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芬
我国长子文化的历史可追溯到奴隶制时期,比如具有典型特征的宗法制,即是一种通过血缘关系对人进行管理的制度,其核心思想便是嫡长子继承。该制度最早进入大众视线是在商朝后期,直至发展到周朝,嫡长子制度才演变得更加系统。这种封建观念延续已久,并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虽然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该观念逐渐土崩瓦解,但仍在人们的潜意识中有所残留,因此当出现家族问题时最先想到的仍是长子文化。
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存在一类单独的人物形象——长子形象,此形象较为特殊,虽然其所处的时代、文化背景并不相同,但性格特征却十分相似。
无论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时期,大家庭的生活矛盾都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为了解决家庭纠纷,维持正常生活秩序,通常需要家族长子具备一定的自我牺牲精神,虽然最后往往无法取得理想的处理效果,甚至会出现自身悲剧性的结尾。以巴金的《家》这一文学作品为例,书中的人物高觉新是家中的长子,其从小便在众多家人的关爱下成长,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化学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出国留学,完成学业深造,并且高觉新有着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恋人,因此高觉新的生活一直以来都是幸福美满的。但这一切都在父亲的命令下被打乱了,由于他作为家族长子具有传宗接代的职责,需要他立刻停学,并回家结婚,导致高觉新原本的新娘变为了以抓阄方式选出的陌生人。但对于此类决定他并未采取任何反抗,而是选择了默认,选择牺牲自己来延续家族香火。故事的结尾也并未如他所想,家族最终走向了解体,他身边的妻子、子女也都离他而去。
再比如老舍《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该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祁瑞宣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其内心具有极高的爱国情怀,这份情感也驱使他投身到抗战当中。但他内心的责任却告诉他,作为家中的长子、家中的支撑,他必须以养家糊口作为第一目标。最终祁瑞宣选择放弃自身的理想,即便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但为了承担长子职责,讨长辈欢喜,仍娶了一直无法良好相处的韵梅为妻。祁瑞宣的身上留有上一代老市民的性格特征,同时又接受了当时的新式教育,正因为如此,其内心与行动上处处充满矛盾。新与旧两方面的斗争直接影响了其思想与性格的形成,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即使具有爱国思想的祁瑞宣最终也在传统思想的束缚下苦闷终生。
又比如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他本身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喜好读书,但在13岁刚读完小学后,便自愿放弃继续读书,回家帮助父亲务农赚钱,使弟弟妹妹们能够过上好生活,但在当时那个年代放弃读书回家务农,代表着以后都只能做一个农民。同时无法继续完成学业也意味着今后的爱情不能自由选择。
综上所述,这三部文学作品中的长子都具有一定的自我牺牲精神,当自身理想与现实生活以及家族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们都选择了放弃自身的未来发展,舍弃个人利益来实现家族的延续与发展,承担长子所应承担的责任与义务。
通过以上三个案例可以看出,处在时代更迭变换之时,通常都是家中的长子对家庭中的新旧冲突进行调和,这也注定了长子无法像家中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去追求自由和新的天地。
从以上三部文学作品中不难看出,长子们受封建思想的影响极深,遵循老一辈的传统,所学、所看、所闻皆是家中长者所传授的,因此其本身都具有极强的使命感与责任感,需要将传宗接代作为自身必须履行的义务。其中高觉新的荣誉感与使命感最为强烈,但在走出校园时他便深知维护家族秩序才是自己最重要的责任,即便他的所作所为都与自己的内心、理想完全不契合,即便做的都是一些费力不讨好的麻烦事,比如高觉新对自己当下做的工作并不喜欢,但这份工作能够帮助家里减轻经济负担,可以达到养家糊口的目的,那么即便他内心有诸多不满也会毅然决然坚持下去,因为他作为家中的长子有责任和义务去完成家庭的供养。而在后来面对觉民逃婚时他也没有选择站出来反抗,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没有执行家中的命令,必然会造成家族秩序崩塌,所以他便只能痛苦地遵从长辈的指令,维持家族的发展。而祁瑞宣则属于一个爱国青年,其思想与高觉新相比更加积极,他极为迫切地想要加入抗战行列,报效国家。但现实生活却让他不得不低头,为了养家糊口,维持家庭和睦,即便自己拥有远大的抱负,即便在与二弟祁瑞丰的争吵中对其夫妇二人极为不满,也会选择忍气吞声,使四世同堂的香火得以良好传承。再比如孙少安,此人是地地道道的贫苦农村人,他的思想觉悟与责任心比祁瑞宣与高觉新要高出许多,他深知在这个特殊年代自己必须肩负长子所应承担的职责,一方面要帮助父亲赚钱养家,另一方面又要帮助弟弟妹妹们努力读书,争取走出农村,摆脱贫困的生活环境。同时孙少安除了肩负家庭责任还要承担扶持村中贫苦农民的责任,在他进行创业发家的时候,并未一心只想着自己,而是时刻考虑如何帮助贫困农民解决温饱难题。由此可见,孙少安内心善良、宽容大度,他的责任感不单单体现在自己的家庭上,还体现在社会群众上。
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长子形象在塑造时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西方思想的影响,虽然能够实现一定的思想解放,但由于从小便接受家族文化的熏陶,相关理念已经根深蒂固,当现代思想与传统理念交汇时,便容易出现双重人格。比如高觉新正是生活在新旧思想交替的时期,不仅受到封建文化的洗礼,还受到五四文化的影响,这就导致其思想既呈现出软弱性,又具有先进性。而高觉新人格双重性表现最明显的是在接触他人时,当对待长辈时他多数会采取无抵抗主义,顺从家族的安排,这也是导致其后续悲剧形成的重要因素。而在自己的亲兄弟姐妹面前,高觉新则变成一个内心极为渴望知识的人,甚至会在淑英出逃时给予帮助,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淑英身上,也希望凭借自己的牺牲使兄弟姐妹得到自由。从这一角度来看,又会发现高觉新更像一个封建文化的反抗者。而祁瑞宣也同样生活在新旧文化交替时期,他既受过良好的知识教育,在思想上更为开放,渴望自由,也碍于长房长孙这一特殊身份,从小便开始学习传统文化,妥协性极强。虽然祁瑞宣想要投身抗战活动当中,但为了家族和睦,无奈被长孙身份束缚在四世同堂当中。其主要的矛盾体现在家与国的选择当中,无论他多么想要实现家国统一,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放弃自己的远大理想,这便形成了其人格上的双重性。而孙少安则生活在改革开放年代,虽然他知道知识在当前时代的重要性,也了解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但他仍自愿放弃这个机会,回到他再也出不去的贫困乡村,但庆幸的是他凭借过人的智慧与坚韧不拔的毅力,最终在农村闯出了一片天地。
在传统的封建家庭中,长子一直发挥着承上启下的作用。长子一方面接受着新式的思想教育,另一方面又受到传统思想的束缚。既要接受老一辈带来的压力,承受着封建制度的摧残,又不能被新崛起的青年一代所理解,不能将心中的苦闷之情发泄出去。一旦身上被贴上“长子”的标签,就要承担起家庭甚至是家族的责任,从而向现实低头,不得已放弃自己的信仰与爱情。要重视“长子形象”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地位,他们是时代和社会的代表,也是时代与思想背景的展现,是作者在作品中集中展现矛盾冲突与融合的重要角色。
巴金作品《家》中的高觉新正是五四时期的代表人物,其生活在社会的转型、过渡时期,所受到的外来思想影响极为强烈,导致他对当前的生活十分不满,渴望追求全新的生活与自己的理想,但现实生活又将他无情地困在家庭这个牢笼中,在现实与理想的碰撞中,高觉新的身心每一刻都处在分离的痛苦中。虽然这种痛苦在社会发展转折期间是十分普遍的,但发生在高觉新身上又让他觉得极为特殊,因为他作为家中的长房长孙所承担的义务与责任要远超他人。巴金曾说过书中高觉新的创作原型正是他大哥,因此他在批判高觉新这种向现实低头的行为时会给予更多的宽容与理解,重点则放在对高觉新心地善良、身心分离痛苦的描写上。
老舍《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则为民族矛盾文化时期的代表人物,他本身是一个具有先进思想的知识分子,经历过新式教育,具有极强的爱国情怀,在面对国难时,十分渴望能报效祖国,奔赴战场,为国家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但在面对残酷的现实时,又不得不重新审视家庭环境。由于长期经受传统教育的熏陶,导致他在梦想、国家与家庭之间只能选择后者,放弃自己的梦想,遵从孝悌思想。虽然祁瑞宣无法为国效力,但他却将理想寄托在弟弟瑞全身上,全力支持弟弟念书,希望有朝一日弟弟能够圆了自己的梦想,振兴祖国。同时他也对钱默吟呵护备至,对底层人民也十分照顾,最终也在钱先生的帮助下走上了革命的道路。这一过程也充分表现了祁瑞宣能够经受传统文化的考验,即便在发展进步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也能凭借自身的坚韧意志与不屈不挠的品格经受住自我反思与批判,成功走向革命道路。
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属于农村改革时期的中坚力量,他为人朴实、勤劳,心地善良,作为家中的长子在13岁时便与父亲一同外出赚钱,从未有过半句怨言。在家中更是将照顾弟弟妹妹当作自己的责任,同时孙少安也是一位优秀的恋人,他和润叶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在长大后,为了不影响润叶成为“公家人”,毅然决然地拒绝了润叶要求在一起的请求。直至最后找到农村女子秀莲,对其也是呵护有加、相敬如宾。此外,孙少安作为农村中的优秀领导,也是尽心尽力为他人办事、谋福利,即便为了让更多人种地、吃饱饭,导致量错地、受处罚,也未曾有丝毫怨言。而在自己家致富以后,也没有忘记带领村民一同解决温饱问题。这无数的细节无不在反映孙少安是一个乐观豁达、积极向上、善良朴实的人。
长子一直以来都是我国传统社会中极为特殊的一个群体,一旦一个人被冠上长子的身份,那注定他的命运不能受个人意愿支配,而是要将家族放在首要位置,听从家里的一切安排。比如高觉新便是未采取任何抵抗措施,但也最终导致自己悲惨的人生,亲人们一个一个地离世,如同控诉一般使其心灵留下不可消去的阴影。而在关乎民族存亡的年代,祁瑞宣作为长子,即便很想投身于抗日战争中,也不得不以照顾家庭作为第一任务,做一名苟且偷生的亡国奴,这便是他的无奈之处。而孙少安所生活的年代,许多人空有理想抱负,但迫于生活过于窘迫,为了养家糊口,便需要以生存为第一要务,匍匐在黄土地之上。即便在改革开放之后实现了发家致富,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妻子与孩子。这不单单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巴金、老舍、路遥等作者在塑造此类长子人物形象时,都在描写悲剧故事的同时给予他们最大的怜悯与同情,能够使人感受到传统封建制度的弊端,感受到相关人物在家与国之间选择时的无奈与无助。巴金曾说过,他写《家》这部作品是为了批判传统封建制度。在阅读《平凡的世界》时也能看到朴实村民勇敢不屈、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顽强精神。
综上所述,通过对现当代文学作品中长子形象的性格特征进行分析讨论,探讨各时期长子形象的变化情况,以帮助人们更客观、公正地看待长子文化,明确不同身份所承担的责任,从而更加准确地把握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领会作品的核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