,这才凉了下来,没有做成掫猴梦。
说到三舅婆的伤,也与三舅爷有关。有一年,三舅爷看别人买三轮农用车,拉粮运货很方便,就买了一辆二手小三轮摩托车。他三下五除二学会了挂挡、加油、刹车,就上路了,开得还很疯。一次,他准备拉三舅婆去街上看戏,三舅婆从门前上了车,蹲在车厢内。这时,村里有人经过,问做啥去呀?三舅婆出于礼貌就站起来答话,哪知就在站起来那一瞬,三舅爷发动了摩托,车往前一冲,三舅婆就从车上翻了下来,跌在地上。送到医院,幸亏脑颅出血不多,及时救治了,但却落下了腰椎病,常常要吃药止疼,有一段时间甚至连饭也做不成。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他只得既做地里活儿,又管家做饭,侍候三舅婆。
三舅爷的事情,我是听父亲断断续续讲起的。算起来,从在外地上大学起20多年,几乎没再去那个小山沟。今年我带妻女回老家过年。正月,突然降温,冷气在淡淡的阳光中沁人骨髓。我们随父亲翻过两道山梁来到这个小村庄,给几户老亲戚拜年。村庄岑寂一片。村里人家大多盖起了高大的楼房,门前的路修成了水泥路,但在村庄南头,一户大瓦房门前荒着,柴草拥门。过了这家,一座土院子紧挨着田地。进了几根木头支起的门楼,院中的土厦房还是上世纪80年代的模样,厨房安在窑洞里,一点儿都没改变。父亲呼了一声“三舅”,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进得屋中。屋内支着小桌、炉子,头仿佛一下要顶到天花板上。三舅爷和三舅婆下炕笑脸相迎,说:“赶紧上炕,暖噶。”
三舅爷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笑容依然和孩童一样,有一种纯真。他说,今年71岁了,耳朵也背了,虽然戴上了助听器,但跟人说话常常牛头不对马嘴。我们笑着听他说。他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儿子是这一坨村庄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给家里争了光。经常给他家找气受的那一家人,老一辈全入了土,小一辈一个去世,一个离开了。但是儿子在外打拼,企业也不景气,家里经济还是紧张,房子依然是几十年前的老房。
在屋里站了几分钟,他忽然神秘地对父亲说:“舅收拾下个东西哩,你给舅看看。”进得里屋,三舅爷从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了一个暗红色的木柜子,摸出了一个东西。褐色的光滑的木头管子,一头大一头小,上面有六个眼眼。“你看,这寻上个哨片,能当个唢呐不?”父亲一看笑了,他就是一个唢呐手。他把这个东西拿在手里翻转了两下,说:“唢呐得八个眼眼呢,这只有六个呀。”
“这是我从一个工人手里要来的。我一直想把吹唢呐学会,别人说,让你看看,你是吹唢呐的。”
“吹唢呐要大肺活量,50岁练,都觉得晚,你都71岁了,还学这干啥?学乐器,还得有点天赋。”父亲在他耳边大声说。
三舅爷像一个在老师面前问错了题的学生一样,但并没有失望的情绪流露,依然笑着。
那截木管,也长几个眼眼,却终未成为一根可以造声于天地之间的唢呐,就像三舅爷未能成为一个传声于山野之间的唢呐手一样。
“71年的岁月都没伤了他。”妻后来对我感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