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斐,1994年生,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尝试小说写作,曾获香港“第六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小说组亚军。小说作品发表于《青春》《青年作家》《西部》等刊物。
我第一次见到R的时候,是跟几个别的小孩儿一起。我们走在去往树林深处的大路上,太阳不小,我们走得轻快,路面低处有尘土扬起来。R就在路边一个大石头半高处坐着,她真是个黑色的女孩。
倒不是说她的肤色是黑的,只是她在大太阳下显得十分阴郁。她穿着全黑的裙子,裙子虽然有点样式,但是不免沉重了些。我们一行人里有人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说看啊,这个女孩子在做什么啊,真是奇怪。
她的确很奇怪,坐在大石头半高的位置,姿势庄重又别扭。她好像听不见我们说的话,反而旁若无人地用手撩着她的黑裙子,她边撩边摩挲着自己腿上的皮肤。这种场景我只在塔罗牌上看到过,有不穿衣服的女性会在河边打水,然后用怜惜的眼光反观自己。可是R跟我们一样还只是个小孩子啊,她甚至比我还小那么一星半点。
A也比我小一点,大家都说我们两个真是亲姐妹。她是我们这里一个猎人的女儿,周围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像。我那时候小,不懂,以为我和A确实就有一层牢不可破的关系。
我和A时常黏在一起,这都是因为大人们的话,他们的话让我觉得我们好像必须在一起,说到我就得说到A,说到A就不能忘了我。后来想想A可能并不这么觉得。
我们看起来什么时候都在一起,不管在海边还是在树林,还是别的小孩家的院子,我们都一起出现,但实际上我们并不那么紧密,我们也并没有暗中做些什么特别有趣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同时,我发现别人也并不完全把我和A一样看待,我们一起出现的地方,A受到的关怀和喜欢总是多于我。这让我很苦恼,不明白缘由。这是我在自己短暂人生里摔的第一跤。
A有一件桃色的裙子,前面有好几颗饱满精致的贝壳扣子,据说那是一位夫人专门去海边精心挑选的贝壳缝上去的,这件裙子也是她专门为A做的。裙子后腰上有一个立体的蝴蝶结,大小适中,每次A穿着这件裙子走在我前面的时候,闪动的蝴蝶结都像是翅膀,我觉得她真是个幸福的天使。
我也收到过一位跟我家交好的夫人亲自做的衣服,那是一件用树林里猎得的动物皮毛做成的小褂子。说实话,这个褂子跟A的裙子比起来简直粗糙得厉害,穿上它虽然暖和,但把我压得没形,在A面前难免又劣了一筹。
除了送桃色裙子的夫人,我们这里还有众多的人都喜欢A,大人们、小孩们,他们都围绕着A转。我以前以为他们是围绕着A和我转的,后来才明白我并不在其中。我想不太明白,分辨不出我和A的不同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她那么受欢迎,而我总在暗中被人抛弃。海边的人遇见我们两个,会开心地送贝壳给我们,但是A能得到五颗饱满的贝壳,我只能得到两个还附着泥土的小贝壳。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起在树林里捉迷藏,众人都十分开心,相处甚欢,可一旦我跟A发生矛盾,独自离开的总是我,其余人都围绕着A继续快活。
大概就是这样,我和A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其间不可避免会吵架。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架就是跟A。我忘了具体的原因,只有我们俩,在边缘一个废弃的神庙上。我们不过四五岁,揪着对方稚嫩的头发在白色的柱子边扯来扯去。我们没有受伤,或者A的长指甲把我划出了点儿血也不一定。
我受的伤在于,我过早地尝到了孤独的滋味。
对这种滋味的警惕,让我变得对周围的人警惕,倒不是我有意识要跟他们分离,只是我不会勇敢地混入他们。我懵懵懂懂,跟任何人都不太亲密,但是同一片大海滋养着我们,我又没有理由背离人群。在这一点上,我的妈妈对我进行了有力的指导。她告诉我,虽然我们这里不大,比起全世界来说太小,但是我们拥有的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不做别的,就好好待在这里,或者随便逛逛,时间长了都能收获快乐和真理。
我虽然心理上有了跟小朋友们交流的障碍,但是表面没有过多异样。我只是想,不然能怎么办呢。所以童年还是不可能没有快乐的部分。
我们一伙小朋友曾在树林一处隐秘的地方搭建过一个半成品的小屋子,说是半成品,其实就是一个框架,几根很大的木头绑在一起的。但是就我们的人力和年龄来说,那确实是一座了不起的小木屋了。带领我们几个搭建屋子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安静,不容易亲近,妹妹活泼,最常跟我们玩在一起。我本以为妹妹才是我们中间的领导人,说话有用,并且伴以作恶,后来才慢慢明白,妹妹做的事没有姐姐不知道的。
双胞胎里的妹妹扇过我一巴掌,那是我记忆中除了我爸妈以外第一个打我的人。最气人的是,我根本就忘了她为什么打我,或者是当时她打我就打得莫名其妙。我记得当时人很多,可能是一天中人们在大路上往来最密集的时候,我们在人群里说些什么,我可能说了句什么触犯到双胞胎中的妹妹的话,但我绝对不是故意的,因为当她把手打到我脸上的时候,我猝不及防满头雾水。在人群中,我实在委屈,被她打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我。因为人群裹挟,我们没有停留,各自继续走,然后走散各自回家了。
那是我人生起步阶段里一件印象深刻的莫名其妙的事。更气人的是,我是个不敢惹是生非的人,天生胆小怕事,所以我没有把事情告诉别人,连我妈妈都没说。善良如猪的我后来甚至主动去找双胞胎妹妹说话,我想她一定会因为打了我而感到后悔和不好意思,所以我主动去跟她说玩笑话,对她打我的事只字不提,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感觉得到双胞胎中的妹妹不怎么喜欢我,比起我來说,她喜欢别的任何一个小朋友,尤其是A。为了增进我跟双胞胎中妹妹的关系,我曾经在经过她家的时候告诉她说:你知道吗,我妈妈说我们家丢的两枚银币是A偷的?
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家确实丢了两枚银币,我妈妈也确实跟我说很可能是A来我们家的时候顺便偷走的。她只告诉我,让我不要告诉别人,但是我却告诉给了双胞胎中的妹妹。我告诉给双胞胎中的妹妹,是为了跟她分享秘密,为了增进我跟她的感情,也顺便让她知道A可能是个卑劣的人。没想到双胞胎中的妹妹根本不在意,她把我告诉她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A。然后有一天,A的爸爸在路上凶恶地把我拉到一边,我茫然不知所措,他神气地问我,为什么说你们家的银币是A偷的?我胆小,已经被他的阵势吓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本来不及想清楚双胞胎中的妹妹把事情告诉给了A,而A转而告诉给了她的猎人爸爸。我快要哭了,只能说是我妈妈说的,从此我们两家就有了芥蒂。
我真没想到,A会把事情直接告诉给她爸爸,让她爸爸来解决我。我为自己的善良和胆小懊恼,为什么双胞胎中的妹妹扇我耳光的事我不告诉给我的爸爸呢?大概因为我的爸爸也是个胆小的人,我不想让我的事连累到我善良的爸爸妈妈。
至于那两枚银币到底是不是A偷的,没有结论,但我其实是不相信的。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理由要去做偷窃的事。直到R含蓄地告诉我,她小时候偶尔也会偷东西,这是她的一个小爱好。我当时很震惊,但是在她面前装作镇定。
R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比我还不受欢迎的小孩。我周围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真奇怪。她长得比我们一般小女孩儿壮点儿,但是声音却像游丝。我不怎么见到她,见到她的时候她都像第一次那样穿着全黑的裙子。
每次我跟A吵架后,众人离开我随她而去的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个没有朋友的可怜鬼。但是R比我更可怜,她似乎才是真正没有朋友的人。我虽然会跟A闹掰,会被小朋友们抛弃,但我名义上是在他们之中的,总会有跟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并且可以玩得很好。R就连名义上都不跟大家在一起,没有人说过她一句好话,她也像个黑色的影子一样时隐时现。她并不总是沉默的,有的时候会突然出现,跳到我们中间,大声嚷嚷着说几句不讨人喜欢的俏皮话或者结论。我对她是敬而远之的,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我们这里长年游走着一位智者,当然有的人不这么叫他。据说他的父辈是远方的炼金术师,所以他对炼金和占星也有所研究。有次我走在树林里的小路上遇到他,他很好认,长衣衫上有个帽子,看起来像是斗篷,但更庄重。帽子和衣服多余的部分能把他的脸遮去一大半,大人们都说过有这么个人。
我们撞见后,我先是被突然出现的人打断思路,然后又有点高兴有点害怕,他的眼睛看了看我,要走不走的样子,我就上前去跟他说,我在大人们的塔罗牌里见到过跟你很像的人。从此我们就成了隐秘的朋友。
有的时候,智者会给我讲一些简单的炼金术和占星。他讲的虽然很基础,但是我也很难全部领会,只是在他的指引下,我开始喜欢看星星,这才不是小孩子的花样行为。
我们这里离海近,看到星星的机会不多,要看星星就只能往树林高处走,这个道理我弄不太明白,但是不外乎离星星更近一点。不过智者也说过,如果划船去海里,尽可能往海中央划,也是能看到很多星星的。海中央我去不了,不是所有人都能上得了大航船的。划小船不切实际,据说那样很容易消失在海里。智者说海盗见到的星星是最多的,他很笃定,就像他做过海盗一样。
看星星的时候要同时配合眼睛和耳朵,因为星星其实是有声音的,什么声音呢?不能说明,声音只能用听的,说是说不出来的,并且它们时时在变,跟星星闪烁的频率差不多。
有一次我要陪我妈妈去海边捡一些东西,时间特别早,虽然天已经亮了,但是还有一两颗星星挂在天上。我边走边跟我妈妈讲那颗星星是什么意思,这颗星星是什么意思,其实都是在瞎说,我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其间夹杂了一些从智者那里听到的话。我妈妈听得很开心。R突然窜了出来,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窜出来的。她倒是很有礼貌地说了声你们好,然后就说我讲的关于星星的话讲得真好。我妈妈也被吓了一跳,R大概是看我们都被吓了一跳,她也已经说了她想说的话,所以就道声再见,快速地离开了。我妈妈说,这就是那个奇怪的R小朋友吗?没想到大人们也知道R。
后来有几次,我独自在山上或海边等星星的时候,R又从不知道的地方窜出来,我一开始很害怕,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后来就好点儿了,因为她只不过是想要跟我争论。我虽然心里爱做比较,但只是为了探究事情的原委和真相,不是为了真的要跟谁竞争,所以R跟我争论关于星星的事的时候,我都随她说,她说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只是礼貌地点头,或者回复她一两句。她兴致很高的样子,好像看不出来我并不是特别乐意跟她单独待在一起。她甚至还会对我笑,这让我很吃惊,也有点害怕,因为她的笑不太像别人的笑,她的笑也是黑色的。
一是因为对星星产生了兴趣,二是人会在孤独中得以成长,所以我过早地看开了我和周围人的交往。我妈妈以前总是安慰我,人们之间的交往其实并没有那么必要。我妈妈这么说,以前我哪儿懂,后头渐渐就有点儿领悟了,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想我妈妈这么说多少跟她自己的经验和性格也有关系,她就不像A的妈妈那样有各式各样的夫人朋友。我就想,我和A分别是现在这个样子,跟我们自己的关系不大,不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主要是我妈妈和A的妈妈分别是什么样子,是她们造成的现在这个局面。这里面有着一份“继承”的意思,这么一想就很温馨了,困难和痛苦就相对次要了。
我第一次收到信,是在一个平常的夏夜。我们这里的夏天,外面总是比屋子里凉爽。有不少人在海边玩,我们小孩子主要在半坡间玩追逐躲藏的游戏,因为山上几家庄园的光足够亮。等我不乏快乐地跟同伴们道别走回家后,我在我窗边的小桌子上看到一个形状奇怪的纸片。我拿起它,小心翼翼地拆开,然后明白过来了这是一封信。我有一点激动,不知道是谁会给我写信,我在想会不会是哪个男孩,或者是剛才还在一起玩的同伴之一。我开始读这封信,发现我并读不太懂它,倒不是因为我认识的字还不够多,而是它的文法本身就很奇怪,不仅文法奇怪,它的内容也很奇怪。
我给我妈妈写过信,那是更小的时候了,我觉得写信是很简单的,重点就在于格式,这个是大人们教过的。我给我妈妈写的信,就是先说清楚这是给妈妈的,然后说我永远爱妈妈,请妈妈也永远爱我,然后再说这是妈妈的女儿我写的。就是这样,简单明了,但是被我妈妈夸了好几天,我相信她还珍藏着我的信。
我收到的这封信呢,格式非常混乱,内容显得多余,我根本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它一会儿说一句很长的,一会儿又是很短的一句。
信的署名是R。
她说星星可以带她和我飞起来,说夏天的风不乏香味……她说了不少看似美丽成熟但令人打寒战的话,跟她黑色的形象是统一的。在时间的流逝中这封信找不到了,所以我不能完全记录下来内容。我记得她说过我是我们伙伴里最单纯的,可是她跟这些伙伴都并不熟,为什么会下出这样没有根据的判断呢?她是在讨好我吗?可是没有必要啊。
对于这封信我始终是搞不明白的。它的存在相当突然,相当别扭。它让我确定R确实是个奇怪的人,我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但她却好像在偷偷关注着我,还用奇怪的话夸奖我。还真是有很多事是我自己想不到的。
常年空着的那栋庄园搬来了人,据说是远方的一家没落贵族。我们这里因为与外界联系不多,所以天生缺乏了规矩。据说贵族的规矩总是很多的,但我们这里几个庄园里的人都不太有那份习气。他们倒不至于跟我们完全打成一片,但是偶尔见着了都不会冷脸的。这里多的是树林、农田和海洋,不比城市里的马车和剧院,他们也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总的来说跟我们没有太大的差别。
新来的这家有个漂亮的女儿,比A还白,比R也高,她的身材十分匀称,跟我们几个小女孩的儿童身材有着绝对不同。一开始还有马车时常出入他们的院子,后来就消失了,因为他们一定能意识到马车在我们这里是多么无用的东西,然后我们就能时不时见到步行的庄园女儿了。
我别无所长,因为智者的引导,只对星星有所了解。有时跟大家在一起时,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无话可說,我会偶尔说起一些关于星星的事。我当然不会说出智者跟我的隐秘友情,不然让人误以为我说的话都是拾人牙慧。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错误,我也不去谈专门的星星知识,只是说一些前一天看到过的星星,说说它们各自各时发出的声音。有次我在一群玩伴里说起这个的时候,庄园女儿经过我们身边。我们看看她,不知道要怎么办,然后继续说话玩我们自己的。她走上前来,走到我的身边,低头(我太矮了)对着我说,你是在念诗吗?
我有点蒙,庄园女儿主动来跟我说话已经让人很费解了,而且问的还是我答不出来的话。我看看我身边的朋友,想向他们求助,但是他们都往后围成了一团,让我孤立无援。
我想起了我跟A打的架,我太不擅长那个了,所以再也不想打架。我希望我照实说话能不挨打,所以我低声回答庄园女儿说,我是在讲我看见的星星。
庄园女儿问我是不是在念诗,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郑重地提到这个词。我回家后问我妈妈,问她诗是什么,她说是写在书上的话,我还小,不一定能明白。
我再次见到智者的时候,问他认不认识新来的庄园女儿。他说不认识,但是他在别的地方、在城市里见到过不少这样的贵族小姐,她们都差不多,大同小异。我说那你知道诗是什么吗?他说那是月亮产出的东西,星星也能生产。他的回答让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庄园女儿说我在念诗。智者又补充说,但是在地上,诗主要出自诗人之口,很多诗都是被诗人念出来或者记录在书上的。我说我没看过什么书,庄园女儿却说我在念诗。智者说那你一定是有这方面的天分,我给你一些书你拿去看吧。
我果然就去看那些书了,并且跟庄园女儿成了朋友。她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不可亲近,她跟我们一起玩,我们也不再尊称她,而是叫她C,有时也叫她C小姐。
C穿得最多的是白色的蓬裙,长长的,在这里的路上走会被各种树枝和野草挂扯,但她说她并不爱她那些烦琐的裙子,我以为她真是女中豪杰,比A漂亮还比A坦荡果断,这样一来我就觉得我从前对A的嫉妒可谓是无中生有,因为A也并不真是那么值得大家追捧。
C常组织我们野餐,她不愧是贵族小姐,天生懂得浪漫。以前我们只懂在树林里躲藏,在大路上追逐跑跳,在海边捡东西,从来没想到我们这里气候宜人,草坪丰茂,最适合野餐不过。C有漂亮的野餐布,有精致坚实的野餐盒,她会从她家里带出好多可口的食物和蛋糕,据说她家的厨师就不止一个。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大家都有种因为C的存在我们这里变成了天堂或者说宫廷的感觉。她为我们制造欢乐,让我们见到那么多漂亮的事物。众人的关系也格外融洽,每一个都是每一个的好朋友。伙伴们莫名对我都变得比以前亲切和关慰,我很难说清楚缘由,但是隐隐感觉跟C有关。C对我也很好,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我们在一起玩,互相说话很顺畅,也在有困难的时候帮助对方。
我是怎么面对R的那封信的呢?我虽然不太明白她写这信的意思和缘由,但是总能体会到她把我放在心上,大概她想跟我当朋友。其实信上的意思看来我好像就是她的好朋友。
收到信后的几天,我经常去我看星星能撞见R的地方。她出现了,我就跟她说我收到你的信啦。她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没想到她这么奇怪的人也会难为情。她的难为情促进了我的勇敢,我说,你那么喜欢跟我争论星星的事,你也再多讲点儿吧。她更加不好意思了,说其实我讲得更好。她说她从小比别人早关心起星星,以为自己在星星方面有绝对的优势和天赋,后头听我说星星,她才觉得她不如我。她的话,我听了打从心里高兴,因为她在夸我。但我同时又不明白她是怎么得出这些结论的,她总是能有让人根本想不到的结论。我跟她说,这些都不重要,星星嘛,你怎么说它,它都还是在天上,不需要太看重这些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难不成我真有在星星方面的天资和才华。毕竟C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关于星星的。
我跟C的友情是明面上的,跟R的友情是暗中的,这不是什么故意的安排,只是事情就成了那样。C喜欢穿白色的裙子,我们在白天跟大家一起玩,或者我们两个人玩,但是别人都看在眼里。R喜欢穿黑色的裙子,我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是在傍晚和晚上,并且最好是有星星的夜晚,因为当我们俩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可以在星星上周旋,我们可以乱说天上的星星,就不至于尴尬。
R其实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尴尬的人,那种场面是难以描述的,却真实存在。我有一次忍不住,把R的情况简单地跟智者说了一下,想问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智者回答,她可能受戏剧的影响。我说什么意思呢,我没有看过戏剧。智者说,城市里的剧院经常上演戏剧,剧院里有一个大舞台,台上的人会用夸张的动作、语言和表情去表达事情和感情。我说他们看起来也很奇怪吗?倒不会,他们看起来很生动,容易以此打入人心。这次我对智者产生了怀疑,他可能并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解答到位。R虽然夸张,但是并不生动,甚至是忸怩造作的,并且无法打入人心。如果她真的能打入人心,就不至于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了。
不过后来我发现,R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的。
朋友们找我玩的时候,我就跟她们玩,她们不找我玩的时候,我就自己玩。我想我是太小的时候受过这方面的挫折和教训了,A和伙伴们的事,包括双胞胎中的妹妹打我的事,这些都让我对集体没有太大的想法。比起会看星星说星星,能够一个人安然地玩其实才是我最大的才华和本领。
我还特别小的时候,要是没人找我玩,我就一个人躲起来,也搞不出来什么花样,反正就躲起来,哭是一定的,我特别小的时候非常爱哭,因为可能哭也算是一件事。小孩子哪有那么多事能做,日子那么漫长,能有一件事是一件事,所以很多无聊的时候我就用哭来打发时间。有的时候我会独自在没有人的地方号啕大哭,悲伤的劲头十足,哭完觉得自己有了非常丰富的情感体验,也算没有虚度时间。
智者给了我几本书,我抱着对C提的事一探究竟的想法,去看了这些书。我看书实在是慢,因为我想搞懂每一个字都在说些什么。要是漏掉了哪个字哪个词,我会觉得是自己太笨,这我可接受不了。已经有那么多事是向我隐瞒的了,如果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东西我都搞不明白,那我不是个天大的笨蛋可怜鬼吗。所以,我力求看过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搞清楚了它的意思。
最开始的这几本,除了一本是诗,其他都是散文,智者說这是基础。我说什么的基础,他说变成诗人的基础。我说我没有想变成诗人,他说成为占星家的基础也是广泛阅读。我说我也没有要成为占星家,他就不说话了,有点生气的样子,但是又没有发作。
我把智者给我的那几本书看完后,就还给他。我说都还是挺好看的,还有没有其他的呀?他说当然有。我说要跟这几本完全不一样的才行,会让我大开眼界的。智者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我一开始并没有想到R会有其他的朋友,因为我身边知道的人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没有主动跟我身边其他人说过话,也没有人向我问起她。我后来知道了R也有其他朋友,是因为我撞见了他们在一起玩。
当时天气炎热,我独自走在树林旁的大路边,想要快点走到阴凉的地方。知了和其他虫类的叫声把空间扩大了,四周本来没有人,走着走着我听到了两个争论的声音,大路那边迎面而来的是R和一个我没见过的人。
我心里感到奇怪,没见过R跟别人走在一起过,还说话说得那么稳健,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直到我们相遇。
R身边的是个男孩,R跟我打招呼,说这是她的朋友J。我点点头,说你们好啊。男孩开始不说话,但是眼睛眨巴眨巴地像会说话。后来他开口说,我可知道你,R经常跟我说你,你看星星看得可好了。
我意识到星星成了我人生里一直在重复的东西,仿佛每一个我身边的人都开始跟我提它。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难道大家总要围着一件事情打转。
后来我单独遇见R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那个J知道我,我却不知道他呢?我的意思是让她也跟我讲讲这个J,可她只说因为她跟J说过很多我的事啊。我心想我为什么要被你说给不认识的男孩听呢,但是再想嘴巴长在她脸上,也只能由她说。
我说你跟J当朋友很久了吗?她说不,他也是刚出现在我们这里不久,本来是别的地方的人,最近才坐船来到这边。
我说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R竟然大笑起来,问我是不是吃醋了。我一头雾水,真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奇怪的反应和无理的想法,她的笑总是不合时宜,令人产生厌烦情绪。我说不是。我还在心里说,我的人生早就摆脱这种无用的情绪了。
我不问了之后,R反倒积极起来,她说J的眼睛真好看是不是。我说是的,这个我也看出来了,真是跟我们大家的眼睛有所不同,他的眼睛甚至比庄园女儿C的眼睛还好看。R说他的眼睛就是星星。我觉得这个比喻虽然夸张了点,意思倒是到位了。我还想R确实是喜欢J的。
C听说我不跟大家一起玩的时候都在看书,她问我,你讲星星的那些话都是看书得来的吗?你把优美的句子都背了下来是吗?她本来是笑着说的,笑得很温柔,是我心中贵族小姐漂亮的微笑,可她说的话让我觉得愚蠢至极,并且让我感受到了羞辱,我真不知道怎么会有她这种蠢笨还要对人妄加揣测的人,她让我一时觉得她真是坏。但我胆子小,不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我只是压着火和羞愤,告诉她这是两码事,我从没想过把别人的话当成我的话,更加不会刻意背诵。再说我在看书之前就已经会讲星星了。说完我觉得舒服多了,我说得很自信很流畅,我松了口气,看她很尴尬的样子,又乘胜追击补充了一句,我看书不过是为了消遣罢了。
这件事让我尝到了嘴巴上逞强的甜头,这种在言语上战胜对方的感觉一时之间甚至让年幼的我觉得飘飘欲仙。
我把这份自得的快乐分享给了智者,他没有夸我,也没说其他的相关的话。他只说,与其把话说出来,不如用笔写下。他的话似乎有道理,不过这对我来说似乎有点过分了,我不过是个小孩子,为什么要像大人一样写东西呢?我看的那些书好多都是比我爸爸妈妈年纪还大的人写的。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智者不夸我,我暗中觉得好像有点古怪,那份语言胜利的快乐也随之消失了。我闷头走着,突然听到一个不熟的声音喊我。我跟着声音望,看见一个男孩双手背在身后靠在前面路边大树上,他晃动着身体,有规律地用背撞击树干,像是个游戏,以此打发时间。这不是J吗?
我没想到会一个人遇到J,我竟然有点慌乱。我知道R是喜欢J的,并且不怎么愿意跟我讲他们一起玩的事,可能是这些原因,我单独遇到J的时候有种别扭的感觉。我想到R奇怪的大笑,还问我是不是吃醋,她是说我吃谁的醋呢。我搞不明白,所以觉得要慎重。
我看向他,他在树荫下的眼睛也是闪烁的,确实有点像星星,他的爸爸妈妈一定都很好看才能生出他这样的小男孩。我说你好啊,你在这里玩游戏吗?我边说边继续往前走,就像平常在田地里互相碰见的大人们一样,一面说话一面走自己的路,极其自然。他大概没想到我不往他身边走去,但是也自然地接了一句“是呀”。然后我就走过他了。
伙伴们都说庄园女儿简直是上天给大家的礼物。她不仅长得好看,还懂礼貌,根本没有跟我们这偏僻地方格格不入,大家说谁能想到贵族小姐竟然这么开朗风趣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因为上次跟她有了些争论,所以私下跟大家的想法有了偏差,还是在嫉妒她?竟然又陷入了这种在正义和嫉妒之间摇摆不知的状况。我不能确定到底是我独自知道了真相,还是我确实就只是在嫉妒。上次这样还是因为A,没想到这种感觉又出现了。
大家夸奖的不止这些,还包括了C的才华。最近的野餐,C越来越多地开始讲星星了。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她第一次跟我或者说跟我们打招呼,就是问讲星星的事,可见她对这个事本身就有兴趣,在行也是合理的。
以前大家夸我讲星星讲得好,我觉得都是一种巧合,总之没放在心上,可当C也开始讲星星,并且在众人面前大讲特讲的时候,我产生了强烈的不舒服的感觉,我很难一一讲清楚这些不舒服的感觉里具体包含些什么成分,总之这让我的心开始与C分离。
这样一来我就更加无事可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不太爱哭了,不把哭当成一件可以消磨时间的事了,我所能做的就是看书。智者给我源源不断提供各式各样的书,我有段时间对大地知识和海洋航行方面的书有着浓厚的兴趣,我知道了海是很大的一片,是完整的,而陆地破破碎碎,把海洋隔了起来。我知道了有一年四季都奇热无比的地方,那里海洋多,植物也多,动物猖獗,人生活起来非常不易。我向往着坐船到别的地方去看看,我们的海边港口其实时常有船经过,但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出去,往往是别的人上岸来,或者运些货物什么的。C是坐马车从邻近的城市来的,而J不正是坐船来的吗?我记得R说过,J可是坐船来的陌生人。
我想我看海的时候一直都是在海边看的,要么就是在树林里的时候远远地瞥见低处的一缕两缕海的影子,我该好好看看更广的海才是。所以有天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森林顶端的一棵树,紧紧地抱住树干,往远处看了看海。那真是一种快乐的体验,树顶的空气比森林里的空气还要凉爽,风从海那边吹过来,我在树顶上飘飘然,仿佛我已经乘风去到了别的海域别的陆地。
谁能想到这个时候C会出现。她温柔的声音在树下响起,问我趴在树干上做什么,告诉我这样十分危险。我说我在爬树玩,她说野蛮的男孩子才这么玩,不过她也想尝试。我说其实我在看海。她说真有趣啊,树顶上的海好看吗?我想她脾气倒是挺好,我再斤斤计较不就显得太小气,就说你上来吧,上面可真是不得了。
她踢掉她的鞋子,把裙子撩到腿肚然后綁起来。我并不擅长爬树,只能在趴紧树干的同时尽量伸出手拉住她。她倒是真的想爬上来,所以使尽全力和浑身解数。等她终于爬上来的时候,我们俩僵持在树干上根本不敢动,树在隐隐摇晃,我听到了枝干不堪其重的声音,还没等我们调整姿势,啪的一声脆响,我和C都从折断的枝干上掉了下来。
C比我先哭出来,她光着的小腿被蹭出了一大片的血,我们开始乱叫,我看了看自己的腿,因为穿的长裤,所以没什么擦伤。但是我的脚踝痛得要死,它肿起来了。
我们正没有办法的时候,一对父子从这里经过,这是我们周围的居民,大家彼此认识。看见C腿上的血,父子俩不禁惊呼,这位父亲在得到C小姐的允许后,抱起C往她家的庄园跑去了。他的儿子看了看我,问我有没有流血,我照实说没有。他说那你走回家吧。然后也屁颠屁颠追去他爸爸和C的方向了。
他们走后,我开始痛哭,因为我的脚踝痛到了我心里。我想站起来走回家,却吃不上力,稍微使劲一下,脚踝更肿了。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和C的差别,就像我以前体会到我和A的差别一样。虽然找不出道理,但是差别就在那里。
我在树下吼着哭了一会儿,吼累了,就开始想办法。我想我的右脚坏了,可是左脚还是好的啊。所以我用我的双手和我的左腿从地上撑起我的身子,然后我单着左脚开始往山下边跳边挪。
我本以为我会完成我幼小人生的壮举,拖着受伤的脚独自跳下山跳回家,没想到跳到不远的地方后,我遇见了J,他还真是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他是真的突然出现的,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我猜可能正是从某棵树上窜出来的。他跳到我面前,眼睛扑闪扑闪的,身上有树叶的味道。他问我怎么一瘸一拐的。我说因为我从树上掉下来了。他说他也刚从树上跳下来,怎么没事。我瞪了他一眼,他居然觉得我在说谎装可怜吗?看我不说话,我想他有了悔意,问我需不需要他背我,我说我可不让小男孩背。他说那他扶我,我心里想真是太好了。
他在衣服上蹭了蹭他的手,然后递给我,我没有牵他的手,而是抓着他的手臂,那样显然更省力。
森林里很静谧,说起话来反而不至于尴尬。J问我为什么会去爬树,我说我想看看海的全貌。那你看到了吗?没有,海的全貌哪里可以一眼就看完,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看过很多书吗?不多,你看过很多吗?他说他看过一些。他说看海要去海中央看,坐在船上在海面上,看到的海可又不一样了。我说我也想,可是还没有这个机会。他说他就是坐船来到这里的,我说我知道,R跟我说过。说到这里,我不由得又别扭起来,我老觉得R不想让我跟J成为朋友,即便她老是向J讲我,也向我讲过J,可我们俩好像就是不能成为朋友。
想到这里我跟J说,你回去吧,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回去了。他指着我的脚踝说,肿得像贝壳一样不疼吗?我心想当然疼了,我就快疼得哭了,但是我说还行吧,毕竟没有流血。
J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给我,他说那是糖,让我吃。我收下放在我的口袋里。
从那天开始,我缠了足足两个多月的纱布,我妈妈说我虽然没有流血,但是骨头却发生了错位。他们帮我掰回骨头的时候,痛得我涕泪横流。等到纱布缠好后,我拿出了J给我的糖,我吃着糖,得到了一点安慰。
恢复的两个多月里,我很难出一次门,基本都躺在家里休息,这样一来我知道的事情就更少了。我经常听到C和其他伙伴在四周野餐玩耍的声音,我都能想象大家围着C,听她讲星星,听她讲她看到的书。有的时候个别小孩经过我家,会顺道进来看看我,跟我讲一讲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他们还跟我转述C讲星星的话,我惊奇地发现他们转述的话里有我从书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话。我这才知道,C问我讲星星的话是不是看来的并不是空穴来风,正是因为她自己讲的话就是从书上照搬下来的。她才是背诵别人话的人。
我拖着裹着纱布的脚躺在床上,心里不由得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得意,C是个偷别人话的家伙,以此来炫耀她自己,大家还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我还想,我的那些不舒服的感受果然都是事出有因,我并不是个爱嫉妒的小气鬼,我的不快是因为我感知了真相而别人却并不能跟我一样撕破虚伪的面具。我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收获了某种非常难得的决定性胜利。
而且我并没有止步,这方面我真是个奋进又正面的家伙。我想虽然C偷人家的话是她的虚伪和愚昧,但是既然这话存在,就是值得重视的。虽然C不能真正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有人确实说了,所以她才得以偷来用。那么,我也要做被别人偷话用的那部分人。我不能只因发现了C的虚伪和不堪一击就沾沾自喜,而要想着怎么才是她的绝对反面,真实且无所不能。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跟我讲外面发生的事情的,除了顺道经过的那些朋友,还有经常到访的R。她几乎都是傍晚或晚上来,因为她不想跟别的人撞见。她第一次听到我讲我摔倒经过的时候,还批评了C,说C和帮助C的父子都是坏家伙。我心想倒不至于,但还是对她帮我说话感到开心。当时她要是在的话,一定会帮助我的。我没跟她说J把我搀扶下山的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说,这让我挺为难的,这都在于R的态度,R仿佛把J当成她的秘密,她的私人占有,我甚至害怕她听到J帮助了我会对我翻脸。可这一切确实又都是巧合。更重要的是,J并没有表明他就是属于R的。R总是有一些奇怪又让人不敢指明的念头。
R趴在窗子外,跟我讲她最近发生的事,她讲得很细,具体到早上醒来时她回忆起的昨晚做的梦,她回忆的过程,她记起和忘记的梦里面的细节……然后就是她吃过的东西,哪些好吃,哪些不值得吃,她在大路上碰到了些什么事和什么人,她避开了哪些人,又在哪些人面前晃了晃……她吹嘘自己能记住每一天发生的任何事,一段时间内,她经历过的一分一秒都能被她从脑袋里提取出来。她让我不信试一下,她都能说出来。我确实不信,并且不想试,有的时候我并不想让她达成她奇怪的目的。或许她可以选择在其他人那里达成她的奇怪,但是在我这里不行,我不想让她觉得通过我她能达成她想要达成的一切效果。
我没有接她的话,也不想正面打击她、说我不相信她的话,我就转而指着天上的星星,说你看,今天星星还挺多的。她表現出了一些失落,可能觉得我没有应和她,但是也无可奈何,所以还是投身于看星星了。
不过脚崴了,体会得最多的还是孤独,不是说叫作“孤独”的那种情绪,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境地。我一天有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也不能怎么动弹,就那么躺着。我望着天花板,一开始是想外面的热闹,想大家会做些什么,具体到他们野餐吃什么肉和蛋糕。还想大家跟C的关系会有些什么突破和进展。有的时候我会莫名紧张,好像自己没有跟大家在一起就落下了些什么,有的时候我又安慰自己,其实大家也不过只是形式上待在一起而已。我会想R跟J在一起时又在玩些什么争论些什么,据R说,她跟J在一起主要是争论问题,我说争论什么呢,她说一些星星照耀下的问题,包括不断的战争,包括这里和城市的差别,还有航船和海盗,等等。我说这些你都知道吗?她不回答,只说跟J一起讨论这些问题可开心了。我不再接话,怕她又要无端地说我吃醋。我在逐渐认识R的过程中发现,R可能是个谎话精,或者说她爱编造,总是撇开事实不顾,说一些只按照她的想象存在的事。
等到我把外面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之后,时间还有很多。我有种突然开窍的感觉,什么感觉呢?就是我孤独地躺在床上,别人在外面热闹地进展各项事务,这两者其实是没有差别的,时间无论如何没有变,而也没有谁真正创造了多么伟大的真实和快乐。我意识到我缺失的那些人物和事件,可能也并没有必要补充。我感觉世界其实空无一物。
智者来看望我的时候,我把这些感觉告诉给了他,他说那我下次可以给你带几本哲学的书了。我问哲学是什么,他说是星星的光辉在地上结晶而成的物品,有点像钻石,如果品质极好,将在世间牢不可破。
就这样,我从开始的焦虑变到后来的悠然自得,每天能闭眼睡觉我就闭眼睡,醒来的时候觉得一切焕然一新又没有大变。我的世界在独处和睡眠之间变得香甜,就像树林里最古老的大树那样,又新又绿又长久。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我就看智者拿给我的书,哲学的书。智者拿给我的时候,说我不会读不懂,因为他拿的是最浅的,介绍历来各个地方有哪些哲学人物和派别,“你在他们简单的几句话中来回穿梭,必然也能收获到别样的东西”。
我读得不算认真,但也能不时被书里的话和故事吸引,虽然里面有不少人跟我相距了一千多年,可我感觉我们确实可以想到一块儿去。他们做出的那些奇怪的举动,说出的那些令当时人匪夷所思的话,好像也在我脚下的地面重复演绎。
有天晚上,我半躺在椅子上看书看得又入迷又困的时候,被一声“嘿”突然打断,我一下子从远古的神庙回到眼前的房间,我抬头茫然望向窗户,J的脸居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夜晚正变凉快,窸窸窣窣有昆虫叫的声音,J跟我说话,声音像是天外来的,或者我刚从天外回到这里。他说你还在看书啊。他的眼睛可真亮,我感受到一种奇怪的温馨。
我问J,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来看看我。上次不还是我把你扶下来的吗?我还给了你一颗糖,好吃吗?我说挺好吃的,跟我们这里的糖不太一样。他说是从外面带来的,是珍贵的糖,吃一颗少一颗,除非再去外面买。我说那你还要去外面吗?他说要吧。真的吗?什么时候?还不知道。那R知道你要去别的地方吗?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跟她关系也不大。
我不能再说出进一步的话。J问我看的是什么书,我说好像是哲学。J说那你可挺了不起的。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就把上次跟C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我说不过是消遣罢了。
J点了点头,然后说,你知道吗?我有女伴的。我瞪大眼睛,问他说的女伴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跟他互相喜欢的女孩。我认识她吗?你不认识,那个人可并不是R。
J好像很知道这世界上会有些什么误会和假象。
他说的这个秘密我好像老早就知道似的,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又像是听见了从未听见过的话。J有女伴,有他喜欢的女孩,那个人不是R。
那R知道你有女伴吗?
她知道的,我来到这里下船没多久她就知道了。
是吗?我嘴里这样问着,心里是十足奇怪的感受。
然后我多问了他一句,你的女伴是什么样的女孩呢?我在心里搜寻着我所知道的所有女孩,想象着J的女伴会是哪一种。他的回答却让人意想不到,他说是处于R和我中间的那种女孩。
我到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出J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形容他的女伴。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形容,但它可能确实又代表了些什么含义。
在R和J的问题上,我总是别扭。我反复问自己,我有隐瞒什么吗?我是个小坏蛋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没有要隐瞒什么的意思,我感觉我或许还是最深明大义的那一个。R以前跟我讲过,“戳穿别人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她说她最烦那些戳穿她的人。我想我之所以有一些事情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我不想戳穿一些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别扭事。我不知道R自己知不知道她是个爱制造别扭的人,我想不出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我只能选择什么都不说。
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那句“以不变应万变”。智者说得果然没错,哲学真是星星在地上的結晶,领悟得当,就可能是牢不可破的。我沉浸在书里,几乎摆脱了外面世界的节奏和气息。以至于当我拆了纱布用脚触地时,完全忘了该怎么走路。
这太令人吃惊了,我居然迈不出去步子,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了。这听起来像是编造,但事实如此,我可不说谎话。我的爸爸看我在原地踟蹰,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居然不帮助我,反而凶我。他说你走啊,脚迈出去就是了,你是小婴儿吗?我很委屈,但是胆子小,害怕,所以就听他的话硬迈脚出去。结果我走起路来是一瘸一拐的,不是正常的步伐,我为自己的瘸瘸拐拐感到奇怪和无能为力。我爸爸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学跛子走路,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我当初就是学路边的结巴说话,就成了真的结巴,所以别装了,我都知道。我心想你知道个屁啊,但是不敢说出来,只能委屈地望着我妈妈。我妈妈果然是我妈妈,她鼓励我,还耐心地教我,这才让我慢慢把走路的本领捡回来。
等到能正常走路了,我就开始在外面到处晃。我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变化。外面的快乐可真不少,我感觉一切都是新的。智者跟我说,你现在可要好好注意保护你的脚,它受过伤,再也不比以前了,多多锻炼也有好处,他让我试着去跑步。
我找到R的时候,她说她替我高兴,但是脸上却并没有开心的神情。我说你好像不怎么开心啊。她说J走了。我愣了一下,问他走哪里去了。她说不知道,总之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是坐船离开的。我试探着问,那他是自己走的吗?她看看我说,可能还有别的人吧。我就不再问了。
为了让R开心起来,摆脱失去J的痛苦和孤独,我越来越常陪着她玩了。以前都是她在任何不确定的时间和地方出现在我面前,现在我们越来越保持习惯见面。我不怎么再跟C玩了,我发现身边的人都会渐渐消失,不论是最小时候的A、双胞胎姐妹、其他玩伴,还是后来的C,包括J,所有人都会悄悄出现,又悄悄消失,像是个规律。我在想R也会在什么时候悄悄消失吧。
可能由于我在孤独的境地里连续待了两个多月,也可能因为我看了更多的书,我发现自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开朗了。说实在的我最小的时候是多么脆弱啊,每天在伙伴群里游离,时常要担心A带着别人远离我,我可怜地用哭泣打发时间,没有一个可以讲述的人。可现在,我变得如此开朗,以前那些令人伤心的问题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的快乐一定是能感染R的,我们俩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开心的。我们一起找好吃的,一起在树林和海边转悠,我发现R其实是个话很多的人,这大概是我之外的人谁都想不到的。在别人眼里,R还是那个奇怪的黑色的女孩。
我跟R对着海滩边的贝壳和小鱼都能说一下午的话,而且时间飞快。
直到有一天,R说她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她远方的亲人写信让她去一趟。我问一段时间是多久呢?她说她也说不好,总之会回来的。我说好吧。还好我已经提早意识到大家都会渐渐消失,不然可能还是会伤心到一定程度的。R说她会给我写信的,我说那我也会给你写的。虽然我只给我妈妈写过信,不太会写,但是现在书看得多,写几封信出来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下好了,世界真的仿佛空无一物了。没有了关键的人物,没有了具体的事,每天都是些基本的生活步骤。我按时吃饭,有时对吃的没有感觉,有时又有些格外的想法和要求。更多的时候我都待在家里,我的屋子刚好面海,我在窗前看书的时候同时也能看到海滩、礁石和海面。有的时候我还听从智者的建议,到外边人少的地方跑跑步,锻炼我的脚。躺在床上的两个多月里,我变得有些胖乎乎的,我妈妈说我是小孩子,胖一点无所谓的,我就信了她的话,没有在意。没想到跑步后,我又真的不知不觉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这让我觉得生活里的大部分规律还是挺单纯的。
我有点儿不知道未来会怎么展开,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但也觉得现在的每天并不坏。
R真的给我寄了信,她的第一封信是向我介绍她新到的地方的,介绍了一些人物,我都一一看了,但是没有多大兴趣。我也给她回信,说我开始锻炼,脚变得比才恢复的时候有力,身体也比躺在床上休养的时候瘦了一些。说实话我不知道写信到底能说些什么,所以就点到为止。
让我自己说再多的话我是说不出来了,除非你问我,你问我什么我想我都能回答,但是我自己没什么想说的。
我开始什么书都看,真正好看的书我就看得认真而痴迷,不好看的我就快速翻阅,从里面提取有趣的事或者有用的知识。就像哭也是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情一样,看书也是一件很好的打发时间的事。有一天,我在一本很新的薄书上看到对麻风病的介绍。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病。书上把这个病说得十分骇人,说它是种可怕的传染病,也是上帝对有罪者的惩罚,虽然现在麻风病不像前一两百年那样猖獗了,但仍是可怕的事。
我问智者知不知道麻风病,他说你不是爬上过森林顶的树吗?我说是啊,我还因此崴了脚。他说你在那上面往远处看海的时候,没看见几个小小的岛吗?我回想我在树上环看到的海面景象,确实在不同方向都有那么一两个小小的若隐若现的小岛。智者说,其中有一个礁石岛,以前正是座麻风岛。我说什么是麻风岛,生产麻风病的岛吗?不是的,是许多麻风病人都住在那上面。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我愣住了,不敢说其他的话。他说你别怕,他不是因为得了麻风病去的那里,他去那里是想做做调查。
他说那几年麻风病肆虐整片大陆,战争和流放导致这个传染病东奔西窜。一旦被认定得了麻风病,就相当于被宣判了死刑。每个地方的麻风病人都只能躲起来生活,别人和他们自己都赞成这种隔离。麻风病人会痛吗?我问智者。那是一定的,除了病痛,他们还失去原有的相貌和形体,他们会变得奇形怪状。你去岛上不害怕被传染吗?我武装得很好,而且他们自己会远远地躲开我。他们过得还好吗?我想还行,除了缺乏一些日常生活以及跟外界的沟通,他们似乎还是能有他们的快乐,至少他们彼此不用躲藏,我甚至见过他们一起唱歌跳舞。
那他们现在怎么样呢?
不知道,但是他们的寿命是难以长久的。
現在岛上也有很多麻风病人吗?
现在似乎不是了,各地的战事逐渐平息,加上长久的禁闭和隔离,现在麻风病已经越来越少了,跟从前不太一样了。据说越来越多的麻风病院都逐渐空了。
那个小岛也空了吗?
不知道,应该差不多空了吧。
R最开始给我的信,大多是有具体内容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得空泛和消沉。她有时在一封信上说好多没有头绪的话,有时又只写上一两句心情不好的抒发。我出于礼貌和对她的关心,都会有针对性地回复她的信件。这样一来,她的信越来越频繁,就好像她每天都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给我写信。有天我收到她的信,她说她真是想我,然后没过几天,她就突然回来了。
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她自己说她变了很多。我问她外面好玩儿吗?她说不过如此。我问她是坐船的吗?她说去的时候是坐的马车,回来的时候是坐船。我想到智者说的礁石岛,我问R,你经过了海附近的小岛吗?她说到处都是小岛,你问的是哪一个?我说是一个可能空了的岛,她说还是不知道我说的哪一个。
我跟R又可以经常一起玩了,我们还是玩得很开心,随着年龄增长,脚程和胆子都变强,我们会走到很远的地方,看很多我们太小时候看不到的景色。很久没有同龄人跟我一起到处玩了,我别提多快乐。只是渐渐地,我意识到了R说的她变了很多的话。
有的时候,我们玩得正高兴,R会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我问她怎么了,她要么回答她困了,要么回答她肚子痛,要么直接说她就是不高兴了。一开始我会认真听她讲,跟她说话,帮助她找到问题,就像我妈妈关怀我那样,后来我就有点儿厌倦了,因为她越来越频繁地说自己这有问题那有问题,我真诚地关心了她,跟她聊她说的种种问题,可始终没有什么效果,只是让她莫名其妙地变得依赖起我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再跟R待在一起了,她总是说她有各种麻烦和问题,她说她只是很痛苦,也根本没有办法解决。在我的经验里,自己的想法就是第一的,既然她自己坚持说没有办法解决,那就是没有办法。我想世界空无一物,确实没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可能根本也不存在问题。
有段时间,R每天一早就来找我,她想要跟我讲她做的梦。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每天都要跟我讲一遍她昨晚做的杀人的梦。一开始听到,我倒不觉得怎么样,因为梦就是那样的,任何情况都可能出现。可是次数多了就不一样了,怎么能有人每天都梦见自己杀人呢?
我保持着怀疑和抵触的态度,又不得不听下去,因为R还变得越来越暴躁,她让我不由得开始害怕她了。我不想听的事,不想听的话,她总是拉着我硬要跟我说,我胆子小从来就没变过,所以只能听着。但凡我说点违背她意思的话,她就会变脸色,样子极其可怕,要不然就突然痛哭,吓得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R到底想怎么样呢?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话和做的事到底想表达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什么效果?她自己知道吗?还是她觉得应该有人完全懂她?她觉得应该有人为她化解痛苦?可是她自己亲口说这些绝对没有办法解决,绝对没有办法,任何人任何事都办不到。那她想怎么样呢?
我想让智者告诉我答案,智者说这样的情况虽然罕见,但是是可能出现的。我说那该怎么办呢?他说你的态度是对的,并不需要对她加以别的眼光看待。任何情况都是合理的,是星星的表达之一,是世界的发丝和口舌,并无两样。一切都会按照会发生的样子发展下去。我说我那样做了,可是R本人却不,她好像对自己有别的想法。
你是说,她想让我们觉得她有问题吗?
是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她想让我们觉得她有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
她告诉你帮助她的办法了吗?
没有,她说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你是说,她想让所有人承认她有问题,并且没有解决的办法,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她确实是这个意思。
R还是时常给我讲她杀人的梦,她还说她会梦游呢。我说梦游是什么?她说是做梦的时候离开床离开房间,去其他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我发誓我听到后汗毛都竖起来了,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敢说。把杀人的梦跟梦游合在一起想,我无论如何都停止不了对R的害怕。她平常的举动也越来越古怪,令我匪夷所思,比如她会凑近在我耳朵边,用气音说些听不清的话,她眼神尖锐,还会学猫发出吼叫,甚至吐舌头。我能干吗?我就是躲开,害怕得发抖。这让我恍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她坐在大石头半高的位置,姿势庄重又别扭,旁若无人地用手撩着她的黑裙子,边撩边摩挲着自己腿上的皮肤。
我感觉R是在折磨我。她痛苦,我是她的朋友,应该帮她。可是她的意志并不承认她的痛苦以外的事。她只想让我承认她的痛苦,然后每天跟她一起围绕着她的痛苦。
看星星的时候R也不一样了,她说我不应该每天用不同的话讲述星星,她说每一颗星星都该被确定名字,这才是对它们的绝对保护。她说星星是该被集中研究的,有确定的方法和语言来表达它们。
R令我紧张,一想到她我就喘不过气,像临门地狱。我痛下决心,要跟她保持距离,因为我自己也要活下去。我想了想,我最小的时候会茫然,用哭来应对时间和孤独。
剛好,智者要去别的地方游历,他说可以带我去看看,地方虽然不远,但是也是另一番景象。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这是一个最自然的离开R的借口。爸爸妈妈把我托付给了智者,我们就上路了。
几个月后,我们重新回到这里。离开R的这段时间,我一开始沉浸在焦虑和自责之中,可是这种焦虑和自责是无中生有的,甚至它们本身也是R给我制造的负担之一。事实上,我对R并没有任何责任,她对我的强烈表达欲和依赖并不就意味我确实对她有责任,她的痛苦更不能意味我对她有责任。所以后来我强制自己要摆脱这份莫须有的责任,度过了一段没有R在身边的自在时间。
回来的时候,我很想知道R有没有变化,我期待她有什么变化,但心里又好像知道并不会,因为她总是反复强调,她的事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没想到的是,R不见了。没人确切说得出来她去了哪里。
最奇特的一种说法是,说她去了那座礁石岛。
那不是已经空了的麻风病院吗?
智者说也不一定空了,谁知道上面到底什么情况呢。据说麻风病人没有了之后,那里还是被利用了起来。
什么意思?
可以关犯人,可以关残留的麻风病人,可以关到处流浪疯癫的人……
我试着找R,但没有结果。这可能只是我自己的一种说法,事实上的交代。很难说在内心深处我是否真的想找回她。我倾向于她的消失,而不是她的重现。重现之后呢?
我倾向于我们每个人的消失。
后来有人说,他在出海的时候亲眼看到了R,她确实在礁石岛,但是当时她正在离开那座岛,然后坐船又往别的地方去了。
人的生命短暂,天上和地下的时间却是很长的。望着星星在夜空闪烁,我说不出来我们在地上的未来会是什么。
我看我们每个人短时间内好像都并无什么变化,时间在向前,好像又没有什么在展开。展开的是整体,是所见之处。
就比如那座礁石岛吧,随着时间的推进,它和别的地方的好多麻风病院一样,摆脱了以前的用途,成为一种别的东西。经过命名,它们被叫作“现代医院”,方方面面都有别于以前任何时候的“医院”的意思。在那些现代医院里,智者预言,人类的某部分自然属性将逐渐被规定为疾病。他说了很多具体的比方,说最终会有一个群体乐于此道……我听得走神,最后只能问他,你说的人类的那部分自然属性是什么。
“这是个庞大的问题。”他这么回答我。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