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走
⊙ 20世纪90年代独墅湖
我没有见过我祖母,在我出生前她就不在了。祖母患了不治之症,父亲带她去上海看病,医生摇头让回家了。父亲不甘心,祖母也不甘心。父亲打听到有位名中医的徒弟在苏州城东娄葑医院坐诊,于是和母亲摇着船带祖母去看病。祖母吃了汤药,觉得舒服些了,于是不间断地吃。父亲在隔壁乡镇上班,来回交通十分不便,送祖母去看病的任务落到了母亲和姑母身上。
从车坊乡吴淞江东的家里摇船到医院需四个小时左右,最后要横穿烟波浩渺的独墅湖。天气好还可以,遇到刮风下雨就辛苦了。白浪滔天,波涛追赶拍打着小船,浪花不断落进船舱,姑嫂两人顶着风浪使尽力气摇,白茫茫的湖面一艘小船艰难地行进。母亲说心里挺害怕的。为了少扣工分,天不亮母亲和姑母就带祖母摇船出发了,赶在下午出工前回来。祖母来来回回穿越了几十次独墅湖,最后还是像奋力跃出湖面的鱼又落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我第一次见到独墅湖也就七八岁。生产队摇着船去葑门横街出售农副产品,主要是藕、荸荠、茭白等。母亲是妇女队长,经常去,我缠着要一起去。被我缠得没办法,母亲说,只要你爬得起来就去。为了在早市前赶到,凌晨两点左右就要出发。出于对城市强烈的好奇和向往,主要还是希望能吃到好东西,听见母亲起床的动静,我竟然抵抗着强烈的睡意爬了起来。母亲颇无奈,拿了件厚外套,拖着我上了船。船上有青壮年男女五六人。解缆开船,漆黑的夜空洒满明明暗暗的星星,亮堂堂的月亮好奇地弯着腰看着我们。一人把橹,一人扭绷,野旷天低,万籁俱寂,只听见橹桨划动河水的“哗哗”声,远处村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声,在摇摇晃晃中就像进入了童话世界。我裹着外套坐在船舱里,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听见大人在高声交谈:“进独墅湖了!”我醒过来,脑袋探出船舱张望,这哪里是湖,分明是海啊!
其实我并没有见过海,觉得眼前看到的就是海。在微亮的晨曦中,湖色苍茫,一眼望不到边,身后是黑黝黝的高高的湖岸,除了白茫茫的湖水和隐隐约约的湖岸线,看不到一个村庄,更没有高楼。亮了一晚上,星星和月亮不再精神,昏昏沉沉打起盹,船晃悠在无边无际的湖面上,冰冷的神秘感包裹我的全身,我害怕起来,担心水里突然跳出妖怪来把我们吃了。在我胡思乱想时,大人们换成两人把橹,两人扭绷,加快了摇船的频率,橹桨摇头晃脑搅动着湖水,装满农副产品的木船瞬间加快了速度。听着他们谈天说地,声音在空旷的湖面上特别清晰,我不再害怕。没有风,船橹划过湖面,荡起的波纹像抖动的丝绸向两边铺开去,在远处没了踪影。尽管大人起劲地摇,在浩瀚的湖面船儿移动得却并不明显,终于摇进了黄天荡,我觉得穿越独墅湖的时间真漫长啊!
再次和独墅湖亲密接触是在1980年代末,我已经上高中了,父亲工作调动到了郭巷乡。车坊乡和郭巷乡虽然相邻,却没有公路,坐车要到苏州绕。父亲回家就开机帆船,那是一艘用方向盘控制、后部有驾驶舱的机帆船。我很快就学会了驾驶。放暑假,我跟父亲回家,我用手柄先慢后快迅速摇响机头,钻进驾驶舱,挂倒挡,打方向,换进挡,加油门,熟练得像个老司机。船突突地在河道里向前冲,激起的波浪爬卷过两侧的河堤,堤岸犬牙交错的黑色泥土里藏着无数的秘密。河里的鸭子在结伴觅食,它们早已习惯了甚至享受着在波浪里起起伏伏的状态。在驾驶舱里只看得见河岸及两岸的房屋。船驶出河道,进入独墅湖,眼前豁然开朗,浩浩荡荡的湖水扑面而来。
机帆船劈波斩浪,波浪打湿了船头,湖面的风吹乱了少年的头发。鱼儿受惊,不断跃出水面,夕阳下,鱼鳞闪着金光,落进船舱的,自然是独墅湖的馈赠,成了餐桌上的美味。机帆船一路打碎粼粼波光前行,穿过独墅湖比小时候摇船快多了。独墅湖里船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它仍然安静沉默。
1995年,我到郭巷镇工作,每年夏天都和同事跑到独墅湖边洗澡。从小在江河里撒野惯了,跳进独墅湖,又像回到了小时候,浪越高越兴奋,迎着浪,吐着湖水,游得酣畅淋漓,气喘吁吁。就这样,独墅湖不清不浊的湖水温柔地抚慰着我们燥热的身心,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夏天。
我们洗澡的地方在一个叫曹村的小村庄,这里的农民有的在工厂上班,有的仍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湖边的水稻熟了一季又一季。此时,北边的金鸡湖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迈进,那里成了一片世界关注的热土,我也知道了一个新名词:苏州新加坡工业园区。我隐隐有种预感,一田之隔的独墅湖早晚也会追随金鸡湖的脚步。
2006年夏天,我们一样去老地方洗澡,看见独墅湖北边一派忙碌景象,围堰里各种机械不停地操作,原来那里在建湖面高架和湖底隧道。我跳入河中,竟然觉得湖水没有以前那样凉爽了,是湖水变暖了还是我内心的兴奋让身体变热了?
两年后,哥哥卖掉了金鸡湖西的住宅,换了独墅湖西的别墅,他开车带我们穿越独墅湖隧道去新居。第一次过独墅湖隧道,光影流动,如梦如幻,短短的几分钟恰似一次奇幻之旅,令人惊奇惊叹。一半湖底一半湖面,在不经意间已穿越了曾经觉得浩瀚无边的独墅湖。过了几年,我追随哥哥将家搬到了独墅湖东的小区。从此,在阳台读书喝茶,看独墅湖的四季风景成了我最惬意的享受。夕阳西沉,帆影逐浪,湖静湖动,无不陶醉。
独墅湖东,自北向南,西华林公园,独墅湖图书馆,白鹭洲公园,月亮湾,独墅湖公园,连成了一条深情的文化休闲长廊,我得闲就去。在独墅湖图书馆的书香中我常常忘了时间的流逝。白鹭洲公园里,一对对新人在拍婚纱照,独墅湖的风将洁白的婚纱吹起,飘飘袅袅,朝阳里,夕阳下,一个个甜蜜的姿势定格成了独墅湖最美的风景。独墅湖大教堂神圣庄严祥和,塔顶刺破澄碧湛蓝的天空,五彩的玻璃美轮美奂。矗立在湖里的十字架前芦苇摇曳,在秀丽宁谧的独墅湖畔,洗涤灵魂的教堂更多成了一种象征与点缀。
我想,月亮湾这一汪晶莹的湖水,应该是千年沧桑的独墅湖流下的一滴眼泪,当然,是欢喜的眼泪、幸福的眼泪。三三两两的人们在独墅湖公园的木栈道上跑步,独墅湖的风吹拂着他们矫健的身影,他们的步伐笃定而自信。再往南,隔着船来船往通往江南运河的苏申外港,是独墅湖生态公园。独墅湖西岸,是多个各具特色的滨湖低密度住宅区,独墅湖成了这些小区的天然湖。
我每天穿越独墅湖隧道,在湖面高架上奔跑。车窗外,湖光水色,四时皆美。湖的北侧,是一个叫“桃花源”的园林庭院式小区,粉墙黛瓦,垂柳依依,倒映湖中,亦真亦幻。五柳先生的理想国桃花源,如今就在眼前,甚至比他描绘的更美好。
给祖母看过病的年轻中医现在已是著名老中医了,早就退休,在家里开了个中医诊所,门庭若市。我去找他看病,开车穿越独墅湖到他葑门的诊所只用了十多分钟。母亲回忆起五十多年前摇着小船穿越独墅湖送祖母去看病的情景,感慨万千。我对母亲说,独墅湖第二隧道今年将要通车,从园区通往她生活过十多年的郭巷,母亲一个劲地说好,满是皱纹的脸上有孩童般的欢喜。
起风了,那是来自独墅湖的风,它吹过了我近半个世纪的记忆,又将吹向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