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石头

2023-09-02 13:22袁炳发
连云港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花狗三桥英子

袁炳发

初夏的一天正午,阳光正浓时,三桥镇铁器社旁边大英子旅馆走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女人叫白芍,脚穿平底黑布鞋,着蓝布裤白底碎红花上衣,腆着个肚子,看起来怀孕有四五个月的样子。白芍除随身带的一个包裹外,怀里还抱着一只小花狗。

趴在登记台上几乎要睡着了的大英子,见来了客人,便马上精神起来。

白芍抬起胳膊,抹下额头上细碎的汗珠,告诉大英子,开个单间,条件可以忽略,只要便宜就行,她要在三桥镇多住几天。大英子打量下白芍,见白芍有孕在身,便笑呵呵说,妈呀,这身板不是急事不会出门的。说着给白芍开了一个靠阳面的房间,住宿费本应30元一宿,但大英子收白芍每晚15 元,折了一半价。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看一眼白芍说,做女人真遭罪,还要怀孕生孩子。

白芍没有接话茬,只是感激地点头。

白芍随着大英子手里那串钥匙的哗啦哗啦声,走进了小单间。房间虽狭促一些,但还算洁净,床上深红色方格床单是新换过的,还散发着浆洗的肥皂味。床边有一小茶桌,桌上放着一暖瓶。大英子对白芍说,暖瓶里的水是我早上打好的,尽管放心喝好了。厕所在室外的后院,如果你洗衣服,到前台来找我,我给你烧水拿洗衣盆。让我代洗,一件收2 元钱。

白芍点头表示知道了。

大英子交代完走了,白芍放下怀里的小花狗,躺在床上。阳光呈集束状从不是很大的窗口射进来,照在白芍脸上黄褐色妊娠斑。阳光的照耀,让白芍的脸上有了暖意。白芍很幸福的样子,双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白芍对蜷在阳光里的小花狗说,我到了三桥镇,这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小花狗听了白芍的话,前爪挠了下脑门,汪汪几声,意思是告诉白芍它懂得主人的心。

白芍和小花狗聊了会儿后,便睡着了。

白芍到三桥镇是寻找一个男人的,确切说是寻找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白芍是从邻省找到三桥镇来的。白芍的家在邻省的一个叫荒甸子村的村庄,这年腊月初,村上来了一个收猪的男人,租用了白芍的娘家东屋存脚。当时白芍刚离婚不久,也住在娘家,这样便和男人有了往来。

荒甸子村地处偏僻,离镇子远,地势低洼,夏天几场大雨便把庄家淹个半死,所以每年地里的粮食也没多大收成。荒甸子村很小,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是个穷得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全村的人,每年靠着镇政府那点补助金,维持着温饱。他们一年沾不着腥,只有过年时才能到镇子上称回二斤猪肉,包一顿饺子解解馋。

正因为村庄的贫穷,收猪男人才选择这个村庄,租住白芍家的东屋。其实也谈不上租,收猪男人住上一个月,也只是象征性地给白芍的父母交上几块钱,但收猪男人不是爱捡便宜的那种人,他住到东屋后,白芍家的伙食得到改善,都由他从外村买回。有时在外村遇到杀猪的,他就把猪下水全套买回来,然后他亲自摘肠子,洗净炖大锅酸菜。

白芍和父母跟着一起吃,为此白芍一直在心里记着收猪男人的好。

腊八那天早上,白芍的爹娘去几十里外的大杨树屯走亲戚。走时,收猪男人说,叔婶,你们放心去吧,家里有我照顾,今天我不去远处,只在附近转转。

我们傍晚就能回来。爹娘说完走了。

上午,冬天的阳光还刀锋般光芒四射,午间饭口时就下起了一场大雪。雪一直不停,到晚饭时仍在下着,村落间的旷野满是大雪片子飞奔撕扯,家家院子的栅栏、房屋都被大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大雪封了路,白芍的娘急得在亲戚家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这可咋办?闺女一个人在家……

爹说,一个人在家咋啦?都大人了,不会吃不会喝?

娘扯过来爹说,哎呀,你就知道灌尿水子(指喝酒),我担心收猪那个男人对咱闺女起歪肠子。

爹说,哪能呢,我看那小子挺正派。

娘撇嘴说,红皮萝卜紫皮蒜,仰脸老婆低头汉,你没发现那小子走路总低头吗?这样人最难斗。

爹说,咋办?你还能长翅膀飞回去呀!

爹娘就被这场大雪隔在亲戚家,没有赶回来。

这天晚上,收猪男人趟着没膝盖的大雪,从附近屯子赶回来了,带回烀好的猪心、猪肝,还有一瓶白酒。

男人燃着灶火,把猪心、猪肝回锅热了热,又把烧沸的水倒进一个盆子里,把那瓶白酒放进去烫着,最后还用炉子上的小锅做了大黄米的腊八粥。

然后,男人对着西屋的门喊白芍,过来一起吃吧!

白芍抱着离婚时带回的那只小花狗说,大哥,你吃吧,我吃过了。

男人走过来劝说,过一个门槛吃一碗,这大雪天,又是腊八,外面死冷,咱俩喝点酒吧,驱驱寒。

白芍不好意思再拒绝,就到东屋陪男人喝酒。

这个晚上,一斤的白酒,男人喝了六两,白芍喝了四两。白芍是话语很少的女人,喝酒整个过程中,她也没说上几句话,都是男人问她答。

男人问,妹子,大哥冒昧问一句,你们因为什么离婚?

白芍迷离着醉眼,猛地喝了一口酒后说,他嫌我不能生孩子!

男人随后也喝了一口酒,骂道,他是个犊子!

喝完酒后的白芍,觉得浑身燥热,胸腔像冒火,把整个身子烧得软绵绵地躺在了东屋的炕上。昏黄的灯影中,白芍的脸一片绯红,看着乖顺很是好看。男人便用手试探去摸白芍的胸,见她没有阻拦,男人就大了胆去脱她的衣服。白芍的意识中,本心是拒绝的,但手脚像被男人施了魔法不听使唤,就依了男人,和他睡到了一起。

炕上另一头的那只小花狗看到了这一切。

第二天早晨起床,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淡定,似乎把昨夜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白芍给男人做了早饭,男人饭后便去外边村屯收猪去了。后来如果不是白芍怀孕了,她和收猪男人那晚的事情,只能算是风雪夜彼此心灵孤独的一场抚摸游戏罢了。

怀孕了,就该另有打算了。

白芍知道自己怀孕时,先是怀疑,经过种种验证,确定自己是真的怀孕时,她高兴得哭了,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爹娘。

爹娘关心的是,孩子是谁的?

白芍便把那晚和收猪男人的事情,说给了爹娘。

爹娘听后直叹气。

白芍离婚就是因为结婚几年不生孩子。白芍至今忘不了自己男人和公婆的目光,每天在她的肚子上焦灼期盼地扫来扫去,还有他们的冷言冷语。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男人还听信“要想吃大酱就得勤打耙”的歪理。每天晚上,男人都在白芍身上辛苦“打耙”,最终男人白费了力气,没吃上“大酱”,以白芍生不出孩子为由,和白芍离了婚。

现在想这些,白芍觉得那段日子自己是很屈辱地活着。白芍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她要证明给人看,她是可以生孩子的女人。另外,白芍还有一层想法,她不想让孩子成为她和收猪男人的无辜牺牲品。

白芍想,孩子不能在荒甸子村生下来,那样折损爹娘的面子。孩子生下要有父亲。即便不能相认,也该让孩子与父亲共同生活在一方水土上,这至少让白芍的心里踏实。白芍就是这么单纯地想着,全然不顾生下孩子之后所面临的种种艰辛。

白芍显怀的时候,就开始张罗去三桥镇,爹娘劝阻不让她去。爹掐灭了一支烟又一支烟,愁眉锁眼。爹说,闺女,我还是不同意你去三桥镇,这个孩子不能生。

不!爹,这个孩子我要生。白芍靠在门边上,神情坚定地看着爹说。

爹白楞一眼白芍,你这孩子怎么跟石头一样顽固不化,和你爷爷一样。你爷年轻那会儿,在城里是个文官,是他们单位有名的一块硬石头,好仗义执言。你太爷就总劝你爷爷,在外面说话别过火,收着点。你爷不听,结果,硬石头又能怎样?你爷爷死时还不是告诉我,人要听劝,遇上事要顺着风走。

爹,我和爷爷不一样,这是两码事。

两码事,道理相同,人听劝吃饱饭,你这是顶着风走。你想一下,那小子即便认了这个孩子,人家能离婚娶你吗?不娶,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算咋回事?吃苦受罪的还不是你!

是福是祸,我一个人扛!不用你们管!

娘在边上抹着眼泪说,你爹说的没错,你就是块石头,又臭又硬的石头!

爹叹息声不断……

许是太疲惫了,白芍几乎睡了一下午。当她睁开眼时,三桥镇已被夕阳笼罩在一片橙黄色的光里。

白芍起来到前台让大英子帮着煮两碗面,付了面钱后,就回屋等着。和小花狗吃了面后,白芍抱着小花狗走出了小旅馆。此时,夕阳还有些残影,在镇子上的屋顶、墙面、栅栏、小巷散碎地移动着。抱着小花狗的白芍,走在散碎的光色里,像一幅油画异常美丽。

白芍刚从小旅馆出来时,还听见前街偶尔有几声狗叫。走了一会儿,随着夕阳的消失,三桥镇便沉静下来。与旅馆同一条街的刘家油坊门前旁边的墙根下,坐着几个老太太,白芍便径直朝她们走去。白芍和老太太们打过招呼后,便听她们唠家常,讲镇上的一些近闻。白芍不搭话,只是怀抱着小花狗站在那里静静地听。连续两天,白芍都是抱着小花狗,走在夕阳的光色里,到刘家油坊的墙根下,听老太太们讲三桥镇的趣闻轶事。其间,白芍也听到了她想听到的话题。收猪男人在三桥镇上口碑还不错,有一个三岁的儿子,贩猪的生意也不错,三桥镇上的人全吃他家的猪肉。

回到小旅馆,白芍躺在床上对小花狗说:狗狗,我找到那个男人了。

小花狗汪汪地叫了两声。白芍和小花狗朝夕相处多年,彼此沟通默契,就连小花狗的每一个叫声,白芍也能翻译成口语,并且十分准确。一天傍晚,白芍想了想,问小花狗:狗狗,你说我应该把男人叫到这里来吧?

聪明的小花狗,领会了主人的意思,点头跑出小旅馆。小花狗一直向西南街跑,西南街有一家猪厂,在门口,小花狗抖动几下脊背上落满灰尘的毛,便走进猪厂。在院子里,小花狗看见了与女主人睡觉的那个男人。小花狗近前用爪子扯了几下男人的裤脚,男人低头看见了小花狗,心里一惊,立即想到了白芍,她来三桥镇了?

小花狗前面跑着,男人后面跟着,便来到了大英子小旅馆门前。他见白芍站在那里看着他,就四处看了一下,近前轻轻拍了一下白芍的肩膀,故意大声说,表妹,你来了!

白芍没有言语。

男人说,走,咱们进去说。他们走进了旅馆。男人对大英子介绍白芍时,也说是自己的表妹。

进了白芍的房间,男人很疑惑地看着白芍隆起的肚子。

白芍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低下头红着脸对男人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放心,我不会张冠李戴的。看来,以前没生孩子,毛病不在我这里。

男人沉默半晌,然后笑笑说,我信你。男人又皱了一下眉说,只是我有家,还有儿子,这个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白芍揪着怀里小花狗的耳朵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我怀了你的孩子,但我不会难为你,孩子生下来我自己养。我现在没钱,求你先给我安排个窝,等我打零工有了钱还你。我在三桥镇住下来,心里会踏实。我不会对人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总之,这个孩子我是生定了,谁都别想阻拦。

男人见白芍态度坚决,想了一下说,这样是苦了你。也好,先缓一缓,等时机成熟,我和她离婚娶你。

白芍扔下怀里的小花狗,想都没想说,我来这里不是央求你娶我的,我也不会嫁你,你能弃她,将来更能弃我。

男人听了半天无语,目光在白芍的脸上扫了一阵子。

收回目光,男人说,我明天在镇上先给你买个房子,住下后事情慢慢理顺。停一下,男人又说,我出面办这些不方便,委托一个朋友来办理,办妥后我让他来找你。

白芍点点头,长出口气。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男人还算仗义,这是白芍事先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会费很多口舌。

男人上前用手去摸白芍的脸蛋,白芍躲开了。男人看了眼白芍笑笑,弯腰抱起小花狗,拍下小花狗的脑门说,我不能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我得走了。

白芍又点点头。

男人走到小旅馆的前台,掏出1000 元交给大英子说,500 元是给我表妹交的店钱,多退少补,另500 元是给你的。记住,她是我表妹,闲话不要乱讲,懂吧?大英子只接过500 元,另500 推给男人说,放心,我不会乱讲的,我只知道她是你表妹。

一场小雨,把三桥镇的街面冲刷得干干净净。白芍抱着小花狗,拎着包裹,住进了男人给她在东街买的两间红砖砌筑的房子。房子的后面是一个小菜园,菜园里五颜六色,结满了黑油油的茄子,豆角、辣椒、西红柿。菜园的四周是矮棵的小柳树,茂密翠绿的叶子上还残留着雨珠,雨珠在雨后初现的阳光直射下,像小珍珠般闪着剔透光泽。白芍见了这些,心里涌过暖暖的欢喜,觉得有了家的味道。

男人在白芍搬进房子以后,又偷着来过几次,给白芍扔下生孩子和日常生活的费用。

秋末初冬时,白芍生下一个男孩。白芍给孩子起乳名时,想起爹说过的她像块石头,就笑了笑,给孩子起乳名石头。石头一周岁时,白芍便开始拒绝男人支付生活费用。白芍告诉男人,她有一双手,可以养活自己和儿子。孩子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下来的,所以没理由对别人指望太多。白芍先找了个保姆的活,给三桥镇镇长家老爷子每天做三顿饭,事先讲好的,可以带着石头到他家做饭。老爷子近八十了,老伴先他一步走了,自己独居。老爷子挺好侍候,在吃喝上不怎么挑剔,只是每天要保证有一顿饺子。这对白芍不是个难题,她每天调换着不同的饺子馅儿,给老爷子包。老爷子吃乐呵了就说,还真是好吃不如饺子。那啥,白芍,今晚的碗筷你不用收拾了,一会我去洗,你带石头早点回家吧!

白芍听后笑着说,谢谢老爷子,这活是我应该做的,不能劳你老动手的。

白芍在老爷子那收拾完回到家,天已经蒙蒙黑了,她哄睡石头后,想洗两件衣服,这时猪厂男人悄悄站在了白芍身后,等她发现时,吓了一跳。

白芍就恼怒地说男人,你鬼呀?走路怎么这样轻?

男人笑着说,对呀,我是鬼,天天缠你身。说完,男人就奔过来把白芍推上床。白芍拼死挣扎,但男人的力气很大,把她死死圧住。完事后,白芍哭成了泪人。这让男人很吃惊,说,哭什么呀?我是石头的爸爸,再说我们又不是第一次,那晚……白芍打断男人的话,呼地一下坐起来,对男人吼着,你别提那晚,一辈子别提!提那晚我都悔死了。

好,好!不提!男人见白芍仍在哭,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白芍,哄着说,这卡里有20 万,是给儿子用的。白芍拒之不要,说,我能生就能养!男人面露不悦,对白芍说,你能不能不那么自私,我都说了,这钱是给儿子用的,又不是给你的,你没权利拒绝。

白芍觉得男人的话有道理,就没再坚持不要。男人告诉完白芍密码后,又嘱咐说,这钱一定是给孩子用,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破这个整数钱,有急事零碎钱我再拿。说完,男人把卡撇在床上走了。

男人走后,白芍找一张纸把密码记了下来,然后又用这张纸把卡包裹起来,放进柜子里的底层。

从这以后,男人隔三岔五就过来和白芍缠绵,但从不在白芍这里过夜。白芍也彻底顺从了这样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命该如此。

白芍给镇长家老爷子做保姆,头几个月还算挺顺当,但白芍后来发现老爷子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笑眯眯中似乎藏着某种企图。有一次,白芍在厨房做饭,老爷子跟过来搭话,还用手拍白芍的屁股。老爷子见白芍面有愠色时,竟然魔术师一般,从掌心里捻出几张钞票来——不言而喻,老爷子是暗示白芍,他想花钱买乐。

白芍置之不理,里外屋忙碌着。白芍侍候老爷子吃完饭,把碗筷洗净,又把厨房台面收拾利落之后,她告诉老爷子明天不来了,让他重新找人。

老爷子哭咧咧几声后说,嗯,那好吧。

白芍辞了保姆的工作后,又在镇上马大勺家开的饭店当洗碗工。这回不能带石头上工了,白芍把石头送到大英子那儿看管着,讲好了给大英子每月拿看管费。大英子是直爽人,她对白芍说,你们娘儿俩也不容易,什么钱不钱的,宽绰时就给两个,没有也就算了,我看旅店也是闲着半个身子。

白芍在马大勺的饭店干得长远,白芍的勤快、干活细心很让马大勺两口子喜欢,干了几年没碎过一个碗碟。有时遇上镇上谁家红白事,在马大勺家的饭店摆桌,忙不开时,白芍便主动到后厨顶个切墩的。切菜、配菜、码盘干得很麻利,马大勺两口子欣喜之余,给白芍加了工钱。

日子像风一样,刮走就没了。一晃,石头五岁了,让白芍头疼的问题也随之而来。石头每天在大英子旅馆门前,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玩耍。一天傍晚,一个小伙伴的爸爸找儿子回家吃饭。小伙伴扔了手里的玩具,小燕子一样扑向爸爸,还甜甜地问,爸爸,我们家今天吃啥饭呀?

爸爸说,你妈妈给你烙油饼了。

这时,石头晃着小脑袋,眉头皱个大问号,左想右想,也没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出“爸爸”这一词汇来。回到家,石头开始缠着白芍要爸爸,问白芍,妈妈,我怎么没有爸爸呢?

白芍听后愣了下,随后马上抱起石头说,石头怎么会没有爸爸呢?石头有爸爸。

石头眉头仍皱个大问号,问,爸爸去哪了?

爸爸出门了,就快回来了。

第二天,石头仍然问,白芍仍然这样回答。一问一答中,石头的大脑里,爸爸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深秋中的三桥镇,空旷肃穆。傍晚,街上几乎无了行人,路两边树上泛黄的叶子,纷纷从树上往下飘落,被秋风裹挟旋转着在寻找自己最后的归宿。白芍从镇中心许百货家出来,走在冷风扑面的街道上,她手里拿着刚给石头买的一件秋衣。秋衣蓝色,胸前绣着一只浅灰色的大白兔。白芍走到马大勺家饭店门口时,她手里的那件秋衣还在胸前比量着。此时,一个女人正在马大勺家饭店门旁等白芍,见白芍走过来,她上前拦住问,你就是白芍吧?

白芍停下脚步疑惑着点头。

女人面色很冷,自称是猪厂男人的老婆,她拿出房契让白芍看一下,说,我男人贩卖痘猪肉,人家吃后出了人命,被派出所抓了,你住的房子要卖掉,换钱去捞我男人。

白芍的第一反应是很惊讶,她来不及考虑,便对猪厂男人老婆说,行,卖房吧,我明天搬出去,捞人要紧!

猪厂男人老婆本以为白芍会耍赖的,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答应搬出去,这不得不让她往白芍的脸上认真地看了下,然后骂了声骚货!走了。

白芍从那个房子搬了出来,她和石头的零散衣服放到大英子那里。她想先回趟荒甸子村看下爹娘,然后回来再租房子。白芍从出来后一次没有回去过,石头五岁了还没见过姥爷和姥姥呢!这几年她只给爹娘写过几封信,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白芍和马大勺请了假,便领着石头抱着那只小花狗奔向回家的旅程。

三桥镇不通火车,白芍从镇上坐客车到了县城,又从县城坐上开往她家乡县城的火车。白芍乘坐的这次列车,是一列老式火车,就连旅客饮用的开水,都是那种用煤烧的大茶壶。火车在辽阔的东北平原上穿行,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看不到村庄,偶尔有褐色的山峦从窗前一闪而过。车厢内人不多,小花狗蜷在座位上睡着了,白芍抱着侧身坐在她腿上的石头,给石头讲土地能种粮食,讲大山里的树木可以盖房子。刚开始,石头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问白芍:妈妈,为什么土地可以种粮食?为什么树木可以盖房子?后来石头就走了神,他食指顶着嘴巴,不错眼珠地看着座对面的一对父子。座对面是一年轻的爸爸,正给儿子叠着纸飞机,叠完后放在儿子手里拿着玩。

对面的小孩见石头看他的纸飞机,生怕石头抢了去,盯着石头说,这是我爸爸给我叠的飞机,你看啥?

年轻的爸爸呵斥儿子,不许和小朋友这样讲话。

石头很生气的样子,回过头问白芍,妈妈,我爸爸会叠飞机吗?白芍说,会。又贴近石头耳边悄声说,你爸爸还会叠大汽车呢!石头高兴了,双手环绕着白芍的脖子,说,爸爸快回来了,回来给我叠大汽车!白芍手轻轻拍着石头的后背,一丝酸楚像车窗外的风一样,从心头掠过。

似乎没有什么过渡,太阳一下就消失在地平线上了,老式火车在哐当哐当声中,如老牛爬坡般慢腾腾行驶在平原的夜色里。

午夜以后,火车到达县城,白芍在站前找了个私人小旅馆住下来。第二天早上,白芍在车站旁边摊铺上,给石头和小花狗买了几个茶蛋吃了,又买了几根爹娘喜欢吃的大麻花。她自己却什么也不想吃,心里牵挂着猪厂男人,不知道从派出所捞出来没有。

白芍带着石头和小花狗,从火车站的一条背街上,打了辆三轮蹦蹦车到了长途客运站,坐上路过荒甸子村的一趟客车。晌午时,客车到了荒甸子村的村口,白芍手牵着石头怀里搂着小花狗,下了车向家走去。

白芍没有注意到,三桥镇的关大愣一直在后面跟着她,从客车到火车跟了一路。

打远处,白芍就看见爹娘用泥板往房屋的墙根处抹黄泥,爹蹲着抹泥,娘弓着腰用铁锹端泥。爹娘的头发被秋风吹得凌乱不堪,比先前又白了一层。白芍看了心里很酸,眼睛有些湿蒙蒙的了。

白芍走进院子,娘先看到了,凑近老头喊,他爹,闺女回来了!爹没有停下手里的泥板,回头看下,说,这墙根被耗子盗了几个洞,马上入冬了,往墙里钻风,得抹死它,我还差几板子就抹完,你们先进屋吧!

爹,那你先忙着。白芍说着和娘进了屋,她指着娘让石头叫姥姥!石头怯着眼神叫了声姥姥。姥姥高兴得把石头搂在怀前爱抚着,石头挣脱开,又跑回白芍跟前。白芍和娘说,石头是眼生。这时,爹干完活洗了手进屋问,闺女,那小子对你娘俩还好吧?

白芍笑着看了眼爹,回答说,对我和石头还算好。

娘接话说,好顶啥用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日子过得不明不白的。白芍听完娘的话,没有抑制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哇的一声,在爹娘面前大哭起来……

回到荒甸子村后,石头对一切都是陌生的,他每晚入睡前都要闹腾一会,哭着和白芍央求找爸爸回来,给他叠大汽车。白芍就一次次耐心地安慰石头说,爸爸回来就给叠大汽车。

石头在白芍的安抚下,抽抽嗒嗒在白芍怀里睡着了。

一天中午饭后,爹喝了点酒去东屋睡觉了,白芍和娘给石头做过冬的厚棉裤,往裤面的夹层里絮棉花,石头在院外和村里的几个孩子玩耍。这时,三桥镇的关大愣走过来,用糖块把石头哄上一辆农用三轮车后,车就朝远处开走了。

等白芍和娘絮完棉裤,才想起半天没见到石头。白芍到院外找石头也没见到,立即慌了手脚。几个孩子告诉白芍说,石头被一辆车拉走了。

白芍听后眼前一黑,一下瘫坐在地。

爹去镇上派出所报案。白芍和村庄里的人前后屯找石头,寻了几天,寻遍了附近的十几个村屯,也没见到石头的踪影。

娘坐在炕沿上,哭啼啼说,前世我们家欠了这孩子的债,今世人家寻上门折磨我们来了。

爹闷头一口口抽烟,呛得不住声地咳嗽着。

白芍觉得在附近找石头是了无希望了,她便辞别了爹娘,带着小花狗踏上寻找石头的遥遥旅途。临走娘说,把小花狗放到家里吧!白芍面色疲惫,有气无力地说,娘,不行,这么多年小花狗和我形影不离,我离不开小花狗,就像离不开石头一样。

白芍在村口坐上开往县城的客车。傍晚到了县城,白芍住进堂姐承包的县政府招待所。白芍想,找石头说不准用多长时间,住这里,堂姐不收她钱,能省就省一些吧。堂姐给白芍安排好房间后,带白芍去招待所旁边的喜家德饺子馆吃饺子。堂姐给白芍的碟里夹了一个饺子,劝慰说,多吃些,这事不能着急上火,姐帮你想办法。又问,有石头的照片吗?

有。白芍放下筷子,从衣袋里拿出石头的照片递给堂姐。

第二天,堂姐去照相馆把石头的照片翻拍了一百张,又求县政府秘书帮忙写了寻人启事,复印一百张,把照片粘贴上后,派手下几名招待所服务员大街小巷去张贴。

白天,堂姐打理招待所的业务,白芍就去火车站、长途客运站和人多的百货广场去寻找石头,只要看到和石头年龄相仿的男孩,白芍都仔细过目,但最终都失望。其间,有一些好心人看到寻人启事后,给招待所打来电话提供线索。堂姐和白芍几次依据线索前去确认,却也都是白费周折。

白芍在县城住了近一个月,寻找石头仍像渺茫的烟云,无着无落。已经进入冬天了,下了几场大雪的县城,如同一个白色的冷窖,飘荡出的空气坚冰一般,把人们的身躯、脸颊撞击得生涩涩疼。站在招待所窗边的白芍,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的白茫茫世界,她心里在想着石头,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气,儿子是否穿上了棉衣?白芍不敢深想,像有刀子挖她的心,瞬间,泪水漫延了她日渐消瘦而苍白的脸。

白芍擦干眼泪,用手往后拢起散在脸上的头发。这时,她大脑底层好像突然有一道光闪现,让她决定先回三桥镇。白芍想:如果石头被人捡到,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人,石头回答的肯定是三桥镇,而不是这个县城。

白芍把想法说给堂姐,堂姐就说,好,我们分两下等消息。堂姐给白芍拿了件军大衣,说,车上冷,多穿点。白芍告别了堂姐,买了票,坐上夜里回三桥镇县城的那趟老式火车。后半夜时,火车上的锅炉似乎停火了,司炉工偷懒睡觉去了。寒夜里的冷风,从封闭不太严实的车窗缝隙中,一缕缕往车厢里钻,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旅客。白芍裹着堂姐给的那件军大衣,似睡非睡挨到天明。下午,白芍到了三桥镇县城的火车站。她走出站台,要去长途客运站时,看见离火车站售票处不远,有一个男孩跪地乞讨。让白芍大为惊异的是,男孩年龄和石头相仿,更惊异的是,男孩也穿着件蓝色秋衣,胸前也绣着一只浅灰色的大白兔。白芍匆匆向男孩走去,走近时,发现男孩是秃臂,两个袖筒空着,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白芍蹲下身,试探着叫声石头,男孩没什么反应。一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不知从哪突然闪出来,把白芍推了一个趔趄,凶着脸说,滚边上去!再捣乱当心我劈死你!

等白芍站定时,发现乞讨男孩被一个人抱上停在不远处的面包车,车起动后便开走了。

白芍回过头目光与那个大背头男人的目光相对,背头男人问白芍:那个男孩是你的?

白芍点头。白芍虽然不敢确定那个男孩就是石头,她想,如果有救还是先把孩子救出来。

背头男人:如果你想把孩子领回去,拿20 万。

20 万?白芍突然想到了猪厂男人给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20 万。那张存有20万的卡,从三桥镇出来时,白芍就把它缝在贴身的内衣里。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口,她立马对背头男人说,走,和我去银行!

背头男人半信半疑地看了下白芍,跟着去了银行。

到了银行门口,背头男人告诉白芍他在外面等。白芍走进去,用手扯开缝在内衣上的口袋,拿出卡去了柜台。

不一会儿,白芍就红涨着脸从银行走出来。她无望地告诉背头男人,卡里没钱。

背头男人冷笑一下,骂道,精神病!

白芍看着背头男人走去的背影,心里一急,突然头晕目眩起来,路上的行人在她的眼里蚂蚁般越来越小。白芍踉踉跄跄一下瘫倒在道牙子上昏厥过去,小花狗眼巴巴地守着主人……

没人能说清白芍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或者去没去医院,更无法说清白芍醒过来都去了哪里。白芍再次出现在三桥镇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寒冬腊月,白芍衣衫单薄褴褛,蓬头垢面,堂姐给的那件军大衣也不知被她丟在哪里。她被三桥镇的一些孩子围着,有的孩子还把揉成的雪球扔向白芍。小花狗手足无措,就疾步向大英子旅馆跑去,把大英子扯出来。大英子见到小花狗,就知道白芍回来了。她随着小花狗颠颠地跑出来,吆喝着驱散了那些孩子,把白芍领回到自己的旅馆。

大英子看着白芍,搓手顿脚地问,白芍,你怎么啦?咋弄成这个样子?大英子边问边给白芍换了一套留在这里的衣服,又把她的脸洗净了。白芍的脸光鲜起来,但目光呆滞空荡,她抓着大英子的手说,找儿子……石头……

大英子看不下去,把脸扭过来,眼泪哗地流下来。

大英子告诉白芍:她被猪厂男人骗了。什么卖痘猪肉被派出所抓了,那是他们两口子设的骗局!白芍离开三桥镇那天中午,大英子还看到猪厂男人从饭店里红光满面地走出来呢!

大英子还告诉白芍:三桥镇的关大愣被派出所抓了,在里面供出他是受猪厂男人老婆雇佣,才拐卖了石头。猪厂男人老婆也被抓了进去,后来被保释出来,说证据不足。警察根据线索找石头的下落呢。

可是,现在告诉白芍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芍已经疯了。

大英子把白芍安排到她第一次来三桥镇住的那个房间。几天后,腊八这天晚上,西南街的猪厂发生了一场大火……

巧合的是,白芍和猪厂男人的故事,也是几年前腊八那天晚上开始的。

第二天早上,大英子风风火火推开白芍的房间,推醒还在沉睡的白芍,说,白芍,白芍,告诉你一个消息,昨晚西南街的猪厂失火了,我睡得太死,没听到救火车声。大英子边说边从床边小茶桌上的暖瓶里,倒了一杯温开水,咕咚咕咚喝了进去,好像很过瘾似的又说,听说,救火车到了时房子都着落架了,儿子幸亏住奶奶家,两口子全烧死了。真是人不报,天报呀!

白芍像没听见大英子说什么,面无表情,嘴角抽动几下,喃喃自语:儿子……石头……

哎呀!大英子跺下脚,走了出去。

就在这天晚上,派出所民警来到大英子旅馆,把白芍带走了,说是去做精神鉴定。依据是,办案警方在失火现场,发现了白芍的那只小花狗。小花狗是躲在一根腾空的房梁下,虽然毫毛未损,但已经死了。

白芍被带走的这个晚上,三桥镇的夜空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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