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 静
本文仅从语文四大核心要素(语言、思维、审美、文化)之一的“语言”层面,对海鸥、海鸭、企鹅三鸟意象作批判性解析。
因海鸥、海鸭、企鹅都在大海上(包括大海边的悬崖下)活动,有必要先对“大海”做个解读。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这是《海燕》的开篇语。这里的“大海”,瞿秋白将其译成了“海面平原”。“海面平原”给人一种宁静之感,即“广大的人民群众”处在一种“不觉醒”的状态中。这是斗争的前夜,符合当时俄国斗争形势。
一九〇〇年,俄国工业危机全面爆发,大量企业倒闭,大批工人失业。在无产阶级革命先驱的号召下,广大的俄国民众开始觉醒,从任人宰割、坐以待毙,到罢工,到游行,到有镇压有牺牲,到最后有更大规模的队伍涌上街头。一九〇一年,《海燕》(《海燕之歌》)问世。象征着广大人民群众的“大海”,在海燕的召唤下,从平原般的宁静,到泛起白沫,到逐浪排空,到大海边、悬崖下的巨浪被狂风摔得粉碎,到最后整个大海沸腾了起来。全部过程,“大海”的象征义与其本体义几乎一一对应。少了对“宁静”大海的描写,就等于“不承认”广大的俄国民众最初的状态是“不觉醒”的,是任人宰割、坐以待毙的。
“大海”的象征义,大致可以确定了。而某个意象的象征义一旦被确定,对其表述就需特别慎重。比如“浊浪排空”“海燕搏击大海”等教师教参语,就是错误的。象征着广大人民群众的“大海”怎么会是浑浊的呢?就算大海真的是浑浊的,因它已被赋予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象征义,其“浊”的自然义,就不能再取了。同样,象征着无产阶级革命先驱的“海燕”是召唤(“叫喊”)大海的,怎么可能去“搏击”大海——与大海斗争,并奋力地冲击大海呢?文中确实有两处像是海燕冲击大海的描写——“翅膀碰着波浪”“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但这都不是冲击,更不是斗争,而是抚慰。前一句,狂风来了,海燕用翅膀碰了碰大海,安抚大海——“不要怕”;后一句,大海有了牺牲了(“狂风……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海燕用翅膀掠了掠大海,厉抚大海——“不要慌”。教师、教参在表述象征性意象时要慎重,作者、译者在表述时更要慎重。
再来看看海鸥、海鸭、企鹅,看作者、译者是怎么表述的。与海燕比较,摘取课文内容:
由此,我们提出四个问题。
1.海鸥:海鸥是在大海上飞窜吗?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大海上,海燕一边勇敢地飞翔,一边欢乐地叫喊;海鸥呢,一边恐惧地飞窜,一边痛苦地呻吟。
“窜”,“乱跑;乱逃”。“飞窜”,以飞的姿态“乱跑;乱逃”。也就是说,看上去,海面上的那一片海鸥在“飞”,但实际上,是在“逃跑”,而且是“乱”逃、“乱”跑,慌里慌张,没有方向。在什么地方?“在大海上”。注意,这里的“在大海上”,瞿秋白在相隔十年的两次翻译中,都译成了“在海面上”。虽“在海面上”也是“在大海上”,但“在海面上”更能体现“海鸥”这一意象的象征义。这样我们就明白了,那些在海面上飞窜的海鸥,实际上是害怕革命的“假革命者”:表面上看起来,它们紧贴着大海(“在海面上”),和人民群众在一起,实际上,它们的内心早已脱离(“窜”)人民群众。当革命的风暴就要到来的时候,它们害怕了,它们痛苦了,它们恨不得将“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起来,不让人看出,但它们还要做做样子,穿行(“飞”)在广大的人民群众的革命队伍中。
这样的一群鸟,它们敢在风大云集的高空中飞翔吗?此时,它们只会在刚刚泛起白沫的海面上一边惊慌地飞窜一边痛苦地呻吟:完了完了,暴风雨就要来了……因“在大海上”不仅包括“在海面上”,还包括“在海空中”——“在低空中”和“在高空中”,所以将海鸥译成“在大海上”飞窜,就不能精准体现“海鸥”的象征义。
2.海鸭:海鸭的行动和行动地点,是不能写,还是写漏了?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海燕在“叫喊”,海鸭在“呻吟”;海燕在“飞翔”,海鸭呢?
当听到巨大的雷声时,海鸭会一头扎入大海,不一会儿,又会从大海的另一处钻出来,浮游在海面上。这是大自然中海鸭的真实情况。可作者为什么不这样写?这样写,不就说明海鸭在任何时候——雷响时,扎入大海;雷停时,浮游大海——都是和广大的人民群众在一起的吗?假如作者取了这一自然义,那么由于海鸭“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海鸭的象征义不就又成了害怕革命的“假革命者”了?现在作者不取此义,那就只能说明它们是害怕革命的不革命者。
这样的一只只鸟,自然是不敢也无能力在大海上飞翔,它们像海鸥一样,也在颤抖地呻吟。
受“大海”象征义的限制,作者既不能写海鸭听到雷声时的行动——扎入“大海”,也不能写它们行动时的地点——“大海”中。这是对海鸭描写的精准留白,也是对大海象征义的准确把控。
3.企鹅:企鹅躲藏到悬崖底下,就不害怕,不“呻吟”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
海燕在自由地“飞翔”,企鹅在胆怯地“躲藏”;海燕在高声地“叫喊”,企鹅呢?
企鹅也是会呻吟的。可作者为什么就不这样写?它们敢呻吟吗?躲藏在大海边“悬崖底下”的它们,一旦发出呻吟声,被“悬崖上”斗争的大海和狂风(“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它们要屏住呼吸,看准机会,静听谁是最后的赢家,然后慢慢走出来站到谁的一边去。这是典型的“机会主义者”。它们“蠢”,它们“笨”啊,它们只知道,站在哪一边,一旦斗争失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为了明哲保身,它们躲藏了起来,它们以为这样就能养尊处优(“肥胖”)了,可它们不会想到,像它们这样的机会主义者,谁赢都不会要,也不敢要。
这样的一群鸟,你还指望它们能自由地飞翔吗?你还指望它们在大海上高声地叫喊吗?它们不敢飞,它们也不会飞,它们就躲藏在大海边的悬崖底下屏住呼吸,连呻吟都不敢出声。
同样是生活在大海上的海鸟,海燕却卓然不群,它始终“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并勇敢地飞翔在肆虐的狂风中,欢乐地召唤在茫茫大海上。
4.海鸥→海鸭→企鹅:这一描写顺序,是作者的有意安排,还是作者的随意而为?能变动吗?
《海燕》是散文诗。诗是表现情绪的,诗是不能写“满”的。《海燕》第一部分,作者就从海燕写到海鸥、海鸭、企鹅,段与段之间没有任何“过渡”,直接从一个意象跳到另一个意象上,其间留下了一条条“沟壑”,但作者的情绪,却像流淌的小溪,一脉相连:海燕是革命的;海鸥呢,不革命,但它还会做做样子,假革命;到了海鸭,假都不假了,不革命了,但它还会露露面;到了企鹅,连面都不露了,害怕得干脆躲了起来。四个意象跃而不乱,其内在情绪形成了环环相扣的情感冲击:……你们这些海鸥、海鸭、企鹅啊,怎么就一个不如一个呢,你们再看看海燕。文章接着又写海燕。海燕→海鸥→海鸭→企鹅→海燕,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情绪链。其顺序,不能变动;稍有变动,内在情绪就不明朗了,也就不是好诗了,哪怕是朦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