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潮
人生一世,是比不了草木一春的。
我从不掩饰自己喜欢草木,每次身在野外,或置身村庄之中,我都长久地注视着草木的生长,无声无息,不愿跟草木告别。此时我内心安宁,脑子里一片洁净。在草木跟前,人的思考有时很可笑,有“人一思考,草木就发笑”的嫌疑。
只要一有空闲,我就爱跑到野外一棵棵树下发呆,坐在一棵棵大树下,享受着大树荫凉的庇护,享受着树下的清风阵阵,听着风刮树叶的声音,看着阳光穿过树叶的隙缝,来到我的跟前,我不再怀疑自己的人生,我的人生跟一棵树真实地在一起,不再是虚无的人生,也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人生。
季羡林老先生曾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读到季老先生这句话时,心生羞愧。我也是这大多数人之一,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苟且一生,仅仅是活着而已。
其实,一株草、一棵树的处世之道,远比我们更深刻地领悟着生命的真实。在草木跟前,我一次次回归到了最真实的我,最真实地接近自己,看见自己灵魂里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也看见灵魂里每一束亮光。
人是有灵魂的,草木也是有灵魂的。草木的灵魂是水土滋生出来的,也是天地万物滋养着的,而草木也在润泽着自己的灵魂。草木可以跟自己的灵魂对话,可以互相进入对方的灵魂,一株草跟另一株草紧贴着身子,一棵树仰望着另一棵树,但人不能,人把自己的灵魂层层包裹着,不让人看见,露在外头的只是一个华丽的包装,我们看一个人,往往只見金玉其外,而看不见其灵魂的败絮。我们大多数人习惯用世俗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打量一个个人时,只注重一个人的外表、身份,以及权势,而不去深入一个人的内心和灵魂。我们大多数人这辈子粗糙而苟且地活着,习惯对着太多的东西低头弯腰,美其名曰精通世故,当习惯成了自然,我们的头颅就会一天天变得低贱,我们的腰杆一天天变得卑贱。我们远远比不上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草一木都活得高贵,活得有尊严,草木跟草木从不低头弯腰,每一株草都活得敞亮光明,每一棵树都活得堂堂正正。
从一株草的品性,能见到日月的光辉;从一棵树的姿态,能看到天地的力量;从一个人灵魂里折射出来的光,才能窥见一个人的品质。像注视草木一样,长久地去看一个人,才看出一个人的品性。看人春风得意时的风度,看人落魄之际的寂寥;看人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如何徘徊,看人在灯火阑珊处怎么踟蹰……一个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也是内心柔软的时候,一个人内心最柔软的时候也是灵魂最真实的时候……一个真实的灵魂像真实的草木,是面向世界安身立命的最好方式。
世人都说草木无情。草木无情,那是大多数人老用一双世俗的眼看草木,哪会看到草木的有情。草木紧贴着大地,即使枯死了,谁见过草木的根离开过大地半步。生命枯荣盛衰,草木总把生的希望留给下一个春秋。我一直相信草木是有情的,比世上大多数人有情有义。
父亲在世时喜欢栽树,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父亲栽下的树,那些树有的早已成才了,父亲一直不舍得砍,让它们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
2017年苦夏,父亲因病走完了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苦路。
2018年夏天,父亲栽下的树却突然大片大片枯死了,追随父亲而去了。
父亲用悲苦的一生,让我聆听到一棵棵枯树在岁月深处的悲情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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