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第一次看到芦溪河上游的景象,我一下惊呆了,脑海中迅速跳现出的是“黄河远上白云间”这句古诗。这条像从云天间笔直流淌下来的河流,在逆光中显得无比虚幻,让我莫名地感到忧伤。
芦溪河是连云山中的一条大水道,四面八方的雨水,全部汇集在此,浩浩荡荡地奔向汨罗江。听父亲说,芦溪河的源头在一千三百多米高的寒婆坳,那里似乎是世界的尽头,除了莽莽苍苍的大山,再也没有任何出路。这条河流原本是弯弯曲曲的,隔一小段,就会出现一个波光粼粼深不可测的潭湾,过一段时间,为了多得到一些水田,把上游二十多里的河道全部裁直了。我觉得眼前这条被改造过的河流,光溜溜的,显得非常僵硬和直白,毫无生机与活力,远不如流经我们村庄的保持自然形态的中游。我想,如果河流也有生命,它一定会感到委屈和疼痛的。可是“野伢子”和“唐鸡屎”却不这么认为,他们一致认定,上游的河道好,更容易捉到鱼虾。
我们三人同住在芦溪河中游的村庄,同时考上初中,又分在同一个班,所以关系非常亲密,上学总是同去同回。乡中学在芦溪河上游河畔的台地上,如果走砂石铺就的公路,大约有十二华里,但到邻村后再沿着裁直的河道行走,则只有六华里。我们没钱搭车,家里也没有自行车,只好一步一步地沿着河堤走。
每天清晨,我们从村庄出发,沿河逆行。芦溪河在我们村里是弯曲的,沉静的,肥厚的,水深得很,平时我们都不太敢下河游泳,至于想捉到鱼,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一到邻村,河道却赤裸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笔直地连接着远处的山峦,河水也“哗哗”响起来,满河都是南瓜大小的石头,河水在石头缝隙里顽强地往前钻,有时候,河道中央或是两侧大片大片的菖蒲和灯芯草,还会让河水突然消失。我估计,这里的河水顶多齐我的膝盖,鱼只怕也不多。“唐鸡屎”说,哪有,就一脚背,不过大鱼还是有几条的。“野伢子”说,你们都说错了,有的地方比膝盖深,大多数地方只齐小腿,这里水流急,藏不住大鱼,可小鱼多得撞脚呢。
对于这段河道,“野伢子”最有发言权,他比我们都熟悉。“野伢子”大我俩三岁,三年前他妈妈得急病过世了,刚上五年级的他回家后再没来上学,他父亲买了两百只鸭子给他放。他经常到芦溪河的上游放鸭,对这里了如指掌。那时节,没娘的“野伢子”穿得破破烂烂,放鸭的“野伢子”全身脏不拉几,俨然就像一个没人管的小野人。人们都不叫他的本名,只叫他“野伢子”,也可能叫的是“野鸭子”或是“鸭伢子”,反正发音都差不多。不管人们叫他什么,“野伢子”都答应。他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野伢子”,或是一只野鸭子。是班主任黄老师把他重新带回了学校,她一直记着这个成绩特好的学生,无数次找他父亲。他父亲只说家里困难,他自己有钱就去读。“野伢子”放了三年鸭,还清了父亲买鸭子的成本还攒了点学费,终于又回到了教室,成了我们的同学,并且考上了初中。
一路上,“野伢子”总是滔滔不绝地跟我们讲这段河道的故事。从他的口里,我们知道了主持改造河道的书记是个女的,叫李妹兰,泼辣得很;知道了像他这般年纪的小鸭倌芦溪河上游还有三个,他最不喜欢的一个叫“精光”;知道了放鸭子其实很累,早晨背一篓谷子出门,晚上背一篓鸭蛋回家,中午吃的是自己带的冷饭……特别是他还讲了很多种捉鱼虾的方法,让我和“唐鸡屎”充满了兴趣,几次想下河试一试。“野伢子”拉住我们说,上学可不能迟到,放学后再来吧。
放学后我和“唐鸡屎”背着书包就往前冲,“野伢子”却磨磨蹭蹭,故意落到最后。看到我们埋怨他,他悄悄地说,如果同学们发现我们下河捉鱼,报告了老师可就麻烦了。我们觉得他想事周到,就听从他的,等同学们都走完后,才从距学校里把路的地方下河。
河水真的不深,但流得很急。我们看不清河里的鱼,但真的能感到鱼在撞脚。我和“唐鸡屎”兴奋得大喊大叫,在河道里冲来冲去,又是丢石头,又是用棍敲,把裤子都搞得湿透了,鱼却一条也没捉到。“野伢子”看到我们的狼狈样,笑个不停。他说河道中央的鱼不能这样捉,得用拦江网。又说这里的鱼太小,一指的网都不行,得用半指的。我们不懂啥一指半指的,他告诉我们,一指就是网眼一个指头大,半指就是半个。我知道他以前放鸭时顺带捉鱼,家里有拦江网,就要他明天带个半指的来,他却摇摇头,说整个芦溪河流域都不会有半指网。看到我们疑惑的眼神,他解释说,半指网的都是小鱼仔,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织渔网的人都不肯做,硬是有人要,也得出高价。这样的知识我和“唐鸡屎”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觉得放了三年鸭子的“野伢子”,比我们懂的多得多。
没有工具怎么捉鱼啊,我和“唐鸡屎”很失望。“野伢子”说,不急,有办法。他带着我们走到河床边,捡来一块不大不小的麻石,对准浅水区的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然后要我们一起把石头掀开,水面上马上浮起几条三四寸长的小鱼。它们全都被震晕了,肚皮白白的,横躺着一动不动。“唐鸡屎”飞快地把鱼捡起。我看到掀开石头的地方还有好几只大木虾,就用手去捉,哪知还没碰到它们,它们一个弹跳,就不知哪里去了。我呆呆地站在河水里,满脸惆怅。“野伢子”说,大木虾有壳,震不晕的,而且它们不是往前走的,是往后退的,你这样捉不行。掀开另一块石头后,他示范着教我们捉虾子。只见他先把左手半拢成一个窝状,放到离虾子尾巴两个拳头远的地方,然后用右手小心地往虾子的头部移动,虾子发现眼前的手,先是慢慢往后退,突然就猛地一退,窜到了他的左手窝里,他左手迅速一压,一只青黑的老虾就在他手中活蹦乱跳了。整个过程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完美得一气呵成,我和“唐鸡屎”都佩服不已。
从此以后,只要天气晴好,放学后我们三人就沿河而下,分工合作捉鱼虾。在石头底下,我们翻出过螃蟹、沙鳅、油刁子,甚至还翻出了一只大脚鱼,可惜没有捉住。五六里的路程,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就走完了,而且内心还快乐到了极点。上岸的时候,“野伢子”把渔获平分成三小堆,我们一人拿一堆。其实鱼虾大部分是他捉来的。
有一天我们在捉鱼时,“野伢子”在菖蒲丛里捡到了一个大鸭蛋,不久又捡了一个。我和“唐鸡屎”围拢过去,问是不是野鸭子下的。“野伢子”说,野鸭蛋要小一点,这个肯定是“精光”家的鸭下的。他说“精光”把鸭子看得可真紧,下河这么多天了,他才第一次捡到两个蛋。我这才想起他每次捉鱼都不太专心,总是东张西望,尤其是喜欢到菖蒲丛和灯芯草丛中去拨弄,当时还想,草丛里又没鱼虾,他老去看什么,原来是想捡蛋哦。
“野伢子”小心地把两个鸭蛋放进自己的书包,告诉我们,吃芦溪河鱼虾长大的鸭子一天能下一个蛋,大部分鸭子会把蛋下到鸭棚里,可也有一小部分鸭子会下蛋到河里,有的鸭子甚至会固定把蛋下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他放鸭子时,要时时盯住它们,不然就不知蛋下到哪里了。他说“精光”以前老欺负他,经常捡他的蛋,还说是野鸭子下的。
捉鱼虾很好玩,但鸭蛋更有吸引力,不但好吃,还能卖钱。这些天我每天带到学校的午饭,就是自己捉来的小鱼虾,早就想换个口味了。小鱼虾偶尔吃吃还行,餐餐吃可受不了,芦溪河畔的人都不太爱吃这玩意,怕腥,又耗油。“唐鸡屎”也说,不想捉鱼了,大家一块捡蛋吧。
我们按照“野伢子”的方法,到菖蒲丛中、灯芯草丛中、河堤脚下、大石头背后等地方细心寻找,一会儿“唐鸡屎”就捡了一个,没多久我也捡到一个。在碧绿的菖蒲叶下发现那个白白的椭圆形鸭蛋若隐若现时,我的心竟然怦怦直跳,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把鸭蛋握到手心的时候,我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内心的收获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我没有想到,捡野鸭蛋原来这么有趣有味,比捉鱼更让人感到刺激和惊喜。
这一天,“野伢子”共捡了八个蛋,我捡了三个,“唐鸡屎”也捡了两个。“野伢子”高兴地说,“精光”肯定是看漂亮妹子去了。
上岸的时候,“野伢子”没像平时分鱼一样分蛋,而是各归各的。我和“唐鸡屎”也没想到要分他的蛋,我们都沉浸在明天午饭有鸭蛋吃的喜悦中。
第二天中午,我和“唐鸡屎”吃的都是两个黄澄澄的煎鸭蛋。鱼虾转化来的鸭蛋果然好吃啊,香喷喷的,油滋滋的,肥嫩嫩的。我们看了一下“野伢子”的饭碗,他吃的还是没什么油的小鱼虾,腥得很。我问他为啥不带鸭蛋来吃?他说以前放鸭子吃得太多,厌了。
以后放了学,我们除沿河而下捉鱼虾,更多心思放在捡蛋上面。我担心不会每天都有收获,“野伢子”说,芦溪河里天天有人放鸭子,不管主人如何细心,总会有遗漏的,何况还有这么多绿头野鸭子,它们也生蛋的。野鸭子我见过,比家养的麻鸭子要小些,它们常常漂浮在河道中央,奋力地逆流而上,人一靠近,头一低钻到水底就不见了。有时在菖蒲和灯芯草丛中也能发现它们,好几只,见到有人来,就惊慌地四下散开,追急了,还能展翅飞翔。我觉得它们更像一种水鸟,不可能生蛮多的蛋。“野伢子”说,能生,比鸭蛋还好吃些,蛋壳是灰绿色的。
后来几天我们捡的蛋都没有第一天的多,好在每人每天都能捡一两个,不致断了我们的兴趣。其实对于捡蛋,我也没有太大的期盼,有就行,并不在于多。我觉得捡蛋最大的乐趣,是发现的那个过程,而不是结果。“唐鸡屎”似乎慢慢又回到捉鱼虾上面去了,他一直在寻找那只逃跑掉的脚鱼。只有“野伢子”,每次上岸都要骂一句“精光”,说他怎么不看漂亮妹子了。“唐鸡屎”说,你老要人家看漂亮妹子干啥?“野伢子”说,你蠢吧,他不打野眼我们怎么能捡到蛋?“唐鸡屎”说,是这样哦,那我有办法。
“唐鸡屎”有一个手持小游戏机,是他嫁到城里的姑姑送的。这个游戏机里的游戏我后来才知叫俄罗斯方块,当时觉得好神奇的。“唐鸡屎”说他愿贡献出来,借“精光”玩几天,保证能让他眼睛不再盯着鸭屁股。“野伢子”非常高兴,第二天就带着“唐鸡屎”把游戏机借给了“精光”。“精光”开始还爱理不理的,试着打了一盘后,马上爱不释手了。
那些天我们果然捡了不少的蛋,特别是“野伢子”,每天都能捡小半书包。上岸时,他乐呵呵的,还唱起了刚学的新歌。我觉得他好奇怪,自己又不爱吃蛋,为何要天天捡这么多?
“精光”很快识破了我们的阴谋。他果断把游戏机还给了“唐鸡屎”,并大骂了“野伢子”一顿,要不是我们有三个人,他肯定会把“野伢子”揍个半死的。
接下来好些天,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收获,“精光”把鸭子看得更紧了。我和“唐鸡屎”无所谓,没蛋捡就捉鱼虾吧,好玩就行。“野伢子”却一幅很着急的样子,拨开每一片草丛细细地寻找,但他始终是两手空空。
那天我一个人在河堤边的浅水区捉木虾,无意中发现河堤脚下一个碗口大小的洞隙里面,似乎有一堆白白的东西。走近细看,好像是蛋。我正准备伸手进去掏,突然想起父亲的告诫,担心是蛇蛋或乌龟蛋,赶忙把手又缩了回来。我大声喊叫,说发现了一堆蛋。“野伢子”几步冲了过来,趴下侧着脑袋看了一会,高兴地说,不是蛇蛋,是鸭蛋!他匍匐着伸手进去,掏出了一个壳子淡青色的鸭蛋,用两只手指捏着,对着太阳照了照,咧着嘴开心地说,新鲜得很呢。我也很高兴,伸手准备去接蛋,他却轻轻地放进了自己的书包。
他掏啊掏,一共掏出了十八个鸭蛋,全部放进了自己的书包。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也算得清清楚楚。他掏完后站了起来,嘴角的笑依然很浓重。我也笑呵呵地看着他,等着他给我鸭蛋。哪知他却只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就背着书包走开了。我一下蒙了,看到他走了好远才反应过来。我踏着河水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他的书包带,气喘吁吁地说,鸭蛋是我发现的!“野伢子”护住自己的书包,睁大眼睛说,是我一个个掏出来的呢。我说是我叫你过来的。他说谁要你自己不掏。我们两个就争吵起来,“唐鸡屎”跑过来也不知怎么劝解。其实对于这些蛋,全给了他也没关系,但他这么不讲道理,我倒要坚决维护自己的利益了。想起自己从小就是班长,成绩从来都是第一名,可自从五年级他插班进来后,我就始终只能得第二名,心中的委屈和怨气此时一齐爆发。我大声吼道,你一个留级生牛什么牛,快把鸭蛋还我!然后拼尽全力猛地把他的书包带一扯,书包带一下断了,书包被摔出好远,重重地砸在一块石头上,鸭蛋破碎的声音随之传了过来。我们两个都惊住了。但只一瞬间,他突然号叫着向我扑了过来,把我狠狠地推倒在河水里,又用脚踢了我几下。要不是“唐鸡屎”把他扯开,只怕还会打得更重。我从没想到过他会打我,不知是骂了他留级生刺激到他哪根神经,还是他心痛那些被摔碎的鸭蛋。
我浑身湿透,呜呜地哭着回家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跟“野伢子”同行。我要“唐鸡屎”也别跟他走,“唐鸡屎”却像个叛徒,两边讨好。我决定自己一个人走,不理他们。三个人维持了两个多月的友谊,就此破裂。
时令很快进入冬季,天气慢慢冷了下来。不能再下河捉鱼捡蛋了,“野伢子”就和“唐鸡屎”一块,沿着河堤上学、回家。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他们身后,看到他们有说有笑,看到河道的中央,野鸭子成群结队,内心感到又冷又痛。
一个学期结束了,新的学期又开始了,我发现“野伢子”没有再来上学。没多久,就看到他挥舞着一根长竹竿,又成为芦溪河上的一名小鸭倌。他大约放了两三百只半大鸭子,每次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都笑眯眯地望了我。我装作没看见,不理他。
“唐鸡屎”没人陪着同走了,又死皮赖脸等我。我清高了两天,慢慢就接纳了他。其实在我的内心,一直想与他们和好,可总是放不下面子。
转眼就过了“五一”节,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我们又穿着凉鞋短裤上学了。一天放学后,看到河里一群野鸭子在奋力地逆流而上,“唐鸡屎”提议下河去捡蛋。我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一提到捡蛋,我就想起“野伢子”霸占我的鸭蛋并把我打倒在河里的场景,心中的怨恨感和羞耻感就会随之而来。这些天,我们经常在河堤上碰到放鸭子的“野伢子”,每次他还是笑眯眯地望了我,想和我说话。我目不斜视,昂头而过。“唐鸡屎”倒是总要停下来,和他说上几句,有时还从书包内掏出一本书借给他看,见我走远了,才像条狗婆蛇一样,扭着肥胖的身子追上来。
“唐鸡屎”说,那就不捡蛋,捉鱼,好啵?
说实话,整个冬天,我做梦都在想着捉鱼虾。这是我长到十二岁最快乐的一件事。见我有点迟疑,“唐鸡屎”扯着我的手就下了河。我一边捉着鱼虾,一边悄悄地在水草丛里搜寻鸭蛋,但一个也没找着。上岸分鱼时,我回头发现“野伢子”拿着长竹竿,远远地望了我们,眼神中似乎充满了羡慕。一种优越感,突然在我心中升起,我仿佛有了报复后的快感。
接下来,我们又像去年秋天一样,每天放学后都沿河而下捉鱼虾。唯一的不同,是三个人的团队变成了两个人。捉了几天鱼虾后,我们又开始捡起蛋来。也许是更加专心,也许是野鸭子越来越多,我们每天都有不小的收获。在菖蒲丛中、灯芯草丛中、河堤脚下、大石头背后,我们常常发现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鸭蛋。我拿着这些跟土鸡蛋差不多大的蛋问“唐鸡屎”,这是野鸭子的吗?“唐鸡屎”说,“精光”的大得多,这是野鸭子的。
野鸭子啊,感谢你给我们带来快乐,带来收获!
转眼就到了“六一”儿童节,那天全乡的中小学生都聚集在乡中学,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每个学校都表演了节目,每个学生都领到了两个芝麻饼子,大家都无比开心。我作为全年级第一名还代表初一学生发了言,学校特意给我们三个年级的第一名一人发二十元奖学金。这是我从五年级以来,第一次由第二名升到第一名。我突然想起了“野伢子”,要是他不辍学去放鸭子,今天发言的肯定是他,拿奖学金的肯定也是他。可现在,他却只能在河堤上吃着自己带的冷饭。我忍住口水,把平时难得吃到的两个芝麻饼子放进了书包。我想放学时带给“野伢子”,从此与他和好。
这一天下午不上课,我拉着“唐鸡屎”往河堤上跑。“唐鸡屎”以为我要去捡蛋,我说不是的,去找“野伢子”。“唐鸡屎”说,“野伢子”没放鸭子了,他爸爸昨天已把他送到寒婆坳去学做草纸。我大惊,忙问为什么?“唐鸡屎”说,“野伢子”常找他借教材看,他说卖鸭蛋攒了钱还要来读书的。前几天他躺在河堤上做代数题目时忘了管鸭子,鸭子跑到河边的秧田里,把人家的晚稻种子全糟蹋了。结果鸭子被人家打死好多,他爸爸还得赔人家种子钱。他爸爸一气之下就把鸭子卖掉,把他送到大山里去了。听说做草纸蛮苦的,当学徒尤其拿不了几个钱。
我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唐鸡屎”说,你不是不理他吗?人家给你吃这么多蛋你都不理他,没良心!
我惊呆了,忙问吃什么蛋?
“唐鸡屎”说,我们这些天在河里捡的蛋都是“野伢子”故意放的,他想表达对你的歉意,可你还是不领他的情。
我说我不知道啊,问了你,你不是说野鸭子的吗?
“唐鸡屎”说,我说的是“野伢子”,你听成了野鸭子!野鸭蛋是灰绿色的,我们捡的全是纯白色的嫩鸭子蛋。
我捏着书包里的芝麻饼子,喉头突然感到发硬,一腔热泪,瞬间模糊了双眼。我擦了擦眼睛,转身朝着芦溪河上游望去,只见一条笔直的河流,仿佛从云天间流淌下来,在逆光中显得无比虚幻。哎,一条好端端的河流,为何不让它自自然然地流淌,为何要这么急功近利地对它进行改造?这条河流的源头寒婆坳,可是世界的尽头啊,那里除了莽莽苍苍的大山,再也没有任何出路。“野伢子”待在这个遥远的地方,会过得好吗?
我把目光转向脚下的河道,看到一群野鸭子正在奋力地逆流而上。野鸭子,你们快快游吧,我知道,你们都能展翅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