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痴”人说“梦”

2022-06-20 10:02张晓凡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22年6期
关键词:故国湖心亭张岱

张晓凡

我是张岱,一个对大千世界无所不好的人。

我出生于万历二十五年,我的祖上四代为官,家世显赫。曾经,很多人称我为精于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不错,曾经的我爱好广泛,在我的《自为墓志铭》中我这样写道:“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总之,所有与繁华、热闹有关的东西,我都喜欢。

在众多繁华与热闹的地方,我最爱的就是西湖。记得少年时,我曾在西湖边上的岣嵝山房读书。那时的时光是那样的美好,清晨,我在西湖周围漫步,欣赏湖光春色;夜晚,我泛舟湖上,抬头与西湖的月亮深情对望。后来,我索性定居在西湖畔,與西湖日夜长伴。在我眼中,西湖“雪巘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蒙,何逊晴光滟潋”,无论冬春、日夜、晴雨,在我眼里她都是美的。那时的西湖,繁华热闹,美丽非凡。

除此之外,“写史”也是我的一大爱好,那时“写史”是知识分子们最高级的爱好。我家有修史背景和史料的积累,且藏书众多,我从小也耳濡目染。崇祯元年(1628年),我30岁,开始了《石匮书》的撰写,可我未曾想过,这本史书,我一写就是50年。

我是张岱,一个被历史改变命运的人。

崇祯十七年(1644年),我47岁,那年阳春三月,李自成攻入北京,逼得崇祯自缢,大明亡了。我知道,我的命运也会在这一年被改写,一瞬间,鲜衣怒马,热闹浮华,全被这场巨变剥去。朋友们纷纷殉节,我也想随他们而去,但一想到《石匮书》未成,我犹豫了。我要活下来,我还有事要做,我要将真实的历史记录下来。

明亡后,我无国无家,“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我无处可去,只能在白西山中避居。生活清苦,食不果腹,我万念俱灰,别无他事,只能写书,这也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我与“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为伴,开始潜心写史。

除了写史,便是在做梦。想那过去的“繁华靡丽”,也不过是“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与其说是做梦,不如说是在回忆。我回忆过去的风月繁华,不甘心让这些繁华逝去,我将他们写进书里,书的名字也叫“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也只有在写书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那些茶楼酒肆、说书演戏、斗鸡养鸟、放灯迎神的浪漫生活仿佛从未离我而去。

我是张岱,一个对西湖一往情深的人。

最让我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西湖。无论是醒时还是梦时,西湖都在我心间,挥之不去。我写道:“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

可明亡后的西湖,不复往日之风采,“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看着今日的西湖,瓦砾残存,颓败萧瑟,我心痛至极。为了找回我梦中的西湖,我开始将她写入文中。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愈发地思念西湖,我将这种思念化作文字,汇成《湖心亭看雪》。

那是崇祯五年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大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更定,“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忆,一切都恍如隔世。那晚的雪景是那样的美丽、朦胧、梦幻,我仿佛穿越时光,再次回到那一刻。“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天地苍茫,浑然纯净,仿佛一切都静止了,那是冰与雪的世界。在回忆里,我仿佛在空中俯瞰西湖,她空灵梦幻,除了冰与雪,便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影子。细看那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此时,西湖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白色宣纸,而这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就像水墨的点缀,这些小小的事物给寂静空旷的西湖增加了一丝灵性。而我,好像也与这西湖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画中的一抹墨色。人之渺小,在苍茫在天地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不知为何,也许是太孤独的缘故,我将今日之忧伤融入昔日之回忆。在那个雪夜,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我已无从记起。但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流转,我带着“今日之情”穿越回“往日之境”。后来,总有人问,《湖心亭看雪》写于崇祯五年,为何会有淡淡的故国之伤。我想,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那一刻,我只想一人静静地与西湖独处,与西湖静静诉说我的苦痛,所以我才会选择在“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时机,在“拥毳衣炉火”的天气,在“是日更定”的时间,“独”往湖心亭“看雪”。我知道明朝已不复存在,也知道已无法改变,但我也不想接受现实,我无需人理解,无需人分享,无需人打扰,宁愿一辈子活在自己的“梦”里,不再醒来。

可不曾想,在这样的夜里,竟也会遇见与我一样“痴”的人。“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他们看见我,惊喜热情,“拉余同饮”,可我只想与西湖独处,独自一人沉浸在这清冷孤绝的世界里。出于对别人的尊重,我“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他们如实回答,并称自己是“金陵人”,可在我的记忆里,我已不记得他们姓什么,但对“金陵人”却印象清晰,或许是因为金陵是明朝故都的缘故,或许我只愿意记起与故国有关的东西。

再后来,我将对西湖的一往情深化作一篇又一篇散文,共计76篇。

“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我也曾问过自己,曾经对大千世界无所不好的我,如今为何却独对西湖一往情深。也许是因为西湖的繁华与衰败,我都一一目睹,一一经历的缘故。如今国破家亡,万念俱灰,唯有西湖,是我的知己与亲人,她见证了我往昔的衣锦繁华,今日的落魄潦倒;她是我无家可归时心灵的寄托,无国可依时所能固守的最后的梦。

在那个梦里,风月繁华、浮光嚣艳、鲜衣怒马,一一俱存。梦醒时分,也只有我一人萧然独立于苍茫的天地间,在雨雪飘洒中追忆前朝往事,重温故国的繁华与旧梦。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用自己一生的快乐去祭奠那个永远逝去的王朝。

我是张岱,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痴迷西湖,痴守故国旧梦的人。

我是张岱,一个倾尽半生在说“梦”的“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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