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叙事,一般都是以时间为顺序的,很少有颠倒时序的做法。虽然在警幻仙姑处,通过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暗示了故事的结局和人物的未来,以及通过一些诗词曲语,一些灯谜笑话,暗示了人物命运,但与西方叙事学所称的前置叙事等时空错乱的手法,不算一回事。也偶有例外,如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的开头,叙事时间就被颠倒了。
这一回的开始,是承上回而来的。上回写到黛玉去探望挨打的宝玉,两个眼睛哭肿了,如同桃儿。回到潇湘馆后,宝玉又命晴雯送去两块旧手帕,黛玉会其意,在上面提了三首绝句:“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次日起来,立于潇湘馆门前,眺望怡红院,看一队一队的人走入怡红院看望宝玉,心想有父母的好处,自己孤苦伶仃,甚至连《西厢记》中的崔莺莺都不如。崔尚且有孀母弱弟,自己竟连孀母弱弟并无,不觉早滴下泪来。这里有几句:
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去了。
注意这后一句,宝钗和薛姨妈也进了怡红院。即宝钗是回了一趟家,与母亲和哥哥见了面后才同母亲一道去了怡红院的。可是后面却有一大段叙述,讲的却是宝钗回家后的情形。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他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
宝钗回家看望母亲,为的是前日之事。前日写到宝玉挨打,据说与薛蟠有关系,是薛蟠透露了宝玉同蒋玉菡的事,因此惹恼了贾政。宝钗在宝玉处听袭人说到这话,回家来数落劝说薛蟠,薛蟠矢口否认,最后逼急了,也拿话伤起宝钗来:“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把个宝钗气怔了,回到蘅芜苑整整哭了一宿。此番回家,就是慰问母亲的,同时也化解了同薛蟠的矛盾。薛蟠也很后悔,赔了许多不是,还说出许多懂事理、关心母亲和妹妹的话来。这样,一家人又复和气,宝钗和薛姨妈才到怡红院来。
这很明显是一次回叙。其实上一回回末宝钗回家之前,黛玉就见过她。黛玉立于花影之下,见到宝钗,问她到哪里去,宝钗说:“家去。”黛玉见宝钗无精打采,似有哭泣之状,还取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自己为宝玉哭肿了眼睛,反而取笑别人,明显是嫉妒。这种自相矛盾的笔法,也是《红楼梦》的小幽默,最能见小儿女的情态,令人莞尔。如果按时间顺序,紧承第三十四回末尾,第三十五回开头应该是“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可中间却插一节说黛玉立于花影之下,远观怡红院情景,看宝钗母女一同进入怡红院,回头再叙宝钗回家探母一节,此则是时序颠倒了。
这种颠倒在《红楼梦》中并不多见,这究竟是作者的疏忽,还是有意为之?一言难尽。
《红楼梦》作为一部血泪之作,增删十载,似乎不应出现这种颠倒叙事时间的错误。但奇怪的是,颠倒时序虽属偶然,但各种小错误在《红楼梦》中却常见,比如人物的年龄等,就未见前后照应得很完美。这说明什么问题?说明这部书也许真的有一个前文本,是在一个前文本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这个前文本是什么?《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说不清楚。而且这个前文本是作者本人的创作,还是他人的?也很难回答。说是别人的吧,很难做到如此统一。也许就是自己在自己的书稿上的斟酌修改,而修改过程中留下小小漏洞也是难免的,这是写作中容易出现的问题,特别是鸿篇巨制。写作时间拖得太长,修改的次数太多,更容易出现这种小小的疏漏,情有可原。
这是一点揣想。而更重要的是这种小小的疏漏所带来的表达效果。
首先,如果紧接上回,直写宝钗回家探母,然后母女一道来至怡红院,顺则顺矣,可缺了黛玉的视角和感受,不仅文字少了曲折和趣味,且不能避繁就易。宝玉挨打,惊动众人,看望者络绎不绝,正面写来,肯定要花费很多笔墨,且繁琐累赘,更无必要。如今从黛玉的眼中略作交代,不仅该叙的叙了,而且节省了笔墨,还刻画了黛玉,一举数得。
其次与第三十五回的表达重点有关。
第三十五回要写什么?一是宝玉如何通过玉钏来表达对金钏的无限悲歉,变起法子在玉钏面前赔小心,让玉钏亲尝莲叶羹。一是莺儿巧结梅花络。所谓巧结梅花络,其实是宝玉挨打后,袭人加紧撺掇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创造条件为二宝提供更多的接触机会。此回的打梅花络,以及后面的绣兜肚,都是。宝玉挨打后,袭人向王夫人献策,得到王夫人的肯定,王夫人将宝玉交与袭人,袭人的身份和地位得到了改观,袭人对二宝的婚姻也由一般的倾向变为更自觉的行动。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对比宝钗一大家子的热闹和黛玉的孤苦冷清。黛玉虽然得到了宝玉的爱,不再怀疑宝玉的三心二意,可在事实的层面上,宝钗却明显盖过黛玉。黛玉可以赢得爱情,宝钗却能够成就婚姻。这又是第三十五回的关键。
上回宝玉托晴雯给黛玉送帕子,黛玉收到后,有这么一段: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黛玉深知自己的处境,所以可怜。就连架上的鹦鹉也要学舌:“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所以第三十五回开头不能径写宝钗母女进怡红院,必须插入黛玉的一段。有了这一段,后面怡红院中的关心,说笑,宝钗一大家子至亲骨肉在一起热闹,才更有意思,才更能让人体会出作者的用意,以及作者对黛玉的同情和悲悯。
此刻,黛玉在潇湘馆,除了紫鹃,便只有一只鹦鹉相伴。可在怡红院里,所有人都是围绕着宝钗的。薛姨妈不用说,王夫人是姨妈,王熙凤是表姐,贾母、邢夫人等都客客气气的。宝玉撒娇要叫莲叶羹,王熙凤立即承办,弄成之后,还同贾母、王夫人等一家子分吃,其中有宝钗和薛姨妈的份,却没人想起林黛玉。特别是宝钗的献媚,称凤姐再怎么巧,也巧不过老祖宗去,恭维得让人肉麻。但效果显然是好的,因为贾母也趁机夸宝钗,“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做到了效益最大化。而这时袭人趁机帮忙,让宝玉求宝钗请莺儿来打络子,为宝钗、宝玉创造接触机会,以增进感情。弄得宝玉大发感慨:“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明显为自己无福消受感到遗憾。莺儿也聪明,不失时机地为宝钗做广告:“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比起袭人和莺儿来,后面的紫鹃试宝玉,就显得有些笨拙,只是其衷心可悯。果然,袭人的阴谋得逞,莺儿在那里打些閑络子,宝钗却说:“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又参考用什么颜色的线,织什么样的花样。真正如黛玉所说的:“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可见不是黛玉多心,实是宝钗别有用心。所有这些,正可与本回的开头形成对比,令人想见黛玉日后的凄凉。
如此看来,叙事时间上的颠倒,竟不是疏漏,而是有意为之,是为了表达的需要。像这样的颠倒时序,才是真正符合艺术规律的,不是玩弄技巧。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喜欢阅读废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说,撰写过数十篇论文,发表于全国各地报刊。爱好诗歌及古典小说,出版过《中国新诗30年》《田禾新乡土诗鉴赏》及《小说红楼梦》等专著。偶写散文,有散文集《满架秋风》出版。9E5836BF-DE64-4D6E-9D02-EE0DA349BC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