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创业

文 张艳荣

插图：邢安赢

一

清晨，从海面吹来的风，湿漉漉的，润泽着芦苇、稻田。太阳刚从东方升起，朝霞洒在红色的碱蓬草上，更加鲜艳。连成片的碱蓬草，把海滩变成了红色，红彤彤的，仿佛绵延至天的尽头。小美站在岸边，遥望着大海，浮想联翩。一条小木船在红色的碱蓬草和翠绿的芦苇丛中蜿蜒漂荡，一个女孩划着木浆，她身穿白色上衣、淡蓝色长裙，渐行渐远的背影，与海天、红草、翠苇交相辉映。不时惊飞海鸥、野鸭、丹顶鹤。远处一群鸥鹭飞向天空，翅膀掠过晨光。空中传来鸥鸟的鸣啾，悠长……小美对着这个女孩的背影愣神，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也是清早，和爸爸去赶海。

小美在海边踌躇着，本应下车就回盘锦绕阳湾的家，但她选择了先到海边走走。她有些不敢回家，她这次从大城市回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可是，父母辛辛苦苦供她上大学，就是为了让她走出这小渔村。太阳跳出了海平面，光芒万丈，小美忧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伸展着腰肢，对着大海喊：盘锦——绕阳湾——我回来了。

小美背着双肩包，走在乡间路上。她边走边看四周的景色，路过一条小河，河里游着几只绿头野鸭，她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进河里，两只绿头野鸭扑棱棱飞起，没飞多高，又在远处的水面落下。

刚进村子，正赶上孩子们去上学。孩子们三五成群，边嬉闹边奔跑，他们跟小美打着招呼。有几个送孩子出门的家长，聚在一起说笑，见到小美，先是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然后夸张而羡慕地啧啧称赞，呀，大学生回来了，你看看，在城里工作，就跟咱们不一样。其实，小美穿得还不如她们好呢。另一个大嫂接话，将来在城里安家，把你爸妈都接去享福。

小美只是礼貌地点头，敷衍着笑。

熟悉的小院，魂牵梦绕，留下多少童趣。这就是她的家呀！在城里受了委屈、挫折，她就特别想念这个农家小院，温馨而亲切。

妈妈正在做早饭，见她回来，多炒了一个菜。爸爸赶紧去园子里拔新长出的小菜和小葱。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桌上，小美真饿了，又吃到家乡饭了。一碗高粱米水饭还没吃完，爸爸问她，李海没跟你一起回来？小美只顾着吃饭，支吾着。妈妈说这次回来多住些日子，看你都瘦了，吃胖了再走。爸爸反驳妈妈，那能行吗？在城里上班，耽误时间长了可不行。

小美把饭吃得震山响，小葱卷干豆腐蘸酱，真香，自家做的大酱就是有味道。妈妈看她吃得香，就说，等走的时候灌一瓶子拿着，多拿点，还有李海呢，这孩子也爱吃自家做的酱。

听着父母这么说话，是，都是好话，可小美听着硌耳朵，马上失去了食欲。她放下碗筷，愣愣地看着父母，突然说，我这次回来，不打算回城里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妈妈露出一副像是听到了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

小美嗫嚅着说，我打算回来养殖野鸭。

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粉碎。是爸爸摔的。

妈妈颤巍巍地说，她爸，孩子还没吃完饭呢，看你这火爆脾气。

小美从炕沿上站起来，惊恐地看着一地的碎玻璃碴。

爸爸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儿，像个运动健将，从炕里一跃而起，跳到地上。指着小美，大发雷霆。我和你妈省吃俭用供你念大学，就是为了让你跳出这农村，你倒好，还想回村搞啥玩意儿养殖？那野鸭能养殖就不叫野鸭了。你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妈妈坐在炕沿抹眼泪。

小美不理解了，我不就是从城里回来了吗，难道我在城里过的日子就比在家里好吗？小美来倔劲儿了，我上的是农业大学，理应回农村。

妈妈哭着说，女儿啊！就没见你这么傻的。

你要是回来就从家给我滚出去。爸爸愤怒地指着门口。

小美哭着跑出家门。

河里的水清凉凉的，岸边的草绿汪汪的。小美从家里跑出来，没地方去，她来到了小河边，坐在岸边的小土堆上，想着心事。小时候她和李海经常在小河沟里捞鱼，弄得满身的泥和水。而如今，小河依旧，情将不在。

风吹拂着小美的长发，她的脸还挂着泪珠。

手机铃响，小美从衣兜里拿出手机看。是李海发来的信息：小美我爱你，请原谅我发脾气。小美看完短信没回。手机刚放进衣兜，铃又响了。小美接电话，那头传来李海的声音，小美，咱俩是从绕阳湾考出来的，就是在城里要饭也不能回去，丢不起那人。你听见没有？

而小美说着另一件事，李海，我现在就在咱俩小时候玩的河边，还记得吗？我们在苇塘里捡野鸭蛋。电话那头传来李海最后的通牒，小美，你执意要回绕阳湾，我们就一刀两断。

还没等小美答话，电话那头出现了挂断的嘟嘟声。小美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无论如何，她主意已定，她不想在城里打工，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她要自己创业。

这时，飞过几只野鸭落在河面上，河水波光粼粼，几只野鸭在河面嬉戏追逐，抖着像缎子似的闪亮的羽毛，水花四溅。小美看得出神，眼里露出了含泪的微笑。心说，野鸭呀，野鸭，你要争气呀，我就要从你身上创业挣钱喽。

远远地，见村长背着手，顺着河边走来。离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哎，那是小美吧。

小美脸上还有泪痕，她慌忙擦干眼泪，响亮地应声，是我，村长叔。

村长快六十了，人不错，就是有些固执守旧。每次见到小美都夸她孝顺、懂事，这次也不例外，夸完末了问住几天，所不同的是，这次小美说不走了。

村长惊讶呀，他小声问，在城里出啥事了？还是犯啥错误了？

小美笑了，没有，村长叔，我想回来自己创业，养殖野鸭。

村长嘛，自以为算得上一级干部了，习惯给别人拿主意。他嘶哈着，摇头，说你个女孩子，去盘山县开个超市、饭店啥的，也比干这个强啊。村长还在为小美创业项目苦思冥想呢，小美截住了他的思绪，她向前一指，村长叔，我想承包那片水塘。她怕不包给她，说自己有技术，是农大毕业的。

村长思量片刻，想想也对，小美上的是农业大学呀，兴许能成。但他还是觉得不妥，老百姓那点钱来得不容易啊，别再拿钱打了水漂。他说，小美呀，承包给你倒行，你得回家跟你爸商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二

一家人正围坐在炕上吃饭。农家饭，小葱蘸小鱼炸酱，辣椒炒蚬子，烀茄子土豆，水捞高粱米饭。小美爸盘腿坐在炕里，捏个小酒盅，有滋有味地喝着。妈妈也坐在炕里，不住地给小美夹菜，就怕她吃得少。这两天，小美跟父亲怄气，又瘦了一圈。小美妈嘱咐当爸的，别在饭桌上跟孩子说事。可是，当爸的就是扳不住，再说，吃完饭，就抓不着她影了。几盅酒下肚，父亲就管不住话匣子了，他说小美呀，还是不行，家趁万贯带毛的不算。

小美赌气，就算我借您的还不行吗？

父亲更没好气，不借，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人家上大学为了进城里上班，你倒好，回村养野鸭，你让我和你妈的老脸往哪儿放？

小美也不示弱，就知道要面子，您知道我在城里有多大的压力吗？走马灯似的换工作，朝不保夕，为啥非得在城里挤？我就想回来养野鸭。

这爷俩，你一言，我一句，谁也不让谁。

父亲还是心疼钱，他不舍得往外拿钱，攒这俩钱那么容易呢。听到女儿说在城里的苦处，当爸的也心疼，他压压火，劝女儿，慢慢熬呗，谁能一步登天啊。人家李海咋能在城里混？

提到李海，小美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泪水充盈了眼眶，说别提他。

当妈的心窄，慌乱中打翻了饭碗，忙问，咋的，你俩闹别扭了？

小美抹把眼泪说，我俩黄了。

这回小美爸的火气都在李海身上了，他把酒盅往桌子上一蹾，就因为这个浑小子你回村？

小美光落泪不说话，往嘴里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扒拉饭，吃得那个揪心啊。

爸爸边骂边往地上出溜，穿鞋，小鳖犊子，他说黄就黄啊？我找他家去。

小美撂下饭碗，跑进自己的屋，趴在炕上哭。

这边小美爸要找李海家拼命，那边小美呜呜地哭。小美妈拉着小美爸，说女儿的心思就是想干一番事业，咱得支持她。小美爸指指柜子，意思拿存折。

小美妈扯着袖子擦眼泪，露出了笑容。忙不迭地从柜子里拿出存折，指着小美的屋，意思送给女儿。小美爸点上一支烟，坐在炕沿上，算是默许了。这存折是给小美准备的嫁妆钱啊。

接下来的日子，一家三口在鸭场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儿。鸭场盖得简陋，用栅栏围着。鸭舍是泥和稻草垒起来的。

今年自己孵化小鸭是来不及了，进了一批小鸭苗。小鸭雏们在草地上觅食，发出稚嫩的叫声。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鸭舍、苇塘。从水面吹来的风，吹拂着芦苇，空气中飘荡着芦苇叶的清香。小美在鸭场忙碌着，不时照顾小鸭、小鸡，她的脸上、衣服上，都是泥巴。光脚穿着凉鞋，脚丫子都是泥。

天太热了，她放下铁锹，去鸭场外的小河洗洗脸。河水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悠悠地流向远方。河边青草依依，鸟飞蝶舞。远方，海连天际，浩荡缥缈。风吹过，带着爽清的咸味，芦苇在风中摇曳着。

小美索性蹚到河水里，融进这如画的景色中。她往脸上撩着水，好凉快呀。她蘸着河水，梳着长发。玉镯在手腕上滑上滑下，她抚摸着玉镯，浮想联翩，这还是李海送她的生日礼物。她回望着身后的鸭场，望着高远的天空，哼唱着她最爱的歌曲：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走过那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

忧心忡忡的李海走在小路上，用手荡着路边的芦苇。他还是不舍得放弃与小美的爱情，他想当面听听小美的想法。远远看见河边的小美，正用手拢着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辫。小美不经意地回头，正看见李海。她手僵在了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放下。她慢慢向李海转过身，期盼地望着他。

和煦的风吹拂着芦苇，唰唰地响。芦苇叶打在李海的手背上，他采了一束芦苇，捧在手里，翠绿欲滴。李海郑重其事地捧着芦苇，向小美走去。快走近时，小美从河水里拔出脚，光着脚丫向李海跑去，她直接扑进李海的怀里。

那束芦苇散了一地，像是为他们的爱情点缀浪漫。

李海抚摸着小美的头发说，我们何必相互折磨。

小美轻声啜泣。

李海说后悔了吧？跟我一起回城吧。

小美轻轻推开李海，说她不想再去挣那三千多元月薪，然后是没日没夜的加班。实际上，李海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但他不甘心再回到农村，也没有更好的理由说服小美。只好摊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我们熬着，总能熬出头的。小美不想与他当面针锋相对，她拉着李海坐在小河边，希望河水能唤起他对家乡的眷恋。他们俩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抱着膝盖，肩并肩，坐在河边，想着心事。

太阳已经偏西，阳光变得柔和，河面在太阳的光辉里，仿佛镶嵌一层金色的波光。李海托着腮望着河那边。他想起了小时候，拉着小美的手在芦苇荡里奔跑。可是，发奋读书，上大学，不就是为有一天走出绕阳湾吗？这也是他从小的愿望啊！他还是要劝小美跟他回城里，他说，小美，你忘了，我们从小就羡慕城里的生活。小美说，我们去过城里，见识过了，绕阳湾才是我们的根基啊！李海眼神中流露出贪婪与不服气的光，不，我要变成真正的城里人。为什么他们世代都是城里人，我们就是绕阳湾人？小美无限痛苦地看着他，绕阳湾有啥不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李海比小美坚决，他套用一句时下的流行语，我宁愿在城里哭，也不愿在绕阳湾笑。小美望着他，眼里闪着泪花。她真希望李海能回来帮她，鸭场需要李海。她不能戗着话茬跟李海犟，就换种方法说服他。再说了，他们是情侣呀，李海回来一趟不容易，应该谈情说爱才是。她牵起李海的手，二话不说，向那片芦苇跑去。到后来，变成了李海牵着小美的手，在芦苇中奔跑，多久没在苇塘中跑了。他记得，那还是上小学呢，他和小美在这里捡野鸭蛋，差点把小美弄丢了。找到小美的时候，小美正哇哇地哭。手里还握着两枚野鸭蛋，真是小财迷。想到这儿，李海怕失去小美似的，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拥抱着小美，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小美以为李海同意留下了，和她一起创业，激动地说，李海，你看这片芦苇，非常适合天鹅、大雁生长，将来我要把这承包了，建立养殖园。不光养殖野鸭，还要养殖天鹅、大雁。

这回是李海推开她，惊诧地看着她，你做梦吧？

小美说，我是做梦，只要我努力，会实现梦想的。

李海很不耐烦地说，小美，我们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

小美乞求，回来吧，我们一起创业，我有技术。

李海问她，你光有技术，你有资金吗？

小美嗫嚅着说，你不是说，你妈妈已经给我们准备了买婚房的钱嘛，李海，我不要房，真的，我们投资养野鸭吧。

李海彻底失望，看着远处，折了根芦苇，把芦苇上的叶子，一片一片掰掉。苇叶慢悠悠飘落着，落到地上，又被风吹得翻卷着，飘到更远处。他手里的芦苇，只剩光秃秃的芦苇秆儿。他这次回来，是想挽回他们的爱情，可是，看起来是不可能了。

在小美回来的这段日子里，公司老总的女儿看上了他，约了他几次，他都婉言谢绝了。而小美宁要养殖场，也不要他。他惆怅地叹口气说，小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分手吧。

小美抓住李海的手，使劲儿握着说，我们相恋这么多年，你就舍得吗？别离开我。

李海抽出手，转过身背对着她。

小美近乎乞求地说，我不要你投资，房钱你留着。只要你等着我，等我建成了绕阳湾生态养殖园，我们就结婚。

李海听完小美的话，脸上的表情，是嘲笑、讥讽、无奈。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小美歇斯底里地喊，养殖园？天方夜谭。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小美含着眼泪，向李海挥手，不停地喊李海。手腕上的玉镯好沉啊。

太阳已经落到海的一边，火烧云在天际燃烧，变换着燃烧的姿态，演绎着燃烧的舞步，连带着大地也一片金黄。小美流着泪，独自在苇塘里奔跑，在火烧云里奔跑，在天边的海市蜃楼里奔跑……她奔跑在瑰丽的晚霞中……

一对丹顶鹤，如剪影般飞过火烧云。

不知从哪儿飘来歌声，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为何阵阵风儿为她诉说，还有一群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失恋的阴影早已抛在了那傍晚的火烧云中，她已哭过、跑过，不会把忧伤带到明天。她没有时间忧伤。小美跟爸爸妈妈整天在鸭场忙碌着。忙碌的日子过得很快，一群黄色的小鸭子在草地上跑着，跑着，已经变成了成鸭，呱呱叫着，像大合唱。

这一天，小美正用稻草蘸着泥垒鸭窝。

村长从鸭场路过，他站在栅栏外说，小美呀，野鸭快下蛋了吧？

小美站起来，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嗯，快了。

村长看着简陋的鸭场，加小心啊，别飞走喽。村长感叹，小美，你还真行。

小美乐呵呵地说，村长叔，别忘了，我上的是农大，对口。

哈哈，村长高兴，是比城里的工作对口。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呀。

三

就等着野鸭下蛋了，小美每天精心地侍弄着野鸭。天有不测风云，老天要下雨，谁也挡不住。

鸭场变成了水塘，小美穿着雨衣在赶野鸭进鸭舍。小美爸穿着雨衣跑来，帮着赶鸭子。野鸭不听话，东跑西跑的，好不容易把它们赶进鸭舍。小美爸看着鸭舍墙上的泥顺着雨水往下流。他扶着墙说，这泥墙太不牢靠了，雨一浇就掉泥呀。

小美说挣了钱，明年咱盖砖的。

闪电过后，紧跟着雷，雨更大了。

风吹掉了小美的雨帽，倾盆大雨浇在她的头上，浇湿的头发一缕缕搭在脸上，她打了个喷嚏。

小美爸扶着小美，孩子，赶紧回家，别感冒了。小美接着打了几个喷嚏，还说没事。最后被爸爸强拉回家。

到了晚上，雨下得更大了。小美裹着被在炕上坐着，不断打着喷嚏。小美妈端着一碗姜汤，递给小美，让她趁热快喝了，姜汤驱寒。小美捧着碗，一口气喝完，不放心地看着窗外，大雨如瓢泼啊。

小美爸坐在炕上抽着拇指粗的旱烟，锁着眉头。

雨哗哗响，拍打着窗户。

一道闪电，照亮院子，小美看见大雨如注。她转头向炕下奔，趿拉着鞋就往外跑。小美妈拉住她说，小美呀，你还发烧呢。

妈，我要去鸭场，这么大雨，我怕鸭舍塌了。

小美妈说塌了也没办法，命要紧。

小美爸穿上雨衣，奔到院子里，我去，小美，跟你妈在家待着。

闪电，打雷。

小美妈死死拉着女儿和丈夫，哭着说，你们谁都不能去，看架势，这是要发大水了。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小美挣脱了妈妈的手，向鸭场跑去……

鸭场一片汪洋，小美站在没膝盖的水里，茫然地看着四周。鸭舍塌了，野鸭也不知去向。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脸上的泪水和着雨水流淌着……

这场大雨，彻底毁了小美的鸭场。小美爸倒看开了，也好，这回女儿该回心转意了。所谓的回心转意，就是放下养野鸭这事，回城里上班去，让他们老两口子省省心。

正当小美一筹莫展、万念俱灰时，城里传来李海和公司老总女儿结婚的消息。

什么也休想阻止小美的脚步。她瞒着父母到县里跑贷款，不能再伸手管父母要钱了，父母也拿不出钱了。但跑了几天银行，一无所获。到了晚上，一家三口算是消停地在家说会儿话，小美总是避而不谈鸭场的事。但她不谈，不等于爹妈不谈，这个事总是要谈的。小美爸抽着旱烟，闷声闷气地说，这回撞到南墙你死心了吧？

小美坐在炕沿边，眼睛看着别处说，我不能半途而废呀。

小美妈觉得这孩子太犟了，又不敢深说，怕她难受，就小心着说，孩子啊，咱家是蹦子儿没有了。

我去银行贷款。小美说这话一点底气都没有，她跑银行了，没贷来款呀。

小美爸把抽了一半的旱烟扔地上，你搁啥作抵押？啊？就咱家这破房。

说到房，小美不说话了，因为就剩下房子了。小美还真想用它作抵押。只是不敢，也是不好意思开口。她拐个弯说，不是我技术不行，而是天灾，不能总让咱赶上。

小美爸卷着旱烟说，痛快回你的城里，挣一分是一分，别让俺们跟你操这心了。

小美眼里含着眼泪。

小美爸把烟点上，狠抽了一口，咳嗽了几声，你说你因为这个和对象还黄了，你都多大了，咱村里像你这么大丫头都结婚了。他皱着眉头，看着小美妈，还是下决心说了，唉，听说老李家小海结婚了。

屋里寂静无声，只听叹气声和吧嗒吧嗒抽烟声。

愁不能当日子过，小美拿铁锹收拾鸭场的淤泥。毒辣辣的太阳烤灼着小美。

村长路过，看着栅栏凌乱地倒在地上，鸭舍塌成了一摊泥。再看小美，顶着大太阳干活儿，着实可怜这孩子。他问小美，还想接着投资啊？小美点头，她说村长叔，我需要您的支持。我跑了几家银行都没贷到款，但我打听到县里有大学生创业贷款。

还没等小美说完，村长说，叔支持你，如果需要担保，村里给你担保。

小美高兴地跳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办。她放下铁锹，往河边跑，穿着凉鞋，脚上都是泥。她要洗洗脚，去县里办贷款。

正和李海走个对面。李海和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正手牵着手，走在河边的小路上。

姑娘鲜亮的高跟皮鞋和小美满是泥的塑料凉鞋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期而遇，小美和李海，一时无语。

李海拉着姑娘的手，见到小美，连忙放开。那姑娘重又握住他的手。

小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光着脚，脚尖上也是泥。她穿着半袖的衣服，玉镯很明显地戴在手腕上，她用另一只手下意识地遮住了手镯。好像玉镯是偷来的。

奇怪的是，两人如同陌路，擦肩而过。

小美的脸上挂着泪珠，她咬着嘴唇，憋着眼泪。

河水欢快地流淌着，刚没过小美的小腿肚。她弯下腰，捧起水，打在脸上，一下，两下，三下，她抬起头，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眉眼更加清秀。玉镯在水里愈加翠绿，她把玉镯从手腕上摘下，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放进衣兜里。她抬头望天，两朵白云正飘过河面，她对着白云招招手。她把手做成喇叭状放在嘴上喊：啊，白云，我爱你！啊，天空，我爱你！

两只水鸟，一前一后贴着水面，扑棱棱飞过河面。

时光荏苒，三年过去了，没有白费的努力，小美的“美丽湿地生态养殖园”成立了。

在一排极具湿地风情的芦苇搭建的房子前面，聚集着前来贺喜的人们。现在的小美，不是盖不起砖房，这芦苇房才配得上生态、才配得上这大湿地绕阳湾。绕阳湾的野鸭蛋，远销国内外。

城里的李海，结婚三年，总是在争吵中过日子。到底因为什么争吵？琐事，琐到已经想不起来了。李海有时环顾着宽敞、华丽的房间，恍如梦境，他自语，我只是个过客。李海终于把车钥匙和房门钥匙放到茶几上，搬出这个本不属于他的家，也确实不是他的家，房子车子都是女方买的，当然都是女方的名字。

两座山到不了一块，而两个人，总有见面的机会。小美和李海又在苇塘边的小路上见面了，像是不期而遇，又像是精心安排。但这次的相遇，两人站着，中间有意隔着一段距离。身边的芦苇摇曳，鸟儿鸣啾。

小美的眼神里少了稚嫩，多了沉稳。

李海的眼神里少了浮躁，多了深沉。

他说，小美，我以为你不会见我。

小美说怎么会呢，在这片湿地上一块长大的。哪个河沟鱼多，哪个河沟螃蟹多，你知道，我也门儿清。

李海说，你是个重情义的人。我理解你的意思，人不亲，土还亲。

远处的苇塘里，三五一群的天鹅，引吭高歌。一群绿头野鸭扑进水塘里。

李海望着眼前的景色，眼里盈满了泪水，感慨，小时候玩耍的芦苇塘成了你的养殖园，你的梦想实现了。而我，又回到了起点。而且，比起点还要低。

小美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李海说我还想回城里闯荡，靠自己的本事。

小美说你这句话说对了，但你记住，绕阳湾永远是你的家。

盘锦是辽河流入渤海的地方，是北国水乡稻蟹飘香的地方，是大湿地百鸟齐飞的地方。一条小木船在红色的碱蓬草和翠绿的芦苇丛中蜿蜒漂荡，远远的背影，渐行渐远。男孩划着木浆，女孩坐在船头。海天、红草、翠苇浑然天成一幅大自然壮美的图画。一对丹顶鹤鸣啾着，飞翔在小船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