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秀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清代画“墨竹”高手,首推郑燮。板桥居士不仅擅画“墨竹”,更是通过观察和艺术创作的实践,在师法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眼中之竹”“胸中之竹”和“手中之竹”三段论,独辟蹊径创造出一套墨竹的新画法“郑家样”,历来备受藏家尊崇和喜爱。2022 年日本大阪山口美术株式会社春拍释出的一件带张大千题跋的郑氏《兰竹图》,观之即让人眼前一亮(图1 左)。此图画心略有破损,又霉迹斑斑(其老旧霉斑与常州博物馆藏郑燮《荆棘兰竹石图轴》类似),但仍不失为板桥道人又一件留存于世的精品力作。更难得的是,此画与2011 年“江苏九德拍卖”以2200 余万成交的“爱新觉罗后裔”珍藏郑燮《兰竹图》(图1右),除尺寸和钤印所用章略有差别之外,风格几乎完全类似,更让人倍感珍贵!
图1 左:张大千题跋《墨竹图》,右:“爱新觉罗后裔”珍藏郑燮《兰竹图》
笔者经过认真辨识与反复校对,将这两幅拍品的差异,具体比较如表1。
表1 两墨竹图细节差异
据专业考证,郑燮早年学画,分别于“中进士前10 年”“中进士后等待任职的6 年”和“辞官归里后”三个时期,在扬州卖画度日,算是职业画家。艺术具有独创性,每一个职业画家都希望自己完成的作品能够区别于他人、不重复自己。但是,在同一个时期,职业画家也经常创作出多幅类似作品,郑板桥亦是如此。
例如,北京故宫博物院与济南市博物馆各收藏有一幅郑氏创作的“乾隆壬申年”款(1752 年)《兰竹石图》,除尺幅大小、钤印印章不同之外,素材、画风和题款均完全一致。
笔者有幸现场欣赏此幅《兰竹图》多日,赞叹有佳之余,评析如下:
首先,来看诗文。
《清史列传》载郑燮“善诗,工书画,人以‘郑虔三绝’称之”。郑板桥有《板桥诗钞》诸书广为流传,郑氏《题画》也有多篇名诗,诸如“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等传世,足证郑氏诗文占着一“绝”。请观此画中题款全文:
文与可吴仲圭以墨竹擅名天下,未尝以墨兰称也。吾家所南翁先生画兰信当时传。后世陈古白继之,云南白丁、江左石涛又继之,墨兰之盛,于斯为极。愚何敢妄拟古人,然窃好墨兰墨竹,画后辄题数句自娱,人或以为尽过于今人题,不愧古人,真背芒面热也。
仅一百余字,但确是言简而意“繁”。“古之画竹、兰名人的传承”,“时人对自己创作的兰、竹评价”,以及自己“师古但却不泥古”的这份自信表达得非常清晰。究意是否“愧”于古人?板桥居士恐怕早就有了答案,正如他自己说过的原话一样,“究之师心自用,无足观也。”
其次来看书法。
郑燮诗书画“三绝”,公认书法为第一。仔细观此画之题识书法,通篇用浓墨,书写风格与其代表作品《行书论书轴》(平生爱学高司寇云云)非常接近,实乃板桥居士晚年成熟的“六分半书”。何为“六分半书”,板桥自己定义也不尽相同,但在其《四书手读序》中自称“创为真、隶相参之法,而杂以行草。”《广陵纪事》中记载有郑氏“因以正书杂篆、隶,又间以画法。”可大概总结归为:正书杂篆隶的“拼盘式”风格,以兰竹笔意写字。但见此题识“用笔兼有篆、隶、行、草”之法(图2 右),此图中的“兰、墨、人”等字有多个不同字体的写法;另外在字的结构大小上,方扁随意,如乱石铺地;又见“文”“名”“也”“之”“数”“人”等字,一撇和捺间姿致如画,正是以“画兰竹之笔”入书法,正如清代名士蒋士铨作诗评价的“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翩”一般。
图2 左:《墨竹图》印章和落款,右:《兰竹图》“兰、墨、人”字写法
两百多年以来,模仿和伪造板桥书法者甚众,大量赝品充斥市场。但正如国画大师齐白石说过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一般,大部分作伪者只能“袭其形”,真正继续板桥书法精髓的很少见,只因缺少板桥深厚的艺术修养和跌宕起伏的人生磨砺。
第三看“墨竹”画法。
此画的“墨竹”画法标新立异,独领风骚。
画中所绘墨竹4 竿,两大两小。浓淡疏密,虚实对比强烈;竹竿细而不弱名曰“细竹”号称“一杆瘦”,叶少而腴,竹姿疏落有致,具有一种刚正和倔强不驯之气。从左数第二竹向右倾斜三、四竹交错向前伸延。兰竹用焦墨挥毫,以草书中竖长撇法运笔,乱中求正,密中见疏,笔墨无多,水墨斑斓,使兰竹悄待别致的美感益增。左一竹是淡墨,二、三、四竹用浓墨。左二、四两支小竹竿瘦到极点,但坚韧挺拔,弹性十足。近叶用浓墨,远叶用淡墨,叶片肥厚如柳叶如桃叶更显青翠。小竹枝呈“介”“个”字形,两边分岔,藏于叶中。虽为 “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却能给人如见竹林的感觉。若微风袭来吹动竹叶,影影绰绰,一幅天然图画若隐若现。郑板桥在《题画》中说道“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仔细观之,画中既有大写意的竹叶显得生机茂密;又有颇为工整的竹节细部处理,更显竹竿气傲然挺立,坚刚不斜。此“墨竹”与中国香港攻玉山房主人叶承耀医生旧藏,并经由2016 年北京保利拍出的《七贤图》画法类似。《七贤图》是郑氏1762 年所绘,其时,已年届七旬,书画艺术更臻化境。
第四看“墨兰”画法。
板桥居士在概括自己画兰的技法时曾说“兰竹如同草隶然”,意思是用“写草书的早竖长撇的方法来画兰叶,这样画出来的兰草显得多而不乱,秀劲脱俗。”
见板桥《兰竹图》右下角画出的数丛幽兰,兰叶用浓墨挥毫,借草书笔法运之,花瓣花蕊用淡墨疾点,少而不疏,正应了蒋士铨所说的“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是姿致”。与其他画家多写家养“盆中之兰”相比,郑氏的幽兰为山中野生之兰,比家养之兰更清新、高洁,潇洒中还略有野性。而且,兰下有土,更显得兰花与细竹相参面生,同根并蒂。本画题识和郑板桥《题画》中反复的“所南翁”名为郑所南擅画兰竹,活跃于宋末元初,其所画之兰有“露根兰”(即画兰不画土)著称。郑板桥曾说“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这“兰下画土”就是明证。
最后再看郑板桥独具匠心的印章艺术。
书画上用印始于宋元,逐步发现为“四美”之一,画家都会在画作上钤印一两方章为画作增色,但郑板桥却把“用印数量、大小、位置等…作为他绘画艺术整体构思构图的一个重要部分来进行经营。”
本幅《兰竹图》,郑板桥在题识前有引首章“郑为东道主”,落款后盖有“郑燮印”“直心道场”两章,右下角押一方“丙辰进士”朱印,画右空疏处又加盖“风尘欲吏”和“红雪山樵”两枚闲章。印章的鲜红颜色在画上占地不大,但却醒目,并与诗书画相映成趣,为画面增色,增加美感,殊为不易。这六枚印章,笔者均进行了考证,印文、尺寸等均与印谱完全一致。
本幅《兰竹图》最可贵的是画心右侧绫子上有张大千手书题跋,长文后钤印有“张爰”“大风堂”印章(图3左1-6),跋文如下:
图3 左1-6:《墨竹图》张大千题跋,右1-3:张大千“欲向”七言联、“万松”十言联节选
“欲向伊川买修竹。山云卷复舒,谷鸟鸣相答;万松春不老,多竹夏生寒。丁亥中秋,大千张爰”。
张大千在中国画坛久负盛名,曾被徐悲鸿赞为“五百年来一大千”;张氏更是书画鉴赏大家,收藏古画名迹颇丰并出版有多本《大风堂书画集》传世,沈尹默曾以“富可敌国”赞其收藏。《张大千年谱》中对丁亥年(1947)张大千的行程记载详细:大千居士绘事繁忙,画展频频,但闲暇之余仍在不断收购、欣赏和临摹古人墨迹,经常与徐悲鸿、叶浅予、溥心畲、于非闇等诸大师谈诗论画。大千先生过眼此《兰竹图》有感并留下和“竹”有关的墨宝丝毫不奇,毕竟其既精于绘事,又身为蜀人,“蜀竹文化早已融入其血液,并成就其多篇咏竹诗的精神特质”,对这“枝枝傲雪,节节千霄”的墨竹感触肯定颇深。
跋文内容自是与“竹”相关,但字里行间处处彰显的大千先生书法造诣实在令人钦服。相传张大千书法受李瑞清和曾农髯影响并参以宋代黄山谷的点画,以行楷和行书见长,被称为“大千体”,辨识度很高。题跋的名句“欲向伊川买修竹”(图3 右1-2)之笔法,更是有专业论文的研究成果,此句中 “十余个‘点’,形态方向多变,造型各异,时变时连,神采飞扬。”
后面的“山云卷复舒”十言联更是大千先生非常喜爱的一副对联,屡次出现在著录中和拍场,如北京诚轩2006 年春拍出现的“乙亥四月”(1947 年)十言联(图3 右3),北京翰海2005 迎春艺术品拍卖出现的“庚子十月”(1948 年)十言联,荣宝斋(上海)2013 年秋拍出现的“壬午七月”十言联均传承有序并拍出天价。
观此题跋,笔力雄健,内敛、古拙、多变、出新、笔力遒劲而秀逸,在绫子上书写,仅有寥寥浸染墨痕,足见定是一气呵成,其功力深湛,可敬可叹!
在落款的“丁亥年”(1947 年),其时张大千48 岁已至中年。据研究资料证实,张大千早年曾临摹“扬州八怪”金冬心等人作品,虽然迄今为止未发现张大千临摹过郑板桥作品,但他在作品中多次引用过郑板桥诗句也是事实,这说明张大千认为 “八怪”的绘画艺术有借鉴之处。
据传,张大千对郑板桥那种“一生只画兰竹,不治他技”提出过批评,认为郑氏画路窄、题材少,但通过题跋可以看出大千居士对板桥道人的“兰竹”颇有激赏之情。毕竟郑氏画竹以“我今不肯从人法”之姿,一改前人画竹风貌,成就和自信超越古人,一举创造了兰竹绘画史上的“郑家样”而名垂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