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镜话

2022-06-07 16:34蔡测海
北京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驼子官话胡先生

蔡测海

人往西南,白云,宝石,万千植物,还有个语种,叫西南官话,汉语一种。

大姑有红宝石、绿宝石各一枚,她伸出拇指,就这么大。两枚宝石,在京城置了一座四合院。她在四合院里用青砖砌了个火塘,那本来是要用条石砌的。架上老家带来的三脚架和瓦罐,煮老树茶,日子过成西南,京城只此一家。

西南的白云稀薄,不乱,像牛奶在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化散,往西南方向飘。和气象无关,观云者无从解说。

西南官话,上浮,就成官话;下沉,就成民间话语。大姑是语言专家,当时,投票选国语,北平音多一票,定为普通话,大姑他们西南派输了。她一直坚持讲西南官话,在京城过西南日子。好小说家阿城、王小波,京城知青插队西南,做过短期西南人,写西南官话小说,一时风头无两。诗人于坚的西南官话最好,如宝石白云一般。有那谁离西南半生,说废画三千,废诗三千。

大姑的京城火塘,壁上置一面大镜子,镜面泛黄。瓦罐茶香,我和大姑对镜而坐,镜中人物,静物。两人静物间,似镜中说话。

大姑对我讲起祖父,英国皇家植物园的园艺师。西南万千植物,多无名,移植英国皇家植物园,都有了洋文名字;英国皇家一款名茶 ,由祖父炮制,茶叶产自西南,叫金骏眉。

瓦罐煮茶,镜中留话。

一群蚂蚁汹湧前行,赴前面的某样信息。总有一只蚂蚁逆行,原路往后,寻找某种记忆。蜜蜂记忆力好,去还来。总有一只蜜蜂迷失,葬身某一朵花。千万年前一只三叶虫或弯角虫,成为化石,成为时间的记忆,成为我的石砚。

苍穹之下,人的记忆不会很长,在昆虫及化石之间的某个长度。

一块石头,比一千斤大水牛大。立在一块大石板上,轻轻一推,它会摇晃几下,用力推它,它反而一动不动,叫它活石头。我给它画一张大嘴,淋了一场大雨,那嘴闭成一条缝。问它话,它聋得像石头。多年后,去看那石头,推一下,晃动几下。我给它画的嘴巴还在,就是不肯说话。

女巫,也就是女神仙,大沟那边的女人。她有灵药,做成情事,夫妻好合。口占药方:

天与地相连

隔河柳相连

无风自动草

千年瓦上霜

得解。天与地相连,是蜻蜓与蚯蚓交配。隔河柳相连,此岸彼岸,枝交根连。无风自动草,易解。千年瓦上霜,不在。

真见过无风自动草,一叶仙茅,无风,兀自战栗。

世間灵药在心,唯心药可医疑难。

屋后有老树一棵。月夜,树影如父亲画像。额突眼深,阔肩,腰弯,夜色淹脚。星月自高天自低,夜如江河山如大船。

每观树如望父,半生一路风尘。探望老树,依然若父。月下,父亲俯身,打量我许久。父言,我儿样子变了,已成陌生人。夜是江河,山如舟,父亲已远。

安安哥少言,三棒子敲不出一句话。天生是个地下党,或者当特务。他走路老低着头,像是寻找丢失的东西。自从脑壳碰到一棵树,话多,爱笑。爱递烟,有时连火柴、烟杆一并送人。医生说这是一种病,叫白不给。

夏天,月夜,小河的螃蟹爬到石头上凉快。火把一照,螃蟹一动不动。和安安哥捉蟹,很快捉了大半背篓。回到家,螃蟹全跑了,一只不剩。安安哥把背篓扣过来,坐在上头直笑。说:我捉的是聪明蟹。

后来,山里出现一种山蟹,无肉,一包水。天旱,草烟怕旱,各家的草烟霜打过一样。安安哥的草烟绿油油的,一看,每蔸草烟叶下有几只山蟹,不停地吐泡泡。

刘驼子,篾匠,常在我家竹园盗竹。他家人口多,望儿,却连生五女。金花人家,手艺养家。任他盗竹,来年生发。一来二去,脸熟。我家杀年猪,刘驼子来伐竹,留他吃年猪肉。他要赊十斤肉过年,父亲砍下腰方肉给他。

自此,再不见刘驼子。

和母亲赶集市,街上遇见刘驼子,摆摊卖竹篮子,好看。我想要一个,装课本文具,提篮读书。母亲告诉刘驼子,要个篮子,抵那十斤肉钱。刘驼子作脸色,说不认识这女人,大街上当众欺侮手艺人。众人围观,母亲百口莫辩,很是羞惭的样子。我满是屈辱和恨。

回家,我没吃饭,砍竹,取篾。织好一只篮子。织到第三只,已是好看的篮子。又是逢集,我带了几只篮子,赶集市。遇见刘驼子,我把篮子摆在他旁边,大声喊,偷竹子啦!刘驼子瞪了我一眼,都靠竹子吃饭,卖手艺。你喊什么?让人看猴把戏啊?

百日咳,百日自癒。咳嗽半年,不见好。去访名医张安子,把脉,看舌苔,望闻问切过了,说是寒气入内,郁而成疾。寒气不除,终生有疾。嘱背部涂抹桐油,炙烤肺俞穴,驱寒。

邻家做棺材,叫作阴屋。用桐油,生漆,棺材入土不腐烂。剩下些桐油,我讨来医病。母亲在我背上抹上桐油,躺在火塘边烤。病不见好,只是咳嗽通宵。父亲终日劳作,晚上受噪声煎熬,直叹气。我想忍住不咳,又做不到。人死了才不咳。心里装了一口棺材。父子之亲、之爱,全叫咳嗽毁了。

农历六月,大太阳,天气热如沸汤。我躺在滚烫的石板上晒太阳。浑身爬满蚂蚁。蚂蚁命短,晒成粉。晒过六月,七月半鬼节,病了。神仙在天上,阳光是药。再去看名医张安子,他望我神气,说不必吃药,病好了。

人间名医,比不过太阳。

到别处,说抓药、捡药,找胡先生,是拜药。

先生,阴阳先生,道士先生,教书先生。先知先觉。胡先生会医药,会诗文,会算命,会写对联、碑文,一笔好字。他是先生中的先生。他知病理,寒热燥湿。他知药理,酸甜苦辣咸。酸收敛,甜滋补,苦清凉败火,辣祛风祛湿,咸消咳化痰。

胡先生的药摊,在人少僻静处。人问他为什么不在人多的地方摆药摊?他答:人多的地方是卖菜的,不是卖药的。买药人像买菜的人一样多,药不成药。说他药好,也只是植物,矿物,百草入药。世有好医,方有好药。

胡先生的药摊摆在哪里,都会有人找来。胡先生成了胡神仙。有病的来,没病的也来。没病的,自己找个痛处,为来求医。胡先生有的给药,有的不给药。不给药,人不肯走。他便给几片甘草,予那没病的人,吃了无害。

过了时日,胡先生和他的药摊不见了。

到百福司赶集,见一家叫非马牛肉面馆,名字新奇,进去吃面,掌勺的竟是胡先生。叫他一声胡先生,他一口川音,说你认错人了吧?

是胡先生,只是口音变了。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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