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颖
摘 要:1925年,面对着文明世界中日趋严重的青春期危机,米德用人类学的独特方式,向距美国本土万里之遥的萨摩亚人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案。萨摩亚少女们平和的青春期根源于萨摩亚文化的“普遍的随和性”,驳斥了“生物决定论”,开启了文化人类学的先河。萨摩亚文化的“他者”视角也使我们在不断省察自身中发现,青春期躁动反叛的一切症结在于现代性及其催生的现代性教育的流弊。文化人类学的“原始”视野承担着为现代人在现代性“迷雾”和人的精神歧路中正本清源的重任,现代教育学需要在“原始”的复归中寻找教育的精神故乡。
关键词:文化人类学 原始文化 现代性 青春期
1925年,年仅24岁的米德孤身一人,前往南太平洋上的萨摩亚群岛,对萨摩亚群岛的中心——马努斯群岛上卢马村、修法加村、法利莎欧村3个小村中的50名土著姑娘进行了系统研究,以生动的、富有诗意的语言全面刻画了这个从未被西方人所注目的“原始”民族的文明状态、文化模式与生活秩序,并重点关注了萨摩亚青春期少女的发展情况。
米德观察发现,与现代文明中的青少年普遍充斥着冲突与压力的青春期恰恰相反,萨摩亚少女们在青春期来临之际,根本不会“陷入困窘和苦恼的汪洋大海”[1]。文化在其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具有“普遍的随和性”的萨摩亚文化塑造了萨摩亚人简拙而开放的民族特性,而这又赋予了少女们宁静与安逸。米德及其后继的文化人类学研究者不仅让我们看到,文化在人的性格养成中发挥着巨大作用,由他们重新带回的“原始”视野更在不断警示着每一个被现代性枷锁桎梏灵魂的人:“原始”蕴含着未来,未来有求于“原始”,原始与现代之间、古今之间需要形成一种张力与平衡,引领教育走向高贵与美好。
一、米德的研究初衷、研究计划与研究内容
(一)研究初衷:以青春期问题为切入点验证“文化决定论”
米德初入学术殿堂之时,正值“生物决定论”与“文化决定论”争锋正盛之际,以“优生学之父”高尔顿为代表的生物学家力主“遗传的力量在产生人的差异方面不仅远比任何单个的环境因素强大得多,而且比全部环境因素加在一起还强大”[2]。而以米德的人类学导师,美国人类学研究领域的泰斗弗朗兹·博厄斯为代表的人类学家则从一开始就“反对轻易地将生物进化的原理应用于高度复杂的文化史的做法”[3]。经过多年探索,博厄斯及其弟子提出了完全將生物因素排除在外的“文化决定论”。
两派争论的焦点很快集中到了当时日渐严峻的青春期危机上。在当时,美国的青少年,尤其是少女们,伴随着青春期生理变化而来的是激烈的心理变化,“年轻的一代完全偏离了以往的标准和理想,摆脱了有关的家庭标准或群体的宗教价值观的约束”[4]。“少女们思绪恍惚、感情冲动,时而掺杂着被唤醒的宗教意识,时而又放射出理想主义的光芒,时而表现出反叛权威、表现自我的强烈愿望——或者与此相反。”[5]双方都在思索:青春期行为和人格的形成,究竟是由文化决定的特殊现象还是由生理造成的普遍症状。博厄斯派认为是由后天的教育而不是先天的因素决定的,高尔顿派却认为儿童是遗传倾向的严格综合体。
为了检验“文化决定论”的正确性,1925年博厄斯派米德前往南太平洋上的萨摩亚群岛,对那里的女性青春期问题进行比较研究,试图发现使美国青少年骚动不安的青春期危机在原始文化中是否会呈现完全不同的景象。如果研究结果表明两种迥异文化下的青少年拥有相同的表现,那么“遗传决定论”在这场争论中便会占据上风。年轻的米德怀着对人类学的热忱及对美国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热切关怀,在博厄斯的指导下,很快制订了研究计划。
(二)研究计划:窥见人类学的学科特质
在《萨摩亚人的成年》的导论与附录部分,米德详细地记录了自己的研究方法、内容与工具,这为人们了解人类学的学科特质有所助益。
1. 人类学与其他学科的差异
米德首先阐述了实证科学家、社会哲学家、传道士和教师在对待青春期危机上的乏力表现,随后点出人类学家“正开拓着另一条研究人的发展的道路……人类学家研究在最为广阔的社会环境中生活的人类”[6]。然而人类学家并不能采用自然科学的方式,严格控制变量,通过实验严谨地设置各种不同的文明类型,人类学只能在符合伦理道德的基础上展开。于是,“唯一可取的方法只有人类学家的方法,即深入和我们的文明迥然相异的另一文明中去”[7]。人类学一直有比较的传统,因为它的研究使命就是通过理解“他者”来审视自我。而米德将选择比较的标准定为十分简单原始的民族,这不仅仅是因为“人类学家始终受着这样一种信念的支配,即对一个初级文明的研究更易获得成功”[8],更是因为原始文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驻足于印-欧文化的洪流之外的机会”[9]。比较,必会增进我们对自己文化的鉴别能力,更何况来到这个世界的偏僻一隅,考察“在这和曾经使希腊与罗马相继盛衰的历史条件迥然不同的环境下”[10]诞生的另一种文明,对深入研究、精诚剖析自身文化所产生的助益。
2. 首创以田野调查为基础的民族志的研究方法
怀着这样的认识,米德选择了萨摩亚,一个离赤道大约13个纬度,由棕色皮肤的波利尼西亚人栖居的南太平洋岛屿。她在此进行了为期9个月的田野调查,并以此为基础为萨摩亚人撰写了全貌式的民族志,这种研究方法是米德首创的。米德认为,之前的人类学研究存在不足,只是“对数量庞大的个体进行了不甚准确的了解,然后以此为基础进行泛泛的研究”[11]。我们不能只有“大量的一般描述”,更要有“详细的观察和个案分析”,因为以后者为基础才有可能去解释而不仅仅是描述某种原始文化。因此,她首创了田野调查,这种方法使她能够对研究对象进行全面、细致、纵深的考察,从而发现隐藏在现象背后的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在这段时间内,她“说萨摩亚人的语言、吃他们的食物、赤脚盘腿坐在卵石铺就的地上,我想方设法缩小我和她们之间的距离,以便能够更好地了解那坐落在属于马努阿(Manua)群岛的塔乌(Taū)岛海岸上的三个小村里的所有姑娘”[12]。在田野调查这个宏大的研究方法的指引下,米德综合运用参与观察、深度访谈等手段,首先了解了萨摩亚的社会结构、亲属制度、物质生活、文化习俗、宗教信仰等一般的文化模式,“这样,对每一个孩子的研究都建立在丰富翔实的基础之上”[13]。进而对3个村庄内处于青春期前后的68位少女中的50位进行了重点研究,获得了大量详细信息,接着为萨摩亚少女们呈现的这种特点寻找文化上的解释。5FEDC9AD-AC0F-47D7-8BCE-A2DB85199822
3. 全面但有针对性的研究内容
尽管米德的研究初衷是通过研究青春期问题验证“文化决定论”,但出于此研究初衷势必要对萨摩亚的社会整体和文化全貌有深刻的把握,这样才能辨明少女们在青春期的这种表现是否可以归结为文化因素。因此,米德对萨摩亚进行了有重点的全面研究。“我所以作这番描述,为的是不囿于单单阐释青春期这一特殊的论题。我还应该给予读者一些关于那和我们迥然不同、交相辉映的萨摩亚文明的介绍。这是一种我们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人类的另外一些成员正在以这种方式过着自足与平和的生活。”[14]“要准确地评价任何特定的个体行为,都必须对某一文化有整体的了解。”[15]在书中,米德不仅利用独立的几个章节呈现了萨摩亚人生活的整体风貌,从经济来源、居住环境、风俗习惯等关乎文明生存的各个方面进行了诗化的描绘,也在专门论述少女问题的章节中贯穿着对萨摩亚生活的勾勒。实际上,少女们的青春期与萨摩亚文化的大背景是分不开的。透过米德清新典雅的文字,我们仿佛进入了那个在海潮柔和的拍击声下代代祥和度日的萨摩亚民族,看到了那苍茫无垠的大海,悄然而立的棕榈树,在独木舟阴影下温存耳语的恋人们,也看到了米德与萨摩亚人友善交谈、伏案记录的身影。萨摩亚少女成年的背后,绝不只是一个具体的教育问题的答案,更是一个原始民族的精神风貌,一种未被现代性污染的独特生活与教育方式,一番以描述他者、关怀世界为己任的学科情怀。
二、萨摩亚人的“原始生活”图景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萨摩亚与理想国、新大西岛这些幻想出来的乌托邦有根本不同,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是人类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创造出的物质实体。萨摩亚作为一个“原始”气息浓厚的“半开化”民族,其生活方式中的很多细节在文明社会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萨摩亚人对女性的轻视会让当时以及今日的女权主义者暴怒,他们森严的等级制度也一定会让民主卫士们震惊。米德也看到了这一点,“在对萨摩亚与美国文化所进行的种种比较中,有些地方仅仅能对我们自己的解决方法提供一种注意点而已,而其他方面却能给我们提供进行变革的启迪”[16]。原始文化与现代文化一定会产生冲突,然而身为文明世界中的现代人,我们需要做的,是将自己放进“无知之幕”,追随真理的指引,审慎思辨并勇于承认:哪些我们在原始文明中看到的刺眼现象,实际上更契合高贵的生活与教育;哪些我们早就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实际上恰恰是现时代精神浮躁与走向歧路的癥候。这并不容易,因为我们早已深陷现代性的囹圄,真理早已在大众意见面前死去。但这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并且值得去做的,探寻和关怀“原始”,以避免被时代“末流”或时髦之物所误。
(一)萨摩亚人的“户”与森严的衔级安排
萨摩亚人以“户”为基本的地方单位,户中的领导者被称为“玛泰”,掌管全户的大小事宜。一户中的成分多样,它不是文明社会中由双亲和子女组成的血亲家庭,“同一户的一二十个人或因血缘、或因姻缘、或因收养而和玛泰或他的妻子有一定的关系,但他们彼此之间往往是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的”[17]。这就意味着孩子们从小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长大,他们身边并不都是与自己相知相熟的人。并且,由于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同时分布在很多户中,因此当孩子们与本户的家长发生冲突时,可以很轻易地投奔另一个户中的亲戚。“从来没有哪个萨摩亚儿童有过受钳制的感觉。”[18] 一个村庄大概由三四十户组成,每村有一个“酋长”,地位世袭,等级制度森严。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等级的人,萨摩亚人总是知道用什么礼仪加以对待。男权社会中的等级制度对女性也产生了影响,萨摩亚的女性总是男性的附庸,“酋长”的妻子“陶希”和“玛泰”的妻子在女性中的地位明显高于丈夫没有头衔的女性。玛泰和玛泰之间、户与户之间也有高下之分,有的户人口众多且劳动能力强,经济实力雄厚,该户的玛泰地位自然就高;或是某户的玛泰地位高,因而该户也就被人高看。
(二)男孩子们的教育
萨摩亚人对男孩子们的重视同大多数原始文明与农耕文明一致。男孩子们从小就与女孩子们有着不同的发展轨迹。当女孩子还在照看弟弟妹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就已经开始和同伴群体一起摸索捕鱼和种植的技巧,并在成年男性的教导下实际参与村庄的大小事宜。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会加入“奥玛珈”群体,这是他们踏入“玛泰”“酋长”的晋升之路的第一步。男性从小就对高位有着极大的热情,也因此面临着激烈的竞争,他们必须表现出卓越的才能以在同龄人之间脱颖而出,为自己挣得声誉和地位,但又必须把握分寸,因为萨摩亚人对早慧者并不宽容。但这种竞争与现代社会中你死我活的、变形扭曲的竞争相比,还是非常稚嫩且低级的。
(三)女孩子们的教育
萨摩亚的儿童并不会得到大人的过度重视,很少有父母能记清楚孩子们具体的出生年月,却对相对年龄表现得十分敏感。普通家庭的女孩子们到了六七岁左右就开始照看比自己小的孩子,一直看到十三四岁,才可以将这个任务交给比自己更小的孩子。此时的女孩子们可以脱离烦琐的家庭事务,在青春期到来之前,享有几年和同伴们无拘无束玩耍的自在时光。进入青春期后,女孩子们便要开始承担繁重的劳动,再次回归到小家庭之中,同时开始恋爱。再过几年,女孩子们就要婚配、生子,在家庭琐事中操劳一生。然而“陶泊”却有着与普通女孩子们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一户中总有一到两个“陶泊”,她们是由玛泰选出来的,类似于户中的“公主”,因此她们的地位很高,无须承担过重的劳动,但却必须时刻做好为户和村庄的利益牺牲的准备,陶泊的地位对她的独立人格来说实际上是一种彻底的否定。
在正文部分,米德着重凸显了萨摩亚人“原始”的一面。萨摩亚是没有隐私的、极其开放的民族,死亡、性爱等在现代人眼中无疑是从潘多拉的魔盒中跑出来的最邪恶的东西,但萨摩亚人从不将其视为禁忌,一切都向孩子们开放。在这种极为广阔的背景之中,萨摩亚人形成了固有的特性,他们的文化具有“普遍的随和性”。他们没有过多的情感需求,爱人之间、朋友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都没有强烈的情感联结,因而他们“对任何冲突、任何过于强烈的情境都能顺利地回避”[19]。他们只知道一种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外来事物能够冲击他们固有的生活节奏。“这种简拙的、同族相居的原始文明发展得如此缓慢,以致对每一代人来说,它都似乎是静止不变的。”[20] 这种近乎永恒的不变性使萨摩亚儿童能够安然经历各种历程,而丝毫不受损,“已达青春期的萨摩亚姑娘同她们尚未成年的妹妹们的主要区别,仅限于在姐姐身上已经表现出的某种生理变化尚未在妹妹身上出现而已。但除此之外,在那些正经历青春期的姑娘们与那些还要过两年才达到青春期的少女们,或那些两年前就达到青春期的女性之间,并不存在着其他巨大的差异”[21]。5FEDC9AD-AC0F-47D7-8BCE-A2DB85199822
文化铸造了萨摩亚人之所以为萨摩亚人的根本特征,至此,米德的萨摩亚之旅便已经圆满地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证伪“生物决定论”。然而对读者而言,这本书带来启示还远远没有结束。文化塑造性格,这正因此,我们对于文明社会中出现的青春期危机才要同样地从文化的层面去追本溯源,在米德和萨摩亚人的启示下,我们将目光定格在了现代性及其所创造的现代性教育的弊端上。
三、现代性与现代性教育的流弊
(一)现代性的起源
现代性起源于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自文艺复兴以降,科学日益昌明,理智化运动波澜壮阔地在西方社会展开,世界被充分“祛魅”了。正如尼采所说“上帝死了”,人们不再相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不相信所谓的“终极意义”。“现代性旨在破除封建迷信,追求理性和自由,然而在发展进程中却形成了新的迷信和专制,现代人饱受现代性的折磨。”[22] 所谓进步社会中的文明人,置身于知识迅猛更新、新观念层出不穷的时代,人却没有真切感到获得如此之多后的一丝轻松,却发出“活得累”的巨大悲鸣。曾为韦伯所考量的思想的勇气和自由的危机,在今日之世界依然引起许多智识者的深深忧虑:人类社会的进步带来了物质的丰富,提供了舒适安定的现代生活;然而,曾被我们深深执着的人的尊严和美的精神价值也在逐渐被销蚀;人类精准计算能力被发展培养的同时,人类深刻的力量也逐渐被削弱。针对这些危机,学者们开始使用“现代性”一词进行描述和分析。“现代性的发展是同过去的断裂,显著地体现在制度、观念、生活、技术、文化上。它具体发生于时、空的绵延上,表现为瞬间化和碎片化。”[23]
(二)现代性的特征与危害
现代性的特征和危害主要表现为:工具理性的膨胀与价值理性的萎缩以及随之而来的教育技术主义;价值多元、相对主义以及随之而来的教育虚无主义,即使是在米德所处的20世纪20年代,现代性就已经对整个西方社会和西方文明中的青少年造成了难以估计的摧毁。
1. 工具理性的极端膨胀:教育技术主义
韦伯把现代性诊断为理性,认为现代性的发展过程就是社会理性化的过程。并且,在他看来,理性可以区分为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现代性发展的实质是工具理性的极端膨胀,是一个理智化不断走偏最终走向极端的过程,一切笼罩在传统和价值上的习俗都烟消云散了。
现代性教育也突显其工具性价值,而工具理性最终又要依靠科学-技术来支撑。由此,教育问题在现代性的学术视野中被简化为技术问题。人在技术崇拜中,获得丰富的物质欲望满足的同时,使技术成为没有主体的主体性,从而陷入被技术操控的命运。在此种际遇中,最终必然导致人对精神的贬低与曲解:人们往往把精神曲解为“智能”,即工具性的算计理性;或者把精神当作获取其他事物的工具和手段。科学技术也许是追求工具理性的最佳方式,却不是追求价值理性的最好途径。科学主义如果只是停留于技术崇拜而没有价值引导,从而导致目的迷失,那它“也不过是一种泥足巨人”[24]。教育如果只基于工具主义理性,从而导致人的精神萎靡而不返回到德性生活的精神教化上,现代人也只是个“瞎了眼的巨人”[25]。
2. 价值多元、相对主义:教育虚无主义
萨摩亚人的生活是简单一律的,然而现代却是光怪陆离、价值多元的。自以赛亚·伯林提出“两种自由概念”以来,价值多元论一直是当代西方政治哲学热议的一个话题。“当代价值多元论的讨论以伯林为滥觞。”[26]
“绝对价值的瓦解似乎意味着人的解放和自由,但必须指出的是,这不过是现代性虚构出来的一系列神话而已。”[27] 价值多元和相对主义看似是最开放的,但恰恰也是最封闭的。因为相对主义完全放弃了向永恒真理和普世价值的“开放”,完全把自己“封闭”在主观和相对之中,拒绝理性的批判,处处透露着相对主义者的傲慢、无知、冷漠和自以为是。
“诸神之争”实际上造成了人的孤立无援。对此,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一书见解精辟:“孤独的个人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上有着潜在的不安全感。”[28] 在现代社会,孤独的个人获得的是自由,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安全感的丧失。
现代教育也由此变得虚无,终极意义已然丧失。社会“对每个人提供的选择往往大相径庭”[29],“社会准则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其多重性”[30]。孩子们面临着多种道德准则,时刻处于进退维谷的情境之中,“一个吵吵嚷嚷要求选择的社会,一个充满着许多有发言权的群体而每一个群体又都竭力倡导自己的拯救理论和自己的各种经济哲学的社会,是绝不会赋予每一代新人以宁静安逸的”[31]。孩子们生活在一个没有上帝关照的世俗社会中,这意味着善恶、是非、好壞没有了客观的评判标准,意味着他们生活在精神的荒野之中,意味着人生趋于虚无和迷惘。他们在各种力量的相互对抗中变得撕裂,感受到的是整个成人世界都充满了怀疑和敌意,这样的青春期势必充满着冲突的困窘。
四、文化人类学的“原始”视野
米德在导论与附录部分阐述选择萨摩亚的原因时,从研究的便易性与价值性两方面入手,一是原始文化的简单性使研究更容易成功,二是原始文化与现代文化差异大,对比更加明显。
尽管米德并未直接点明萨摩亚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差异在于现代性,但她显然已经隐约感受到了一切问题的症结在于现代性——“那种使我们的青年人困惑不已的社会条件正是我们社会的血肉躯干”[32] 。而想要解决现代性危机,就必须去未受或较少受现代性污染的净土,探寻那里的文化模式。
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女性人类学家,米德一生都在与林林总总的陌生文化邂逅,而这些陌生文化在时人与今人看来,大多都是落后且野蛮的。米德的所有著作中最闻名遐迩的三部——《萨摩亚人的成年》《新几内亚儿童的成长》和《三个原始部落的性别与气质》,关注的全部都是游离于文明世界之外的原始民族,而原始文化和原始文化中的人们也牵动着米德整整50年的情愫。
现代性的浪潮迎面打来,无根基的现代人往往被打得晕头转向甚至迷失自我,从而只能随波逐流。“现代人要想重新认识与找回自我,就必须重新思考人的意义与价值。”[33] 文化人类学的“原始”视野承担着为现代人在现代性“迷雾”和人的精神歧路中正本清源的重任,我们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从教育观念、教育制度到教育实践策略,重新厘清“原始”的脉络,正本清源,以原始文化中的文化氛围、教育实践作为参考,从而找到超克现代性教育危机的路径。5FEDC9AD-AC0F-47D7-8BCE-A2DB85199822
然而,在“原始”的复归中寻找教育的精神故乡并不意味着对“原始”的极端肯定与完全照搬,原始文化也存在着野蛮与糟粕;现代文明存在诸多弊病,但不能否认这些弊病只是人类进步途中的伴生物,我们不可能退回到原始状态。因此,我们应该做的是本着鲜明的现代性问题,对“原始”进行深入的研究与批判,从而经由对“原始”的深入理解达致对现代性自身的深入理解,以期通过“原始”研究来克服现代性中的教育危机。
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问题便是,我们不可能在文明社会中复刻萨摩亚的文化,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总还是会存在青少年在青春期出现的情绪狂飙、离经叛道。事实上,即使是原汁原味的萨摩亚文化也不会百分百地塑造出顺应良好的少年们。作为成人,我们究竟对青春期抱有怎样的态度?我们对处在青春期孩子们的逆反行为感到苦恼,究竟是自身权威被挑战后的不悦,还是真正出于孩子们幸福人生的考量?青春期的躁动或许本身就是不可避免的,而产生这种躁动也并不见得对孩子们的成长无益。处于生理与心理的急变期,青少年急需从原有的自我认知中跳脱出来,重新审视自我,而在这一过程中表现出的对权威的挑战、对性的探索或许只是正常现象。我们当然不能纵容像20世纪的美国青少年一样自我损害的行为,但也不必过于惧怕孩子们的情绪波动。萨摩亚的经验在文明社会中,需要适度使用。
五、对米德研究结论、研究方法的评价
米德的著作,无论是从文化人类学学科建设的意义上,从解决现实问题的层面上,还是从敲醒文明人现代性迷梦的意义上,无疑都是伟大的。但是,这并不能掩盖她在整个研究中所表现出的一些不足。
对米德研究的批判自作品问世之日起便时而有之,主要集中在研究结论的恰当性和真实性上。对于结论的恰当性,批判者认为绝对的“文化决定论”太过偏激,完全否定了生物遗传的作用。的确如此,文化决定论与生物决定论之间的对立冲突正如原始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不能完全偏重一方,应该做到“正反合”。但更值得关注的或许是结论的真实性。
批判者从三方面指出了米德的研究结论可能存在偏颇:一是米德带着强烈的目的性进行研究,或许有违客观公正、价值中立的研究原则,比如她从来没有提及那些身处萨摩亚文化之中却并没有被其濡化的少数者,或许是有意忽视了这些特殊个体;二是米德所得出的研究结论主要基于定性的描述,缺少实证数据和定量分析的支撑;三是有研究者在20世纪90年代重返萨摩亚,发现实际情况与米德的描述大相径庭。米德在附录中也预判到了自己的研究结论可能遭到的诘难并针对这些质疑做出了回应。“可能引发进一步争议的问题包括:我的那些狂飙激进的结论,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极少的例外情况,以及样本规模适度与否的进一步论证。”[34]
实际上,关于结论真实性,在上文分析萨摩亚人的“原始生活”图景时,笔者特别强调“正文部分”展示了萨摩亚原始的一面:没有正规的学校教育,萨摩亚儿童几乎是在真实的生活场中接受非正式的教育;淡化了政府机构,几乎将萨摩亚描述成是一个自治自理的上古部落。但实际上,1925年的真实的萨摩亚有正规的政府机构;有基本的国家机器,比如地方行政长官和警察;有公办学校与教会学校……尽管米德也解释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将萨摩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描绘出来,只需挑选其中与主题相关的重要部分,但这并不足以打消读者的疑问:既然全书关注的是萨摩亚少年们的教育问题,那么公办教育不是应该与主题有很大的关联性吗?为什么米德要略去这个在我们看来颇具关键性的侧面?即使米德没有刻意隐藏,将萨摩亚全貌的描述放在最后的附录部分,这样的安排又有何深意?实际上,读者在读正文部分时头脑中想象的萨摩亚与读附录部分时真实的萨摩亚形象可能会相差甚远。真实背景中的萨摩亚具有很多现代化的元素,读者会忍不住去思索:先进文明对萨摩亚的原始文明是否造成了冲击,在公办学校、教会学校普遍流行的背景下,萨摩亚人的成年是否会发生变化?
然而我们并不能据此恶意揣测米德是故意为之,她的研究习惯或许在其中产生着影响。“她极其重视工作效率,在阅读和书写方面具有惊人的速度。看到有些同行做完田野调查后,将第一手资料放置一旁,不加整理,她认为这是极大的浪费。为避免相同情况的出现,米德往往把调查、分析、整理、著书等步骤安排得非常紧凑。”[35] 米德勤奋刻苦的钻研精神值得肯定,然而快节奏的工作流程可能会使米德用于反思的时间不足。我们还是要看到,一个24岁的女性独自一人来到一个完全异域的文化之中,潜心研究并取得了卓越的研究成果,以一己之力开启了人类学研究的新篇章,米德的执着笃定是不可否认的。
至于第二条、第三条指摘,其判断的出发点就存在问题。完全以定量的数据和分析作为结论支撑本身就是工具理性与教育技術化膨胀的症候,是对科学主义的过度迷信;而半个多世纪以后的萨摩亚与1925年的萨摩亚本身也就没有可比性。从米德零星的论述中不难看出,当时的萨摩亚已经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冲击,基督教、传教士、洋器具……时至今日,萨摩亚早已被西方文明同化,在拥有强力的现代性面前缴械投降,成了世界著名的旅游胜地。
六、结语
1928年,这部满载米德研究成果与审慎思考的《萨摩亚人的成年》一问世便迅速风靡整个西方世界。然而就是这样一本平实质朴的书,对今人而言却是双重难读:一是米德所处的时代距我们已太过遥远,我们很难想象当时的美国人面临着怎样的时代境遇,当时的美国青少年在青春期面前又有着怎样的危机表现;二是萨摩亚这样的异质文明对我们来说又太过陌生,透过文字虽然能构建一个头脑中的萨摩亚,但文字终究无法触及所有。而时间与地域的双重因素交织,又为那个特定年代下的遥远文明增添了神秘感。
“这种可塑性是旧有的原始文化和形形色色的欧洲思想、信仰和机械发明相混合的结果。这些外来文化的成分被如此彻底与和谐地同化,很难说是应该归功于萨摩亚文化中的守护神,还是归功于运气。许多南太平洋文化在接触白人文化后,导致了当地人生活的彻底退化、当地技术与传统的丧失,以及历史的断裂。”[36]今日的我们已无缘得见那个“具有极端可塑性”的萨摩亚文化,因为尽管在米德那个年代,尚且有如萨摩亚一样的原始文化与现代性做着顽强斗争,然而现在,人类文明之中的原始文化成分正在快速地消失,归于现代性的铁蹄之下。这固然让人扼腕叹息,没有了原始文化的启迪,现代性独占鳌头,我们极有可能只站在现代性的立场上来思考现代性的问题,那么很有可能只是表面上解决问题,而实际却从根本上进一步推进了现代性,从而在现代性的泥潭中越陷越深。5FEDC9AD-AC0F-47D7-8BCE-A2DB85199822
我们是不幸的,我们又是幸运的,有米德这样的人类学家竭尽全力地为我们保存着原始文化的风貌。当时髦的研究成为主导,原始教育中的教育志向却被遮蔽,被这种教育所化之人也就会成为心灵枯竭之人。此时正需要通过原始文化中的精髓来实现价值逆转,“把当下时髦而流行的‘噪音调成背景轻音”[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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