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妍爽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中非新型战略伙伴关系的建立和推进,中非交流更加频繁并趋于多样化,中国作家纷纷注目非洲或走进非洲,由此写下了不少关涉非洲的文学作品。
21世纪中国文学的非洲书写从自然风物、政治、经济、文化习俗等层面建构起立体多元的非洲形象,展现了当今非洲的全新风貌,而从体裁上看也十分丰富,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成就不容忽视,其纪实性、奇观化特点也值得关注。然而,目前学术界对于21世纪以来中国作家的非洲书写较少关注,基于此,本文试图全面考察这一创作现象,分析21世纪中国文学非洲书写的特点,思考中国文学非洲书写的价值、意义及其成败得失。
21世纪中国文学非洲书写的大量涌现绝不是偶然的。这与新时代中非关系的新局面、中国作家的“非洲行”体验以及异域题材的新颖性对作家的驱动和吸引密切相关。
21世纪以来,伴随着我国的日益开放、我国外交战略的调整以及中非传统友谊的不断升温,中非之间交流频繁,高层互访不断,人员往来密切。自2000年以来,中非先后举行了七次中非合作论坛部长级会议;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访非时提出“中非从来都是命运共同体”的观点,构筑“中非命运共同体的理念”由此浮出历史地表。2013年11月,我国又提出“一带一路”即“构建开放型经济新体制”“加快同周边国家和区域基础设施互联互通建设,推进丝绸之路经济带、海上丝绸之路建设”的国家战略决策。此后中国不断为构建“中非命运共同体”、达成“中非合作共赢”而努力,这些无疑给中非关系的全面发展注入了强劲的动力。中非关系的友好发展与全面提升也为中国文学的非洲书写提供了契机,中国作家敏感地把握住时代的脉搏,他们呼应时代的召唤,顺应历史的必然,集中创作出了一批反映中非友谊、展现21世纪非洲风貌的文学作品。应该说,21世纪中国作家之所以倾注笔墨集中书写非洲,是特定的时代语境使然,是中非关系在中国文学领域中的回响。
非洲有50多个国家,有着独特的地理环境、历史与文化习俗。中国作家笔下的非洲也因此呈现出多副面孔,让我们既看到了拥有独特自然风物的非洲,又看到了传统与现代相交融、动荡不安和疾病频发的非洲,以及具有独特民俗风貌的非洲。
非洲地理环境独特,自然资源极其丰富,这些也构成中国作家非洲书写的重要内容。作家在颂扬非洲自然的神秘与伟力的同时,也描写了人与自然或抗争或和谐的互动关系,或通过对大自然的书写来反观历史,让自然有了历史的刻度。
几乎每一个到访过非洲的中国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写到了非洲的山。严歌苓在《非洲手记》里面就不断地提起尼日利亚峻拔的阿索岩,作者在每天向阿索岩奔跑的过程中体会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妙。毕淑敏在《非洲三万里》中曾写到她探访过钻石满满的金伯利矿山,金伯利矿山的历史也见证了南非的殖民史。李新烽在《非凡洲游》中写到拔海而起、顶平如桌的开普敦桌山,作者把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相结合,在介绍自然地理知识的时候叙述了南非的殖民史。作家葛剑雄也在《走非洲》一书中详述了翻越阿特拉斯山的艰辛,展现了人与自然搏斗的伟力。
中国作家不但写到了非洲的山,充满野性原始力量的非洲江河湖海也成为中国作家刻画的对象。作家描写了非洲江河的原生态,寄托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作者王喜民在《去非洲》一书中写到了津巴布韦的维多利亚大瀑布和肯尼亚的纳库鲁湖,并倡导自然环保、生态平衡的理念,将生态伦理道德寄予在非洲的山水间。
总之,面对异域空间中的非洲自然山水,中国作家并非单纯地模山范水,而是以超越时空的眼界在本土和异域、当下和过往、主体和客体的观照中来回穿梭。非洲的山水风物在中国作家笔下成为透视非洲历史苦难、民族屈辱情感和中非交往对话的“场域”,古今对照、今昔对比的写作策略使得非洲的自然风物在历史的褶皱里闪耀着历史人文的光辉。
如果说非洲偏远的乡村和辽阔的大草原尚处在“自然”状态的话,那么非洲的各大中城市则正在加快步入现代化的步伐,中国作家积极地书写着转型期的非洲,并借非洲的城市景观和民族服饰的变化揭示了非洲在现代转型期经历的文化震颤。
严歌苓在散文集《非洲手记》里写到了阿布贾这座城市,它集现代建筑、古老教堂、贫民窝棚三者于一体,一方面让人感受到现代建筑的冰冷与傲慢、现代设施的方便与快捷,另一方面也让人看到传统建筑的斑驳。王喜民在游记《去非洲》一书中介绍了阿尔及尔的城市改造工程,及其新城与老城交相辉映的情景,在保留老城的文化遗产的同时,新城的繁华也并存在侧。“人”随“城”变,随着人的搬迁而造成的原始文明或传统文化的消亡令人触目惊心,作品生动地演绎了非洲的城市现代化过程及其不可避免的阵痛。
据不完全统计,非洲有2000多个部族,各部族有着不同的风俗习惯和民族风情,在婚丧嫁娶、传统礼仪和宗教信仰上都各具特色。中国作家对此多有描绘和展现。他们倾注笔墨于非洲的民风民俗,在世俗生活中探寻非洲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精髓,凸显着非洲人的文化态度、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
施诺、彼岸木的《非洲之外:爱情私旅行》一书写到马赛人的婚礼习俗,马赛人有“指腹为婚的传统,父母可以为儿女包办婚姻,男青年也可以直接向心仪女孩的父母求婚”,还要“通过斗牛显示其勇武,从而博得女孩及其父母的欢心。订婚需用牛做聘礼,牛是财富的象征,拥有的牛越多,娶的妻子也越多”。这种颇为原始的部落求婚方式反映着非洲原始部落劳动生产力的低下和生产资料的匮乏,正如日本学者伊藤清司所言:“难题求婚故事中的难题多半是以老百姓的生活为根据的”,“这些难题反映着一种因失去姑娘而理应获得赔偿的劳动婚的习惯……特别是对小伙子,不但要考察他的劳动能力,而且还要考考他的智力和胆量”。这些婚嫁习俗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非洲的文化特色、风土人情及其时代变迁。
作家对非洲原始部落文化的探求不仅具有风俗志的知识趣味,而且对于人类探索史前初民心理结构和解密原始文化密码更进了一步。在现代非洲,原始部落作为人类早期的文化活化石,至今还保留着原生态的生活方式,中国作家的相关书写揭示出了这一文化遗产的特殊价值。
21世纪书写非洲的中国作家大多曾到访过非洲,或在非洲生活、工作过,并对非洲有着真切的了解和认知。他们多采用纪实性散文或小说等体裁来书写非洲,在笔法上带有鲜明的纪实特点。与此同时,他们在展现非洲的“异域”色彩与风情时,也或多或少地体现出奇观化倾向。
中国作家大量写到了在非洲的经历与见闻,这种“亲历性”书写使他们的作品带有浓烈的“纪实风”。阅读其作品,不免让人有一种与“此时此地”的非洲同步同在的真实感受。张哲主编的《走遍非洲》收入了14位驻非记者的新闻通讯稿,记者用客观真实的笔记录下非洲风情,他们的文章堪称有关非洲的“风物纪”。陈晓晨的《寻路非洲:铁轨上的中国记忆》是作者全程乘坐坦赞铁路的传奇纪实,其中写到“与非洲人同吃、同劳动甚至同住过”的情景。孙海潮的散文集《发生在非洲心脏的原生态故事》写的是作者作为驻非大使的见闻,它“为大家展示一个平常人看不到、听不到、了解不到的中非共和国——不论是从政治、经济、民生还是文化的角度”。独狼的长篇小说《迷失的子弹》则是作者以自己赴非维和的亲身经历作素材写成的,小说以我国维和部队赴非维和到收队归国的历程为线索层层展开故事,小说中的故事是基于现实中的真实事件加工而成的,小说中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都能找到原型,小说还在“后记”中介绍了维和官兵刘一南、王廷、沈涛、袁剑等人归国后的去向,并附有“维和有关知识和资料”,使小说具有了记录性和文献性,这些因素增强了作品的真切之感。陈明昆主编的《游学非洲——浙师大非洲研究院师生行走非洲十年纪实》则是一本纪实文集,记录了浙江师范大学师生2007年到2017年间行走非洲的经历与见闻。从以上作家的创作实践可以看出,作家亲自涉足非洲,以亲历者和参与者的身份书写非洲,通过对非洲的直观体验来展现非洲,他们的叙写因此具有了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从艺术表达来看,一些作家在书写非洲体验时,常常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凭“我”之眼看世界,或移步换景,或触景生情,以作者的主观情感体验牵动全篇,作者采用“比较松散自由的第一人称叙事”、“以叙述者的主观感受来安排故事发展的节奏”、以“我”的亲身感受引领读者进入叙事情境,更易于表现不同作家对于非洲的独特情感,呈现行旅书写的真实“在地性”效果,“我”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故事的介入者和见证者,由此增加了叙述内容的真实性与可信度,也强化了作品的“纪实风”。比如毕淑敏的《非洲三万里》记录了她本人乘坐“非洲之傲”列车从南非的开普敦到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长达3万里的非洲之行,细致地讲述了旅途中的见闻和她的生活点滴,以一种逼近日常的纪实风格忠实记录下这次旅非之行。蒋玲月的《非洲双城记》则是根据作者在喀麦隆孔子学院做汉语教师的经历写成的散文集,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我”的行踪为线索,书写着平淡无奇的支教生活,整部作品以简单质朴的笔描绘出一个真实的喀麦隆。这些作品以“我”为“向导”,引领读者感受鲜活的非洲,并书写“我”的感悟,其笔下的景、物、事、人的呈现皆带上“我”之色彩,正因如此,中国作家的非洲行旅体验书写就不再是简单的见闻录,而是打动人心的华章。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作家的非洲书写并不因其纪实笔法而使作品缺乏文学性,“如果写作者的态度、阐释、选择、想象等不可避免的虚构行为能够尊重现实,便会与现实保持一种共生共荣的关系,即既确保了作品的文学性和写作者的思想个性,也于真实无伤”。并且,真实性似乎还能提升作品的文学效果,“在很多被分类为文学的东西中,所说事物的真实程度(truth-value)及其实用性被认为是决定总体效果的重要因素”。所以,中国作家书写非洲的作品不管其纪实性如何鲜明,它们依然是富有魅力的文学作品。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非洲是遥远而神秘的。21世纪中国作家在书写非洲时也着意凸显其“奇异”之处,其文学书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奇观化”的特征。非洲的“那些陌生的文明景观和族群生活方式带给人们新奇的生命体验”,“对异域风情的描摹则大大延伸了人们的精神认知系统”,纵观21世纪中国文学中的非洲奇观书写,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分别是以地理考古探秘为主的地理奇观、以介绍野生动植物为主的动植物奇观和探查奇异风俗习惯为主的人文奇观。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作家的奇观表达并不是“为奇观而奇观”地一味博人眼球,或者像一些西方人那样对非洲文化奇观作“东方主义”式的异国情调化渲染,中国作家秉持“始终尊重非洲、热爱非洲、支持非洲”的文化立场,来描绘文化多样发展的现代非洲形象。他们笔下的非洲文化奇观书写,体现出21世纪中国作家对非洲多元文化的平等友善、包容理解的文化态度。
中国作家笔下的非洲书写生动地展示着非洲风情,传递着中非友谊,不仅映射着中非国际关系的变化,也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就中国文学而言,21世纪中国文学的非洲书写拓宽了中国文学的描写领域,丰富了中国文学的域外题材内容,也为中国文学的域外形象增添了新的面影。而从世界文学场域来看,中国作家的非洲书写也有其独特性,它既不同于西方作家在“西方中心主义”立场下的非洲“他者化”书写,也不同于一些常年旅居欧美的非裔流散作家的自我矮化式书写,中国作家以客观立场观照非洲、描摹非洲,其非洲书写真实感人,并因超越了偏见而独具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