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钧
(西北大学,陕西西安 710127)
榆阳区隶属于陕西省榆林市,是榆林市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榆阳区方言属于晋语大包片,其词汇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如方言中存在大量四字格词语、分音词、“儿”化词、“圪”头词,保留丰富的古语词[1]。随着普通话的推广,榆阳区方言受普通话的影响越来越深,词汇使用状况发生明显变化。
为了观察有关变化因素,我们选取了既有典型性,又有浓厚地域特色的词语,采取问卷形式调查榆阳区方言人群使用这些词语的状况。该文就是在分析调查问卷的基础上对使用变化状况的描述及相关因素的探讨结果。
包括榆阳区在内的陕北方言具有丰富的带叠音后缀词。参考王兆仪《陕北区域方言选释》[2]一书对常用陕北方言词语的注音和释义,结合笔者作为土生土长榆阳区人使用方言的情况,对“红当当”“红艳艳”“白生生”“白掠掠”“黑靛靛”“黑黢黢”“黄灵灵”“黄拉拉”“灰茹茹”“灰塌塌”“蓝莹莹”“蓝锃锃”“绿汪汪”“绿哇哇”“粉丹丹”这15 个颜色形容词的使用情况进行了调查。
这样的颜色形容词在陕北方言中广泛使用,不仅日常交际中频繁出现,就是在文艺作品中也随处可见。如陕北民歌中就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黄泽拉拉梨呀红圪丹丹枣,压弯了树枝树梢梢”等唱词。
上述形式都属于带叠音后缀形容词中的ABB式。这些叠音后缀都是全黏着后缀,其中有的后缀有意义,但不太具体,如“红艳艳”,就比普通的“红”更突显其明亮、鲜艳的特点;“黑靛靛”,形容黑得发亮,较之一般的“黑”更突出色泽感;有的后缀没有意义,或意义模糊,找不到本字,如“灰塌塌”“绿哇哇”,只能与词根一起把握。在句子中,这些ABB 式的颜色形容词不能再用程度副词“很”“非常”等词修饰。
我们于2022年1月随机向榆阳区方言熟练使用者发放线上问卷,调查如下问题:被调查者能否理解含有上述颜色形容词的句子;在日常交际中是否会主动使用这些颜色形容词;不主动使用这些颜色形容词的原因是什么;日常交际中是否会主动使用普通话。同时统计被调查者的年龄、职业等基本情况,观察这些非语言因素对颜色形容词使用状况造成的影响。该调查总共发放问卷944 份,回收有效问卷646 份,经过筛选,最终从15 个词中择定使用面相对较广、使用频率相对较高的“红艳艳”“白掠掠”“黑靛靛”“黄灵灵”“灰塌塌”“蓝锃锃”“绿哇哇”7个词为中心展开讨论。
首先,关于被调查者能否理解含有上述颜色形容词的句子,回答“能”的累计出现4 215 次,占回答总数4 522 次的93.2%,“不能”累计出现307 次,占总数的6.8%。将方言中的颜色形容词放置在具体语境中时,大多数人可以理解整个句子的意思,只有一少部分人不能理解,对于这部分被调查者而言,上述颜色形容词已属陌生。
其次,当被问到是否会主动使用上述颜色形容词时,“会”的答案累计出现3 396 次,占回答总数4 522 次的75.1%,“不会”出现的次数累计1 126次,占总数的24.9%,也就是说这部分被试者在日常交际中已舍弃了方言中本该频繁使用的颜色形容词。
可以看出,目前的方言使用者中,大部分人虽能理解上述颜色形容词的意思,但有近四分之一的被试者已不会再主动使用它们,这些在传统方言中频繁使用的常见词正逐渐退出人们的日常交际语言范畴。在不主动使用的众多原因中,普通话的影响所占比重最为明显,人们对方言的态度则次之。
根据调查数据统计,方言使用者的年龄及职业因素和颜色形容词的使用频率之间有着紧密关系。
处在10~30 岁阶段的被调查者共有270 名,代表榆阳区方言使用者中的青年人,其中33.7%的人不会主动使用这些词;处在31~50 岁阶段共有320名,代表榆阳区方言使用者中的中年人,其中18.3%的人不会主动使用这些词;51 岁及以上的被调查者共有56 名,代表榆阳区方言使用者中的老年人,其中11.7%的人不会主动使用这些词。
在不会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统计中,可以看出青年人对上述7 个颜色词的使用频率明显低于中、老年人。柱状图反映见图1。
图1 不会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不同年龄阶段统计
从上图1可以看到,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人群主要集中在中、老年阶段,青年人在日常交际中较少使用。
被调查的中、老年人从小生活在榆阳区并使用方言,深受方言的浸染,体现出语言习惯根深蒂固的特点。且他们相对于青年人生活环境更加稳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普通话的机会较少,交际对象也以同年龄阶段的方言使用者为主,因此对颜色形容词有着更好的继承。而青年人既因为从小在使用方言的家庭语境中成长,对方言有一定的使用率,同时又作为新鲜事物的最先接触者更多地通过网络媒体、学校教育等渠道学习、使用普通话,其所处的语言环境较之长辈体现出更多样化的特点,以至于他们普遍使用普通话词汇替换方言词,对颜色形容词的继承情况明显不如中、老年群体。语言的变化是一个渐变过程,就是说有的范围内基本未变,有的范围内正在变化,还有的范围内已经明显发生了变化。从图1中可以看到,中年人群体就属于正在变化的范围,其使用颜色形容词较之青年人更为频繁,但与老年人群体相比,使用频率有高有低,总体处在青年人和老年人之间,体现出中年人作为连接新、老语言习惯改变过渡阶段的特点。正如游汝杰《社会语言学教程》中所言:“中年人的方言特征往往在老派和新派之间游移不定。”[3]
646 位被调查者中,有学生186 人、商业服务人员22 人、工人33 人、企事业单位公职人员329 人、专业技术人员59 人、农民7 人、无业10 人,这些群体中不会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平均比例分别为37.3%、26.6%、23.4%、20.8%、14.5%、6.1%、4.3%。
根据数据反映,不同职业条件下颜色形容词的使用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学生群体的使用频率最低,二是农民、无业、专业技术人员群体的使用频率总体上最高,下面的统计图可以得到具体反映见图2。
图2 不会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不同职业统计
之所以会出现上述情况,是由于学生群体在校普遍接受普通话教育,部分被调查者还有外出求学的经历,因此接触普通话的条件优于其他职业。同时学生群体普遍年龄较小,吸纳新鲜事物的兴趣和能力强于中、老年人,受互联网影响更大,更容易用普通话中的颜色形容词替换方言词。农民、无业和专业技术人员的生活场景较为单一,日常接触的基本都是同类型、同年龄段的方言使用者,在频繁使用方言词汇的过程中较为完整地保留了方言词语。同时这些职业类型主要集中在31~50 岁及51 岁以上两个年龄段,属于中、老年人群,文化程度普遍较低,阅读能力和书写能力较学生而言更弱,很难更改方言用语习惯。而企事业单位公职人员、工人、商业服务人员因职业性质接触不同社会群体的几率要高于学生和农民、无业、专业技术人员,会话环境相对来说更为复杂,促使语言变化进程加快,但受年龄、学习能力、心理态度等因素影响,这类职业对方言词汇的认同度要高于学生群体,显示出过渡的特征。
综上所述,年龄和职业因素对榆阳区颜色形容词使用状况的变化有着显著影响力。
语言处在不断演变的过程中,促使语言发生变化的原因有内部和外部之分。外部因素如社会进步与分化、人群接触与离散、政体统一与分裂等,都对语言的变化具有重要影响作用。但根据问卷所得资料分析可以看出,就现阶段的榆阳区居民而言,其语用环境改变和语言态度变化是影响颜色形容词使用状况的主要外部原因。请先看下面的统计图见图3。
图3 不会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原因统计
根据被调查者的回答,可将不会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原因大致分为以下4 类:(1)普通话中不使用这个词,因此日常交际中也不会使用,即图3中“语用环境(普通话)”项,约占不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总人数的71.3%;(2)觉得这些方言词太土,不愿意在日常交际中使用,即图中“语言态度”项,约占12.3%;(3)不知道这个方言词是什么意思,即图中“语用环境(方言)项”,约占6.5%;(4)其他原因,即图中“其他”项,约占9.9%。从图3中可以看出,语用环境和语言态度的改变是人们不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主要原因。具体情况如下。
在社会全面发展的今天,语言作为人类沟通交流的工具被赋予了一定的政治、经济、文化意义,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普通话有利于消除语言隔阂、助力社会发展。在此背景下,语言使用者在日常交流中使用普通话的频率显著提高。榆阳区作为榆林市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信息交互迅速,人员往来复杂,交际的基本原则促使着人们越来越多地使用普通话交流以达到准确传递信息、省时省力的目的。同时当今信息传播途径多样,基本每个人在一天中都会花费部分时间用于电视、网络等大众媒体,而这些平台主要使用普通话作为信息交流的媒介。因此与生活封闭、信息单一的昔日相比,普通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地介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导致榆阳区人群的语用环境发生改变,这也使得身处此境的方言使用者开始学习并使用普通话。统计结果显示70.7%的被调查者会在日常交际中主动使用普通话,这说明普通话与方言使用者的关系愈发密切。长此以往,普通话词汇对方言词汇产生了影响,突出表现就是用普通话词汇替换原有的方言词汇[4]。统计表明,6.5%被调查者已不知道这些方言特色浓厚的颜色形容词所代表的意思,同样的语境中,人们渐渐转向使用“很红”“特别黑”“太绿”等存在于普通话中的词语。
需要指出的是,榆阳区方言有新、老派之别。在老派方言中,7 个颜色形容词被频繁且广泛地使用;在新派方言中,能够熟练使用颜色形容词的人数在逐步减少,越来越多的人用普通话中对应的词语代替方言词。总体来看,此类颜色形容词正处于隐退甚至被遗忘的过程中。据我们观察,还有很多具有方言特色的词语同样在从榆阳区方言土壤中淡出。
人们对待一种语言会有积极、消极或者中立的不同意见与主张,这就是语言态度。这种态度会影响人的语言倾向和言语行为[5]。但产生影响的根源不仅在于语言本身具有的特征,更取决于语言背后的社会价值。郭熙在《中国社会语言学》中指出:“语言在某种意义上是人们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人们的身份和地位不同,就有不同的社会价值观。表面上是对语言的评判,而实际上是建立在社会和文化价值基础上的评判。[6]”长期以来,榆阳区是榆林市的经济、文化中心,人们的生活条件比周边县区更为优越。自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对比中拥有一种区域文化自豪感,因此他们对榆阳区方言表现出忠诚的态度,体现在老派方言使用者身上即是对方言的高度认同和传承。而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年轻一代方言使用者则认为普通话蕴含着更为进步的社会属性,使用普通话在他们看来是“时兴”的行为,能与“土气”的方言使用者区别开来。调查显示,不会主动使用颜色形容词的人群中有12.3%认为这些词太“土”,不愿使用,他们更愿意学习普通话并逐步应用在日常交际中。与此相关,对于其他方言特色浓厚的词语也有意舍弃不用。
通过对榆阳区方言带有叠音后缀的颜色形容词使用状况调查,可以看到在年龄和职业因素的影响下,这些词有逐步退出榆阳区居民交际语境的趋势,有的正处在被替换的过程中。替换的发生,集中在青年阶段、学生群体中,而语用环境和语言态度的改变是导致替换发生的主要原因。
从语言本身的角度来看,榆阳区方言既保留了众多古音、古词,体现出纵的延续,又在相当程度上融汇了周边少数民族语言,展示出横的包容。作为共同语的地域变体,榆阳区方言在研究语言的变化机制、复原古代汉语面貌中也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在榆阳区方言逐渐向普通话靠拢,方言词正淡出人们视野的背景下,既要坚持推广普通话政策,又要增强方言保护意识,加大方言文化研究力度,及时记录保存特色方言语音、词汇,深挖方言中包含着的文化属性,持续推动创作以方言为表达手段的文化艺术作品,让富于地方文化与精神烙印的方言充满生机,进一步发扬特色榆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