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明曦
近日,电视剧《人世间》热播并广受好评。剧中主人公周秉昆居然出自酱油厂出渣车间,顿感作品与我多了一层亲密。因为,父亲的工作单位就是同里老字号的“公号”酱园,他在那里做了一辈子。
关于公号酱园的起源,弟弟做过考据,现引用于此:“公号酱园是清同治四年(1865)创立的,对创办人的资料,镇志上只有不详两字。根据公号创办时间、经营规模以及江南酱园的发展轨迹,我推想,公号酱园应该是江南会战后,太平军败退,苏州城人口减半,百废待举,乡绅地主逃亡上海,于是在政府引导商业重兴,推出一系列招商引资优惠政策的背景下,海盐人进入同里开办了公号。根据记载,民国三十一年公号时有店面平屋3间,住房8幢,作坊43间,其产品除秋油、伏酱外,还生产各种酱菜和粮食白酒。持有两浙盐漕察院颁发官酱园牌照的公号,在当地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型企业。”
我儿时住在同里镇西南角的“南荒圩”,顾名思义,初时此地应是荒芜一片。我家北与“南埭上”隔河相望,若以直线相连,方位正对着父亲当时的工作单位,“公号”酱园的门市部“祥丰盛”(音)酱菜店。
“南埭上”东西走向,两面皆为店铺,南面店铺因枕主航道,店家多为便于船只靠岸的行当,如专售鸡苗鸭苗猪苗的“孵坊”“猪行”等。街道由条石铺成,走的人多了,光滑溜溜的,有的地方因晒不到太阳,常年湿漉漉、滑腻腻,增添了难走系数,小孩尤怕。
⊙ 手绘同里“公号”酱园厂区图
“祥丰盛”在街北,两开间,门槛为一根长长的原木,门槛后一米处,横着在小孩眼中如铜墙铁壁般的转角柜台,柜台撑足西头与墙接着,东头留出两米,直通里屋和后院,成一实质性的弄堂。
孩子的眼里,矗着一排酱菜缸的柜台高不可及。更可恶的是,柜台里面居然还以地板垫高,当营业员探头问孩子要买什么时,孩子仰脸上望,直对营业员那一撮浓密的鼻毛,甚是忧伤。门市后院为仓库,非传统意义上的工厂。
“南埭上”左转即为南北向的“东埭上”,北起中百公司,南至如今名声大盛的南园茶楼。街东临河,房屋受于地制,进深短开间窄,为咸肉蔬菜竹器等小店;街西多为国营大店。店与店之间往往多一道黑色小门,上面写着门牌号,轻轻一推,吱嘎一声,一条幽深不见底的弄堂便出现在眼前,一幢幢大宅在此隐藏。
我有个同学家住小巷深处,夏季阳光强烈,进入后如同盲人;而冬季阴冷倍觉森森,每每进入总会汗毛竖起,逃也似地往里奔。我知道,只消一百米后,便有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等着我,那里有阳光和天空。花园尽头,是同学家的两层小楼。
我和她约好一起上学,每天六点二十分,我准时到达她家,她慢吞吞地吃着油条搭粥。她母亲,我们的小学老师,和声细语地招呼我,责备她睡懒觉并表扬我起得早。我很享受这等待的时间,一面不动声色地嗅着油条的香味,似乎她享用的也有我一份;一面望向挑高的二楼,宽大的玻璃天窗引入金色的晨光,落在亮铮铮的广漆地板上……
我家迁居陈去病故居后,父亲也调至厂里,我也才知道酱品厂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后来,弟弟凭记忆画出了当时的厂区图。
同里镇由同里湖、叶泽湖、九里湖等七个湖泊围绕而成,水系纵横。探入水中呈半圆或水滴状的陆地为“圩”,“公号”酱园坐落在镇南“马圩”上。厂区坐西朝东。南区从东往西,依次为沿河长廊,接待售货区,庭院兼出货存放区,腌萝卜的水泥大池和酱油压榨区,以及存放晾晒工具之西长廊;而南区之南,则为可晒大几百缸大酱之大晒场。北区从东往西,依次为沿河结算区,职工食堂,二层楼的厂办公室,黄粢发酵(煮熟的黄豆饼称黄粢)车间,杂物间,以及一间宿舍。
冬季为萝卜丰收季,也是酱品厂大量收购原材料的季节。乡镇都赶早,一早长廊里已是人声鼎沸,一只只装满红萝卜青萝卜的船只排满河面,等着上秤粜出。堆得高高的萝卜吊高了农民们的精气神,喊磅秤员手脚快点的,他们互相打着招呼,抬箩筐时短促有力的号子声,在这长廊里交织回响。丰收的喜悦、劳动的快乐,充盈在水乡人平凡的生活里。
因父亲在酱园工作,我们姐弟仨均在寒假切萝卜赚取来年的学杂费。清晨,我穿过长廊,去食堂吃过米烧粥和酱菜后,穿好套鞋和围兜,磨一下刀,便坐定在一张靠墙摆着的长条大桌前,等萝卜上来。切萝卜的流程是这样的:先由穿着长筒套鞋的工人,手拿竹编漏勺,将已腌透腌瘪了的萝卜从盐水池里捞出。勺子很大,舀满应有五六斤,柄很长。因此,捞萝卜的都是厂里挑出臂力最大的工人。
然后,师傅将萝卜倒在长桌上。坐在桌前的我们一个个忙将起来。任何一行想多赚钱都是有门道的,切萝卜也不例外。同样的几刀,个大的萝卜分量重计酬高,相差还不是一点点。我动作慢,切一天只得五六角,而眼明手快专捞大萝卜切的姐姐可赚一元两角,是我的两倍。
萝卜在竹勺竹筐里颠颠滚滚,盐水也一路上滴滴答答,因此,整个区域,都泡在十公分高永不结冰的盐水里,仅靠套鞋一层薄薄的橡胶包裹起来的肉脚,哪抵挡得了一整天在盐水里的浸泡呢?为此,我常将脚搁在板上,影响了劳动效率。但我勤劳的姐姐赚钱心切,从不搁脚也不休息,因手脚长期浸泡在盐水里,淤积的寒气终于使她三十五岁时得了类风湿关节炎,至今未愈。
彼时一学期学费仅三五元,我们一个假期的劳动所得往往有几十元之多,买几本喜欢的小说,添件心仪已久的击剑衫,余下的钱买些甜的咸的,辛苦与枯燥在这些愿望达成之时,早就抛之脑后了。
我最爱去营业厅南的一间里屋,那有厂里最为贵重的原材料——蜂蜜。常听父亲在和苏州的商店接洽时说,我们厂的蜜汁黄瓜用的是真正的蜂蜜。厂里人喜欢我人小嘴甜,有库房钥匙的那个常悄悄带我入里屋,拿起一木勺,往蜜缸里轻轻一舀,拉起油汪汪亮晶晶透明的一坨,交给我。时值夏季,在被北面院子葡萄架割裂成珠圆玉碎般的光影里,那一汪琥珀色成了琼浆玉液。在那全家每月仅供应几两糖的年代,清香甜美的蜂蜜有多么珍贵。“公号”也一直以蜜汁小黄瓜而闻名于苏。
最有趣的是厂区中央的榨房。压榨机像水车,也像跷跷板,一根圆形的原木连接两头,一头是需要压榨的酱包,一头是工人,哐啷哐啷,随着一头起一头落,酱油便沿着竹槽流向池子。《人世间》主人公周秉昆应在此车间,此时正在竹槽的另一边挥锹出渣。如今才知,压榨机为红木材质,厂被拆后,流落民间不知去向,甚是可惜,否则,苏州民俗博物馆内又将添一宝物呢。
再往北,为黄粢发酵车间。里面门窗紧闭,温度和湿度都极高,人在里面,不消两分钟,必全身冒汗。黄粢堆得如山一样高,为了让其发酵均匀,工人赤膊上阵,不停翻动,汗流浃背。如今的酱油,打上酿造二字,购买者便如获至宝,岂知当时,还真只有酿造一个方法呢。黄豆煮熟后,搭乘六月里菌类繁殖快的黄梅季班车,发酵得又快又彻底。出梅后,连续晒上四十五个大太阳,每天用一木耙上下翻一下,黄豆酱便由土黄变身成发亮的酱紫色,缸中间渗出秋油,虽黑却清,一看就是好品质。
晴天,大晒场上一只只酱缸盖着纱布防蝇。它们排列整齐,阵仗雄伟。阳光无遮无挡肆意倾泻,一股无形的刚烈之气如火球般在旷达的场地上翻腾涌动。唐山大地震后,镇民夜间将板床搬出至空地处,张上帐子,蒙露水而宿。学校操场为首选,酱园晒场也为此腾空,首供本单位职工,多余的空位,提供给周边居民。夜幕降临,繁星当空,厂里在场地上拉出几盏一百瓦的大灯泡,高高挂起;大人们享受着这难得的混乱,似乎这样的日子可以从一生的平凡里扣去,属于上天的奖励。他们摇着扇子拉着家常,孩子们在谁也认不出是谁家的帐子间躲猫猫,窜来窜去,惊呼声,喊叫声和碰撞后的哭声汇成一片,吓得水池里的青蛙都不敢出声。
“公号”于1996年拆除部分而成菜场,之后又因发展旅游需要,在2000年后拆旧建新。而今,重温这段前尘旧事,竟使我有重活一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