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霞
几场雨过后,父亲又开始压场了。
他赤着脚,挽起青布长裤的裤脚,将磨口粗的一根麻绳,斜揽在赤着的、黝黑的右肩上。趁着太阳还未来得及溜出来炙烤大地,父亲就拉着碌轴开始压场了。压场,是父亲每年都要进行两场的要事。麦场压好了,盛夏用来晒小麦,金秋用来晒花生、红薯、玉米。
记忆里,这是一场颇为辛苦的农事,尤其是春季压场。因为那时的麦场经过了一年风吹日晒,早已变得质地疏松,坑洼不平。雨后的麦场更是黏腻,每一脚踩下去都会留下纹路清晰的深坑,磨口粗的麻绳深深地勒进肩膀里,父亲的身体向前倾斜着,缓慢而用力地拖动碌轴。半米多长的青石碌轴圆滚滚地跟在父亲身后,步履平缓地将深坑抹平。回想起来,碌轴滚过麦场时会发出微微的“吱吧”声,声音很细小,像是泥土在吹着泡泡欢悦地苏醒。就这样,父亲要拖着碌轴在麦场上来回滚过十轮,才能将麦场碾得平平整整。碾平后的麦场,人再踩上去就不怕有坑洼了,因为那时的麦场已经非常坚硬爽滑,再也不怕踩踏。
刚压完的麦场不仅平滑,还带着微微的湿气,就像把玩的泥巴反复在平整光滑的水泥地上摔平整了那般模样,摸上去细腻光滑,柔和又坚韧。小时候的乡下,是没有一个地方像麦场这样宽敞平整的。因而压完场后,麦场就成了我们孩童流连忘返的乐场。那时,总喜欢赤着脚在刚压好的麦场上来回跑几遭,尽兴了,跑累了,就随意躺在麦场上歇一歇。
再往后,麦场上会逐渐忙碌起来,大人和孩子的身影都会在麦场上来回穿梭。
印象中,家里的第一块麦场在村子往南一二里路的南山坡上。南山坡是一个朝南斜斜向上的山岗,离路面有两三米的高度。这里的土地很贫瘠,不能种粮食和蔬菜,因而村里就划出来做麦场用了,每户人家的麦场是个大约100 平方米的大方格子。每到春夏之交,家家户户都会将它打理出来,这时就会看到山坡上绵延着这样的平整方地,开阔平顺,心里也会变得愉悦爽朗起来。
我们家的麦场几乎是在这山岗的最南端,麦场旁的山岗斜坡上长满了荒草,绿茵茵的,十分茂密。这草是不能除的,这儿土壤稀薄,又是高高的斜坡,没有这草护着,斜坡上的土石会被雨水冲走,因而这草每年都是又厚又软的样子。麦场的斜坡这边,还矗立着两棵年纪不小的树,树干粗粗的,可是到如今我已经记不清那是两棵什么树了。只记得它长在那儿,从斜坡下面的黄泥路上向上看会显得很高。对着斜坡的麦场另一侧,就是我们出入麦场的路口,父母就是从那儿将从地里收回的粮食一点点驮进麦场的。在这个路口的一侧,往往还会搭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帐篷,父亲晚上是要在麦场过夜的,他就睡在这个帐篷里。
帐篷的搭建往往就地取材,先用小臂粗细的树干搭好一个倒扣的三脚架,架子上搭一层稍厚的塑料纸,有时也会用粗雨布代替,最后在这层塑料纸或雨布上肩挨肩地铺满一捆捆青绿色的、新收回的花生秧。因为有这层鲜花生秧,帐篷里面往往比较阴凉,那是我们在麦场里非常喜欢的去处。在我们看来,那个一人高的、三角的、尖顶的帐篷,穿着藤制的蓑衣,就像童话世界里的森林小屋,即使每年都会见到,也仍是稀奇喜爱。
这块麦场是和大伯家一起合用的,记得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很小,五六岁的样子吧,或者再大一点儿。大伯家的堂哥比我大三岁,那时,常是他看顾着我。父母们忙,在没收完粮食时,白天大多数的时间他们是在地里度过的。只有到了午饭和傍晚的时候,才会驮着收好的粮食从地里赶回来。所以常常是,每天早晨摊开粮食,以及午间的饭后,父母跟搭边儿的人家招呼一声,把我们留在麦场就迅速离开去田里收割了。堂哥就带着我在这方麦场上自在地玩耍,整个农忙时节的白日,我们都在这麦场上度过。
堂哥比我大一些,他有很多好玩儿的主意。他会带着我学大人搭帐篷一样去搭小房子,当然我们是找不到小臂粗的树干的,也扎不起架子来。只好将扎好的花生秧垒得结结实实的做两面墙壁,垒到半人高的时候,上面就横放上木锨、镂耙、木叉等农具,用它们长长的木把手来做屋梁,上面再苫上一层花生秧,一个方形的小房子就搭好了。这样的房子没法搭得更高,否则那两面墙壁要倒的。于是这低矮的小房子只能跪着钻进去,坐在里面玩耍,那里面满是湿润的清甜的草香,往往一钻进去我们就已经忍不住开怀地笑了,笑声里像是藏着无声的言语,仿佛在说,瞧我们搭成了房子,多能耐呀!多好玩呀!小时候的快乐就是来得这么简单。
堂哥还在麦场边的两棵大树上都绑上粗麻绳,绳子是捆粮食用的,不用时会闲置在麦场上,这又成了我们的玩具,捆在树间就做成了简易的秋千架。开始的时候我是不敢坐在上面的,毕竟这斜坡高高的,与底下的路面有一段距离。可看堂哥玩得那么高兴,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每每跃跃欲试,想着这斜坡上的草长得这么厚实,即使摔下来应该也不疼,荡秋千就又成了一件乐此不疲的趣事。
这块麦场好像用了没有几年的样子,它实在离我们家太远,也就慢慢弃用了。父亲就在我们胡同西北角上的一片麦场上找了一块,就近晾晒粮食。我和堂哥一起在麦场上玩耍的日子也就不得不结束了,而后这块新的麦场又成为我童年时期一片新的充满乐趣的疆土。
那时我已经长大了一些,农忙时节也已会帮着家里做一点事了。麦场因为是泥土的质地,夜晚地面会返潮,再加上露水的缘故,太阳没出来之前,粮食是不会摊开晾晒的。有时父母出工早,太阳出来后就不得不再返回麦场将粮食摊开晒,像我一般大的孩子就会装模作样地帮帮忙。毕竟那时力气小,把一堆粮食摊薄是做不了的,再大些时候基本就可以包揽了。当时,我们最能做也最常做的就是翻晒粮食。摊晒在地上的粮食只能晒到一面,所以太阳好的时候要将摊开的粮食多翻晒几次。
因为麦场离家近,白日里同在这片麦场上的小朋友都是左邻右舍的玩伴。翻晒粮食就成了我们的一场赛事,我们往往约着一起动工,鞋子脱掉,赤脚踩进粮食里(穿着鞋子会碾坏粮粒),用木耙或者干脆用脚一圈一圈将粮食耧一遍,粮粒就像一队等着检阅的小孩子排着队从脚面上爽快地穿过,把原先朝天的小肚皮翻趴在地面上,撅着屁股继续晒着太阳。这一遍下来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我们总要带着欢声笑语比个先后。翻晒完后还要再说笑一番,那时脚上痒痒的,仿佛仍有粮食在脚面跳跃。抬眼望去,成片的方形粮阵打着圈儿,像平静的湖面从湖心漾出一圈圈縠纹一样,在麦场上排布着。天气晴朗的话,像这样晒不几日,粮食的香气就会在这麦场上四处弥漫,煞是好闻。
这片麦场,即便不是农忙时节,也是充满欢乐的。它就在村后紧挨着村子,而这片里住的都是那时新成家不久,孩子不大的一批年轻父母们,所以小孩子很多,只我们一条胡同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有六七个。那时,平日里没有什么好的玩处,胡同里的小伙伴只要一放学,就约着一起来这片麦场,一起玩“公安捉小偷”、“猫捉老鼠”等游戏,在空旷的麦场上尽情地奔跑,直到夜色赶人,或者父母吆喝了,才会很不情愿地回家吃晚饭。
晚饭后又是另一番情景,尤其是夏日里。吃完晚饭后,附近几条胡同里的住户,一家老小拿着席子或板凳都出来了,他们最爱的去处就是这片麦场。麦场空旷,晚间的风吹得响亮,这儿便成了纳凉的好去处。纳凉的场景是很热闹的,但这热闹里又仿佛带着一点儿寂静。大人小孩都各自是同龄人,往往父亲们坐一堆,母亲们带着孩子铺着凉席或坐或躺又围成一堆,各自热闹地聊着天。我们小孩子往往会三五成群地逐来跑去,跑累了就躺回母亲身边,听她们说说话,这时候就在热闹里觉出一点儿寂静了。
我记得很清楚,躺在麦场上的时候,能看到蓝黑色的天空上缀满繁星,闪亮的、微亮的,星星点点,美丽又辽远。母亲看我跑累了,躺在那里很老实,一时半会儿没有再去撒野的样子,就会讲一些故事。那时我已经有弟弟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那些故事,总之对我来说是很难忘的。像是小麻雀衔树枝堵河水,总也堵不上;像是善良的小妹妹为了帮父亲信守当年的诺言,嫁给又丑陋又贫穷住得又偏远的农夫,嫁过去才发现这位丈夫实则是个又帅气又富有又温和的人,就为此,大姐姐在妹妹省亲时将她害死并代替了她,妹妹只能化作一只麻雀复仇;还有灰狼吃掉了孩子的母亲,穿着她的衣服假扮母亲回到家里,想要再吃掉家里的几个孩子,却被聪明的孩子察觉了……凡此等等,这些故事是很让我难忘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总觉得,母亲讲的那些故事,在我很小的时候,为我点亮了思想自由和无限想象的烛光,也在我的心底深处埋下了一粒向善向上的种子。那时周遭的热闹声仿佛都没有了,只有母亲讲故事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回旋。
这块麦场也用了几年的样子,后来村里重新分土地,家里的麦场就挪到了东沟岭上,离得也不远,从我们胡同东北角出来往北几百米的一块山坡顶上的空地就是了。这块山坡地势更高了,有四五米高的样子,好在不怎么陡峭,人是可以很容易爬上去的。这山坡上也长满了青草,时常有人家在山坡上放羊,三两只白色的羊散落在草坡上,被绿色的草坡衬托着很是好看,远处里瞧着就像零星几颗珍珠落在柔软的绿色绸缎上,清新淡雅。
这块山坡下面是一条瘦瘦的小溪,溪底有土黄色页岩石盖,溪水清澈,也不见有什么水草,只是浅浅地流着。据说溪水是从村子北面一二里远的北山上流下来的,是龙王河溢出来的一条小分支,所以流到这儿才又浅又窄。小时候,我们曾成群结队地沿着这条小溪走了很远,但终究也没找到这小溪的源头,走到村子的北面会有很深的荒草将它掩住了。因而,这小溪是不是从北山上流下来的,终究也不得而知了。小溪从山坡下稍往南流一点儿,就是一个小水库,水库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出了我们胡同的东胡同口往北一走就是了。从我有记忆起,这个小水库就在那儿了。这样布局起来,从这块麦场往下看是很漂亮的,空旷不说,单从颜色来讲就很好看,散落着白色羊只的绿色山坡,能看见土黄色页岩石盖的溪水,微微显着蓝色的水库,以及成排的一层层红砖灰瓦的房子,站在这麦场边上都能尽收眼底,层层的颜色铺展开,浓淡相适,使人神怡。
不止如此,因为近水,这里白日里翻飞着很多蜻蜓,蜻蜓的种类也不少,常见的有三种,其中黄色躯体的最多,尤其临近傍晚的时候水边的麦场里乌怏怏的。拿着竹扫帚轻轻扑下,总能扑到一两只蜻蜓,有时还能扑到好几只,这时我们总要高兴地朝小伙伴吆喝一声扑到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捏着它的透明的薄翼收起来,回到家是要把它放在蚊帐里养着的,据说蜻蜓是会吃掉蚊子的。除了黄色躯体的蜻蜓,还有红色和蓝色的,这两种要少很多,每每见到了都会很稀奇,有时候甚至不舍得去扑捕。蜻蜓是很漂亮的昆虫,生着透明的翅膀,不只飞起来好看,停在草叶和水面的浮萍上也很漂亮。
也是因为近水,晚上这边是很少有人的,实在蚊虫太多。记得那时晚上我常常要在麦场替代父亲一阵,以便他回家吃晚饭。这段时间我常会比较害怕,周围黑漆漆的没有什么人,对黑暗的恐惧会让人越发想得更多,到了后来就只能抱着手电筒躲进木棍和塑料纸搭的帐篷里。因为这块麦场离家近,帐篷改进了很多,以前帐篷里的席子和薄被是直接铺在地上的,而现在父亲从家里搬来了一张小木床,可以更干燥一些,小床上还挂着蚊帐,能避开些恼人的蚊虫。蚊帐、薄被和躲进被窝里打开的手电筒都成了我阻挡想象中妖魔鬼怪的保护罩。后来还觉得不够,傍晚的时候还和邻近麦场的小伙伴一起捉了萤火虫洒进蚊帐里,这仿佛又在黑暗中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勇气,不必非得再躲进闷热的被窝了。如今再想起这事,会觉得真是年少可笑,这样的事情已经不会再有了,乡下的夏天也已经很少见到萤火虫了。
不只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麦场也少见了,如今麦场大多已被混凝土的院子代替,夏日里少有人会带着凉席、板凳聚集在一起纳凉、聊天、看星星了;也不会再有孩子黑夜里吓得躲进帐篷中的薄被里,拿萤火虫来壮胆了。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孩子也触碰不到那种欢乐了,那样的时代仿佛已经过去了,而他们已然踏入了一种新的农村生活,富足、明快、同样喜乐。
这些年生活在外,从时空两面来讲,农忙、麦场都已经离我很遥远了,仿佛是袅袅的炊烟,最终消散在了柔软的晚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