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
女性被女性责难的历史,是从她降生在父权家庭那天开始的。第一个对她指手画脚的人,往往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那满口女德的母亲。因此“女儿与母亲的精神对决”,便成了三次妇女解放运动以来,西方现当代女性文学作品的一大传统。
奥康纳就十分擅长描写母女冲突,在她的短篇小说《启示录》中,她为传统的母亲们订制了一个“玛丽式”的女儿,一个体形肥胖,脸色发蓝,到处长痘的“讨债鬼”,脾气不好,性格也乖张叛逆。那是青春痘被诊断为“精神错乱”、女孩十几岁就得结婚生子、白种穷人被当作“白色垃圾”,黑人依然是“黑鬼”的20世纪60年代——尤其在奥康纳自幼成长的美国南方。有过漫长蓄奴史、天主教清教主义和保守势力深植其中的南方,蛮愚和偏见迟迟不肯退潮,每当刮风下雨,势必卷土而来。奥康纳当然不愿和它们同流合污,所以她要将“罪的现实感”一点一点地,从盘根错节的旧秩序底下挖出来。玛丽的反叛和坏脾气,是她试图引爆《启示录》(《圣经》的最后一个章节)的爆破点。她要借玛丽,给那个社会当头一棒,尤其要给玛丽的母亲,一个活在肤浅和偏见之中的女人,当头一棒。为了显得更有杀伤力,奥康纳没有过多描写母女之间的战争,而是借另一个女人——外表优雅讨喜,满腹歧视势利的杜尔宾夫人,完成了一场象征性的弑母:女孩(玛丽)啪地合上书,将它朝杜尔宾夫人的脑袋上砸去,然后大跨步穿过等候室,冲到杜尔宾夫人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滚回地狱去,你这头老疣猪!”女孩吼道。
即使在健康条件极差、无法离开母亲独立生活的情况下,奥康纳也不会疏于描写母女的对决。比如这段:霍普韦尔夫人总会有事没事,当着客人的面,羞辱她那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女儿:“你要是不能显得高兴点,那我干脆就不要你了。”(《善良的乡下人》)每当如此,她那常年患有心脏病,架着一条假肢走路的女儿赫尔加,就会从羸弱的身体里拔出刀子:“你要不要我随便,我反正就在这里。”奥康纳发表的三十一个短篇小说里,至少有六个,描绘的是“霍普韦尔夫人式”的母亲,以及“赫尔加式”的女儿。
现实中的奥康纳,也承认自己是一个“让母亲难以招架的”女儿,在给友人的信中,她写道:“如果我母亲在我阅读的时候闯进来说,太晚了,快把灯关了!我就会竖起手指,板起面孔说,才不呢,光是无限永恒的,关不掉。你大可闭上你的眼睛。”
奥康纳的母亲雷吉娜,44岁便成了寡妇,一个人打理着550英亩的奶制品农场和一大群奶牛,独自倒腾木材生意,还饲养着一匹波兰群岛矮马。奥康纳25岁那年患了红斑狼疮(它亦是置她父亲于死地的凶残杀手),不得不从纽约返回佐治亚州。为了让女儿行动方便,雷吉娜旋即调整了家居布局。没有母亲的悉心照料,很难说奥康纳会平安活过此后的十四年,更别说在和病魔斗争的日子里,写下了文学史上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作品。尽管如此,奥康纳还是忍不住,借她笔下的人物,狠狠地抨击了她那一代人的母亲——不管如何强悍,她们大部分是厌女文化浸透过的产物。比如在《火中的圆圈》里,奥康纳就不留情面地讽刺了一个叫“扣泊夫人”(Mrs. Cope。Cope在英文里,又有“对付”的意思)的女人:“她除草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这些草受了魔鬼的派遣,要来毁灭她的花园一样。”
扣泊夫人不能忍受杂乱,因此她从小就被教导,那是女人的失职;她也不能忍受抱怨,她在唱诗班里学到的价值观从来就是:“万物明亮又美丽,无论大小,智慧又绝妙,因为都是神的创造。”[摘自《给孩子的唱诗》(Hymns for Little Children),1848年初版]所以每当有人谈起疾病、磨难和死亡,她马上就会拿起一套“轻巧讨喜的陈词滥调”掩盖过去,尽管她自己其实正处在磨难的中心——厌女文化自上而下地包裹着她,周围的男人每时每刻都在鄙视她,他们经过她的农场,就会嘲笑:“哇,扣泊夫人的农场里女人真特么多!”
奥康纳的不少作品中,都能看到一个重复的图案:即“强悍的母亲被不知廉耻、巧言令色的陌生来客蛊惑,结果竟让陌生来客把自己的女儿给拐走了”。可见,奥康纳对传统母亲所奉行的女德和礼教,以及由此养成的脑回路,有多嗤之以鼻,以至于不得不通过各种“畸变”进行反抗——它们通常化身为她笔下那些古怪、不合群,亦(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极度缺乏性经验的女儿。这和伍尔夫早前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伍尔夫在《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里写道:“女性在父权环境里生成的焦虑、羞耻和困惑,令她们在表达自身经验时困难重重,所以在女性的书写中,才会有如此众多的畸变。我们应该接受畸变。”
“畸变”也是母女关系打结的结果。英国作家詹妮特·温特森在回忆自己的养母时讥讽道:“我的母亲有两副假牙。一副亚光,对付日常生活。一副抛光,只在良辰美景中才舍得拿出来佩戴。”[《当你可以正常时为什么要快乐》(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詹妮特的养母是一位严厉的清教徒,出于传教目的,收养了詹妮特。然而自从得知女儿喜欢的人也是女生之后,她就把女儿赶出了家门。因为有这样一个母亲,詹妮特几度想过自杀。整整两年,母女之间没说过一句话。突然,在某个圣诞前夕,詹妮特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一张卡片,上面只有两行字:“这个圣诞你回家吗?爱你,妈妈。”
不管母亲有多顽固、保守,甚至比压制她的父权社会还要厌女,真要和母亲彻底决裂,对每一个女性来说,却是难以想象的。乔治·艾略特谈生命的启示,她说:“生命是从混沌中醒来,爱上母親的脸那一刻开始的。”人类如此,动物如此,自然万物无一不被这种天然的母性纽带捆绑联结。女儿,因其自身承袭着母亲(作为女性)的经验、女性的集体无意识,以及女性被压抑的历史,与母亲的关系注定是难舍难分的。奥康纳在读大学时,几乎每天都给母亲写信,和母亲分享自己的生活,不时索要自己爱吃的“蛋黄酱”。詹妮特也在收到母亲的圣诞卡片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
当代心理学在探讨母女关系的纠结点时,极大程度地引用了性别研究的成果。比如美国临床心理咨询师罗斯珂在自己的论著《母女的困惑》(The Mother-Daughter Puzzle)中,就提到了许多性别研究中也同样显性的现象:比如当女性的需要被否定,或无法付诸言语,也不能私下交流时,母女之间势必就会为“哪一方的需要和诉求被对方率先领会”而展开争夺。母亲(像母亲的母亲)一样无法教会女儿为自己的需要发声,因为母亲(在代际相传)中,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消音体。当代社会母女的最大冲突是:当母亲喝令女儿回归家庭,生儿育女,以显示其教导有方,极尽母责时,女儿的需要往往是:“不,我要逃离。”
这是一种势均力敌、两败俱伤的对决。因为母亲不是纹丝不动的父亲和其父权建制,母亲是戴着母性光环出场的。母亲那温柔的鱼尾纹和忧伤的下颌线,永远是女儿的镜像地带。女儿的每一次出击,都会强烈地反弹回来,刺伤自己。
波伏娃几乎把这种刺伤写绝了,这是她在母亲临终时写下的句子:“世上没有任何砝码,可以称量我此刻的刺痛。”[《一个非常轻松的死亡》(A Very Easy Death)]
波伏娃的母亲弗朗索瓦兹生于19世纪晚期,父亲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她在教会学校里接受教育,长成了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战”后,她陷入了家道中落、入不敷出的境地。尽管如此,她依然固守成规,对自己的资产阶级出身亦十分留恋和自觉,每时每刻都在苟延残喘地维持着旧日的体面和优雅。然而,当她试图将这套价值观嫁接到女儿身上时,波伏娃的态度竟是“女人结婚生子是一种将自己卖给奴役制的选择”(波伏娃语)。朗索瓦兹的失望和孤独感,是不言而喻的。尽管暗地里,她可能也會嫉妒女儿的自由,尤其是想到自己从未获得过那样的自由。孤独和执念,把她变成了一个强悍、霸道、不容置疑的女人,以至于在《一个非常轻松的死亡》中,波伏娃不得不用“一种既令人珍视又令人憎厌的相依为命”来形容她与母亲的关系。
这种紧张的关系在弗朗索瓦兹即将被死神带走的那一刻,才终于获得了一丝缓解。彼时的弗朗索瓦兹七十八岁,全身上下被恶性毒瘤侵袭,波伏娃和妹妹轮流守在母亲床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弗朗索瓦兹总算在女儿面前流露出(用波伏娃的话来说)“一丝最最轻微的赞同”。波伏娃随后写道:“让我们内心震动不已的,是母亲那丝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赞同。仿佛七十八岁的她,将重新走入生活的奇迹似的。”(《一个非常轻松的死亡》)
女性遭遇的第二重同性责难,来自她那以师之名的“灵魂导师”。西方当代文学中最经典的“导师”,莫过于“莉迪亚阿姨”了。在《使女的故事》(小说版中),莉迪亚阿姨是一位热爱引用《圣经》的离异女性。莉迪亚出身寒门,好不容易做了法官,却放弃法官身份去小学教书。有过一些恋情,但都不长久。在基列政权占领美国之后,作为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苛求“正确”的女人,被基列高层看中,威逼利诱,让她做了使女学校的一名老师,负责将“女性的唯一职责是生育”这一思想,植入使女的大脑之中。为此,莉迪亚阿姨不辞劳苦,找出占领前的色情电影,作为反面教材,拿给使女观看。她说,你们看哪,这就是昔日男性眼中的女性,一群可悲的荡妇!
在基列政权的蓝图中,除了生育,性不再具有其他合法目的。追求愉悦的使女和她们的情人,通通被送上了16世纪式的绞刑架。使女学校的导师们(包括莉迪亚阿姨在内)是绞刑仪式的参与者。莉迪亚阿姨同时也负责体罚教育:让使女们围成一个圆圈,将有过错的使女(或她们的潜在情人,通常是级别低等的士兵)圈在里面,然后一声令下,对其施以群殴或石刑。
电视版的莉迪亚阿姨似乎要更残酷一些,割舌、挖眼、电棍殴打,无所不用其极。对她来说,它们不过是苦口良药的种种,使女们不经受一点肉体的苦,就不能达到基列国为她们划定的思想高度。除了这个宏大目标以外,电视版的莉迪亚阿姨还有一颗阴暗的私心。话说早在基列政权还未掌控美国的时代,莉迪亚阿姨爱上了她的小学校长,一个丧偶三年的鳏夫,当她极力表白时,却被拒绝了,对方的理由是“亡妻尸骨未寒”。像古希腊神话中那些被宙斯抛弃的女神一样,莉迪亚阿姨不敢大闹天庭,只敢把怨气撒在权势比她弱小的同性身上,用伤人的方式转化内伤。很快,她就以“忽视儿童罪”,举报了自己班上一个与已婚男士有染的单身母亲,小男孩因此被交付给他人领养。
电视版的莉迪亚阿姨揭示了女性相煎中一个极为常见的现象,即“内在的厌女(Internalized Misogyny)”。表面上,莉迪亚阿姨恨的是那个死了三年的亡妻,事实上,她恨的是所有女性,甚至包括她自己。
这和父权文化炮制的女性人设不无关系。传统父权文化中,女性形象是二元对立的。女性要不是圣女。比如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地母神得墨忒耳、处女灶神赫斯提、印度教中的圣女西塔之类;要不就是魔女。比如:印度教里超具毁灭力量的时母(kali),埃及神话的夜神奈芙提斯(Nephthys),巴比伦神话里因性欲旺盛而被下放地狱的伊斯塔(Ishtar),日本古神话中死于分娩,被打入地狱的伊邪那美,或凯尔特神话中化身为乌鸦的死神莫瑞卡(Morrigan)之类。
莉迪亚阿姨追求绝对正确的性格,令她无法接受女性在道德上(尽管这个道德标准只是基列国和宗教裁判所制定的)的任何瑕疵;而完美无瑕的女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任何女性都极有可能被她抓到把柄,置于审判的中心。
如果说厌女是父权文化建构的,一种针对所有女性的古老敌意,“内在的厌女”就是女性对这种古老敌意全盘吸收,并反射到同性身上的过程。美国女性主义朋克乐人凯瑟林说:“内在的厌女让我们(女性)觉得不够完美,就不能出来见人。”此言不虚,英国保守主义和新保守主义的喉舌《每日邮报》拥有220万的日订阅量,其中女性多过男性(占52%~55%)。英国经济记者艾玛·琼斯在TED的演讲上说:“它凭什么在女性群体中拥有如此巨大的引力呢?因为仅靠海量发布女明星们被不慎拍到的照片,那些在某个角度看起来,腿短、腰肥、眼袋臃肿,略显苍老的照片,它就成功达到了吸睛目的。每天,数以万计的女性不由自主地点开这些照片,在她人的瑕疵中获取一点渺小卑微的自信。”
尽管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之续传小说《遗嘱》(The Testaments)中,仁慈地让莉迪亚阿姨幡然醒悟,成了倒戈基列政权的幕后推手,但她的“内在厌女症”对使女精神和肉体造成的巨大创伤,却让人无法释怀。它的严重程度,丝毫不亚于巴士底狱中,男性囚徒从男性狱警那里得到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莉迪亚阿姨之所以能够在邪恶的廊道里畅行无阻,是因为她也有一座巴士底狱,不仅一座,那些收留“堕落”女性的宗教裁判所,那些为女巫建造的监狱,遍地开花的纳粹生育农场,20世纪中叶以前关押女性精神病人的医院……但凡是那种拥戴男性绝对权威、推崇父权完美主义的机构,都是这种机构性虐待的物质基础。
类似机构,稍稍留意,你会发现它们在历史和现实中实在不胜枚举。爱尔兰作家玛丽塔·康伦-麦肯纳的畅销小说《玛格达莱尼》(The Magdalen),写的就是爱尔兰玛格达莱尼洗衣厂,一个滋养内在厌女症的庞大机构。外表上,没人能看出来,玛格达莱尼是一家拥有数千女工的洗衣厂,因为它是一栋教会建筑。只有走进它那热气蒸腾、昏暗潮湿的腹地,在浸满洗涤剂的巨大洗衣缸中,拾起印有酒店标志的床单和衣物,并与满屋面如死灰的洗衣女工对视时,你才会看到它作为洗衣厂的真实面目。这些皮肤像风干的橘皮一样失去光泽的洗衣女工们,从十几岁洗到几十岁,除了洗衣的机械功能以外,几乎已经丧失了其他功能,无法思考,也不再指望自由。
她们本来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未婚怀孕,或与人偷情(或偷了商店里的一块面包),就被自己的父母送了进来。从此一周洗衣六天,周日跪地祈祷。怀孕的女工也不能休息,要一直洗到临产前夜,初生的孩子被送走(或卖走)之后,又得回到洗衣房,继续劳作。她们没有工资,没有养老金,有的只是用来“洗掉罪恶”的一生。
玛格达莱尼的修女,是这些堕落少女的法定监护人,修女们全权打理着这栋教会建筑的一切事务,包括看管、教导、监禁、体罚那些面无悔意的少女。如果有洗衣女工逃跑,修女们就得叫上警察,把她们押送回来。可见,这类机构的存在,其背后,是有恐龙骨架般坚实的庞然大物支撑的。
修女们不是仁慈的基督的妻子吗?怎么突然变成了人间地狱的翻云覆雨手?首先是因为她们和洗衣女工一样,也别无选择。大多数修女在幼年时代,就被父母和家人(以贫穷为名)送进了修道院。修道院里有一套绝对可以和俗世媲美的等级系统,在没有收入、没有保险、没有养老金,而且要将献给基督的嫁妆全交付给教会的情况下,修女们要想在修道院里活下去,就得全副身心依赖这个等级系统。其次,修女们在“绝对正确”的氛围里长大,和莉迪亚阿姨一样,她们认为她们对洗衣女工实施的所有酷刑,都是导师们为了“扳正”学员,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
18世纪法国作家德尼·狄德罗在其小说《修女日记》(La Religieuse)中,也写了一个可怕的修道院:彼时许多父母会将女儿送进修道院,因为修道院索要的嫁妆,比平常嫁妆便宜得多。十六岁的苏珊以为自己也在此列,但被父母送进修道院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原来是母亲与他人偷情生下的私生女,是为母亲赎罪的代理人。因为不愿皈依宗教,嫁给基督,苏珊遭到了从高层到低层所有修女的羞辱、疏远、隔离和集体暴凌,甚至还遭了同性恋修女的性侵。德尼·狄德罗表面写的是修道院,其实写的是任何一个父权至上的机构,其内部结构和基列国是一样的:管理上高度等级化,观念上高度同质化。此外,像“游客止步”的经文缮写室一样,它还具有严密的封闭性。除了食物、蜜蜂和花粉,没有任何东西能混进去,每一个字,都被修道院长严格管制着,苏珊因此不得不把日记藏在卧室的石板底下。
18世纪,启蒙思想已经卷席欧洲,路易十五十分不受民众待见,中上层女性可以自由出入沙龙、咖啡馆,印制女性刊物。针对女性教育权、社会平等、宗教宽容的讨论,也开始在女性当中变得活跃起来。遗憾的是,修道院那核桃般、任凭飓风也无法开启的封闭性,一如囚禁苏珊的石室,令它注定与外界的进步思想无缘。钥匙在苏珊的姐妹们手里,这些女孩年龄相仿,遭遇类似,不可能没有一点同理之心,只是她们还意识不到,她们也是困兽,喂养员在她們的日常行动里,上了一把更坚固的锁。许多人因此想到了行动和锤子,德尼·狄德罗就在法国大革命前夜,在他的诗作《野蛮的自由》(Leséleuthéromanes)中喊道:“大自然既没有制造主人,也没有制造奴仆;它既不想去统治,也不想去服务。它的手会绞成牧师的内脏,在没有绳索的情况下,勒住国王的脖子。”
内在性厌女和支撑它的权力机构,以及它们共同砌筑的观念壁垒,千百年来,深深地影响着女性之间的关系。意大利作家费兰特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即是这套黑暗势力的挖掘机,它在母女、婆媳、妯娌、师生、同窗、邻舍等不同年龄、身份和阶层的女性之间,尤其在作为小说主角的一对闺蜜之间,显微镜式地呈现着各种经年积累的矛盾和激化点,细致地还原了厌女文化底下女性关系的本来面目:不仅观念不同会产生巨大分歧,即使观念接近,同仇敌忾,也会充满阻力、裂隙和瑕疵。
莉拉是战后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郊区贫民窟长出来的一只野豹,聪敏过人,才智出众,在一个完全不属于女孩的地盘,做着寻常女孩绝对不敢做的事,且从不按常理出牌:把手伸进沙井的黑嘴,爬上杂货店的橱窗,将晒衣绳当成滑绳,从一端滑到另一端。她甚至教自己读书写字,在其他孩子还懵懵懂懂的阶段,她就已经像伊阿宋那样,在课堂上的各种答题里,率先夺取了作为成功筹码的金羊毛。
艾琳娜是莉拉的跟随者,可惜资质平平,内向腼腆,加上生长环境灌输的自卑,令她的脚步始终比莉拉慢上两拍。艾琳娜和黑手党唐·阿奇勒,她们那个街区一个放高利贷的恶霸,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那栋灰色公寓楼底下的地窖,是唐·阿奇勒定时出没之地。在艾琳娜看来,唐·阿奇勒就是一个“整日潜伏在地窖里的食人魔”。
当莉拉把艾琳娜的布娃娃扔进那间地窖,并以此探测艾琳娜的忠诚度时,她们一生亲密而纠结的关系就真正开始了。(《我的天才女友》)它像连接两节车厢的锁链,坚固,耐久,却也十分危险致命——尤其当那条锁链被各种不同力量的厄运牵扯,几近断裂之时。
虽然世上没人知道费兰特是谁,但西方文学界对她的一致猜测是,她可能拥有翻译家或古典学家的学术背景,《那不勒斯四部曲》埋藏的大量神话及隐喻就是一个佐证。费兰特的一些研究者,比如奥伯林学院比较文学系的学者斯提力阿娜·米勒科娃就认为,与黑手党唐·阿奇勒对应的,是希腊神话中的食人怪物“牛头人身的弥诺陶洛斯”;而莉拉和艾琳娜的生长地“那不勒斯郊区贫民窟”,则是一座“弥诺陶洛斯式的迷宫”。
希腊神话中,“食人怪物”是克里特国王的妻子和公牛交媾后诞生的产物。克里特国王没有将它赐死,反而请建筑师们为它修建了一座迷宫,把它豢养在迷宫的中心。他要利用这家伙的食人属性,来惩罚“可恶的雅典人”。原来,在某年雅典运动会上,妒火烧心的雅典国王,因情绪失控,杀死了克里特国王的冠军儿子,导致两国交战,雅典人也因此赔上了无数性命。作为战败方,每年,雅典要将七对童男童女,备成怪物的晚餐,进贡给克里特国。终于有一天,雅典国王的儿子忒修斯将自己假扮成贡品,杀死了怪物,并领引其他囚徒走出了迷宫。
如果说被莉拉扔进地窖的布娃娃,象征的是“献给怪物的贡品”,那么提议一起去和黑手党唐·阿奇勒谈判,将布娃娃夺回来的莉拉和艾琳娜,就是一朵“忒修斯式”的两生花。两个女孩手拉着手,互相给力,让这个街头恶霸措手不及,非但没有手撕童花,反而给了她俩几张钞票。莉拉和艾琳娜用这笔钱,买了平生第一本书《小妇人》,此后便深受鼓舞,发誓要做路易莎·梅·奥尔柯特那样的女人,要靠写作改变命运。这本来是一个励志故事和姐妹情谊的完美开端,正如小说开篇所言:“我和莉拉的友谊,始于我俩决定走下黑暗的楼道,一步步,胆战心惊,迈向唐·阿奇勒家门的那一天。”
但这美好友谊,旋即就冒出了易损的迹象。小学即将毕业,莉拉乞求父亲让她升学,却被鞋匠父亲像扔果皮似的,一把扔出了二楼窗口;而艾琳娜那做门房的父亲,竟不顾囊中羞涩,出乎意料地,允许女儿继续求学。于是两个同年同月生,家庭背景如出一辙的女孩,就这样,被命运之神轻巧地放到了棋盘的两端。
莉拉因此提出逃学一天,和艾琳娜一起去看海(即使明知这会让艾琳娜的父母大发雷霆)。走到半路,天色转阴,暴雨将至,迎面除了羊群,只有翻滚的尘埃。莉拉果断放弃计划,艾琳娜也只好跟在莉拉身后,失望地原路返回。全身淋透的她,果然招来母亲的一顿暴打,但好在没有取缔她的升学计划。此后的故事里,艾琳娜每一次学业有成(苦学拉丁和希腊语,升入高中,进入大学,出书立作),都成了她与莉拉之间友情关系的晴雨表,让看似坚不可摧的锁链,浸满雨水,锈迹斑斑。
是什么在腐蚀这对好朋友的情谊呢?在此,不妨审视一下作为“迷宫”的那不勒斯城。
那不勒斯城在经济衰败的意大利南部,是一个比食人怪兽的餐桌还要暴力的世界,因为它的暴力是去神化的,是日常生活那无所不在的猪血色涂层。“二战”时,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城市,竟被炸了一百多次。1943年,德军在联军到来之前,甚至摧毁了它的港口。给养枢纽被截断,市民们每天的食物份额,被减至每人100卡路里。当联军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基础设施时,黑手党掌控的黑市却浑水摸鱼,从救济物资中偷取三分之一,用于倒买倒卖。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能在贫民窟中混得风生水起的家庭,几乎都和黑社会有染,邻里之间矛盾丛生,街头打斗此起彼伏,因此成了常态。
“20世纪50年代的那不勒斯,穷人们挤在破烂拥挤的住宅区里,七个人共处一间陋室,没有食物,也没有鞋子”。罗格斯大学的教授葆拉在《时代周刊》的一篇访谈中说道。此外,它还是一个厌女文化极深,父权制度大行其道的地方。“女人们只要有一丁点机会,都会想尽办法逃到别的地方去”。
此言不假,莉拉在答题中赢了班上的男同学,旋即就遭到一群男生的街头霸凌:在放学路上,他们捡起小石头,朝莉拉狠狠砸去。家庭内部也是如此,母亲打女儿,父亲打母亲,父亲打女儿,姐妹们互打……每一幕都是家常便饭。莉拉十六岁时,为了摆脱父兄控制,嫁给了黑手党唐·阿奇勒的儿子,一位小有成功的杂货店老板,等待她的却是日复一日的拳打脚踢。初为人母,莉拉为了自由,离开丈夫,到屠宰厂打工,一进厂就被男工人各种欺负凌辱……
不论男女,不论动机,那不勒斯贫民窟里的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地沾染着一股“弥诺陶洛斯式”的原始而失控的暴力气息,就连禀赋过人的莉拉,以及外表纯良,像“破壳的鸡蛋般脆弱”的艾琳娜,也不能幸免。女孩们以旁观者的窃喜姿态,观看男人们的打斗;像她们的母辈一样,在对情人的角逐之中,成为彼此的情敌,在才华、能力与性阅历之间反复较量,含沙射影,互相攻击。
对于那片灰色的、车轮后总是扬起巨大尘灰的“那不勒斯迷宫”来说,要找到出口,哪里是“两个小女孩手拉手走进地窖,征服了一个黑手党”那么简单?
费兰特的高明之处也恰在于此,她并不急着设计“出口”,反而将全副重心放在了路径之上。路径的迂回曲折,与她笔下人物真实而庞杂的情感体验,达到了高度的融合(而这一点,正好是观念先行的女性主义文学最缺失的地方)。为此,她不单只写友情的动力(两个女孩为逃出迷宫同仇敌忾),也花了大量的篇幅,书写友情的阻力:那无处藏身的愤怒,那恨不得对方死掉的嫉妒之心,那像山峦一样无穷无尽、连绵起伏的受挫感。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将嫉妒定义为“他人的兴荣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又说:“防止嫉妒的最好方法是让自己实至名归。”但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奴隶和穷苦的女性们,如何在一个只为奴隶主的兴荣构筑的世界里,让自己实至名归?”
在第三部曲《离开的,留下的》中,已经成为作家,不用再担心“被自己那跛脚且贫穷的母亲追魂”的艾琳娜回到那不勒斯,见到阔别多年的莉拉,对方却几乎不怎么说话:“她显得心不在焉,她的头发全白了,依然很瘦,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极了她的父亲”,而“大街还是昔日的老样子”,“莉拉依然住在父母那间昏暗、破旧的灰色公寓里”。更凄惨的是,在和莉拉进行着那场无话可说的徘徊时,她俩还看到了一具横躺在教堂附近的女尸——那是她们儿时的玩伴吉莉欧拉:“她美丽的脸庞全毁了,她的脚踝变得无比巨大。她的头发,曾经的棕色,变成了火山红色……散落在泥土中。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套着灰色的羊毛袜,在大脚趾处,还有一个破洞……”艾琳娜立刻涌出了眼泪,与之对应的,却是莉拉那厌烦的目光。
顺着莉拉那冷漠、厌烦(其实饱含失望)的目光,我们不得不向亚里士多德追问:当艾琳娜作为学术精英,跟在她的两位出版商身后,穿行于法国的大城小镇,说着迅速习得的法语,用一整套刚刚出炉的女性主義理论包装自己的贫苦出身时(《失踪的孩子》),她的天才女友,那位被厄运锁在那不勒斯,智识却远在她之上的莉拉,如何在一个等级分明、贫富悬殊的世界里,让自己实至名归?
虽然费兰特和艾琳娜共用着同一个名字,并以艾琳娜的视角,完成了西方文学史上这部引发“费兰特高烧”的巨著,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到,费兰特更钟情于莉拉,每到一处生活的暗流或低谷,她都在想方设法为“莉拉的嫉妒”正名。为什么不呢?一个对青春、美色、男人、上层社会……各种垫脚石不屑一顾的女孩,心中唯一的火炬是读书,而她的穷街陋巷,她的那不勒斯迷宫,却将它一脚踹灭了。
“莉拉的嫉妒”,一如许多女性的嫉妒,并不是道德层面的问题,而是心理层面的问题。“艾琳娜的嫉妒”也一样,虽然她获得了各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周游了许多地方,但她还是无法像莉拉那样,一针见血地看清迷宫的本质。
有一点,对这对好朋友或所有深陷迷宫的女性来说,都极为迫切,那就是爱。女性们像需要勇气、冬日的阳光和自己的影子一样,需要彼此的爱,尽管有时候她们可能对此并不自知。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