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骑
认 亲
□叶 骑
舅爷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伤。
一家子坐在屋里,互相打量,却都不说话,我耷拉着脑袋,看着这奇怪的一家人。
过了会儿,奶奶试探地问了一下自己的弟弟:“见着了么?”
舅爷不说话,艰难地把头左右摇晃了一下。
屋子里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去给你们做晚饭。”
奶奶说完出去了。
片晌,舅爷站起身,说:“我到外面透口气。”他步履蹒跚地出了门。
我看着舅爷不高的身材,突然想起来,舅爷又去认亲了。
记忆中,在我七八岁之前,认亲的事大概每年都要发生一次,但我亲身经历的只有一回。那时,我还不知道认亲是怎样一回事,非吵着奶奶带我去看看,结果眼前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
爷爷、叔叔、舅爷三个男人站在门口,要冲进门认亲,对方整个家族的人堵在大门前,说什么也不让进。
双方一开始还试着讲道理,接着就听见舅爷的叫唤:“冬梅,你出来,你把孩子带出来让俺瞧瞧。”再后来,人群开始叫骂、推搡,混乱中也不知道谁先打出了第一拳,两个家族的人瞬时干得人仰马翻。最激烈的一次,对方的邻居也抄起棍棒参与进来,舅爷回到家时,遍体鳞伤。
从这以后,我再也不去看舅爷认亲了。
后来,我从奶奶那里知道,这个叫冬梅的女人,是舅爷上学时的恋人。那时,两人山盟海誓,爱得死去活来,但这个世界有高低之分,有贫富之别,所以也就会有一种爱情,是永远得不到父母点头的。两人抗争、痛哭,但最后,女方妥协了。
那时,有两个词非常火热—“闯关东”“北大荒”。听说黑龙江还有内蒙古东部的黑土地非常肥沃,适合开垦,于是,一夜之间,姑娘举家迁往内蒙古东部,也就是奶奶后来出嫁的地方,从此,再无音讯。
舅爷苦苦找寻,无果,之后去省城上了大学。按理说,这段年少的往事至此也该落幕了,然而,舅爷大学毕业的那年,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冬梅的消息。而且对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冬梅出嫁的时候已经怀孕。最终,这个从未谋面的孩子,改变了舅爷的人生,开始了他漫漫一生的认亲之旅。
奶奶做完饭,走到客厅,没看见舅爷,问他去哪了。
舅爷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他往左边走了,就说:“舅爷去了后山。”
奶奶说:“饭菜都做好了,你去叫舅爷回来吃饭。”我得了令,一蹦一跳地跑出门去。
后山不大,我转了几圈,在一棵松树下,看见舅爷孤零零坐在一块石板上。
我突然有些难过,怯怯地走过去,喊道:“舅爷,吃饭了。”
舅爷转过身,看见我,眼眶是红的。
他摸摸我的脑袋,突然问我:“静儿,你想你爸吗?”
我的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甚至记不起他长什么模样。那会儿,我正在上小学,刚学了“因为……所以……”于是就用这组关联词造了一个句:“因为我没见过我爸,所以我不想他。”
舅爷听了我的话,竟落倏然下了眼泪。
过了很久,他才挤出一个微笑,对我说:“那我的孩子肯定也不想我。”
我茫然站在舅爷身边,不知所措。
舅爷拍拍我,让我先回去,他抽支烟就回来。
我信以为真,转身回家了,这个傍晚,成了我与舅爷见的最后一面。
晚上,等家人找到舅爷的时候,这个家族里唯一的大学生,用一根麻绳,在那棵松树上,结束了自己本不该如此的生命。
家族的亲人开始陆续赶来,神情凄伤。
我成了舅爷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大家围着我,问舅爷生命最后的时候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有些害怕,很多话都不记得了,但那一瞬间,我蓦地记起舅爷在我面前落下的那滴眼泪,就对大家讲:“舅爷说,他的孩子不想他。”
人们都不说话了,奶奶走进自己的房间,久久没有出来。
那一年,舅爷刚满四十岁,未婚。
(作者地址: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民主路555号中交二航院党委工作部 邮编:43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