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形象

2022-06-28 21:46邓洁茹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日本文学

邓洁茹

内容摘要:太宰治创作《人间失格》期间正是存在主义风靡世界之时,因此他或多或少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主人公大庭叶藏分裂的个性和行动昭示着他陷入自欺和他者的存在主义困境,以及后期他开始挣脱他者束缚、追求美好理想的行为渗透着存在主义关注自身、自由选择、承担责任的哲学思想。而当美好理想破灭后,他表现出的堕落与反抗也与存在主义所提倡的向死而生之路不谋而合。本文从存在主义视角解读大庭叶藏的形象,希望能够丰富并完善《人间失格》的创作内涵。

关键词:太宰治 《人间失格》 大庭叶藏形象 日本文学

日本文学家太宰治(だざい おさむ,1909——1948)被誉为“昭和时代不灭的金字塔”,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写出无数脍炙人口的作品。特别是他向人类求爱与告别的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奠定了他在日本文学不朽的地位,至今仍受到很多读者的喜爱。太宰治创作晚期,正是西方的文化思潮向日本蔓延的时期,存在主义思想也深刻影响着当时的日本社会,太宰治的创作或多或少受到其影响。存在主义是注重如何生存的哲学,而《人间失格》作为太宰治人生的告别之作,它也是一部反映生存问题的小说,其存在主义思想主要是通过主人公大庭叶藏的人物形象反映出来。大庭叶藏的一生就是在从他者的困境中脱离出来,克服自欺,关注自我,进行自由选择与承担责任中显示其超越性;从向死而生中反映生存的意义和价值。

本文对《人间失格》的主人公大庭叶藏的形象进行分析,从大庭叶藏的生存困境和他的存在之路方面出发,探讨大庭叶藏是如何显现存在主义思想的意义和价值。

一.他者的世界:大庭叶藏的生存困境

太宰治的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在开篇就借用三张照片的形式从侧面描绘了一个孤独、诡异、阴郁、凄凉、颓废、丑陋、虚伪,宛如“死人之相”的人物——大庭叶藏。

尽管大庭叶藏出生于大地主贵族家庭,然而作为家里的第六子,他得不到家人的重视和关爱。他甘于沉沦,只有在烟酒、女人和毒品中才能得到一丝抚慰。大庭叶藏的一生是懦弱的,他敏感、孱弱、怯懦、优柔寡断、不信任他人。当处在陌生的环境中,他总是表现出惶恐不安甚至是恐惧。为了掩盖这种恐惧,他选择用搞笑的方式来迎合他人。在这些反常的行为体现出大庭叶藏作为他者的特征。

(一)母爱缺失与父权重压下的自我异化

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童年是人的一生中重要的发展阶段,童年经验是一个人心理发展不可逾越的开端,人的一生都要受童年‘基本选择’的影响。母亲是儿童成长过程中的关键人物,然而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中却故意隐去母亲这一角色的踪迹。小说中没有任何关于母亲外貌、语言的描写,唯一一次提到“母亲”这个字眼是父亲向母亲讲述叶藏偷偷摸摸在他本子上写“狮子”的事情,母亲的存在仅通过父亲的行为微薄地显现出来。

父亲对叶藏来说是森严的戒律,威严的象征。父亲是家中的掌权人,是封建大地主的代表。譬如家族聚餐总是充满呆板、严肃的气息;叶藏迎合父亲买礼物、遵从父亲想要他去从政的愿望。父亲带给叶藏的是窒息般的压迫,他作为一个绝对权威者操控着叶藏的人生。

母爱的缺失和父权的压迫使得大庭叶藏没有同一般孩子那样享受来自父母的关爱,他的异化由此开始。异化通常是指存在的客体、自我和他人一个分裂的状态。萨特认为:“在异化状态下,人将失去人是世界构成的‘本质’的感受,也将失去人负有确保一个结构化的现实这样一种使命的感受。”在这种缺失母爱与父权重压的境况下,叶藏失去了关于“本质”的感受,他拒绝接受世间对他的善意,狭隘地认为人类世界只会让他产生不安和恐惧。

(二)意识上的自我与行为上的他者

大庭叶藏作为大地主贵族家庭的一份子,殷实的家境和贵族身份带给他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具有极强的自我意识,以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请”的姿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世人。

他以自己的心理去揣度他人的想法并加以评判,从而来巩固自己是清醒者的立场。但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与世人无异,他行动体现出存在主义中“他者”的特征。比如父亲在问他要什么礼物时,他答不出来;从不反抗家人的责备;用搞笑的手段尽职尽责在他人眼里塑造一个美好的形象;用烟酒麻痹神经,放纵自己;放弃思考将钱财悉数交与他看不起的堀木。这种与内心相悖的行为与他所厌恶的人类行为无异,他既没有遵从本心生存,也没有感觉到丝毫愧疚。叶藏这种表里不一的行为表明他是一个意识上的自我,行为上的他者。

存在主义者将事物分为主体和客体,“自我”是一个主体的概念,而“他者”是与主体相对的客体概念,它们彼此对立,相互冲突。如果说主体就是拥有自己的思想并且将之付诸实践的话,那么他者即将别人的思想当成自己的思想,依赖于别人的判断,最终做出人云亦云的行动的人。在母爱缺失、父权重压以及“生活”的“注视”下大庭叶藏成为了一个“为他的客体”,他原先所具有的无限可能性在他人的注视下逐步被凝固和异化,最后他将自己完全交付于“某个人”(父亲或者堀木),使自己完全生活在自欺中,他成为一个无力守护自由存在的“他者”。

二.主体的建构:大庭叶藏的存在之路

从父母对大庭叶藏自我的异化和他自身意识行为上的分裂,能感受到他所面对的生存困境。但在大庭叶藏充满绝望与沉沦的一生中,他也不断寻求着生存真正的意义,内心也渴望达到理想的世界,他通过自己的意识和行为,勇敢的做出选择并且积极承担责任。

(一)关注自我

大庭叶藏平常都是通过搞笑、迎合别人的方式生存,很少在行为上表现出自己的独断意志,他一直选择生活在自欺当中做一个他者,直到堀木的压迫让叶藏感到窒息后,他才开始真正关注自我。

“世人都是可怕而虚伪的。”叶藏害怕来自世人的伤害和报复,觉得世人应该是严厉而又可怕的東西,但是却一直没有弄明白世人到底是什么。叶藏从比目鱼家逃走之后,堀木成为他的善后人之一。他经常在叶藏面前摆架子,教训和压迫叶藏,这让本来自尊心非常强的叶藏十分恼怒,这份愤怒成为他认清世人、寻找自我的导火索。

堀木告诫叶藏,如果他再过这么放荡的生活,那么世人会给叶藏下达恐怖的审判,但是事实上这只是堀木自己想给叶藏下达判决,他将自己放在代表世人的高位,用世人代替自己斥责叶藏的不是。这时候叶藏才发觉世人就是个人。不是世人想要葬送他,而是堀木想要葬送他。自叶藏认清世人就是个人之后,他对世人的恐惧被消解,他不再以他者的行为盲从社会,多少能够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

大庭叶藏的转变体现出存在主义关注自我的特点。萨特认为:“存在先于本质,就是首先要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就是人。”人只有不断关注自身,才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生活,找到自身存在的路径和意义。叶藏不再以迎合别人的面孔示人,而是开始自己决断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开始愈加沉沦、颓废、堕落。虽然叶藏选择的是一种向下的价值观,但他确实是依照自己的本心生存,从他者的枷锁中挣扎出来展现出自己的本真的想法。

(二)自由和选择

自由作为存在主义另一个核心观点,也是在对人的存在意义加以追问。存在主义者认为人的自由就是选择和行动的自由。人的自由是绝对的,没有条件的,同时也是具体的。只有在进行不断的自主选择才能够达到人生的自由。

大庭叶藏的人生轨迹体现出从自欺到自由选择的过程。在未关注自身之前,叶藏作为行动上的他者从不自由选择,甚至是希望别人能够帮他选择。他将主动权交与他人,自己退让到被动的地位。然而当叶藏遭受堀木的压迫时,他内心强烈的自我意识与这种压迫相互对抗,两者的矛盾反而刺激了他追求真正自由。曾经被叶藏瞧不起的人,现在却对他咄咄相逼,愤怒的情绪催生出反叛心理,这种逆反情绪其实就是叶藏自由的萌芽。在这之后大庭叶藏不再按善良的模子示人,而是展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沉醉在烟酒和放荡之中,虽然被人所不耻,但这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自由选择。

萨特认为选择自由极为重要,选择是选择的自由,而不是不选择的自由。人在遇到事情时,必须要做出选择,选择是不可逃避的。不管是他用沉沦的价值观追求自由;还是之后离开静子,悄悄掩上门还给他们母女一个平静的生活;还是与祝子结为夫妻都是他自由选择的结果。在萨特眼里,人是具有可能性的,通过选择和行动,人可以超越自己自身,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选择的过程中,人是完全自由的,没有谁能够束缚,也没有谁能够阻止。大庭叶藏自由的去追求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信赖之心的祝子,自由地追求美好的理想生活。

(三)逃离责任与回归

太宰治曾大胆宣告:“我是无赖派。我反抗束缚。我嘲笑自以为赶上了潮流而志得意满的家伙。”在《人间失格》中他同样将这种反抗思想赋予大庭叶藏,让叶藏成为一个叛逆者。但最开始叶藏只是空有思想,没有行动。他作为一个自尊与自卑交织的他者,害怕选择和承担责任。不管是参加左翼运动还是镰仓殉情,大庭叶藏始终抱着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他像是一个处在叛逆期的孩子,至始至终都没有承担责任的意识。当他对世间的批判与否定的热情被现实无情打败之后,他自然而然开始抱怨,甚至感觉自己被世间针对,把错误都归结于他人。

责任是人注定要扛起的一面大旗。人既然具有自由的特点,那么他必须承担自由选择后的责任。这个责任是对世界和对他的双重责任,这种责任让人难以承受,却又无法逃避。叶藏在选择沉沦了一段时间之后,借住一家小酒吧中,期间认识了酒吧对面香烟铺的女儿——祝子。在与祝子的相处中,叶藏发现祝子纯真无邪、全身心信赖他人,祝子就是一道将他从沉沦中拯救出来的光芒。

大庭叶藏与祝子结婚后,他承担起一个丈夫应该承担的责任。他们租了一间小屋子,开始一起生活。叶藏不再喝酒,他积极工作,拥有了一份固定的职业。在婚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比较幸福美满,这也让叶藏觉得自己不必再以悲惨的生活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时候的叶藏所感到的满足和幸福是他自由选择与承担责任的结果。萨特认为责任是我之所以为我,我的世界之所以为世界存在的必然代价。责任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上帝赋予的而是我们自由选择的逻辑结果。正是因为他被祝子信任他人的品质所打动,主动承担从沉沦的境遇挣脱出来的责任,承担成为丈夫的责任。他从逃避责任到回归责任恰恰体现了对自己生存态度的转变。

三.向死而生:大庭叶藏的“向死”与“重生”

《人间失格》作为太宰治的自传体小说体现着他这种独特的毁灭与死亡意识。主人公大庭叶藏有两次直接自杀的经历并且进行多次酗酒、药物麻痹等隐性自杀,这两次看似颓废消极的自杀经历,其实隐藏着他“向死”和“重生”的存在主义诉求与反抗,体现了他经历了自杀式的毁灭最终达到重生的过程。

(一)死亡与自我探寻

大庭叶藏第一次自杀是一个自我探寻的过程。妓女恒子对人世间的营生感到困顿不堪,同时叶藏也恐惧人世,而且他缺少钱财并且地下运动和学业的压力也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打算与恒子一同赴死。这一次自杀经历让叶藏彻底摆脱有钱人的公子哥的身份,他从心底里接纳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恒子,同时将他从生活的压迫中解放出来,直面自己的人生。死亡的体验使大庭叶藏冲破了贵族精神的牢笼。虽然大庭叶藏想融入世人当中,然而他高傲的自主意识却不容许这么做,导致了前文提到的自主意识与行动上的分裂表现。但他在死亡中却真切感受到了自己所要成为的存在,即意识与行动统一的自我。

存在主义的不同代表人物,对于“死亡”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他们都一致认为:生活在现实的世界和个人,由于受到非真正的存在和他们的周围环境的限制,他们的生命是有限和暂时的,人生的归宿就是“死亡”。海德格尔指出,“死亡”是对现实的否定,也是对“非真正存在”的否定,是走向“真正的存在”的道路。当大庭叶藏站在岩石上,他从被生活扭曲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在刹那间他把母爱的缺失、父权的压迫以及生活所带来的窒息感抛到九霄云外,变成“真正的存在”的个人,纯粹的“此在”。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唯有把死亡带进我们自己里,我才可能真正存在。我不再是芸芸众生当中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社会的“某一”,我得以自由的做我自己。死亡促使大庭叶藏解放自身,它使叶藏不必为搅乱他的日常生活的琐碎事物烦心,敞开大门让叶藏做出向存在真正必要的投掷。

(二)死亡与重生

大庭叶藏的毁灭是由心灵到身体的过程,他的重生亦是建立在自我意识的毁灭之中。他的死亡与重生集中反映在第二次自杀中。由于妻子祝子被侵犯,叶藏所追求的、精心维护的信赖之心破灭了。叶藏所期望的乌托邦崩坏之后,他所面对的是精神上的死亡,他以酗酒,毒品来麻痹自己,于他而言死亡不再是惧怕,反而是重生的象征。

第二次自杀和沉沦反映出大庭叶藏的自我毁灭的反抗精神。这时的他不再是毫无目的的沉沦,他的沉沦和颓废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自我,他自愿以这种毁灭自身的方式向虚伪的社会抗议,这种向下的价值观传递出一种不委身于虚伪的力量。这种把死亡与生存意志结合起来的思想与海德格尔把死亡和生存放在同一层次上的考量相似。他认为本真的生存方式就是全神贯注于死亡,只有领悟到了死亡的意义最终才能领悟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大庭叶藏直面死亡的堕落实际上是对现实的反击,对既有的道德、伦理、秩序表示绝望与反抗。在美好理想破灭之后他从死亡中为自己开辟了另一种可能性。海德格尔认为把向死亡存在标识为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也就是向着此在本身之一种别具一格的可能性存在。叶藏从堕落中发现自己的真实,这种自由反抗的姿态、破坏一切的信念就是大庭叶藏创造出的新的可能性。这就是大庭叶藏的死亡与重生,是唯有直面死亡,才能创造生存的意义与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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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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