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东
在一切负面情绪中,感伤,是最容易被视为美的一种情绪。
感伤是因为外界的事物导致的心情忧郁,因有所感触而悲伤,尤指太过浓烈的自我情感和忧郁心情。感伤,往往感到的是“伤”,却分明带有一种美景。感伤虽是伤的,却能抚平心中的伤。
感伤之甜美,有点像喝咖啡,喝的是苦,但慢品却是苦中带香。不然,人们为何明知是苦,还常喝不止呢?感伤也是,感的是“伤”,可伤中隐约还是有点甜,有点美。
你不能轻易地说出感伤的内容,也很难描画感伤的微妙表情。感伤——不是悲伤,不是忧愁,更不是难受、痛苦,悲伤忧愁难受痛苦都可以说得出来,形容得出来,是可以和别人倾诉的,而感伤是说不出来的,形容不出来的,尤其是不能和别人诉说的。所谓只能意会,难以言说。
感伤是隐藏在眼底的颜色,是荡漾在心里的皱纹。感伤似乎有一种淡淡的甜美味道,时隐时现,若即若离。感伤是一种甜美的忧郁。
其实,古人早已体味到了一种阴错阳差、生不逢时的感伤:“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恨君生迟,君恨我生早。”这首1974年至1978年间出土于湖南省铜官窑遗址瓷器上的题诗,深深地流露出古人对阴差阳错的遗憾。宋词也大多是惜春伤秋之作,但历经千年,我们还是分明地体悟到了它们当中隐含的感伤之美。古人领悟感伤至极的要数仓央嘉措了,他的那首《最好不相见》简直把感伤渲染得忧伤至极,无奈至极,心酸至极,茫然至极,令人荡气回肠,风靡一时。
总有些故事没有结局,遗憾常常是结尾。有相遇,也就有分别,只不过是随着时间流逝,伤痛会日渐模糊,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岁月会慢慢地过滤掉今天的痛楚,而留下的部分,总是日久弥香的甜美。
自古伤情多是离别,而离别又何尝不是一种感伤之美。曾看到过一首曲名,叫《在最美时分别》,忽地,心就被抽动了一下。最美的时光相遇,恰好你意气风发,恰好,我娇艳如花,你与我路过的每一程都开过思念的花,每一分钟都涂写着烟雨三月的缠绵。最后,又在最美时分别,我没有苍苍白发,你也没有道道纹爬,如此,后来被彼此念起,总还是美丽如初见。
人生犹如坐火车一样,过去的景色那样美,让你恋恋不舍,可是你总是需要前进,你告诉自己,我以后一定还会再来看,可其实,往往你再也不会回去。退后的风景,邂逅的人,终究是渐行渐远。
转身即可能是永别。一转身,那个动人的身影就不见了。在人海里,想再次打捞到她,再次与她相遇,哪怕匆匆一瞬,都是不可能的——在都市、在广场、在车站、在码头、在机场、在大街、在乡野、在人流聚散的地方。
其实,正是这擦肩而过的一别,才往往留下一段凄美遗憾的故事,供日后慢慢凭吊怀念,若终日相守几十年,還会有这样浪漫的回忆吗?终成眷属,也许会因终日厮守而耗尽了感觉,而别离相望,却因悠远的回忆留住了甜美。“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
所谓得而复失,不是不曾遇见,而是遇见了,却匆忙地因意外而失去,人别中途,在心底留下了一道道刻骨铭心的疤痕,一遇淫雨霏霏,便时常疼起。如果有来生,若不能携老,即使情再深,也不要相遇了。但即使感伤若此,经年累月之后,每每回忆,伤痛中还是会隐含着一种淡淡的甜美。感伤当然也有境界之别,感伤的最高境界当是悲天悯人,如唐朝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等境界,不是常人所能至的。
近日,偶然听到一首大提琴曲《残月》,曲调深缓婉转,幽怨暗回,感伤之美油然而生,如痴如醉,很有相听恨晚之感。有时,我们喜欢一首歌一首曲,也许不是因为歌唱得或曲作得有多好听,而是因为歌词写得或曲作得像过去或此时自己的心境,即所谓心理的共鸣。只有产生了共鸣,你才能体味乐曲之美。音乐这东西,快乐时入耳,感伤时入心。愉悦的时候,你听的是音乐;感伤、忧郁、怀旧、回忆的时候,你开始懂得了歌词和曲调之美。
一个人去秋夜里的大地散步,不经意间望见草木藤蔓上已结凉露,感觉大地好像是在深夜里悄悄地哭过一场,它是感伤盛夏之猝然远去,还是伤情秋天之悄然短暂?这是个大地的秘密,隐藏在季节暗换交替的深处。
不曾感伤过的人,大概终不会懂得那份甜美浪漫的思绪,不会悟得那份不足与外人道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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