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歆
在以科学理性为指导的当今社会,人看似以“造物主”的形象统治了世界,实际上,人也难逃沦为科学理性“仆人”的桎梏,成为其研究的对象和被观察的客体。这种异化的“人”与“科学理性”的关系,无不折射出在“机械复制时代”作为主体的人对现代性反思的不足。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周安华在《从地平线回望——中国影视的绰约瞬间》(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一书中秉承人本精神,以民族性守望、诗意性观照与现代性反思为思考标尺,敏锐且精准的把握了中国影视的发展脉搏,独到的学术视角和高峰文化站位就文本展开了深度分析,开拓了中国影视研究的新视野与新高度,奏响了民族影视继往开来的新篇章。
无论是从近代中国求是图存这一历史底蕴出发,还是从亚洲多民族国家拒绝“东方主义”同质化的研究意义入手,民族性一直以来都是构成国家形象举足轻重的重要部分。民族性的基础是根植于历史、文字和语言等方面的文化认同,而在多民族文学的范畴下,各个民族都在“表述”与“被表述”的过程中探求民族主体性的表达。电影是映射民族认同的三棱镜,它们各自的民族性也在这样的过程中得以呈现。《从地平线的回望——中国影视的绰约瞬间》紧紧地贴靠中国乃至亚洲地区深厚的历史脉搏,将开阔的学术视野置于广袤的民族文化语境的前景,从民族风俗里幻化电影具象的面孔,在影像重构的时代症候中塑造立体的主体认同,于能动主体的现代性中传递民族电影的风骨与救赎。
作为民国电影研究的重要学者,周安华在“镜头春秋:电影与现代中国地缘文化”一章中,将目光聚焦早期中国电影的影像价值与民族化表述的议题。“相比于近代、民国那些早期电影阶段,当代电影表现出更为活跃、更为凸显的时代风貌与人文时尚的指证。”“文化精英意识”成为这一时期推动中国影像迈向高雅艺术的内在动力。金陵大学肇始的早期中国教育电影运动,使电影艺术大踏步走进大学神圣殿堂,肩负起“书写生命理想,实现社会抱负”的民族复兴使命。电影作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文化与思想表述的媒介,金陵大学的电影运动开启了新兴艺术与富国强民政治和文化抱负相结合的重要方式。作者观照当下指出,中国民族电影的发展应具有超越时间、生命长度的思想,呼应启迪民族认同的历史使命。在全面考证中国二十世纪电影文化的生成机制和发展内涵后,作者提出了民族电影文学的价值复位:首先是电影跨文化、跨地域的意识;其次,在方法论上的突破之余,更重要的是路径嫁接和视界复合。中国现代电影是中华民族的民族气质与底蕴的外显,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哲思的浓缩,考察一个时代的题旨、一个民族的悲欢离合。作为这一时期“与电影联姻”最为亲密的戏剧家曹禺,其作品将经典的文化内核镶嵌进时代风貌中,且又跳脱出时间的禁锢,“使其十分自然地成为电影艺术改编最理想、最具价值也最富人气的母本。”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国电影的发展是民族文化考究的双文本,是过去与现代并置共生的基底,是对中国民族电影由平面进入立体反思的新路径。
“文化危机在各种危机中乃最深刻之危机,因为文化是一个民族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是一个民族自我确立的本质特征。”同作为独立于西方霸权话语外的国家和地区,“从中国到亚洲:区域电影现代风骨与姿态”一章关注到 “作为跃动的板块电影,亚洲新电影其实不仅仅是地域影像的概念,它也是一种文化身份、一套表达方式、一种精神语汇。”新世纪亚洲电影多极影像的多元化表达,使得各民族所创造的影像具有鲜明的民族性。亚洲影像自身所赋有的跨文化和跨地域的双重属性,使其更具社会文化史和电影史的思考价值。“亚洲性”正孕育在亚洲电影的文化母体之中,它跨越了风俗、传统与宗教,形成亚洲新电影自成一派的表意渠道和别具风格的类型趣味,进而令亚洲电影的‘内在根性’展露无疑。民族性和历史息息相关,包含着强烈的文化归属感。“多极影像的确立和保持,摧毁的是霸权化、同质化,呼唤的是差异化、多样化。”民族性的独特价值在于其被赋予了时代变迁的属性后,仍能保持异质性与独立性。
亚洲电影的异军突起,开启了后“第三电影”(Third Cinema)的新时代,影像东方打破了既有殖民主义话语色彩的刻板印象,它们的出现为世界影坛带来了新鲜的新东方主义美学。作者注意到,“在亚洲影像中则融汇着世俗化的儒教、佛教和道教观念……隐含其中的东方价值,隐含其中的人伦情致和道德底气,反映出亚洲电影对本土文化的高度自信,也使影片的人性主题获得了与之极其匹配的广大叙事空间和生活舞台。”亚洲的民族电影在世界影坛上取得的成就,不是一味地追求极致的“东方主义美学”,而是表现出“兼济天下”的“亚洲性”,关注底层、询唤正义、坚守良知。
图1.图书《从地平线回望——中国影视的绰约瞬间》封面
“诗意栖居”是海德格尔提出的“天、地、人、神”交织一体的维护人类生存家园的哲思,旨在以诗意,即艺术的形式回归自然本质。 “诗意”是通过艺术的表达方式追求真理,揭示事物的本质。电影艺术亦如是。周安华的诗意胸怀其实质是对电影的反思,是对现代技术的批判。他认为,“一些研究者对流动态电影镜像的迷失,说到底是一种观念的迷失。”换言之,这些研究者仅将电影看作为一种传递哲学思考的媒介,是一种“超越艺术领域的表现方法”,一套“思考和揭示种群文化的工具”,而不是诗意的艺术。这一想法是需要警惕的,工具是艺术实现的手段,诗意才通往是艺术实现的目的。
“电影诗学:本体、嫁接与互文”以诗意为思辨,进而探寻事物存在的本质。作为第七大艺术的电影艺术,在诞生之初也经历了“他者化”的阵痛。比较视野在电影研究学界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方法,其无论是横向的艺术门类的比较,还是关于纵向的艺术风格的更迭,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面对这样“互为观看”的尴尬境地,使得对电影本体的探索和明晰就显得尤为迫切和重要。伴随着与“他者”艺术的博弈,电影作为一门艺术的属性被凸显出来,这是对先前“电影作为媒介”误判再思考的证明。 “重构的电影艺术理论,要以‘电影的艺术’为魂,触及电影艺术本性、艺术方法、艺术逻辑等完整艺术理论架构。”电影大师作为电影理论的催生者与电影实践的先行者,是鲜活的电影史,也是银幕精神和艺术的标杆,观照着电影艺术的蓬勃发展。文学作品中所蕴含的叙事母题,不论是小说的银幕化再造还是电影与戏剧的凝结,都应在求同存异的思想指导下,回归电影本体的精神、美学的原乡。对于电影这类特殊的艺术来说,文化、哲学和逻辑都是从真实而感性的镜像世界浮现而来,但电影研究要避免进入一个“曲高和寡”的误区,即“面对同一个对象,于今的电影观众和研究者犹如山野里走岔了的两个猎人,南辕北辙却又不辨东西”。这要求我们要更立体、多维度地认识电影艺术的优长,探询其成为大众文化艺术的潜在性。
电影作为商品的属性,在决定其艺术电影的生发外,又迅速衍生出具有票房导向的商业电影。细分之下,类型电影在商业性、艺术性和政治性等多重属性的作用下,中国电影作品对现实社会的描摹和历史底色的洞察,培养了一批眼界宽广又各具特色的电影导演, 周安华的“类型、观念和思潮:新国产电影纵横”章节就此进行了深度剖析。“惟当我们能够栖居时,我们才能筑造。”新中国的成立,为中华民族的飞速发展提供了安居乐业的保障和底气。“人民性”是贯穿中国电影始终的创作宗旨,即使于改革开放后商业电影在寻求价值实现中,完满地将人民性与传奇性付诸鲜明生动的影像并有机融合,以营造梦想人生和视觉奇观作为主体追求。当中国电影人开始重新认识市场价值时,对电影的理解变得更加丰富。电影美学与电影产业,亦如同大众审美需求与大众消费心理的先天契合性。受众对商业电影的精神诉求,一方面体现为人们对真善美的真诚向往,另一方面体现为人们潜意识中对本我满足的探索。电影艺术在精神和物质两个层面源源不断地提供讴歌生命的诗篇,令人们直接见证了社会转型的文化三原色。 “中景现实主义”强调的观众与电影之间的疏离感,实际上“这些电影都以‘实诚’的态度直面生活,以即兴手法捕捉常态社会情境,构成‘创伤叙事’和‘残酷文艺’的特点”。在寻求价值实现中,它以营造梦想人生和视觉奇观作为主体追求,让人物有栖居之所,让人性回归人物本身,让诗意荡涤人性回响。
科技的进步为媒介融合提供了可能性,也对媒介政治的现代性重写提出了挑战。现代性是西方学者为了指称和反思自身发展逻辑而创造的一个概念,它在诞生之初就隐含着“空间”与“时间”的双重指向,这与媒介的“时空”二重性不谋而合。“现代性在总体性上反思现代社会生产、交往、生存和思维方式及其蕴含的思想观念,进而为寻求一条发展的再生之路而提出的一个核心概念。”重写现代性提供了另外一种理解现代性、具有解构主义和建构主义双重特征的视角——“以‘重写’为准则解构‘现代性’的基本特征,并在‘重写’方法论指导下重塑‘现代性’的基本特征。”《从地平线回望——中国影视的绰约瞬间》对媒介政治大理路和大取向鞭辟入里的剖析,是在现代性事业展开之前的一种清醒意识、反思精神与开放姿态。
“电影的现代性”应被称为一个包括形式上的现代审美特征与内涵上的现代意识的双重概念,而后者才是理解“现代电影”的关键。它们都努力告别一种宏大叙事,拒绝一种意识形态的质询。在“当代中国银幕政治的整合观照”一章中,中国电影在建国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不论是“老三战”的血火记忆,还是谢晋电影的情感化表述,实质上都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身份的确认和归属感的再表达,以及对政治敏感性和社会责任感在特殊历史时期的反思。周安华提出中国银幕政治的“历史质感既扎根于民族文化的沃土,也饱含不同文明之间的碰撞,构成了与特定政治、文化深刻的互文关系。也形成了对社会大众的广泛精神和美学感召”。通过对“第五代导演”“第六代导演”乃至“新生代导演”作品的梳理和归纳,“个人-集体”与“家庭-国家”的这两组相互作用,互为依赖的关系的阐述,是对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电影意识形态化的时代反思。这一时期的电影以期获得主体的认同感,进一步完成公民身份的自我确认,同时也在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注视下,实现了电影传播的高效赋能,成为新中国一种罕见的“公民教育文本”。文艺片的成熟,将个人书写的历史隐喻和被诠释的都市人性拼贴、杂糅进更为私密的个体记忆当中,在本土坚守与跨文化博弈的过程中,富有时间哲思的新的时代话语的生成,标志着对既往银幕政治权威性的消解与再建构。中国“现象电影”,基于后现代文化杂糅、拼贴的特点,转化为与时代、与当代审美文化紧密相连的时间逻辑,并借此成为电影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纬度。
作者前瞻性的学术思考还体现在“媒介融合:大理路与大取向”一章中,率先提出“电视媒介语言是一种复合性的、兼容性的视听媒介语言,影响人们的观念、情感和态度,实现电视自身的意义传递和价值载荷”。相较于资源倾斜度较高的中央媒体,区域性媒体的良性发展应遵守“高位运行原则”,即“高起点的贴近性、分众化的亲和性和定制化的服务性”。作者的思考并未局限于此,作为集电视艺术之大成的电视剧艺术,本书的后两章以“电视剧艺术:奏响大时代乐章和世俗的美学”为发问,“叩响了对现代性围困下‘人’的赫然在场这一哲学命题的大门”。视是真正的现代艺术,来自现代,映射现代,而现代性是内嵌于电视的密码。在流动的时间长河中,立体而开放地审视电视的现代性,凭依民族电影的主体身份,确认不同的荧幕实践其现代性追求的价值,是学术界应当坚守的方向。现代科技对于人的异化,使艺术成为心灵救赎的解药。电视剧应本着人本主义精神,“创作者要在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日常生活之间找到一种‘相关性’,尽量消除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精英美学与大众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它建构着民族精神,体现着民族道德情感的核心价值,并以其丰富的美学意味与历史风貌,展示包括中华民族在内的人类共有的博大胸怀和历史责任。电视剧艺术现代性的重写,从来都不是对现实肤浅的刻画和造梦工厂的升华,而是在贴近生活真实纹理的基础上,谱写出一首平民英雄的信仰组歌。它建构着民族精神,体现着民族道德情感的核心价值。
《从地平线回望——中国影视的绰约瞬间》是作者多年来保持高学术活跃度的同时,对所深耕的影视领域持续性哲学思考的集合。全书以诗意的语言串联起电影美学、电影理论、媒介融合、文化研究、意识形态批评等多领域、跨文化的论题,及浅入深的论述结构、鞭辟入里的学术分析,在给人以思想启发之余,又有如沐春风的豁然开朗之感。值此中国电影票仓傲视全球之际,本书的出现如清泉般沁人心脾又恰逢其时。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书”为镜,可以知得失,绰约的瞬间,亦是影像的永恒。
【注释】
1周安华.从地平线回望——中国影视的绰约瞬间[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29.
2同1,38.
3罗艺军.中国电影与中国文化[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5:2.
4同1,86.
5同1,90.
6同1,88.
7同1,8.
8同1,6.
9同1,5.
10同1,79.
11韩庆祥.现代性的本质、矛盾及其时空分析[J].中国社会科学,2016(2):9.
12王依娜.后现代叙事的建构:“重写现代性”及其方法论意涵[J].社会科学论坛,2022(1):191.
13同1,41.
14同1,113.
15同1,119.
16同1,143.
17同1,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