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陶麦唱

2022-06-23 14:44车海燕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麦场麦秆麦秸

车海燕

跨入六月,石楼庙村的麦子熟了。父亲摩挲着饱满的麦穗,眼里笑开了花,像许多有经验的老农一样,把一簇簇麦穗捧在手心,细细盘算着今年小麦的收成。

麦收拉开,村庄早早醒来,村民吆喝着牲口,赶走黑夜,开始了一天的准备工作。父母喂饱了牲口,碾好了场地,检修了地排车(有的叫长臂木厢车)。石磙也养足了精神,憨厚地静默。东市买镰刀,西市购绳索,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一个个集市张开热情的双臂,招呼着四面八方的乡亲们。每个人都在默默祈祷:一星期不多,三五天也够,无雨无风,万里无云。

麦收的号子撑起深蓝的天空,唤醒沉睡的大地。这是抢收的季节,是最忙的季节,不需多说,速度是最好的交流。男女老少,铆足半年积攒的力量,箭一般冲向麦田,像扎猛子的鱼鹰,挥手为云,覆手为锦。父亲像一位有经验的游击队长,先是带领我们围着麦田转了一圈,时不时弯腰分开麦垄,上下打量盘算镰刀的切口和力度。接着,他就吩咐母亲紧随其后,妹妹和我形成包围式左右散开。父亲扎稳双腿,双脚吸地,挥动镰刀,手起麦落,厚厚的麦垄呼啦啦倒了一片。

幼小的弟弟,不懂什么是“抢收”,奔跑着,欢笑着,追野兔,捉蛤蟆。不甘落后的二妹看着眼前盘旋环绕的麦浪,像风一样闪电扫割,但弱小的身躯怎抵得住持久劳作,她拉伤了手臂,磨破了手指。娇弱的三妹在二妹的不断驱使下,咬牙坚持,小小年纪,就落下了腰伤。父亲冲锋在前,母亲一边割麦,一边照顾我们。送水,送菜,送馒头,随时包扎伤口,安慰我们,还要留意东蹿西跳的弟弟。有了母亲的呵护,疲劳困倦便云淡风轻了。

成熟的季节天最热,六月的天气似下火,麦收的百姓似飞蛾。为了对抗“火”的壮烈,家家在地头码着十来件啤酒,尤其是刚吃过馒头和咸鸡蛋的劳动者,对啤酒的神往更是不言而喻了。渴了,来瓶啤酒,热了,啤酒来了。地头沟边,邻里街坊的问候,从“吃了再走”变成了“喝点啤酒”。刚结婚的新婚夫妻锋哥芬嫂一起来到麦田里,芬嫂的脸像冒出山头的太阳一样红。锋哥说是口渴,隔三岔五地为新娘送水,故意放慢速度,新娘顺手撩拨长发递上一波温柔羞涩的目光。

村民没有袖手旁观,合作与互助大于一切。今天几个女人一起到东地割麦,明天他们的男人合伙到南地拉麦子;今天东家送来了饭菜,明天西家送来了啤酒。村民们都明白:众人拾柴火焰高,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当沉甸甸的麦穗,连带笔直闪亮的麦秆,铺满大地的时候,村民们为自己的渺小,张口结舌,不知所措,遍地的饱满和厚重让人一阵晕眩,无法呼吸。他们好像是被封存在丰收时空的标本,被挤压在收获的天罗地网里,无力,失重,完全失衡,甚至是失忆。村民收割了小麦,又被小麦淹没了,村民创造了丰收,又被丰收灌醉了。

大海般辽阔的麦田,万车涌动,人力和牲口的默契空前和谐。黄牛、地排车、人和崭新的绳索,成了最完美的组合。

父亲装车,母亲驾车,我踩车。装车、驾车是运载归场的第一步。装车,根要稳,连秆麦穗头尾交叉是关键,父亲仔细装入车厢,吩咐我上车踩实,踩稳,准备下阶段的承重叠高,直至合适的高度。接着向车厢外逐步延展,一层麦穗朝外形成凤尾,一层麦秆朝外排成金针。随着车身的增高,要观察、调整麦穗麦秆的方向、长短,让它们头尾颠倒错落,从而产生摩擦力和向心力,以此来保证整个装载的平稳。父亲在车下撂麦并观察哪里突出了,哪里凹陷了,哪里斜了,高度、宽度怎样了。我在车上铺麦、踩麦,并根据父亲的提醒,随时调整装车造型,母亲负责驾稳车,在这里,装车人、驾车人、踩车人的分工、协调、观察、设计能力,受到了最有力的考验。

拉车出田时,为了不至于中途翻车,以致顺滑的麦穗洒落半途,年轻有经验的男劳动力自觉承担了这一重任。一路上,他们根据路面的高低起伏、宽窄软硬,随时调整左右手臂的力度高度,像是载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

天气是个淘孩子,完全由着性子來。一场大雨总会让麦收的人们忙中添乱。风来了,雨来了,东家的车子掀了,西家的小麦淋雨了,整个村庄变得烦躁起来。一根烟的工夫,太阳又跳出了老枣树,村庄又一窝蜂冲向了麦田,田野又沸腾了。

满载麦穗、麦秸秆的地排车,首尾相接,彼此关照,互相提醒。当你一个趔趄无法驾驭车把手时,总会有几双有力的大手帮你稳住身体,放平车身,并一路扶持。没有过多的语言,行动总是那么精准及时。

行走在壮观的“丝绸之路”上黄蓬蓬的地排车,高低起伏,绵延不绝,成熟而稳重;一个个掌舵人、黄牛和押车人,全神贯注,庄重严肃,像是拉着一车金灿灿的梦。

村庄的路几十条,条条都绵延着运麦归场的地排车队。天地如烤箱,炎热孕育了成熟,又夺走了人体的水分,清凉和水成了黄牛、掌舵人、押车人的奢望。他们一路向水而生,向阳而忙。一大桶一大桶的凉水,源源地从深井提来,瞬息见底。人畜要大口大口地饮水来抵抗酷热,补充大量消耗的体能。仿佛都是勇敢的斗士,村民用最昂扬的斗志奏起阵阵麦唱。

接近麦场,车队像冲向母亲的怀里,只需轻轻一抬手,整车的金黄绸缎自动滑落一地,人欢车仰,一麦场的欢笑蓬勃起来了。

村前的小河吹起了口哨,温热的河水浪花四溅,水声咚咚,那是运麦到场的男人们在冲凉。他们兴奋地扎猛子、踩水、压水,完全忘记了炎热繁忙。当父母妻子埋怨如何来晚时,他们又默不作声,一副甘愿受罚的模样,但心里永远有自己的小心思。

运载啊,运载,往复啊,往复。麦田和麦场之间的土路平了又颠,颠了又平。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毛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数十家的麦场连成一片,麦子堆起一座座小山。麦场笑弯了双眼,石磙肚皮鼓起来了,毛驴也神气起来了。毛驴、石磙和麦穗麦秆的相遇,不只是迷人的心碎,还有喜人的心醉。

暴晒几天几夜,碾压周而复始,麦秸、麦穗经过漫长的阵痛,随着一声声啼哭,颗颗麦粒呱呱坠地了。“不是一番痛彻骨,哪有麦面扑鼻香?”柔软的麦穗、麦秆像筋疲力尽的产妇,一边虚弱地披落在地,一边用无限温柔的眼神,轻抚着自己的新生儿。“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麦秆、麦穗又匍匐着柔软的躯壳,像无边的锦缎温暖稚嫩的孩子。它们呵护着麦粒,麦粒簇拥着大地,一窝窝,一簇簇,撞击你的心,弥漫你的眼。又好像你怀胎十月产下一地的婴孩,眼巴巴等你靠近她,抚摸她,亲吻她。“山东有一怪,绸缎盖小麦”,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奇观吗?

整个村庄,几千把木杈,次第翻挑麦秸,遍地花开。落地开花,风吹发芽的速度感和神奇感,在这里找到了注脚。麦秸在木杈的指引下徐徐展开,自带光环的果实,一波一波地轻咬着村民的脚趾,抚摸着脚背;圆滑簇拥的麦丘,像高低起伏的沙漠,无论驻足哪里,总会立马塌陷。他们走不出丰收,跳不出收获,必须滑行或爬行,要不就“滚蛋”。丰收后的“无助”和“失落”,会带来别样的体验。最后,麦丘滚成了麦山,小山汇聚成大山。

偌大的麦场,一边堆满了黄灿灿鸟窝似的麦秸,一边是大小蜿蜒的麦山。晚上,麦场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小孩子忙着做鸟窝,捉迷藏,前一秒还一片沉寂,随着一声“再不出来,就回家了”,就一下子冒出一大堆可爱的小脑袋。有个蒙孩子,竟然藏在鸟窝睡着了,妈妈又急又气,拎起来,揍了一顿。夜深了,小孩子陆续跟父母回了家,几个大人和我们几个大女孩子留下来看场子。女孩子们心思多,拿来各自的凉席子拼在一起,悄声嘀咕着小秘密。有的说,她把邻家哥哥的情书撕了;有的说,班里的某个女生留起了麻花辫;有的说,新来的语文老师很帅气。女孩子有说不完的开心事,羞羞地推搡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农民是天生的雕塑家,高高耸起的麦秸垛,就是他们天才的杰作。父亲先围着麦秸窝转几圈,眯着眼睛计算出分量,再决定地基的大小、方圆。父亲麻利打好地基,然后一木杈接着一木杈搭建丰收的喜悦。我站在高高的希望之巅,欣然接受父亲传递的力量,高高托起我青春的梦想。父亲围着麦秸垛,远看近瞄,斜正测量,虚实修剪,造型打磨。猛然间,从炫目中醒来,几十家麦场已经九九归一,拔地而起的一座座金字塔,炫耀着丰收的辉煌。

到了傍晚,炊烟缭绕,一车车的麦香飘满了整个村庄。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止46F8A8F1-5E7B-46CA-B8AB-F6D23C9430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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