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芬,沈晨
(武汉大学 经济与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中国老龄化趋势越发严重,截止到2018年末,我国60周岁及以上人口24949万人,占总人口的17.9%;65周岁及以上人口16658万人,占总人口的11.9%(1)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2019年中国统计年鉴》。。为保证老年人以积极的心态安享晚年,2017年,原国家卫计委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印发《关于加强心理健康服务的指导意见》,提出加强重点人群心理健康服务,关注老人心理健康。2019年6月,卫健委召开新闻发布会,在全国选取1600个城市社区、320个农村行政村,于2019—2020年实施老年人心理关爱项目。生活环境、社会关系等(Golden J,Ronan M & Bruce I,2009)因素的变化等都会对老年人的心理产生很大影响,如果不及时处理就会产生一定的抑郁和焦虑情绪。心理健康不但关系到生活质量,更直接影响身体健康。例如抑郁会严重影响到其他慢性疾病的患病与康复,而抑郁的人群也更容易罹患心脑血管疾病、痴呆等慢性病,更为严重的则会增加自杀风险(周学慧,张荣风,2000)。心理健康已经成为实现积极老龄化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
与此同时,我国的社会保障体系仍有待强化。随着中国城市集群化发展和流动人口增多,空巢老人与随迁老人现象越发严重,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和节奏也加重了子女的供养负担,因此除了传统的子女供养外,主要依赖老年劳动参与的“自养”越发受到关注。有学者运用量化分析方法,提出老年社会负担系数概念,并指出建立应对人口老龄化高峰的适度健康社会保障制度,其中鼓励老年人参与劳动、延长退休年龄是一个重要的方面(穆怀中,2001)。原卫计委组织实施的“2013年全国流动人口动态监测调查数据”显示我国乡城流动人口已有超过80%希望依靠自己养老(刘厚莲,2019),劳动力流动导致自养在欠发达农村地区亦占据了主要地位(陈芳,方长春,2014)。增加老年劳动参与将带来人际关系、收入和社会经济地位的巨大变化(Greenhaus & Powell,2003),这可能影响传统的子女供养即代际支持对老年身心健康的作用。
然而,以往研究中同时将劳动参与、代际支持和老年心理健康纳入同一框架的文献相对较少,在保障老年心理健康中何种因素作用更大尚无定论。此外目前国内外研究大多侧重于代际支持或劳动参与中的某一方面,而忽视了二者间可能存在的替代效应,即劳动参与在改善心理健康方面能否替代传统代际支持的地位。因此本文使用OLS估计、Probit回归等多种方法,以退休后的老年人就业状态和家庭关系为主要解释变量,用多个心理健康指标探究了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对老年心理健康的作用。对三者间关系的分析将对延迟退休,完善劳动力市场以及养老体制等政策制定和执行起到重要的参考作用,并对实现十九大“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政策目标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本文其余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为理论基础和文献综述,第三部分为研究设计,第四部分为回归结果分析,第五部分为结论与讨论。
在“健康中国 2030”战略的引领下,我国健康老龄化框架的蓝图已经初步勾画。1990年世界卫生组织提出健康老龄化概念,以应对人口老龄化的问题,其核心理念是生理健康、心理健康、适应社会良好,2015 年 10 月,世卫组织《关于老龄化与健康的全球报告》的全球发布意味着“健康老龄化”再次被提上日程。此前国内外关于老年健康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身体健康(向运华,王晓慧,2019),而近几年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和对精神需求的重视,关于积极老化(active aging)、老年抑郁、老年幸福感等老年心理状况的研究也逐年增多,这些研究主要从以下方面分析了影响老年人心理状况的因素:性别、年龄等人口统计学特征(Roxburgh,2009);是否健身等生活习惯(胡荣,黄倩雯,2019);劳动状况、代际支持等家庭环境(靳永爱,周峰等,2019;刘亚飞,张敬云,2017),以及社区等社会环境(邓敏,2019)。其中后两类因素尤其受到学者们的关注。
作为获得供养的传统方式,代际支持在老人晚年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几乎所有社会中,老年人都希望在他们年老时子女能够成为他们的主要依靠(Albertini,Kohli & Vogel,2007;Lowenstein,Katz & Gur-Yaish,2008)。以代际支持为主要特征的子女供养除了提供经济上的帮助外,还通过生活支持和情感交流为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提供了保障(张文娟,李树茁,2004;Cong & Silverstein,2008;唐金泉,2016)。例如,王萍、张雯剑等(2017)认为由于农村老年人的生活圈子狭小,融洽的代际关系能够为老年人排解孤独、使他们感知到潜在的支持和免受未来压力事件的威胁,而子女在父母晚年时提供经济赡养使农村老年人感觉到自己教子有方、付出得到回报,确保了老年人的积极心理感受。据此,本文提出:
假说1:子女充足的代际经济、情感和生活支持更有利于老年人保持心理健康。
为解决人口老龄化加剧,世界各地与老年劳动参与相关的研究也逐渐增多。产出性老龄化(Productive Aging)这一概念最先由美国西奈山医学院国际长寿中心主任Robert Butler在1982年提出,可以被界定为“老年人参与有报酬的或无报酬的商品生产及服务供给的活动”(Nancy & Hinterlong,2001)。我国人口老龄化趋势日益严峻,子女赡养负担加重,年轻人工作繁忙和异地就业使得照顾老年人的时间减少,大城市的生活成本高企也使得子女经济压力增大,养老保险和子女赡养问题越发严重,通过延迟退休和再就业等多种方式促进老年人劳动参与越来越多地被人们提起。除了提供一定经济支持外,更多老年人还希望通过工作保持与社会的联系并实现自我价值,如有研究表明,在欧洲60%以上老人选择工作是出于非经济原因,其中还包含了众多从事低技能工作的老人(Eurofound,2013)。关于老年劳动参与和心理健康间的联系,现有研究大部分都集中在退休冲击的分析上,而退休的具体效果也不尽相同。有研究表明退休不利于心理健康(Heller,2017),另一部分研究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结论(Salokangas & Raimo,1991;Alfredo & Juliana,2018)。
在机制分析上,大多研究认为退出劳动之所以是有益的,是因为对于那些饱受糟糕的工作环境影响的人来说其意味着更多的闲暇时间、福利改善和压力的减小。但退出劳动也可能让老年人失去工作目标并可能通过退化的社会网络引发心理问题(贾国年,1994;Axel & Morten,2013;于丽,马丽媛,2016)。对于老人来说,有报酬的劳动参与可能缓和了老年人对家庭的经济负担以及与其他家庭成员相处时的压力(宋宝安,于天琪,2011)。也有研究认为劳动参与对心理健康的影响不在于是否参与这一状态,而在于进入和退出劳动时带来的突然变化,例如生活方式的改变(Dnaval,Inas & Jasmina,2008)。个人选择,即是否有工作意愿也是影响劳动参与效果的重要因素,被迫继续工作而想退休往往对健康产生不利影响,而失业导致的停止工作同样有害(Andrea & Eve,2015)。此外,先前研究大多只是分析是否工作与心理健康的关系,而未区分不同职业性质是否会为心理健康带来不同影响,例如社会地位和收入水平的不同带来的差异。据此,本文提出:
假说2:劳动参与有助于改善老年心理健康,但不同种类劳动参与的影响可能不同。
作为国内老年人口持续生活的主要来源,参与劳动和依赖子女都可以为老人的经济和情感提供一定支持,并进而影响老人心理健康。然而,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影响老年心理健康的方式并不一定完全相同。例如,有研究发现工作通过如幽默、进步、满足他人期望、树立积极的自我形象和获取知识等多种途径诱发了积极情绪(Aczel and Laane,2014),这是子女代际支持无法替代的。探究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通过何种机制影响老年心理健康,以及劳动参与是否会影响代际支持对老年心理健康的作用,对于帮助改善孤寡老人、留守老人等特殊群体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着重要意义。然而,仅有极少数研究同时将二者纳入同一研究框架,例如:工作时间增加了来自工友的支持,来自家庭和朋友的情感支持却与工作时间负相关(Inbal & Peter,2011);家庭情感和经济支持的缺失增强了老年人的工作意愿(王兆萍,王典,2017;李梦竹,2018);失业对心理健康影响的性别差异与家庭责任和社会阶层有关(Artazcoz,Lucía & Benach,2004)。并且,现有研究大多集中于单一的心理健康指标,如简单地采用CESD或SCL等量表的总分(孙鹃娟,蒋炜康,2020;袁笛,陈涛,2019),其缺陷在于很难具体进行机制分析。据此,本文参考陶裕春、申昱(2014),利用CESD量表和主成分分析法设计了新的心理健康指标,并提出:
假说3: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影响老年心理健康的机制不完全相同。此外,劳动参与会对代际支持对老年心理健康的改善作用产生一定冲击。
综上所述,本文将讨论以下问题:(1)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对老年心理健康有何影响?(2)二者的影响是否在量级和机制上有区别,以及是否存在可能的交互影响?(3)这些影响是否在人口统计学特征上存在异质性?
本文的创新之处在于:(1)首先,国内外研究大量使用是否退休作为老人劳动参与的指标,但国内固定的退休年龄区别于国外的弹性退休制。在中国,当前男性的退休年龄为60周岁,而女性为50或55周岁,办理提前退休手续也存在很大限制,即老年人无法自由选择退休年龄,因此对于从事非农受雇类型工作的老人,直接使用是否退休这一指标往往不能很好的衡量其工作状态;同时,以退休做指标无法将务农或从事自营等特殊性质工作的对象纳入研究。因此,本文使用退休年龄后的劳动参与状况这一指标代替是否退休,更好地度量了老年人口的工作状态,同时详细地讨论了不同种类的劳动参与对老年心理健康的作用。(2)限于问卷结构,此前与代际支持相关并使用CHARLS数据的研究大多只考虑了外出子女经济与情感支持,本文尝试通过加入共住子女这一变量,以分析子女生活支持对老年心理健康的影响。(3)本文通过主成分分析法提取了消极情绪和积极情绪两个指标,对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影响老年心理健康的机制进行了分析。(4)本文讨论了劳动参与在改善老年心理健康方面对传统代际支持产生的冲击,为实现健康老龄化、延迟退休年龄等政策提供一定理论参考。
基于前述文献,为研究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对老年心理健康的影响,本文构建如下多元回归模型:
mentalhealth=β0+β1occupation+β2financial+β3emotional+β4routine+γX+ε
(1)
其中mentalhealth在不同回归中分别表示抑郁倾向、消极因子、积极因子和孤独感,用于衡量老年心理健康;occupation表示老年劳动参与情况;financial表示子女经济支持,emotional表示子女情感支持,routine表示共住子女日常生活支持;X表示个体层面其他控制变量,ε表示残差。具体变量设定参见表1。我们关注的核心指标是β1~β4,分别表示各关键解释变量对被解释变量的影响程度。根据变量选取和工具变量等情况,分别采用截面Probit模型、截面OLS模型和工具变量Probit模型等方法进行回归分析。
同时为研究劳动参与与代际支持间可能存在的互补或替代效用,构建如下多元回归模型:
mentalhealth=β0+β1occupation+β2financial+β3emotional+β4routine+β5occupation·financial
+β6occupation·emotional+β7occupation·routine+γX+ε
(2)
其中occupation·financial、occupation·emotional及occupation·routine分别表示老年劳动参与与代际经济、情感及生活支持的交互项,以此检验劳动参与对代际支持改善老年心理健康效应的影响。在异质性分析中,本文依据老人性别、年龄、户口和所在地区划分样本,就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对老人心理健康,以及劳动参与对代际支持健康效应影响的异质性进行具体识别。
本文数据来自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ina Health and Retirement Longitudinal Study,CHARLS)2015年全国基线调查。CHARLS数据是由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主导的两年一次的追踪调查数据,旨在收集一套代表中国45岁及以上中老年家庭和个人的高质量微观数据。此次调查采用多层随机抽样方法,覆盖全国28省、150县级单位、450个村级单位、约1万户家庭中的1.7万人。在对相关数据进行清理,剔除部分关键变量缺失和年龄在60岁以下个体后,最终得到有效样本为8439个,参与回归分析的共计6826个,性别与户口构成均与原数据并无明显区别。
本文主要被解释变量抑郁倾向通过计算抑郁量表CESD10得分获得。CESD10量表已被国内外研究广泛使用以测度老年人心理健康(Andresen,1994)。该量表将抑郁情绪条目和躯体症状条目的选项赋值为1-4之间的整数,对积极情绪条目反向计分,加总10个条目的总分值反映心理健康程度,满分为10~40分。本文参照该量表的设计标准,将得分在20分及以上的中老年人认定为有抑郁倾向,20分以下则认为心理健康。同时原版量表共计20题,包含抑郁情绪、积极情绪、躯体症状与活动迟滞以及人际4个因素,为详细区分关键解释变量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参考Radloff(1977)和李安琪、吴瑞君(2019),我们使用主成分分析法(PCA)对简版量表的10项问题提取了消极情绪(如情绪低落、孤独、悲伤、害怕等)和积极情绪(愉快、充满希望)两个主要因子作为新的被解释变量,以进行机制分析。此外作为老人心理健康和福利的重要情绪指标,将问卷中的孤独感作为另一参考因变量。
主要解释变量包括两方面:一是工作状态特征,根据过去一年中从事时间最长的主要工作类型分为四类,若无工作记为0。二是代际支持特征,主要包括子女经济支持、情感及日常生活支持。
参照现有相关文献,本文控制变量包括人口统计学特征、家庭环境、健康状况和生活方式。人口统计学特征包括性别、年龄、户口、教育程度、受访者个人年转移收入水平以及地区。家庭环境包括与配偶、其他家庭成员共同居住情况,以及是否照料孙子女。同时为更好研究非同住子女情感支持的影响,我们控制了非同住子女个数。为避免可能出现的相关性,我们使用四种客观健康指标度量老年人身体健康情况。生活方式则主要涉及社会活动和睡眠质量。相关变量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变量设置、定义与测量
(续表1)
相关变量的描述性统计见表2。结果显示,大部分老人心理较为健康。样本中抑郁变量均值为0.358,中位数为0,即大部分老年人无抑郁倾向;孤独感表现类似,其均值1.571<2表明大部分老人在一周中感觉孤独的时间少于2天。劳动参与的均值为0.539,中位数为1,表明样本中一半以上老人有工作,但进一步统计显示大部分老人从事的是农业工作,共计3153位,从事其他三种类型工作的老人共计1392位。在代际支持方面有半数以上老人无共同生活的子女,大部分老人的外出子女中有1位以上探望老人的频率超过每周1次,同时子女对老人的经济支持对数均值为6.795(约893元人民币),接近中位数水平。样本中老人平均年龄为67.8岁,男女比例较为平均,其中大部分人为农村户口,学历水平在小学以下。是否失能、残疾和生病等指标均值均<0.5,表明大部分老人无失能、残疾情况并且较少生病,但慢性病指标均值为0.704,表明很多老人患有一种以上慢性病。各变量的描述性统计数据较为合理,且经检验不存在多重共线性问题。
表2 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3第(1)列的Probit回归结果显示,不同性质的劳动参与对老年心理健康影响不同,非农受雇显著降低了老年抑郁倾向,而其它种类的劳动参与无明显影响。在代际支持方面,代际情感支持和经济支持均显著改善了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情况。但我们发现近距离的生活支持,即与子女同住反而增加了老年人的抑郁倾向,这与传统观念的“多子多福”似乎并不相符。一种看法是同居过程中的工具性帮助相较于情感和经济支持更具有私人性和互动性,因此与子女同住将会加剧老人的紧张感和代际冲突(阎云翔,1998;Silverstein & Lowenstein,2013)。老人晚年身体健康大不如前,与子女、孙子女在生活习惯与价值观念上存在比较严重的冲突,这往往导致老人“不中用感”加深,因而老人抑郁倾向相对严重。另一方面,尽管外出子女的增多也显著增加了老年人的抑郁倾向,但这种消极影响可以通过紧密的情感和经济支持得到补偿,因此和子女分居并保持联系对老人可能是一种更好的养老模式。此外,参与非农受雇在改善老年抑郁情况方面比子女的代际支持更有效。
在控制变量方面,男性、城市户口、高龄、高教育水平和高收入水平的老年人更不易抑郁。相较于中部和西部老年人,东部发达地区老年人更不易抑郁,这可能是由于东部地区经济更发达生活更丰富,参与社会活动可以满足老人的社交需要。与配偶居住显著改善了老年人抑郁情况,而照料孙子女和家庭中的其他成员影响不大。此外,健康的身体和生活方式均有利于老年人保持心理健康。
为进一步了解各种因素对老年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我们通过PCA从10个问卷问题中提取消极和积极两个情绪因子作为参考被解释变量。表3第(2)和(3)列的OLS回归结果显示,不同类型劳动参与对老年人的消极情感影响有所不同,但几乎所有类型劳动参与都显著增加了老年人的积极情感。一方面这可能是因为工作满意度影响了积极情绪中的希望和感恩(Lmaham,2012),问卷结果显示,在务农和从事其他类型工作的老年人中,对工作感到较为满意及以上的比例分别达到了89.07%和84.80%。另一方面,工作充实的人通常会体验到平静、灵感、快乐等积极情绪(Lu & Gilmour,2004)。而代际支持对老年人抑郁倾向的影响主要是通过缓解消极情绪发挥作用的。农业工作同时增加了老年人的积极和消极情绪,但效果接近,总体上对老年抑郁无明显影响。这可能是因为农业工作使老人有了生活目标,但繁重的体力劳动、较低的社会阶层和无保障的收入增加了老年人的负担。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8年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39251元,而农村居民仅为14617元。同时,从事农业工作可能不利于老年人扩展人际关系。非农受雇通过减少消极情绪和帮助老人保持乐观的心态,减缓了老人抑郁倾向。此外,尽管对抑郁倾向影响不大,自营工作改善了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状况,其途径和非农受雇类似,但对积极和消极情绪影响均显著高于非农受雇。相较女性和年龄较小的老人,男性和高龄老人拥有更豁达的心态,其积极和消极情绪均有缓和。第(4)列表明,子女的经济和情感支持均有利于帮助父母排解孤独感,而共住无明显影响,原因除了前文提到生活习惯和价值习惯的冲突,还有可能是因为随迁现象越发严重,父母进城陪子女将面对陌生的生活环境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大大加重老人的消极情绪(2)国家卫计委《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8》表明老年流动人口规模在2000年以后增长较快,从2000年的503万人增加至2015年的1304万人,年均增长6.6%。2016年据该报告调查显示流动老人中专程来照顾晚辈的老人比例高达43%。。
表3 劳动参与、代际支持与心理健康
劳动参与对孤独感无明显影响,结合积极情绪和消极情绪分析,其更可能是通过实现自我价值、充实生活和提供生活保障带来的安全感等其他方式缓解了老年抑郁。后文中加入交互效应的分析将进一步证实我们的这一猜想。
至此,假设1、假设2和假设3的前半部分得到证实。我们得到:
命题1:子女代际支持中的情感支持和经济支持有利于减缓老年人抑郁倾向,帮助老人保持心理健康,但与子女同住反而增加了老人的消极情绪并加重老人抑郁状况。
命题2:不同类型的劳动参与对老年心理健康作用不同。参与非农受雇显著减轻了老年人的消极情绪并增加了积极情感,从而减缓了老年抑郁;参与农业劳动同时增加了老年人的积极和消极情绪,对抑郁倾向无明显影响;自营工作和非农受雇类似,增加了老人的积极情感并减缓了消极情感,但对老人抑郁倾向并无影响;不拿工资的家庭帮工则对老人心理健康无影响。
命题3I:代际支持与劳动参与影响老年健康的机制不同,代际支持主要通过调节消极情绪发挥作用,而劳动参与同时通过消极情绪和积极情绪产生影响。
考虑到一方面,劳动参与与代际支持外的其他混杂因素可能会影响模型的结果;另一方面,心理健康可能会影响劳动参与(Mitchell & Anderso,1989),即互为因果。而老人心理健康对于子女尤其是外出子女来说较难观测,因此劳动内生性主要源于劳动参与。为避免互为因果问题,对于非农受雇,本文参考刘畅、易福金(2017)使用同村企业数量作为工具变量(3)原文中该工具变量用于解决外出打工子女与父母健康的内生性问题。进行检验。表4第(1)、(2)列处理组为参与非农受雇、对照组为所有其他工作类型和无工作的人群;第(3)、(4)列处理组为参与四类中任一类劳动,对照组为无工作;第(5)、(6)列处理组为参与非农受雇,对照组为无工作。第一阶段回归工具变量与主要解释变量强相关,且表4中第二阶段回归的wald检验表明在是否参与劳动和劳动参与类型的选择中均不存在内生性(4)作为检验我们利用全样本对弱工具变量和内生性进行了检验,结果显示工具变量在全样本中显著与主要解释变量相关,且对于三类模型全样本均不存在内生性。。
表4 劳动参与与老年心理健康内生性检验
本文还使用了倾向得分匹配法对样本数据进行匹配,以消除混杂因素。如表5所示,近邻匹配、半径匹配与核匹配三种方法匹配后的结果均显示,从事非农受雇工作减弱了老年人的抑郁倾向。因而基础回归中各种工作类型对老年人消极和积极情感的影响具有稳健性。
表5 倾向得分匹配平均处理效应
此外,我们还替换了文中的部分变量以进行稳健性检验。首先在将共住子女数量分别替换为经济独立与未独立两类,发现系数方向与显著性均未发生明显改变,证明子女共住的负面影响并非由于“啃老”这一现象造成。其次我们分别将共住子女数量替换为是否有共住子女、将探望频繁的子女个数替换为通过电话邮件等联系频繁的子女个数后,结果均与表3无明显区别。最后,与文献部分结论一致,我们的结果表明,退休带来的生活习惯等因素的突然改变可能影响老年心理健康,从而干扰劳动参与这一变量对老年心理健康的影响。我们的样本年龄设置为60岁以上,而对于女性来说法定退休年龄为55岁,二者间有5年的窗口期,由于与退休时点间隔较长,60岁以上女性心理状态受退休影响可能减小,而60岁左右的男性可能受退休影响较大。为排除伴随退休而来的其他因素对心理健康的影响,我们将65岁以下的男性样本去除后重新进行了回归,结果表明,在各类型的劳动参与中,非农受雇仍对缓解抑郁有明显作用,但主要机制是缓解消极情绪,对提升积极情绪无明显帮助,此外自营工作对积极和消极因子的影响均不明显,上述结果可能说明60-65岁的男性老人参与劳动的意愿更强。其他变量系数大小与显著性与原回归相比无明显差异。
表3表明,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都通过减缓消极情绪这一渠道,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老年人的抑郁倾向。为了研究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间可能存在的替代效应,我们加入了二者的交互项。表6中部分系数的数值和显著性与未加入交互项时相比发生了改变;同时在以积极因子为被解释变量时,参与非农受雇与代际情感支持交互项显著,但主效应中代际情感支持不显著,这可能是因为多重共线性下交互项中也包含了主效应的作用(陈强,2014)。如在加入交互项前,参与农业工作这一变量的VIF为1.75,而加入后VIF高达8.83。因此,在表6~9中我们主要关注老年劳动参与与代际支持的影响即主效应,以及主效应均显著时可能存在的替代效应。表6仅列出关键解释变量及交互项回归系数。第(2)和(3)列结果表明非农业受雇与代际经济支持间存在明显的替代作用。原因可能在于,非农业受雇工作为老年人提供了更为稳定的经济来源。此外,我们发现参加非农受雇并未缓解同住子女对老人消极情绪的影响,同时与情感支持间也存在明显交互作用。这可能是因为尽管工作缓解了“不中用感”,但非农受雇工作往往需要更加固定的工作时间,并使得老人无法协调工作与子女探望的冲突。与家人交流时间的减少并未改善老人与子女的代际关系,反而可能造成负面影响。尽管如此,参与非农受雇和自营仍有利于心理健康。
表6 劳动参与与代际支持对心理健康的交互效应
综上,我们得到:
命题3II:从事非农受雇在缓解老年消极情绪方面可以对子女的经济支持起到一定替代作用。
由于不同性别、年龄层、户口及地域的人往往物质生活水平、观念等都有所不同,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对不同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可能不一,因此我们分析了不同样本分组的异质性,以及分组后整体回归结果和基础回归间的差异。表7~9列出了在其它变量得到控制的情况下主要解释变量及其交互项在不同分组中的回归结果。
表7 劳动参与与代际支持对抑郁倾向影响的异质性
表8 劳动参与与代际支持对消极情绪影响的异质性
表9 劳动参与与代际支持对积极情绪影响的异质性
4.4.1 性别异质性
性别异质性广泛存在于劳动参与和健康中,也有研究表明相较于男性,就业对女性心理健康表现出了积极影响(Hall & Johnson,1988),因此我们检测了性别对劳动参与的不同反应。
表7~表9的第(1)和(2)列结果表明,劳动参与对男性和女性心理健康的影响渠道不同。对于女性来说从事非农受雇帮助女性减少了抑郁倾向和消极情绪,同时工作对于子女提供的各类型代际支持没有显著的替代作用。这可能是因为女性有更为脆弱的心理,她们更加重视情感生活和代际支持的情感作用,同时在将子女抚育成人的过程中付出了更多的精力,因此更希望子女能够多关心自己。
对于男性来说,首先,非农业工作如非农受雇和参与自营尽管对于抑郁无明显影响,却可以保证其更积极的心态,这可能是因为中国传统观念中男性是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拥有更强的事业心并更需要工作。其次,与女性不同,和子女同住显著增加了男性的积极情绪,但与子女同住的负面效应也更严重,并最终加重了老人的抑郁倾向。这种负面效应一方面表现为消极情绪增加;另一方面表现为对参与农业工作和非农受雇的老年人,子女同住反而减少了男性的积极情绪。这可能是因为男性更少关注情感生活,也不如女性细腻,在工作与家庭的冲突中更难协调。最后,在以积极因子为心理健康指标时,男性老人中子女经济支持的影响更明显,劳动参与对经济支持的替代作用也更强,这可能是男性更注重经济支持代表的物质影响,而女性更关注综述部分提到的子女经济支持为老人带来的“教子有方”的情感回报。
4.4.2 年龄异质性
相对较小的老人更可能具有更高的健康水平和工作意愿,此外这部分老人往往由于子女尚且年轻还未拥有稳定的生活和抚养老人的能力,而更愿意选择通过工作等方式实现自养,因此我们对样本进行了分年龄层的检验。表7~9的第(3)、(4)和(5)列探究了不同年龄分组中代际支持和劳动参与对老年心理健康的影响。结果表明,非农受雇对抑制80岁以上老人抑郁的效果最为明显。非农受雇对积极情绪的影响在60-70岁老人中更强烈,但对80岁以上老人来说非农受雇主要通过减缓消极情绪影响老年人心理健康,可能的原因是工作的“安全动机”(满足与个人福利相关的物质和精神需求,如安全感、金钱等)随着年龄增长而增强,并逐渐替代“外在奖励”(涉及大量个人资源的工作特征和结果,如工作中的竞争、权利,通过工作获得的职业提升等)(Kanfer & Ackerman,2004),这种现象在传统工人和白领中尤为明显(Dorien T & Annet H,2011)。同时,劳动参与对不同年龄的老人影响途径不同,对80岁以上的老人和60~70岁老人,非农受雇分别通过减轻消极情绪和增进积极情绪发挥作用,这也与Dorien的研究结论类似。此外,务农也增进了老年人的积极情感。
另一方面,同住子女对70~80岁的中高龄老人负面影响最强,这可能是因为低龄老人在刚退休后的一段时间中更需要子女的情感支持,而高龄老人由于身体健康衰退更需要日常照料。此外不拿工资的家庭帮工降低了老年人的经济收入,从而增强了代际经济支持在缓解老人抑郁倾向中的作用。
4.4.3 城乡异质性
城市和农村地区老年人口对工作的态度可能是有差异的,主要原因可能在于劳动力市场的分割、长久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影响生活质量的基础设施建设以及社会保障资源等方面的差异(陈萍,2013)。因此我们同时检测了城市和农村户口老年人口对工作的不同反应。
表7~9第(6)和(7)列结果显示,子女的情感支持对老年人口心理健康的影响无明显城乡差异,都可以减少老年人的消极情绪和抑郁倾向。同住子女对农村户口老人的负面影响较大,除价值观念等的冲突和老人的“不中用感”外,流动随迁人口亦以农村老年人口为主,其认同感和归属感较弱,面对陌生的环境这部分老人更难通过交流等方式获得心理慰藉。子女经济支持对城市户口老人积极作用更大,在将经济支持更换为虚拟变量后进一步发现经济支持对城市老人的抑郁倾向有明显的缓解作用而对农村老人作用并不明显,证明城市老人可能更注重“教子有方”的回报感。
在劳动参与上,相较于城市户口老年人,从事非农业受雇工作更利于农村户口的老年人口保持积极乐观的心态。这可能是因为拥有城市户口意味着更为健全的社会保障和更丰富的资源,降低了老人对于工作的需要。此外,对于农村户口老人,劳动参与对代际经济支持起到了明显的替代作用。这可能是因为非农业受雇工作在为农村户口的老年劳动力提供了稳定的收入来源的同时,大部分非农受雇工作位于城中也改变了这部分老年人的生活条件。
4.4.4 地区异质性
表7~9第(8)、(9)和(10)列结果显示,相对于东部发达地区,劳动参与对中西部地区老年人的积极影响更强。西部地区老人参与自营或非农受雇均增进了其积极情绪,而中部地区老人参与非农受雇对其积极情绪也有显著改善。
在代际支持方面,情感支持对不同地区老人无明显的异质性,都对消极情绪和抑郁倾向有明显缓和作用。经济上西部不发达地区的老人更重视子女的经济支持。此外,中部和东部地区与子女同住的老人更容易抑郁。所有地区的子女同住都对老人心理健康表现出一定负面影响,例如增加消极情绪和减少积极情绪,尽管东部地区子女同住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老人的积极情绪,但整体上负面效果仍大于正面效果并最终导致老人抑郁倾向增加。
通过上述异质性分析,我们发现在男性群体中,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在影响老年人积极情绪方面存在显著的替代作用,由此我们对命题3II进行完善,得到:
命题3II:劳动参与在改善老年心理健康方面对子女经济支持存在一定的替代作用。在全样本中这种替代作用主要存在于对消极情绪的减缓中,而在男性样本中这种替代作用主要存在于对积极情绪的增加中。
通过上述多种实证方式,我们分析了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这两种老年人获得生活支持的方式对老年心理健康的不同影响,结合所得命题,本文得到以下主要结论:(1)子女代际支持中的情感支持和经济支持有利于减缓老年人抑郁倾向,帮助老人保持心理健康,但与子女同住反而增加了老人的消极情绪并加重老人抑郁状况。(2)不同类型的劳动参与对老年心理健康作用不同。参与非农受雇显著减轻了老年人的消极情绪并增加了积极情感,从而减缓了老年抑郁;参与农业劳动同时增加了老年人的积极和消极情绪,对抑郁倾向无明显影响;参与自营和非农受雇类似,增加了老人的积极情感并减缓了消极情感,但对老人抑郁倾向并无影响;参与不拿工资的家庭帮工对老人心理健康无影响。(3)代际支持与劳动参与影响老年健康的机制不同,代际支持主要通过调节消极情绪发挥作用,而劳动参与同时通过消极情绪和积极情绪产生影响。尽管主要机制不尽相同,但劳动参与在改善老年心理健康方面仍对子女经济支持存在一定替代作用。在全样本中这种替代作用主要存在于对消极情绪的减缓上,而在男性样本中这种替代作用主要体现在对积极情绪的增加上。
国家卫健委《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年)》提出,实施老年人心理健康预防和干预计划,为贫困、空巢、失能、失智、计划生育特殊家庭和高龄独居老年人提供日常关怀和心理支持服务。参与经济活动是“老有所为”的重要表现,也是老年人参与社会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而随着人口流动加剧和大城市虹吸效应增强,成年子女越来越多的选择异地和省会城市就业,并不得不面对紧张的生活节奏和高涨的生活成本。因此,老年人继续在业也是减轻子女负担的重要途径。通过差异化的政策对不同情况的老人有针对的提供就业帮助将改善老人尤其是“留守老人”的心理健康状况。
具体来说,对于心理健康状况较差的老人,尤其是孤寡老人、子女在外地的留守老人和迁移到陌生地域的随迁老人,以各种方式满足他们的工作意愿将大大提升他们的生活质量和精神面貌。针对仍从事稳定受雇工作的老年人,逐步提高法定退休年龄或是在合适的时机采用弹性退休制延长老年人劳动年龄,将有助于老年人充分发挥“余热”。对于已经退休或失业但仍想继续从事工作的老年人,政府应当开展针对性的教育服务,使老年人适应科技发展,提升老年人从业技能,使其能够参与到适宜其工作的第三产业或通过网络经济等多种途径实现就业。同时,社会及政府还应当为老年人才流动开辟渠道,实现老年人力资源的优化配置,并通过税收优惠和政策支持促进企业增进对老年人才的利用。
另一方面,在劳动参与对心理健康的影响以及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的替代关系方面,不同人群存在明显异质性。因此采取适当倾斜的政策将更有利于解决不同类型老年人心理健康问题。女性、60~70岁低龄段和80岁以上高龄段、农村及西部老年人更易受到影响。我国应该赋予这部分老年人平等参与社会发展、平等分享社会发展成果的权利。然而,尽管稳定的工作有利于老年人心理健康,并在调节老人心理状态中对子女的代际经济支持起到了部分替代作用,其并不能完全取代子女经济和情感支持。尤其,在缓解消极情绪方面,子女的经济和情感支持与参与劳动发挥着几乎同等重要的作用;在排解孤独感方面子女的关怀更是无可替代。对于因技能、身体健康、用人单位歧视等各种原因一时难以找到工作的老人来说,代际支持仍是他们生活的主要慰藉,因此子女应当更加关注无工作的父母。定期探望和联系,以及稳定的经济支持将是父母保持积极心态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