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敏
内容摘要:贺双卿是中国清代的一位极富才华而又受尽苦难的农民女诗人。她的诗歌沉郁顿挫而又不拘一格,给人以极高的审美感受。由于受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迫,贺双卿作为一个女人的正常的欲望和需求受到了严重的压抑。在她的诗词中,“花”这一意象经常出现,并承载着贺双卿独特的情感。贺双卿通过“花”这一意象承载的情感,恰巧反映了她内心中的意识和潜意识发生的冲突。除此以外,贺双卿诗词中的“花”被人格化,甚至是神化,以花神的面貌出现。这是她被严重压抑的性爱欲望的一个扭曲的体现。
关键词:贺双卿 清代诗词 花意象 精神分析法
贺双卿是中国清代的一位极富才情的女诗人,在诗词方面颇有成就。贺双卿和同时代的一些著名的诗人不同,她生活在农村,才华横溢,命运悲惨。她的诗词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广阔的清代江南农村的生活图景以及以她为代表的农村妇女在封建礼教压迫下的悲惨的生活状况。贺双卿在借助诗词来表达自己的苦闷哀怨的情感的时候,常常会写到花。花意象在她的诗词中有着重要地位。贺双卿诗词中的花种类繁多,有梅花、菊花、荷花、芍药、牡丹、海棠、琼花等等。朱光潜先生在《诗的意象與情趣》中说过:“生命生生不息……每首诗所写的境界与情趣惟其是活的,具体的,所以是特殊的,只此一遭的。世间有不少女子因为孤独而生仇怨,但是各有历史背景,各有怀抱,仇怨不能完全相同”[1]。双卿诗词中的花意象也与以往文人诗词中的不同。作为封建时代的一位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普通农村妇女,她将独属于自己的这份微妙而又复杂的情感注入了这些各色各样的花中,赋予了它们独特的生命力。我们可以通过对花意象的分析来窥探以贺双卿为代表的清代农妇的独特的精神世界。
精神分析学派认为,意象产生与内心的真实需要有关,其创构在于情感力量的被压抑。精神分析学的意象理论告诉我们,在面对意象研究时必须透过表层结构看到深层内蕴。文学中的意象应该是人的精神受到压抑以后形成了内在蕴积,这种人在蕴积时又通过外化形式形成了意象,用意象参与了艺术的整体创造。[2]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提出的“神用象通,情变所孕”也和这个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句话的意思是意象由想象的运用而形成,而情则是唤起和引起想象活动的媒介。刘勰在这句话中强调了情感在意象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也意象表达方式的产生与情感压抑的关联。纵观贺双卿的一生,我们可以发现她受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四重压迫[3],内心的正常欲望受到严重的压抑,个性受到了摧残。因此,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来分析贺双卿诗词中的花意象是较为合适的。笔者将用精神分析法来对贺双卿诗词中的花意象进行分析和阐释。
一.花怨——贺双卿心灵的两个侧面
虽然贺双卿在诗词中虽然对各色各样的花着墨颇多,但是读者在这些花意象中几乎找不到承载着贺双卿本人积极乐观的情感的花。她诗词中的花大多承载的都是她的哀怨与愁思。例如《一剪梅》中的“琼花魂断碧天愁,推下凄凉,一个双卿”这一句。贺双卿引用了扬州后土祠“天下无双”的琼花在元兵到来后枯萎的典故,来将琼花的愁与自己的愁作类比。听说扬州琼花观的琼花死时,苍天为之愁苦;眼下,她贺双卿的处境也是满腹的凄凉酸楚,让她感到无比的悲痛与忧愁。再比如在《二郎神·菊花》这一首词中,贺双卿打破了以往的诗人用菊花来比喻隐逸君子的俗套,借助菊花来自悼自伤:“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贺双卿感叹道:可怜的菊花,我把你移植在院内,在贫穷人家开花,纵然我有满腹愁绪,也没有酒对你酌饮。贺双卿对自己生活在这个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处处受到压迫与虐待的封建农村感到痛苦,诗句的字里行间都是浓浓的哀愁。除此以外,还有《湿罗衣》中的残花意象、《步宁溪前韵应三人题为七言古诗三首》中的“消带暗魂色”的百花、《武宁七韵赋七言古诗七首》中“贫贱不成花”的牡丹、《秋荷十首》中遭到水草欺负而瘦弱不堪的荷花等等,这些花经常与这些词联系在一起:“瘦弱、残缺、贫贱”,仿佛就是贺双卿本人生命状态的写照。那么,贺双卿到底在怨恨与不满什么呢?
贺双卿的事迹大多见于清代文人史震林的写实笔记《西青散记》和《东皋杂抄》等一些后来的资料中。在这些记载中,我们很少可以看到贺双卿的“怨”。相反,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恪守以三从四德为代表的封建纲常伦理,被封建思想、封建制度迫害到没有任何的反抗思想的妇女。《西青散记》中记载,贺双卿既忍受着封建地主阶级的剥削和压迫,又忍受着婆婆和丈夫的虐待和折磨。贺双卿经常在过度劳累和缺衣少食的状况下带病劳作,而其丈夫和婆婆却没有丝毫体恤,反而“侧目,冷眼相诋”[4],有时甚至会对其狠打责罚。社会和家庭中的一切,无不狠狠地蹂躏着贺双卿的肉体与心灵。面对这样的生活的重压,贺双卿忍气吞声,强颜欢笑,尽自己所能地服侍丈夫,孝顺婆婆。《西青散记》对她温良恭俭的这一面有颇多描绘。她“见夫未尝无愉色,饥倦忧瘁,言笑犹晏晏也”,“善承其喜怒,弗敢稍忤……甘心忍垢”。在这种状况下,贺双卿本人的正常的欲望和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和尊严都受到了压抑。精神分析学派认为,文学创作的根本动力存在于潜意识中,而压抑则是意识和潜意识精神“冲突”双方的关口和关键所在。《西青散记》中记载,贺双卿在未出嫁前在家人和亲属的鼓励下习小楷、研诗词,她的诗词创作的天赋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不仅如此,她还熟读《论语》《孟子》,了解庄子的哲学思想[5]。在出嫁前,贺双卿的是在一定程度上有自己的自我意识的,自我的创作欲望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满足。贺双卿在出嫁后,这种欲望受到了婆婆和丈夫的压抑。如果说,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的封建纲常伦理思想是贺双卿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的“意识”,那么她作为一个人,特别是作为女性的正常欲望与个性则是她在正常情况下无法察觉到的潜意识。而正是这种欲望对贺双卿的诗词创作产生了很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这种欲望在一开始便在封建思想下被压抑,但是它在贺双卿的心灵中却和以纲常伦理思想为代表的意识产生了冲突,并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在贺双卿的诗词中显现,通过诗词中的花意象来抒发内心的痛苦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
在贺双卿的诗词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心灵的另外一个侧面。贺双卿将自己比作那些在恶劣环境中饱受摧残的花朵,通过这些花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怨恨。这些“花怨”是贺双卿的自我的正常欲望受到压抑后,而产生的一种另类的表达。她通过这各种各样的花意象完成了自己的精神释放。只不过,这些精神释放是扭曲的、变形、不充分的。因为她的这个怨恨并没有直接指向造成她不幸生活的源头:丈夫与婆婆、封建地主阶级等等,而是指向“宿命”这样一些虚幻的概念。贺双卿在《孤鸾·病中》中写到“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熏尽!”我们可以在贺双卿的“怨”中发现贺双卿对于自己的不幸命运的思考。贺双卿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满意,但是由于宗教思想的影响,她本人特别相信命运,认为她自己欠了“夙债”,命该如此。同时,贺双卿在描绘“花”意象中的怨的时候,并没有让这种情感得到充分的完全的抒发。正如她在《柳絮》中所写到的:“柳絮多情已化情,素魂红怨淡无声”。多情的柳絮已随风如水化作浮萍,春花的幽怨愁思也悄然无声。即使贺双卿潜意识中的怨恨何其多,但是在创作诗歌,完成自己的精神释放的时候却悄然无声。丹徒文人陈廷焯曾经评价贺双卿的情感特色为“怨而不怒”。笔者个人认为是非常恰当的。
二.花叹——贺双卿的“花神”白日梦
贺双卿在创作中直接描写到各色各样的花。在进一步更深入地阅读双卿诗词后,笔者发现:在贺双卿的部分诗词中,花被“人格化”,甚至是“神化”了。“花神”这个词经常在贺双卿的诗词中出现,贺双卿喜欢将自己比作暂贬的花神,来对自己不幸的人生与境遇表达怜悯。这一现象在贺双卿描写自己的生活处境,感叹自己的身世的诗词中较为常见。《玉京秋·自题》这一首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一首词是双卿为画师张石邻的《双卿种瓜小影》自题而作,描写了贺双卿颦眉含愁的神态、清瘦羞娇的形象以及自己内心的极度悲苦。在这首词的最后,贺双卿感叹道:“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贺双卿认为自己是一位暂时遭到贬谪的花神,感叹自己处境艰难,无人体恤。除此以外,在贺双卿与一些下层文人的唱和诗中,“花神”也有很高的出现频率。《秋荷十首》中有“仙郎肯祭花神否,愿配人间怨女祠”一句。贺双卿在诗中问下层文人郑痴庵:你们是否愿意祭祀花神,如果愿意的话,她宁愿为人间怨女立祠。在贺双卿的一生中,一些与她交流过的下层文士有着重要的地位。金坛文人史震林和贺双卿交往后,将贺双卿的人生经历以及创作的诗词收录在了《西青散记》中。段玉函、郑痴庵、张梦觇等文人也赏识贺双卿的文学天赋,同情她的不幸境遇,并与贺双卿有着唱和之作,如《岁旱——和梦觇》《遗赵闇叔诗四首》《步宁溪前韵应三人题为七言古诗三首》等等。除此以外,贺双卿还写到了“前生香孽此生猜”等诗句。她用这样一些描写花和花神的形容词用到对自己容貌、境况甚至是命运的描写中,也是她赋予花人的特性,自比为花神的有力佐证。
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写到:“在艺术家创作作品的过程中,他们在编织梦境,同样,在欣赏过程中,接受者也在这些作品中寻找到了自己的白日梦,并因此产生共鸣”,“他(艺术家)创造一个幻想世界并认真对待,为它投入大量的情感——同时又将它与现实明确分离”[6]。按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贺双卿在自己的诗词创作中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花神白日梦。而这个“白日梦”中的主角,那个至高无上的自我则是花神。她幻想自己是暂贬的花神,并在其中投入了大量的情感。
花神为民间信仰中的司花之神。起初当为人们的灵魂观念和对花的自然崇拜的产物。古人认为万物有灵,花也会有花精,从而在民间产生很多有关花神的传说。[7]唐宋以来的神怪小说有很多有关花神的故事。花神起初当为一花一神,以后渐有总司百花的花神出现。贺双卿的诗词中也经常出现芍药仙子等神。清代小说中出现了很多才女,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才女绝大多数都成为了花神下凡或者死后成为花神。花神在清代江南农村的流行是和当时的下层民众对神仙的痴迷崇拜密不可分的。除此以外,花神在以史震林为代表的下层文士之中也有独特的地位。史震林和他的朋友们由于失意落魄,多数都具有浓厚的宗教情绪。他们每逢赴试都要求仙问卜以求逢凶化吉。因此,一种特殊的诗体——乩仙诗便产生了。这种诗在清代江南一带的知识分子中特别流行。天津师范大学的杜芳琴教授在对此类诗作进行考证后得出结论:白罗、清华等花神在他们的诗歌中就是神化了的女巫。這些花神在当时是受到这些下层文人的关注与崇拜的,在这些文人的心目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例如《西青散记》的作者史震林的别称“弄月仙郎”就是在进行宗教迷信活动“扶乩”时女巫对他的称呼。[8]
弗洛伊德认为,文学创作都是性本能的伪装和象征。这个观点虽然有局限性,但也会给研究者打开新的思路。笔者在研究了贺双卿和下层文人的唱和诗后,发现自认为是花神的贺双卿和护花神之人赵闇叔之间的有些超乎于一般的文士与农妇交往的情愫。赵闇叔对贺双卿崇拜和爱慕到了痴狂的地步。《西青散记》记载,赵闇叔在看到贺双卿给他写的文章中有“仙郎”二字,便认为这两字指的是自己,之后便神魂颠倒,痛不欲生。贺双卿在与赵闇叔唱和的诗词中,经常将赵闇叔看作“护花神之人”。《七绝·答赵闇叔》中有这么一句:“嫩愁细印黄金粟,一夜花神又费忙”。这里面的“花神”指的是赵闇叔这位痴情的护花神之人。
梦与文学作品有相似性,贺双卿之所以在创作诗词中把自己幻想成为花神,是因为花神是命运悲惨的才女的象征。花神们在生前都有一段不幸的身世。贺双卿对花神的命运寄予同情并以此自悼。除此以外,更重要的是,贺双卿自比为花神,而将与她交往的文人视为“护花神”,更是对她长期得不到满足的性爱欲望的一种变相的弥补。贺双卿遇人不淑,丈夫粗鲁无知,经常辱骂和虐待双卿,根本无法走近双卿的内心世界,满足她性爱的正常欲望。封建纲常伦理与宗教迷信思想也控制着贺双卿的心灵,让贺双卿无法得到真正的爱情。贺双卿只能通过和文人的诗词交流以及“花神”白日梦来让自己的性爱欲望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弥补。但是,白日梦终究是白日梦。在封建政权和封建思想的压迫下,贺双卿的“花神”白日梦终究只是处于黑暗时代的普通底层妇女在受尽虐待之后的一声微弱的悲鸣。
贺双卿所生活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王朝。在那个时代,社会风气趋向保守。统治者大力推崇程朱理学,鼓吹封建礼教,严重禁锢了人们的思想。贺双卿的悲剧人生也是时代之必然。但是,在这个黑暗的时代里,也有一批有着启蒙意义的新思想的文人与学者。《西青散记》中的史震林、赵闇叔、段玉函等文人虽然无法在根本上摆脱封建思想,但是也开始关注像贺双卿这样的才女们的价值,有着较为进步的人文主义思想。正是他们的关注和鼓励进一步激励了贺双卿在诗词上的创作。贺双卿诗词中的“花”意象的背后所显现清代农妇的精神世界恰巧就有这两种思想的冲突。只是这种冲突是微弱的,无声的,终究会被淹没在漫长的封建历史长河中。
参考文献
[1]朱光潜著.朱光潜全集第9卷[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02.
[2]杜瑞华.弗洛伊德与文学批评[D].苏州大学,2008.
[3]苏者聪.从贺双卿诗词看清代农妇的思想性格[J].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02):90-95.
[4](清)史震林著.西青散记[M].北京市中国书店,1987.03.
[5]杜芳琴著.贺双卿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07.
[6]卢敏主编.西方文论思辨教程[M]. 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07.
[7]王景琳,徐刕主编.中国民间信仰风俗辞典[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1992.12.
[8]王飞.史震林与《西青散记》研究[D].南京师范大学,2006.
(作者单位:江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