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初曰春
真没想到,我一夜间成了网红。眼下,我似乎别无选择,只能逃亡,再继续待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帮他们开发了精神馃儿,一上市就引起了轰动,不但把电视台记者给引来了,连个别大领导都派人来排队,买回去当作礼品馈赠亲友。
我心里直纳闷,现在的人都怎么了,难道都得了神经病?要知道刚开始我只是想找个噱头,结果一传十、十传百,“馃”字被去掉了偏旁,成了“果”,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是某种水果。
不是吹牛,在长江以北,人们熟知的各类水果,譬如樱桃、苹果、葡萄、草莓之类的,统统是登州的特产。如果他们自称排名第二,其他地区的人就不敢喊第一。
登州还盛产海鲜。没错,这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景色优美,适合居住,具体到我所在的宁海区,更是如此。
宁海有山、有河、有岛,还有温泉。山叫昆嵛山,是道教全真派的发源地,被誉为圣山,很有来头;河叫鱼鸟河,自南向北流入大海,这河流走向很有意思;岛是养马岛,相传是秦始皇养马之处,号称东方夏威夷,是网红景点;温泉也有历史了,据说汉朝时就被帝王发现,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时候,更是把龙泉汤视为风水宝地。
如今我住在龙泉汤附近,温泉里富含矿物质,没事儿泡上一泡,对身体的好处多了去了,周边百岁以上的老人比比皆是,引得各路专家学者纷纷来调研。
但是,这里再好,我也难有归属感,我得选准时机逃离,而且决不能有一丝半点的犹豫,保命要紧。
严格意义上讲,宁海算不上我的老家。我出生在北京,长在皇城根下,但我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骨子里带着傲气,瞧不起外地人。话又说回来,我也没那资格。
北京是回不去了,海石林或许已经死掉了,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待见我。如若不是他,我起码还居住在首都,不至于流落他乡,委曲求全生活在安雪梅的屋檐下。
海石林和安雪梅是我的亲生父母。故事很老套,作为夫妻离异撇下的孩子,我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角色。
如果把15岁当作人生的分水岭,那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门头沟。那里是京城的西郊,在六环外,靠近永定河。永定河是北京的母亲河,比鱼鸟河的名声大多了。
从小到大,我都住在那里,周边全是山,山上有潭柘寺、定都阁。这两处都有典故,有句话叫“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可见前者有多牛;后者就更好理解了,顾名思义,当年定都北京后,修了那么个楼阁,至于是元朝还是明代,我始终迷迷瞪瞪。
很惭愧,我把书都念到了狗肚子里,连门头沟引以为豪的地理坐标都一知半解,只晓得早年那里有煤矿、有首钢,如今有冬奥会的比赛场馆,受到了全世界的瞩目。
我刻意回避着与门头沟有关的记忆,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存不甘。实话说吧,就算那里是郊区,我也是北京孩子,进北京的大学更容易。可惜我早就不读书了,一想到化学公式、几何图形,还有那些文学常识,我脑袋就得大上三圈,或许我这辈子压根就没那个命。是啊,我才刚成年,就已经相信命运了,似乎是天大的讽刺。
但凭借一己之力,我根本无法改变现状,包括此时此刻,我想离开宁海,竟然束手无策。
道理很简单,我身无分文。何家宝是个守财奴,把钱管得死死的,就连我妈安雪梅也甭想从他那里抠出一分钱。我曾经为她打抱不平,但更多的时候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也是我妈命运不济,她跟我爸分手后,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北京,回到宁海,又跟何家宝旧情复燃,走到了一起。代价是何家宝丢掉了公职,人家的前妻也不是省油的灯。
刚开始那几年,何家宝豪气冲天,连续开了几家公司,都以破产而告终。实在没法子了,他才听取了我妈的建议,开了家面积不大的糕点房,试图东山再起。
何家宝学的专业跟食品有关,那是他的强项,虽然我搞不清他为什么专业不对口,后来是在环保局工作。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不屑于小打小闹,满脑子想的是做大生意,刚开张那会儿总是摔摔打打。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投奔了我妈。世事无常,我一来宁海,何家宝的父母就双双生病,我妈又得忙活店里的事情,又得伺候两位老人,像个永无休止的陀螺,抽鞭子的便是不幸的生活。
许是因为我妈拆散了人家的婚姻,也可能是两位老人被病痛折磨得要命,他们对她挑肥拣瘦、指手画脚。我妈忍气吞声,再大的委屈也是笑脸相迎。总之,我为她感到不值。
我挺喜欢宁海的山山水水,唯独对这里的风俗反感至极。当地人有性别歧视,家里来了客人,女人不得上桌。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三从四德那一套?可想而知我妈的处境了,我想替她打抱不平,她拦住了我,说这里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习惯了就好。我顿时感到她过于下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段时间,我很压抑,何家宝总拿白眼珠子瞪我,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仿佛我的出现,切断了他的命根子,让他成了死太监。我妈看出我的反常,一个劲儿地劝我,说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老何上有老下有小,欠下了一屁股债,不容易。
的确有些道理,可他日子过得再紧巴,还缺我一双筷子吗?转念一想,人家没有义务抚养我,更何况我也晓得兜里没钱的滋味。
我是我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心疼她,就给她打下手,权当是给他们打工,自食其力总可以了吧。有一次,趁着我妈不在,我跟何家宝谈妥了条件,只要能打开那些糕点的销路,他给我一分提成。
我需要钱,再少也不嫌弃,因为我随时还会四处漂泊。很悲催,我高估了自己,傻了吧唧地被他骗了。
我提出了新创意,眼见着赚了笔钱,何家宝翻脸不认账,害得我哑巴吃黄连。令人气愤的是,打那以后他实行扫码支付,我想打钱的主意都没门儿了,问题是那是我带来的理念。回想起来,我依旧怒不可遏。
还有个小插曲不得不说。
我姥爷有严重的糖尿病,别人有的症状他一个不落,偏偏又多了一样——嘴馋,越是甜品他越淌口水,见了店里的面包、蛋糕之类的,他迈不动腿。我突发奇想,何不推几款新品,让血糖高的群体也能一饱口福呢。
把这一设想对大师傅老杜一说,他让我跟何家宝和我妈商量一下。我心想跟何家宝是商量不着的,至于我妈那边,我是想给她个惊喜。
我的计划是先推出产品,只要能在市场上站住脚,就赶紧注册商标,进而建个食品厂,批量生产。商标就叫“安心”,目的是向何家宝示好。
安心是他女儿的名字,她跟我同岁,在宁海实验中学上学,人长得漂亮,只不过反应总比别人慢半拍,脑瓜子不是那么好使。后来听说,她小时候得过一场病,留下了后遗症,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何家宝的心头肉。
三年前我就拥有了超前的目光,瞄准了糖尿病患者这一消费群体,想打开新的市场。但老杜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何家宝把我臭骂一顿,说坚决不能赚昧良心的钱。
也是,绝对意义上的无糖食品是不存在的。我妈也胳膊肘往外拐,向着他说好话,我口服心不服。事实证明,我有经商头脑,如今满大街都打着无糖食品的旗号,合着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那次是雷声大雨点小,我的计划搁浅了。我把火气撒到了安心身上,那傻丫头觉察不到,依旧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盼着我带她去看天安门。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我虽然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也没去过几回天安门广场。实话实说吧,我爸海石林快赶上吃低保的了,他还能活在这个世上,简直就是奇迹。
是时候离开宁海了,可我口袋里比脸还干净,总不能出门当个叫花子吧。我打起了安心的主意,我知道她手里有数目不小的一笔存款。
正寻思着怎么把钱骗到手,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龙泉汤派出所刘所长来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脚底抹油,溜了。
我躲进了仓库,光线有些暗。
四周的面袋子码得整整齐齐,我总觉得我妈有强迫症,这几天面粉消耗得快,她还是收拾得利利索索。
我猛然间冒出个想法,我应该拆开一个袋子,把面粉抛到空中。我看过一个资料,粉尘在有限的空间里聚集,再点上火,就会发生爆炸。假如付诸行动,我可以趁乱逃跑。
飞机、高铁、绿皮大火车,我是不能坐的,那些都得用身份证,我的行踪会暴露无遗。我只能乘坐公共汽车,而且还得尽量避开监控,在半路上拦车。
“爆炸”是很血腥的字眼,我倒不是怕死,三年前我便已经与死神擦肩而过,早已把生死看得很淡。我是没钱跑路。既然不惧怕死亡,又何必要逃走呢?这确实自相矛盾。
我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看着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物品,先前的念想荡然无存。真要出了爆炸事件,我妈会第一时间被调查,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已经很艰辛了,那么干对她是不公平的,无疑是雪上加霜。
如若真被调查,来者肯定是刘所长,我清楚他的行事风格,他会质疑一切,把好人坏人统统当作嫌疑人,这已经成了他的职业病。
其实也不尽然,我曾经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过两个月,他愣是没看出我的破绽,如今想来也是个笑话。
还是得把时间倒回三年前。
我刚来宁海,傻乎乎地搞什么无糖糕点,被何家宝视为眼中钉。他家的亲戚甚至说我是个扫把星,因为我的到来,害得他父母卧床不起。我妈不想激化矛盾,把我送到派出所干辅警。
按说我年龄是不够的,但刘所长开了绿灯,我猜他是贪图我妈的美貌。我妈长得到底有多漂亮,我也不好描述,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假如我跟她同龄,保准会死缠烂打,把她追求到手。
也是逼到了份上,那时候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当时我安慰自己,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在龙泉汤派出所待着,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好逃之大吉。
我显然是太把自己当盘菜了,刘所长无暇顾及我的一举一动,反而对我关爱有加,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灯下黑吧。他以及派出所的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宁海地区治安形势良好,一年到头也难碰到刑事案件,反倒是那些民事纠纷层出不穷,让他们疲于应付。
或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刘所长压根没把我当成主力,期间他反复劝我继续上学,我妈把我安排到派出所,大概也是这个目的。我心动过,毕竟年龄摆在那里,满打满算才15岁,在那个年龄段就该坐在课堂上,这是自然规律。
刘所长磨破了嘴皮子,我终究没去,一来害怕暴露个人身份,再者担心跟不上这边的节奏。门头沟虽然没什么太好的学校,但那边更加注重素质教育。宁海恰恰相反,他们只看重升学率,全是填鸭式教育。
一看我油盐不进,刘所长不再抱希望,把我当成了摆设。他没指望我能给所里出什么力气。但我不敢闲着,不干点营生,我心里会发毛。
我平常爱动脑子,私底下对派出所出警情况粗略统计了一下,发现了个规律,他们的任务无非有二:一是家庭或邻里纠纷,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宁海人性格耿直,喜欢较真;再就是酒后滋事,这里的人好喝酒,酒规矩还特别多,有时因为少喝一杯酒,同桌的人就可能大打出手。
对我总结出来的规律,刘所长大加赞赏,当众表扬了一通。事后我才知道,人家心里门儿清,对辖区的情况了如指掌。肯定我的做法,只是为了培养我的自信。但他对我的存在几乎视而不见,只允许我打打杂,给内勤民警做帮手。
忽有一日,接到报警,又是有人酒后无德,把小饭馆给砸了个稀巴烂。正好刘所长去分局开会了,我逮住机会跟着去了现场,我血气方刚,犯了过去的老毛病,个人英雄主义爆棚,结果导致被人打伤,在医院里住了好些天。
刘所长挺难为情的,向我妈道歉,声称没照顾好我。我妈光顾得流眼泪了,反而是何家宝黑着个脸,恶狠狠地说,不能再让我干辅警,公安工作风险太大,万一把我的小命弄丢了,什么都完蛋了。
这是咒谁呢?我没给他好脸色,心里却感动得一塌糊涂。显而易见,何家宝心里是有我的,而且很在乎我,只是不善于表达。这也是我对他恨不起来的原因。
住院期间,我对安心进行了调查,听起来好似天方夜谭,但我确实那么干了,并且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前面提过,安心长相出众,但我见过何家宝的前妻,那是个相貌平平的女人,甚至说有点丑。单看颜值她们怎么也不像是娘儿俩。还有一点,安心为什么不姓何,偏偏跟我妈一个姓?
请原谅我思想龌龊,我把她当成了我妈的私生女。这得怪海石林,他用若干年的时间向我灌输,说安雪梅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她抛弃了我们父子。
我几乎被洗脑了,所以说当初我并不想来登州,实在是被逼无奈而已。我对我妈抱着仇视的心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我想当然地把她与何家宝的关系想复杂了。
安心很喜欢往医院跑,她每次都在病床前,滔滔不绝地讲述校园里的奇闻趣事,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我任由她发挥,心里盘算着如何搞清她与我妈的关系。
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有天傍晚,我装出生无可恋的样子,哭咧咧地对她说,假如哪次被人捅了刀子,流血过多,一命呜呼,就再也甭想见面了。
安心被吓到了,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带着哭腔问:安冬哥,我不想让你死,我还想去看天安门。
我以前叫海东,来宁海后才改随我妈姓,平日里很少有人这么喊,我一时愣在了那里。见我不言声,安心哭得更厉害了,仿佛我立马就会跟她阴阳两隔。
目睹她生离死别的样子,我心里偷着乐呵。等她嗓子都快哭哑了,我才装模作样地对她说,怕什么,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以给我输血啊。
安心破涕为笑,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是B型血,要多少有多少,管够。
我又摆出不相信的神态,说你怎么晓得自己的血型?
安心不知是计,说过去查过呀。她见我还是不信,扭身走了。
后来,她把验血报告给了我,才让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她的血型与我妈不符,她们不存在血缘关系。事实上我也弄不清为什么要在意这个,逆向思维,如果她是我妈的亲生女儿,说明我妈年轻时有魅力。再就是,万一我哪天嗝屁着凉了,她可以替我尽孝。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发觉我妈并非海石林说的那样,她实际上是个善良负责任的女人。我爸欺骗了我。我感到可笑,怎么能相信海石林呢?他早就落下了满嘴跑火车的名声,他那边的亲戚,包括我爷爷奶奶都瞧不起他,说他十句话里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的那半句也不能全信。
彼时,我无比想念爷爷奶奶,如果没有二老,我早就成野孩子了。可我不敢联系他们,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地。因此我故意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宁海,我向我妈撒了谎,她也配合我欺骗了他们。
我是安雪梅的亲儿子,她没理由不护犊子,更何况我说的是海石林一直对我家暴,爷爷奶奶不管不问。
总而言之,撇清了安心与我妈的那层关系,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我脑子里还在纠结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跟着我妈姓?还有,她哪来的钱?
知晓安心的存款是我妈历年来给的压岁钱,我并未吃醋,心想我妈是怕我有了钱,再离开她。我必须面对现实,她压根就不掌控家里的财权,但我现在需要钱,钱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关系到我的命。
我不得不打安心的主意。正好是周末,她没去上学,我给她发了信息,她兴冲冲地进了仓库。
我没搭理她,自顾自地问:刘所长来店里干嘛?
她没搭话,让我心惊肉跳,心想这回是躲不过去了。
我像惊弓之鸟,紧张得小腿肚子都快抽筋了。我只想去撒尿,突如其来的生理反应令我难堪。我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安心凡事反应都慢,她是在组织语言。
她随后的回答叫我难以置信,她说刘所长也是来买精神果的,而且要的数量比较多,交了预付款便走了。这不是刘所长的风格啊,他平素最反感跟风。
我惊讶万分,想寻个合理的解释,思来想去,只找到一个答案:刘所长很可能发现了我的秘密,故意来预订一批精神果,借此释放烟雾弹,先把我稳住。
他太小瞧我了,我会傻到坐以待毙吗?我突然发觉,他也就那么回事儿,之所以能干上所长,靠的是以往的经验,真碰到了新问题,他也得抓瞎。
我索性走出仓库,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离开小店。我妈喊住了我,让我帮忙,说订单太多,需要人手。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早料到精神果会火爆到如此程度,我决不会出这馊主意。老实说,这也根本算不上是我的创意,从前至后都是巧合。
当初选择在这里开店,是因为有人要建个疗养中心,有点冒险。这得感谢我妈,她眼光独到,觉得龙泉汤是个香饽饽,迟早会成为开发商争夺的目标。
果不其然,那人办齐了手续,转头就开工建设。他起初规划的确实是疗养中心,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养老院,附近有那么多长寿老人,相当于免费广告。
可惜这笔账算错了,当地人思想保守,把住养老院视为奇耻大辱。虽然疗养中心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还跟某家大医院成了合作伙伴,开业后却是门可罗雀。那人实力雄厚,可再不差钱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对于在商界打拼的人而言,撤资无异于战场上的逃兵。
据说在进退两难之际,北京来了个大老板,斥巨资接手了项目。好多人嘲笑他脑子有病,起因是疗养中心仅有的几位老人全犯了毛病,什么抑郁啊焦虑啊,让人们以为是精神病,选择继续投资,跟自杀没什么两样。
殊不知那些老人只是得了抑郁症。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被送到这样的地方,难免会去琢磨儿孙不孝,一时半会儿想不开也是理所当然的。人们都等着看笑话,北京老板却从京城请来了这方面的专家,几位老人先后康复。
北京老板发现了新的商机,他一不做二不休,把疗养中心改头换面,变成了精神卫生中心。人家的确有能耐,不但办妥了手续,正式挂牌营业,还从全国各地聘来了退休的老专家。老专家们自带资源,不少患者追随而来,中心的名气就打了出去。
民以食为天,尤其是外地患者家属,他们不习惯宁海的饮食习惯,多多少少带动了糕点房的生意,谈不上有多好,至少回头客不断,营业额一直稳定。
那天中午,中心分管后勤的副主任溜达到了店里,跟我妈扯闲篇儿,无意中透露,有三五个病号是宁海土著,吵吵着要吃乞巧馃儿,问我妈能不能受累加工点儿。
只要有一点好处,我妈对顾客都有求必应,她二话没说就应了,还顺手给副主任送了几袋子奶油蛋糕。副主任平常就爱占便宜,望着他臃肿的背影,我心里暗骂,吃吧,早晚有一天会被撑死。
其实我很敬佩我妈这一点,她待人接物向来讲究,用北京话来讲,那叫一个局气。我心存不满的原因是,她对我抠门,似乎受了何家宝的影响。
在那之前,我不晓得“乞巧馃儿”为何物,问过我妈,方才知晓这种吃食儿有美好的寓意。
此乃一种面食,在宁海乃至登州地区都极为普遍。它起源于七夕节,相传是为了见证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才诞生了形式多样的小馃儿,那实质上就是手工制作的小面饼。当地人通常用刻有花纹的模子来制作,呈现出来的面饼上会有栩栩如生的图案,例如小动物、小花篮之类的。估计是想把人间所有的美好,都呈给银河两岸那对苦命的恋人。
这种吃食儿在宁海还有别的说法,我只留意了其中的两种。一个是说,昆嵛山上有个岳姑殿,传说王母娘娘的女儿曾在那里居住,她心灵手巧,是所有女儿家崇拜的偶像。也就是说,吃了乞巧馃儿,女孩子会成为巧姑娘,不愁找不到好婆家。
还有个说法是真人真事,我听后唏嘘不已。
宁海区最南边有个水道镇,当年因地理位置重要,日军重兵把守。有位年轻人参加了革命,对他未过门的女朋友说,等革命胜利了,回家迎娶她。1945年的七夕节那天,年轻人随队伍攻打水道炮楼,战斗取得了胜利,但两人却阴阳两隔。女的年方二八,不肯相信所爱之人牺牲,此后每年那一天,都会烙好乞巧馃儿,痴痴地等,一辈子没嫁人。
我妈说,这次要这种吃食的老人中就有那个痴情的女子。我扒拉手指一算,如果那女的仍然在世,还真是百岁老人了。
很快,我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乞巧馃儿得多做,可以借着七夕节大做文章。
在我眼里,那只是商品,只要找到宣传的由头,不愁卖不出去。没费多大心思,我便琢磨出了三则广告词:
吃了乞巧馃儿,秒变巧手好姑娘。
糕点只认爱情馃儿,此生只爱一个人儿。
精神馃儿,有它倍儿精神。
很显然,有的是在模仿,但简单的吃食儿已然被我赋予了不同的功能。我心知肚明,光有这些说辞白搭,我得广而告之、深入人心,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我拉着安心拍了两段视频,全都传到了网上。头一个的主角是她,以她的颜值,可以蒙蔽消费者,成为巧手女生的形象代言人;第二个我俩共同出镜,我冲她抛了几个暧昧的小眼神,也是恰到好处,绝对会令人想入非非。
至于精神馃儿,也不能随意放弃,我把精神卫生中心的大门当作背景,敷衍潦草地拍了几张照片。
接着有人慕名而来,喜得我妈合不拢嘴。万万没想到,乞巧馃儿和爱情馃儿销量一般,人们瞅准的是精神馃儿。这超出了我的预估范围,毕竟那只是为中心的几位老人定制的,没有多少富裕。
物以稀为贵,这是大众的普遍心理。买到精神馃儿的先是一群年轻人,他们也是为了赶时髦,纷纷举着那简单的吃食儿拍视频,嘴里念叨着我编的广告词,在网上掀起了一阵风。
没买到的人也在网上留言,说我们是在搞饥饿营销。说归说,更多的人不在乎这个,他们说精神果是个好果子,服用之后精神多了。此时,“馃”已经变成了“果”。
连轴加班还是供不应求,有人从外地驱车赶到宁海,在宾馆开了房间,起个大早来排队。我在心里耻笑他们,这都怎么了,集体犯了神经病。
互联网是个可怕的玩意儿,经过它的发酵,来购买精神果的不仅仅局限于年轻人了,消费人群呈几何式增长,全都摆出了买不到就誓不罢休的劲头。
那只是很普通的吃食儿,连特色小吃都轮不上。只因上面有“龙泉汤精神卫生中心”这九个字,就成了抢手货,而且被人们一再炒作。有投机者开始高价倒卖,可以说是完全处于无法掌控的状态。
事情变得越来越邪性。前面讲过,既然官员都来抢购,势必会引起民众的好奇,精神果有那么神奇吗?答案用脚丫子都能想到。我不懂官场上的道道,只是觉得非常离谱,并因此而惴惴不安。
我让我妈停止加工精神果,赶紧恢复正常经营。但一切都乱套了,事情的发展如脱了缰的野马,奔向了未知的方向。
这不,刘所长也被招引过来了。倘若也是随大流,买点送人倒也无可厚非,那证明他尚未发现我是藏身于宁海的罪人。
交个实底儿吧,我犯过事儿。我此时惶恐而焦虑,是因为我不想被警察抓走,年纪轻轻就坐大牢。
必须承认,我疑心很重,我始终不敢相信刘所长是个普通消费者。他属于保守派,很少搞应景的动作,用他的话讲,流行的往往不是好东西,新冠病毒就害人不浅。
我细思极恐,心想坏事儿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天知道刘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怀疑他买精神果是想固定证据,指控我们虚假宣传、哄抬物价。
我把顾虑说了,我妈数落我胡思乱想,说刘所长不是那号人。我妈还说,刘所长的为人有口皆碑,向来明人不做暗事,而且精神果一直没涨价,干的是良心买卖,至于别人怎么炒作,谁都没招儿。
她说得十分在理儿,但我还是无法平心静气,以至于达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我突然发觉,自己很可能得了被害妄想症,我上网搜索相关症状,愈加觉得自己不正常,我时不时瞄向精神卫生中心,露出一脸苦笑。
我也得去那里住上几天啦。这一念想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可是我还会忍不住去想,而且频率愈来愈高。我还没修炼出处乱不惊的本事,就连安心都看出了我的反常。
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我沦落到这般下场,全是因为我在北京把人给捅了。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时至今日,我还是怀疑我妈离开北京的真正原因。来到宁海后,我问过她,她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我想她大概是不愿提及伤心的往事。
在上初中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妈是个不正经的女人。海石林几乎每天都要念叨,说安雪梅是个骚货,为了落北京户口,欺骗了他的感情。说着说着,他便打起了呼噜。他是个酒鬼,为了那口猫尿,海石林不惜一切代价,荒诞不经的事情层出不穷,可以说是数不胜数。试想,连他的亲生父母、我的爷爷奶奶都跟他不走动了,可见他的人品有多恶劣。
可是,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始终认为他说的话是真理。每天放学回家,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做作业,不像别的孩子可以玩游戏,或者是看看动画片——我家连台电视机都没有,家里值钱的电器都被海石林卖了,拿去换酒喝了。
完成了家庭作业,我䞍等着他耍酒疯吧。海石林酒后无德,心情好了会唱戏,心情不好则把我当成了靶子,似乎我的存在就是他的撒气筒,问题是他没几天是心情好的。
跟现在一样,我没有一分钱的零花钱,生活费都是爷爷奶奶偷偷给的。他们每次都像做贼一样,再三叮嘱我把钱藏好,别被他们那个不孝子瞅见。我开窍晚,反而将此视为有趣的游戏。
那时候,海石林要求我放学后必须回家,碰见我跟别的同学在一起,他会毫不客气地给我一巴掌。挨打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贪玩是孩子的天性,某天傍晚我跟同学腻歪在一起,一时脑热忘了海石林的戒律,跟着同学去了他的家里。我这才发现,原来生活不是我过的那样,人家父母是那么慈祥和体贴。
我依然处于懵懂无知的年龄段,只是感觉海石林不该天天揍我。那天,他快要疯了,满世界地找我。待我回到家的时候,他一把搂住我,胡茬子扎得我的脸生疼,伸手一摸,脸上全是他的泪水。
爷爷奶奶十分罕见地去了我家。奶奶跟着泪流满面,说苦了我孙子海东。奶奶还哭哭啼啼地说,以后早点回家,别让你爸着急。爷爷一言不发,末了才黑着脸训斥海石林,你丫继续喝,迟早要喝个妻离子散。
海石林痛哭流涕,搂着我不撒手,嘴里咕哝了一句,大概是发誓要戒酒。我当时并未在意,脑子里想的是“妻离子散”这个词儿,我认为爷爷用词不当。我妈早就抛下我们了,我并不清楚,两位老人给的生活费全是我妈转账过来的。这事儿一目了然,我被海石林洗脑了。
那之后,他确实有所改变,他不再打我了,却说话不算话,依旧嗜酒如命。免受皮肉之苦,这对我已经是意外的惊喜了,我没有太多的奢求。于是我便天天听他嘟囔,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把我妈埋汰得一文不值。
在外地人眼里,北京户口金贵得很,我一度相信了海石林的鬼话,况且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妈妈”只是个符号,也是他谩骂的对象。安雪梅从未主动联系过我,导致我对海石林灌输的仇恨深信不疑。
初中一年级,我碰到了我妈的老同事,他们感叹日子不经过,对我嘘寒问暖,免不了提到我们家的过往。据他们说,海石林当初是个有担当、讲义气的男人,只因在单位里替受了工伤的同事打抱不平,才落得这般下场。
我不再是个傻乎乎的少年了,我缠着他们刨根问底,才了解了个大概。
海石林的意气用事害了自己,他被开除了公职,过后又四处告状,到头来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借酒消愁、自暴自弃,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
他性情大变,开始疑神疑鬼,哪怕我妈跟异性打个招呼,他也怀疑是给自己戴了绿帽子,醉酒之后对我妈拳脚相加。有几次,他直接闹到了学校,我妈实在难以忍受,才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恋恋不舍地返回老家。
他们告诉我,我妈为了我,希望海石林能够改过自新,在老家待了一段时日,她又返回北京。但他毫无悔改之意,不让我们母子见面,跟她对抗着,我妈绝望透顶,不得不提出离婚。
他们还说,我妈当时差点自杀,好在她为人不错,人们纷纷劝她,得好好活下去,儿子就是希望。令人不齿的是,离婚后海石林还是不放过我妈,只要喝了酒,便会去闹腾。我爷爷奶奶恨其不争,跟他断绝了关系。
海石林成了孤家寡人,闹得更凶了。有一次,我妈忍无可忍,拨了报警电话,警察要把他带走,我奶奶来了,差点给我妈跪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我妈知道海石林彻底没救了,含泪离开了北京,这次是一去不回。
我终于搞清了来龙去脉,但我还是不相信一面之词,毕竟海石林长久地给我灌输那么个理念。可事实不容置疑,我妈身为人民教师,当年一入职就取得了北京户口,他是想用谎言激起我的仇恨。
别看我的童年很不幸,但我学习成绩优异,初中老师们都说,我遗传了我妈的智商。按说我该发愤图强,给自己争口气,但我却选错了路子,想用破罐子破摔的方式惩罚海石林。
那时候可真傻啊,我以为自己不学好,就能让海石林警醒,重新找回男人的尊严。可他已经被酒精麻醉了,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步错步步错,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想回到过去纯属痴心妄想。
我的叛逆期来得过早了,而且来势凶猛,叫人猝不及防。海石林不是怕我跑丢了吗?那好,我就玩离家出走。其实我每次都不会走远,只是在跟他打游击战,随便找个网吧玩游戏,让他体验那种痛苦。
长期逃课让我成了问题少年,我妈昔日的老同事们挨个找我,他们苦口婆心,我还是我行我素。现在想想,如若不是念在我妈的面子上,我恐怕早就被学校开除了,可那时我似乎迷恋上了这种游戏,并且乐此不疲,仿佛能从中获取快感。
15岁生日的那天,我又去了网吧。那是个黑网吧,里面乌烟瘴气,玩游戏的多是同龄人,我估计他们跟我的经历相似。我甚至盯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去展开联想,猜测人家遭遇了什么不幸。
事实上,我对网络游戏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在虚拟世界里打发时间,所以说我在电脑前始终心不在焉,我会用眼睛的余光去观察沉溺于游戏的少男少女。
时间像个垂暮的老人,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拖沓,带着死亡的气息。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半夜,网吧里进来个小红毛,他头顶上乱糟糟的头发显得极为招摇。
红毛显然喝醉了酒,他径直走向一个女孩,对人家动手动脚。我想到了海石林酒后的德行,顿时火冒三丈。可是红毛调戏女生,居然没人过问,所有人都在看热闹。
不能让女孩受到欺侮,男人就该行侠仗义——这一点我随了海石林的脾性。我大吼一声,冲了过去,红毛还没反应过来,被我踹了裆,直不起腰了。麻烦来了,网吧里涌进来好几个混混,他们是一伙儿的,逃是逃不掉了,我希望有人能帮我一把。人们无动于衷,他们形色迥异,却都把目光聚集到了我们的身上。红毛手里多了把弹簧刀,虚张声势地朝着我比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夺下刀子,刺向了他的胸口。
红毛倒在了血泊中,我挥舞着血淋淋的刀,冲出了包围圈。那群混混在背后撵着我,追出去好几公里,我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
在极端条件下,人的潜能才会被激发出来。我自始至终没歇脚,撒丫子逃啊逃,一路逃到了西六环上,眼见着那伙儿混混要追上来了,我拦下了一辆过路的大货车。
我生平第一次撒谎,说那些人是校霸,抢走了我的钱,还想赶尽杀绝。许是我可怜巴巴的样子令人同情,司机让我坐稳,一脚油门踩下去,等气儿能喘匀溜时,车已经开出去十几公里了。
司机问我为什么不报警?我继续编造谎言,把北京警察给“黑”了一通,说此前报过警,屁用没有,回头反倒受到更大的欺负。那位叔叔“哦”了一声,又问我从哪儿下车?对呀,从哪儿下车呢?红毛被我捅了,刺伤的是心脏位置,已经闹出了人命,再回去的话等于送死。
我反问司机要去哪儿?司机说要去苏州送货,我说运气真好,可以把我在山东地界放下。他问为什么?我说自己老家是山东的,家里把我一个人送到了北京的寄宿学校,钱也被抢了,北京是待不下去了,不如直接回家。
肯定是我的模样蒙骗了他,估摸着他也不会想到一个少年会欺骗自己。那真是个好心人,在泉城济南他跟我分手,还送给我两百元钱应急。
我对他千恩万谢,就靠那点钱,我一路向东,竟然抵达了宁海。见到我的时候,我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实当时她已经接过警方的电话,也接过爷爷奶奶的电话,她被我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再一想海石林的那副臭嘴脸,二话不说将我留在了身边。
事后,她无意中提到,警察查到了那个司机,根据我下车的位置,推断我可能跑到了宁海。她之所以在何家宝跟前低三下四,是想让对方保守秘密。
那会儿我只庆幸逃离了北京,并未留意相关的细枝末节。而且我对何家宝毫无感激之情,他欺负了我妈,假如我只是个饭桶,对他毫无用处,他或许早就告发我了。
我对糕点房贡献巨大,我清楚暂时无处可逃,就想方设法证实自己的实力,让何家宝意识到我是不可代替的,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
他的确对我刮目相看,他私下里对我妈说,这孩子不一般,脑瓜子聪明极了。殊不知我的那些鬼点子有一大半是生搬硬套,北京是首都啊,那里商家如云,他们的竞争手段是活生生的教材。
除了撒谎之外,我慢慢学会了理性分析。比如说,我隐隐觉察到,何家宝内心里渴望有我这么个儿子,人越是缺什么就越稀罕什么,他生养的是女儿,而且又是个傻不楞登的女儿,恨不能给我换脑,让我喊他一声爹。
他做过一些努力,想把我送进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以图打动我。但我妈当过老师,没过多久她便知道我的心已经野了,再进校门也是受罪。我妈是个明白人,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让我慢慢走出了阴影。
不怕人笑话,自从离开了北京,前后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夜夜做噩梦。我在梦境中企图用各种方式逃跑,背后总有一群妖魔鬼怪在追赶。梦总是戛然而止,回到现实世界,我常常疲惫不堪,有时会觉得那滋味生不如死。
无人能改变我的困境,现实与虚幻本就没有明显的界线,我在两者间疲于奔命,到头来还是逃不出内心的沼泽。我十分清楚,想摆脱过去的困扰,谁都帮不上忙,只能靠个人。如此一来,我才同意了去干辅警。老实说,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是,把自己置于绝境,才能起死回生。
在刘所长的眼皮子底下,肯定是在冒险。事与愿违,我依旧噩梦连连。至于我眼下的状态,应了那句老话,时间能淡化悲伤和苦痛,我是在长久的不安中为自己疗伤的。
刘所长的举动令我再次陷入恐慌,我冷不丁地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三年前,北京警方既然能把电话打到我妈这里,他们恐怕早就跟宁海公安分局联系上了。
在派出所打杂期间,我已然掌握了公安工作的特点。他们的主业是打击犯罪、服务群众,归根结底是为老百姓服务。我明白他们的套路,如果有人犯了罪,想逃脱法律的制裁,那比登天还难。天下警察是一家,光协查机制就够喝一壶的,况且如今都是大数据排查,结局必定是插翅难逃。
刘所长为什么不抓我呢?难道是当时还不够负刑事责任的年龄?我百思不得其解,并为此焦灼不安。
当夜,我主动留下来看店铺。刚撑起行军床,一旁的老杜已经打起了呼噜,声音不大,时断时续,在夜幕的笼罩下,却显得有些惊天动地。
我沮丧至极,觉得这世界一点都不公平,连个觉都睡不踏实。熬了大半宿,我困得睁不开眼,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居然又做起了噩梦。我还是在梦中疲于奔命。
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的梦有些恍惚。我明显感到背后无数人在追赶,却看不到人影,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我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了厚厚的棉花堆上,无论如何努力都使不出劲儿来。
我永无休止地奔跑,那些隐身人越追越近,我听到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仔细辨别,那声音又变得整齐划一,显得愈加沉重有力。我顿觉他们强悍而凶残,下意识地加快步伐。
“咣当”一声巨响,我感到脑壳都要炸了,我奋力一跃,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我喉咙发干,但还是嚎叫开来,我自知声音不大,却觉得满世界都是自己的声音。
一只大手捏住了我的胳膊,我清醒过来。抹了把发烫的脸,我看到老杜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我这才确认,脚步声是他发出的,那声巨响是面盆被碰到了地上。此时是凌晨三点,他已经起床忙活上了。
我咧开嘴想笑,却没笑出来。老杜打着哈哈,让我先回家换衣服。我说不用,他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容,说谁都年轻过,别端着,更别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十分搞笑,这老家伙误以为我做了个春梦,我不想让他知道刚刚经历的是噩梦,配合他的想法,挤出羞愧难当的苦笑。老杜假装没看到,吩咐我快去快回,说是今天的活儿多,光刘所长预订的精神果就够忙活一阵子的。
我哼哼唧唧地应了一嘴,起身去了柜台,翻了翻账本。这一看不要紧,本子上记录的数据让我更加迷惑了。刘所长竟然订购了两百盒精神果,派出所总共才二十几个人,如果是要给他们发福利,合着每人得将近十盒?
依着我的想法,既然他从不搞请客送礼那一套,最大的可能是让手下的人得到些实惠。之前他干过类似的事情,没少自掏腰包给伙计们买东西,害得老婆骂他脑子有病,让他去精神卫生中心去治病。
因为心里有鬼,我始终关注着刘所长的日常。派出所离糕点房很近,倒也给我提供了便利。他比三年前时尚多了,过去他连手机支付软件都未下载,如今碰到加班,他学会了从网上下单,为同事们订外卖。
我同情他老婆,居家过日子都不容易,领着死工资却要装大方,搁谁身上都受不了。难道刘所长买彩票中了头奖?我倒是希望自己能一夜暴富。
依我的观察,刘所长虽然乐意为伙计们花钱,但他一直是量力而行,决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我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儿,用宁海人的话讲,他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我给老杜打下手,活儿干得无精打采,我太想搞清事情原委了。某一刹那,我特别羡慕安心,在常人眼里她傻乎乎的,可她活得洒脱,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每一天。
天说亮就亮了,朝阳给万物涂上了迷人的光彩,安心扬着灿烂的笑脸来了。她是来取早餐的。令我大惑不解的是,她对店里的各类甜品百吃不厌,我真担心她变成胖姑娘,日后找不到婆家。我甚至认为,我妈偏心,糕点房是专门为她开的。
为了排解郁闷,我取笑她是个吃货,安心不以为然,歪着脑袋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话有点莫名其妙,却令我茅塞顿开。我干嘛要惧怕刘所长,何不盯紧他,直接弄清子丑寅卯呢?
我的内心跟外边的天气一样,瞬间亮堂了。我开始盘算具体行动方案。我起先想直接跟踪刘所长,又觉得不牢靠,直到他来拿精神果,我仍然没主意。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立马堆起笑脸,主动帮刘所长搬完货,然后一抬屁股,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反倒把他给整迷糊了。
害怕刘所长把我撵下车,我觍着脸朝他笑。他也跟着笑起来,说自己运气不孬,白捡了个壮劳力。我一时语塞,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把脸扭向了车窗外。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刺槐树,在宁海地界内,这种树木极为普遍,在人们眼里稀松平常。但何家宝却对其情有独钟。我妈说他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兄弟姊妹多,碰上收成不好的年头,青黄不接的时节,是靠刺槐树活命的。
有那么夸张吗?我一度认为我妈是在夸大其词,后来才晓得她讲的是实情。
每年开春,刺槐树开花,那些花白嫩嫩的,一串串挤在叶间,像颗粒饱满的葡萄,更像孩童粉嘟嘟的笑脸。人们把花采下来,可蒸可炒可炸,是令人垂涎的美味,这些看似普通的树木,犹如敞开了怀抱的母亲,用丰裕的乳汁哺育着乡里乡亲。
我妈摊过槐花饼,我几乎一口没动,总觉得把那些可爱的花填进肚皮,还是过于残忍了。何家宝由此说我是个善良的孩子,哪怕花花草草也不忍心践踏。虽然心里美滋滋的,我仍旧不愿给他好脸色,心想用得着你夸吗?爷本来就是个好少年。
可是,好少年会酿出血案吗?我当时赶紧收起念头,没再多想。实际上我更喜欢花谢之后的刺槐树,它们郁郁葱葱,是一道很养眼的风景。
扯得太远了。紧挨着那片刺槐树的是两株迎客松,听说是花大价钱从泰山移植过来的。再往前,不远处便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大门。
在繁华都市,迎客松通常栽在显要的位置上,好像也是有讲究的。但在宁海,它被称为歪脖子松,往往栽在坟头,很容易叫人产生不太吉利的联想。
糕点房与精神卫生中心仅有几步之遥,刘所长启动引擎,轻轻一踩油门,车子已经驶入大院,在行政楼前停下了。
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安冬,留下十盒,余下的全都搬下车。
还没来得及应声,他已经下车走远了。我心里极度不平衡,丫的还真把我当免费伙计使唤了。即便牢骚满腹,我还是不动声色,毕竟是我主动跟着来的。当地有句俗话,叫上赶子不是买卖,我的理解是,既然个人主动就不能有怨言。
我的目光锁定刘所长,他去了院子另一侧的小花园。花园正中央有座假山,假山旁有个熟悉的身影,辅警老于躲在绿植中,正与他交头接耳。我瞠目结舌,以为头天夜里没休息好,产生了幻觉。我揉了揉双眼,定睛一看,还真的是老于。
在派出所打杂期间,跟我关系最好的是老于,他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毫无悬念地成为忘年交。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穿着病号服?我彻底蒙圈了。
我顾不上搬东西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刘所长立马不再言语,老于的眼神也跟着飘忽不定,脸上露出了傻笑。
老于怎么了?我开门见山。
刘所长稍作迟疑,换上了严肃的语气:被气疯了,他儿子跟你一样不争气,光知道玩游戏。
老于还是傻笑,我愣在了那里,因为玩游戏是老黄历了,自打来到宁海,我从未沾过手。我原本对那玩意儿就不感兴趣,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赚点钱更带劲儿。需要解释的是,如今社会风气浮躁,但我决不羡富、仇富,更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我想有钱只是为了寻个退路,也好随时逃离宁海。
刘所长的话引起了我的警醒。他接着嘿嘿一笑,风轻云淡地说,小子,偷着乐吧,你还欠我个人情。
他这是话里有话。我的直觉是,捅伤那个红毛的协查令早就传到了派出所,是刘所长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
我心里五味杂陈,我默默地看了刘所长一眼,转身又去卸车了。回头的一刹那,我瞥见了老于的双眸,我断定他是在装疯卖傻,因为他目光炯炯,这是很难掩饰过去的。
刚忙活了个差不多,中心的副主任现身了,他跟刘所长寒暄一番。他的意思是不该破费,中心已经订购了精神果。刘所长说甭客气,辅警老于在疗养,仰仗中心多关照。
他们的对话听起来滴水不漏,也激不起我的兴趣,我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在思考,假设个人推断是正确的,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刘所长。
我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刘所长送完慰问品,驱车赶往区环保分局。他在路上没头没脑地夸赞,说你爹这个人算是个爷们儿。毫无疑问,他指的是何家宝,可惜这个话题实在不讨巧。
刘叔,所里给中心送礼也太那个了吧。想了想,我又说,咱是给他们守平安的,理应由他们来进贡,丫的也太不识趣了。
刘所长若有所思:话可不能乱讲,得密切警民关系呀。
我据理力争:一码归一码,他们得有所敬畏。
刘所长忍俊不禁,说臭小子,不念书真可惜喽,将来考个警校,咱爷儿俩并肩作战,多好哇。
得了吧,当警察又苦又累,还危险,八抬大轿来请,爷也不干。我嗤之以鼻。
刘所长针锋相对:不稀罕这身警服吗?那你干嘛到我手下干辅警?
我差点把实话说出口。我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咱就事论事,别扯到我身上,你花那么多钱,也太不值得了吧。
臭小子,你们年轻人讲什么来着,好奇害死猫。刘所长神情严肃起来:黄鼠狼给鸡拜年,这道理懂吗?
见我没搭腔,他自言自语:黄鼠狼在宁海又被称为骚水狼子,回家问问你妈,那东西能成精,成精以后叫黄大仙儿,传说会附体,扰乱人的心智……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刘叔,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刘所长说,把自己比喻成黄皮子,确实有点难听,但你叔我得主动出击,使出点邪招儿,魅惑他们。
我懵里懵懂地问:几个意思?
刘所长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对付妖魔鬼怪,就得以毒攻毒。我过去是刑警,执行的任务跟社区民警有天壤之别。我现在干的活儿得热情开道,有时碰见小小不然的违法行为,也得给当事人赔上笑脸。还有啊,好刑警就不能随便有善心,稍不留意就可能危害到社会,所以得狠下心肠。正好这次活动活动筋骨,浑身上下早就痒痒了。
我这才记起来,刘所长曾经是位刑警,而且是名声远扬的那种,后来因公负伤才离开了热爱的岗位。我还想继续发问,时间不赶趟了,车子已经在环保分局的大院停稳了。
刘所长拎起几盒精神果,朝我噘噘嘴,我紧跟着把剩下的几盒抱在怀里。我跟随他进了办公楼,去了局长办公室。
他打了招呼,把精神果礼盒放在了地上,马局长象征性地点点头,继续打着电话,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刘所长下作地面带微笑,点头哈腰地站在那里。
这个马局长也太张扬了吧,我真想把手里的礼盒摔到他身上。不,应该直接砸到他的脑门儿上,他那肥头大耳的模样就令人作呕。刘所长用眼神制止了我,我把礼盒往地板上一蹾,径直走向沙发,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马局长的眉毛不经意地抖动了几下,看我的目光带着敌意。他终止了通话,斜瞅着我,问:小刘所长,这是谁家孩子?
刘所长递上烟:马局,我外甥,从北京长大的,不懂咱宁海的礼道。
我没想到刘所长也是谎话连篇,扯起谎来根本不用打腹稿。马局长没接那根烟,烦气地摆摆手,哼了一声。那声音仿佛从鼻孔里拐了好几道弯才冒出来的,让我觉得他是个素质低下的人。得亏他没再理会我,否则我会啐他一脸唾沫。
他慢条斯理地问:事儿办利索了?
刘所长答:放一万个心,这点屁事儿都办不妥,我这所长白当了。
马局长皮笑肉不笑:比何家宝懂事理,我大笔一挥,赏他口饭吃,还他妈的跟我玩猫腻。
什么情况?怎么还扯上了何家宝?离开局长办公室后,我向刘所长提出了疑问。他笑而不语,甩给我一个难以捉摸的笑脸。
他让我自行打车回家,一想起他在马局长面前奴颜婢膝的样子,我气得肺都要炸了,他给我留下的那点好印象分分钟没了。
刘所长跟姓马的在搞什么鬼?直觉告诉我,何家宝是知情人。我风风火火地赶回家,把即将出门的何家宝拦下,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他听完之后,变成了葫芦七兄弟中的绿娃,双眼都快要喷出火苗子了。
你能进入中心吗?何家宝直截了当地问。
我正犹豫着该如何作答,他说算了,不让你个小孩子掺和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向雪梅交代。
我正想说能进去,何家宝扭身走了。这更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紧随着他下楼,他已经开着小货车绝尘而去。
我猜想他过于心焦,油门踩得急了,汽油没充分燃烧,车屁股拖着一股黑烟,晃晃悠悠地驶向了远方。那是辆二手车,主要用来进货,车况可想而知。
搁在以往,何家宝不会如此毛糙,也不能容忍自己的车子排出那么多尾气。他的心愿是换辆新车,无奈他罗锅上山,钱(前)紧,只能将就一天是一天,也够可怜的。
以他的车速,我紧跑两步绝对能追上,但我打了退堂鼓。撵上了又能怎样?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愿见他的那副臭嘴脸。
在特殊环境下,人会突然变得固执。不知别人是否碰见过这种现象,反正当时我是犯了倔脾气,心心念念地想,无论如何也要搞清事情真相。
何家宝提到了精神卫生中心,活蹦乱跳的老于也在那里泡病号,最令我起疑的是刘所长。他的行为特别反常,不但花钱讨好中心的管理层,跟老于之间也是神神叨叨,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
可他为什么要带我去马局长那里呢?是无意之举还是早有预谋?还有,何家宝为何反应如此强烈?一连串的问题冒了出来。我决定潜入中心,查清背后的阴谋诡计。
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的行为,但彼时我只有一个心思,千方百计进入中心大院,而且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已经在龙泉汤一带生活三年了,好多人都跟我熟络了,他们似乎很乐意跟我侃大山,说京腔京韵听起来有味道。我很想告诉人们,我过去住在门头沟,是在北京西郊,跟市中心的口音还差得远。
但他们稀罕的不仅是我说话的腔调,还有我妈为人热情,爱屋及乌的缘故。人们对我也极为友善,基本上是有求必应。请原谅,啰里啰嗦这么多,我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有能力进入大院。
老杜给我出主意,说是每天傍晚,菜市场的倪小伟都要往中心送菜。门口的保安真是气人,只允许倪小伟进院子,我被拦下了。
保安阴沉着脸,说他们有规定,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倪小伟说,冬子不是闲人,是帮忙打下手的。
那保安吊着眉毛,不再吱声,摆出六亲不认的架势。倪小伟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见了书本就头疼的主儿。他早早辍学回家,帮父母经营菜摊。他平日里出入大门,没少受到刁难,此时想老账新账一块算。
眼瞅着倪小伟就要爆发了,我把他拉到一旁,低声劝他:忍住,关系闹僵了,受损失的还是你们家,他们随时可以找个理由,再换别家来送菜。
倪小伟气势汹汹地说,太可恨了,眼睛长在了头顶上,不就是个保安吗,仗着老板财大气粗,忘了自己能吃几两干饭。
他们的确不像话,但你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会拉低你的档次。我继续劝道。
倪小伟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他们给个棒槌就当针认。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自找不痛快?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儿,但我不能火上浇油,我得寻个法子实现个人的目的。况且保安戒备森严,更是令我疑窦重生。
无巧不成书,我瞅见了黎教授。他老家在湖南,留过洋,是中心最有名望的专家,也是当年替北京老板打开市场的专家,说话最有分量。他很注重养生,每天饭后都会出门散步,顺路到糕点房买上两个全麦面包。
我自信他对我印象不差,瞬间想到了新的招数。我连忙向倪小伟告辞。倪小伟一把拽住我,嘱咐说碰到什么麻烦,直接给他打电话。我没有他那么敏感,心想多大点事儿啊,又不是上前线抛头颅洒热血。
黎教授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因为我说自己得了病。医者仁心,他没理由拒绝我。虽然我说谎的本事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我讲的都是实情,我的确有被害妄想症的症状。
保安自然不敢再阻拦,他们换上讨好的笑脸,还不伦不类地给黎教授打了个敬礼。一进门,我两只眼睛就不够用了,目光四处搜寻可疑之处,老人看出了我的异常,观察片刻才不紧不慢地与我搭话。
之前,我偷听过我妈跟何家宝聊天,他们一直认为,黎教授是正义感爆棚的人,老人眼里揉不进沙子。该不该跟他讲实话?我的思想剧烈斗争,如果他没那么正派,我会被赶出大门,我的努力会前功尽弃;如果他胸怀正义,我的愿望会实现一大半。
必须赌一把,不管输赢,至少不会抱憾而归。我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黎教授陷入沉思。过了好久,他才愤然说,他们鬼头鬼脑,我老糊涂了,居然没发现他们的鬼把戏。
见我犯了迷瞪,黎教授又说,刘所长把一个姓于的辅警送过来,再三哀求我开个假病历,我这辈子没弄虚作假,但他在公安局开来证明,让我配合办案。
我惊讶地问:真的假的?
黎教授的语气更加严肃: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平衡的,骗人会遭报应。我不但答应了刘所长,还把症状告诉了于辅警,教他演戏,确认他像个病人了,才办理了住院手续。
黎爷爷,他们在查什么案子?我下意识地问道。
黎教授答:那你得问刘所长,我好奇过,他跟我说,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怀疑收治的病号里也有冒牌货,观察了好几天,又挨个看了他们的病历,排除了这种可能。
话音刚落,老于敲门而进,他没想到我也在,支支吾吾地说进错了门。我毫不客气地揭下了他的面具,害得他进退两难。面对我的咄咄逼问,他不得不拨打刘所长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出的却是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事后我才知晓,刘所长是怕妨碍行动,故意关机的。黎教授见状,扔出了杀手锏,吓唬老于,说如果不讲实话,马上把他装病的事情抖搂出去。
老于思量再三,总算讲了实话,说中心的大老板跟环保方面串通一气,偷偷建了个假药厂,那个一本万利,除了假药的危害,排出的污水还会毁掉龙泉汤。
黎教授义愤填膺,破口大骂,说这群畜生干的是断子绝孙的活儿。他骂了一阵子,猛然一拍脑门儿,说我知道了,他们趁着黑夜偷偷施工,难怪晚上总睡不安稳。
他坚持要去实地看看,老于不让,说已经搜集了证据。黎教授固执己见。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我也跟着煽风点火。老于实在拗不过我们,关键是他也没法跟刘所长联系,不好自作主张,只好磨磨唧唧地同意了。他把时间定在了凌晨,他是想拖延时间,等着刘所长下令行动。
与之相反,何家宝非但没有拖延,还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市委大院。他去的是市纪委,实名举报马局长与奸商勾结,干了违法的勾当。工作人员不敢怠慢,紧跟着向主要领导报告。按照规定,实名举报必须有回音,马局长当即被约谈。
北京老板是某位市领导请来的财神爷,也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那位领导听到了风声,给纪委方面去了电话,绵里藏针,责备纪委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会影响到登州市的招商引资环境。
有心想干坏事儿,必然不会在明面上露出马脚,纪委工作人员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好客气地送走马局长。这可捅了大篓子,他气急败坏地警告何家宝,也说了若干气头上的话。
上述情况都是听我妈说的,讲这番话的时候,她带着哭腔。再问,她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我有些心烦,让她赶紧找到何家宝。说话间,黎教授、老于和我已经偷偷摸到了那个隐藏于暗处的工地。
听筒里传来响亮的哭声,我妈哭嚎着说,何家宝被人拍了一板砖,这会儿在医院,下不来床,你妹妹不知去向。
我顿时急了,嗓门不由自主地高了:安心怎么了?
我妈语无伦次地说,他去接你妹妹放学,在胡同里被人伤了,安心不见了踪影,很可能是让人给绑了……
我的声音惊动了施工人员,包工头一挥手,手电筒的光束聚到我们三人身上,看形势是插翅难飞了。
刘所长如神兵天降,他带人包围了施工现场,在他们实施抓捕的过程中,我趁乱跑了。
我不能再跟他们纠缠,我得找到安心,如果她真被人劫持了,我必须把她救出来。因为我妈待她视如己出,有朝一日我万一被警察抓了,她可以替我尽孝。
年轻人大多爱熬夜玩游戏,倪小伟也不例外,他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他骑的是运菜的电动三轮车,速度快不到哪里去,我一看就急眼了。
当局者迷,我光顾得着急了,安心她人在哪儿?虽说小城不大,想深更半夜找到一个女孩,比大海捞针还要费劲。倪小伟提醒我报警。
对啊,我妈和何家宝为什么不报警?我猜想他们有难言之隐,那就另辟蹊径。倪小伟把我载到了龙泉汤派出所,我跑进了熟悉的大门,轻车熟路地上了楼。
刘所长没在办公室,他正对包工头进行突审。老于不是正式民警,审讯工作插不上手,他待在指挥中心值班。他仍处于兴奋状态,完全忽略了我的感受,向我炫耀自己如何化装侦查,以及在抓捕时的英勇表现。
我模棱两可地应承着,顺手操纵鼠标,从辖区监控上查找安心的踪影。登州地区虽然偏于保守,但经济发展不错,警务装备建设走在了全省前列。宁海区是全市的试点单位,而龙泉汤派出所又是首批在派出所一级建起指挥中心的。对一些重要场所,派出所实现了全方位、全天候监控。
拿我家住的那个小区打比方吧,只要有人经过门卫,他或者她的形象就会传输到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头顶上立马会出现不同颜色的图标:绿色代表常住人口,蓝色代表物业人员或是外卖、快递小哥,橙色代表来访客人,红色则是被警方打击过的有前科的人员,瞬间就会发出警报。
我晓得这套技术比较先进,刘所长曾开玩笑说,科技强警逼得刑警们快下岗了,好多案子刚发生,派出所就把嫌疑人给抓了,等刑警赶过来,已经审得八九不离十了。
安心失踪的那条胡同是监控盲区,我把希望寄托在胡同两端的大街。不出意外的话,能通过两条街道上的摄像头寻到蛛丝马迹。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发现了安心的踪迹,她被人塞进了一辆面包车,那辆车没悬挂车牌。我把鼠标放在进度条上,快进,再快进,面包车居然在闹市区兜了几圈,最终开进了精神卫生中心大院里。
有了目标就好,我暗自庆幸。能进大院吗?有过之前的教训,倪小伟心存顾虑,我也有些抓瞎。真是天助我也,保安也被刘所长带去接受调查了,大铁门形同虚设。
我预感会有风险,让倪小伟在原地等我,独自翻越了那道铁门。我再次找到黎教授,他正收拾行李,准备天亮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劝我不要冒险,等警方来处置,但我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转身就走。
万不得已,黎教授才给指了条明路,说行政楼地下一层有个中控室,主要功能是防范火灾,里面有监控设备或许能找到安心。对呀,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我暗骂自己操之过急,也提醒自己要处乱不惊、稳扎稳打。
值班的是位老汉,慈眉善目的,他正在打瞌睡。我实在于心不忍,但还是把他给五花大绑,把毛巾塞进了他的嘴。
进入监控程序,我看到了安心的身影,她被人送到707房间。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一时间没了主意。我脑海里生出了无数恐怖的画面,比如说,安心已经被糟蹋了,再比如说,她已经奄奄一息,甚至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不敢再想了,去他大爷的,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况且有句老古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上了七楼,707房间的门居然虚掩着。我安慰自己莫怕,能不能救出安心得看造化,退一万步讲,即便丢掉性命也不亏,或许在三年前我就该被判处死刑。
我可以视死如归,却没傻到去送死。我瞅见墙上消防箱里的水枪头,欣喜若狂地插到后裤腰上,仿佛有那东西护身,便能保住我的安全。
轻轻推开门,我看到安心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北京老板则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地叼着雪茄。他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到来早有预感。
他把雪茄取下,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子,朝我努了努嘴,示意我坐下说话。我犹豫片刻,心想不能被他吓倒。我向前走了两步,忘了腰带上别着水枪头,它“咣当”一声落到了地板上,我连忙弯腰,把它抄到手里。
再抬起头时,安心已经翻了个身,被巨响惊醒了。我刚要跟她搭腔,老板从办公桌上摸起把手枪,枪口对准了安心。
放下枪!我怒吼一声,把水枪头指向他。
那家伙慢腾腾地把雪茄塞到了唇间,又把手枪朝向自己,他扣动了扳机,我吓得闭上了双眼。我没听到枪声,睁眼一看手枪是个打火机,虚惊一场。
丫操性,他的嘴里喷出烟雾,语气也变得轻飘飘的。他是标准的北京腔,我猛然间感到亲近,觉得他还算和善,还有的谈。
我迅速调整心态,平心静气地说,叔叔,你干嘛要把我妹妹带到这儿?
笑声响起,他的声音突然阴冷下来:她不是你妹妹,你是沟里人,她只是个鱼饵,很完美,你咬钩了。
我大惑不解,反问他,你几个意思?
刚问完,黎教授带着刘所长进门了。北京老板反应极快,一步蹿到了安心身旁,手里多了把水果刀,刀尖正对安心的后背。
黎教授急了,呵斥对方:你疯了,建个假药厂,罪不至死,你不能见钱眼开,闹出人命来啊。
那人笑了,说此话差矣,爷那假药厂是假的……
黎教授打断他的话:我真后悔当初帮你治病,放下刀,她还是个孩子,你要有仇恨,可以朝我来,黄土都埋到脖子了。
你大爷的,废话太多!他的刀子向前攮了一下,安心吓哭了。
我正要把水枪头砸向他,刘所长瓮声瓮气地说,听我一声劝,假药厂的主谋不是你,我给马局长送了礼,精神果的礼盒里藏了窃听器,你俩的通话可以作为证据。
那人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爷再强调一遍,那假药厂只是个幌子,我辛辛苦苦地跑到宁海,花大价钱把这中心接手过来,就是为了把海东引来,他的继父干过环保,有一身正气,苦心经营这么久,我的目标是海东。
刘所长问:你搞错了吧,这孩子招你惹你了?
那人答:不会搞错,海东捅伤了我儿子,那小子的确可恨,但是他即便罪不可赦,也用不着别人来管,还有你们警察,不作为。
刘所长说,这事儿我清楚,你儿子他们是抢劫团伙,北京警方早已认定,安冬无罪。
无罪?无罪他为什么要改掉老祖宗的姓氏?冤有头债有主,我儿子留下了后遗症,一辈子的事儿,这仇得报。他失去了理智。
黎教授哀求:别冲动,我帮你做心理疏导。
那人狂笑不已,手里的刀扎进了安心的后腰,沁出的血迹让我两眼发红。我什么也没想,扑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天,我醒来了,我觉得自己睡了好长时间,这次没做梦。我全身软绵绵的,费尽了全身气力才睁开眼,视线是模糊的,我隐约感到,有好几个人影在晃悠。
渐次有了轮廓,一个陌生的女子扒开我的眼皮,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我的意识慢慢复苏了,我这才看清那是位年轻的女护士。
我看到我妈在抹眼泪,我还看到何家宝脸上带着愧疚的表情。
我听到刘所长说,小子,赶紧好起来,回学校继续完成学业,将来考警校,跟着我干。
我还听到了海石林的声音,他说爸爸来晚了,原谅爸爸,爸爸已经改邪归正戒酒了,只要咱心里有念想,丫的就是捡破烂,日子也有奔头。
我合上了眼皮,心想安心为什么没来?在他们激动的吵闹声中,我又开始琢磨那个老问题:安心为什么姓安呢?
正在此时,刘所长拍了我一巴掌:再装蒜,我让你吃精神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