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尼微神迹

2022-06-04 14:18三三
花城 2022年2期
关键词:师姐

三三

他们求看神迹,除了约拿的神迹以外,再没有神迹给他们看。

——《马太福音》

这不是一个关于圣徒的故事。为免误会,我在开头就把这一点说明白。

不仅没有圣徒,反而有一些牛鬼蛇神。我不在乎他们听到我的评价,即便当着他们的面,我也会说同样的话。我倒是乐意将他们逐一翻出,皮影戏似的穿孔吊挂,讲述他们一笔一画熬过的生平。可小说毕竟空间有限,容不得太多人瓜分舞台。因此,我和严超商议决定,先把其他人放在一边,这里主要讲他的故事。

达成这项协议时,我们坐在一家叫SITE的西餐馆里。距上一次见面,已有四年之久,以至于我对他近况的获悉都源自流言。据说,他终于通过司法考试,以律师的身份招摇撞骗,成功率颇高。去年在敦煌旅游时,认识了一个教育行业的女性,突然,婚姻像颗陨石似的砸下来。当时严超四十三岁,周围朋友们早看穿了婚姻那紧箍咒的一面,默认他与此再也不会有瓜葛。得知他结婚,大家不由得感叹:不惑之年大概有两种含义。第一种是遇事能明辨不受骗;第二种是年纪大了,知道世上处处有风险,被骗在所难免,也就能心平气和地在骗局里躺平。老严无疑属于第二种。

我费劲地咽下肉,一边望向严超。他更瘦了,五官像直接涂在骷髅上的油彩。黑框眼镜扣着鼻梁,仿佛时刻使着暗劲,要通过这一支点将他压垮。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根根竖立,使人好奇培植它们的土壤——其下方逆流着一种何其古怪的脑电波。

严超问我,你准备从哪里开始写起?

我说,就我们第一次见面吧,2003年12月18日。

他一惊:你记性也太好了吧。

我说,因为那天据说是世界末日,我们一顿饭吃到深夜。零点以后,外面放起了烟花。那时还没出禁爆竹令,恒丰路桥上很热闹。

他说,我想起来了,一群大老爷们聚餐,就你一个女的。那时你还小。

我说,对,十三四岁。

他问,我们为什么吃饭来着?

我说,给你送行。那年巴黎有一个神学院在国内招生,学费、食宿全免。你一直想出去看看,觉得是个好机会,就报了名。

那些年里,互联网的逐渐普及将BBS时代推往巅峰。我和严超都是一个叫“轩辕春秋”文化论坛的用户,只不过我热衷于《瓦岗异闻录》的游戏攻略板块,严超常逛的是文学区。鼎盛时期,论坛单日人流量破万。你来我往,不久便有人组织线下聚会。我们同在上海,我有时去看他们打牌,但严超从不出现,只知道他是另一个网友的老同学。

严超的送别宴设在一家“小杨生煎”里,占了個包厢。在带头人庞二的组织下,我们把严超的大头照以A4纸黑白打印出来,两侧另贴上“音容宛在”“笑貌永存”。有人带来一瓶茅台,装在家乐福超市的塑料袋里。有人送严超一盒李春波的磁带——《一封家书》,交接时甚至唱道:“爸爸每天都上班吗/管得不严就不要去了。”还有送书的,余华的《活着》,一看就是盗版,腰封直接印在封面上。

酒过半巡,严超出门抽烟。我偷偷跟出去,外面冷得很。我问,你什么时候走?他笑笑说,快了,下个月初。我说,巴黎好远。他说,是,直飞太贵,要去法兰克福转机。忸怩过后,我终于问他,所以你还信教啊?他笑得更开,伸手拍我的头。他说,当然不信,这是两回事。后来我们讲到《圣经》,我问他,《圣经》里最感人的故事是什么?他想了想,说是《约拿书》。又补充道,其实说不上多感人,但约拿是《圣经》里唯一一个敢跟上帝发脾气的人,上帝还得想办法哄他。我问,这个约拿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说,也没有,就一普通人。我说,那不错,和我们一样。

接着,他大致讲了一段约拿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作为某区域市场部业务经理的约拿,突然接到了公司CEO耶和华直接布置的“尼尼微治理工程”大项目。耶和华说,小约,你不要客气,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反正尼尼微人都不是好东西。

约拿闻言,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他踏上一条船,逃往海上。耶和华毕竟是老板,也不拦他,却使海上风浪大作。船上的人们乱作一团,约拿年轻,脸皮薄,没经几下盘问就主动承认是罪魁祸首。为避免连累其他人,约拿请大家把他丢下船。电光石火之间,一条巨大的鲸鱼把约拿吞进肚子。三天三夜,约拿在鱼腹中闭门思过。想到自己领过的工资、受过的恩惠,这时才悔恨交加。

“我从你眼前虽被驱逐,我仍要仰望你的圣殿。”(和合本原译)

耶和华见惩罚得差不多了,便也心软,让鱼把约拿吐出来,重新颁布了任务。这次约拿如实照办了,快马加鞭三天就抵达尼尼微。一进城,澡都来不及洗,就高呼老板的讯息:四十天以内,尼尼微城就要覆灭了。

狡黠坏人多胆小,尼尼微人也不例外。闻言之后,他们天天披麻祈祷,希望耶老板网开一面。果不其然,第四十天,耶和华见他们已真心悔改,决定不再降灾。

这下约拿不乐意了,跟老板抱怨,你这叫怎么回事,让我来传话,又让我言而无信,难道我不要面子的吗?与其这样,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一怒之下,约拿跑到城东,气呼呼地坐在地上。

耶和华让一条蓖麻长在约拿头顶,为他遮阳。约拿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自高兴。第二天,耶和华又让虫把蓖麻咬烂了,阳光暴晒着约拿的身体。约拿气得跳起来,大声质问老板,你到底想弄啥?又倒地撒泼,哎哟,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耶和华见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天。

耶和华说,区区一根蓖麻,你都在意;城里有十二万人,难道我能不在意吗?

2008年,严超在博客里重写了这个故事,基调未变,但添油加醋之笔随处可见。我读了许多遍,越读越模糊,始终不明白当初严超为什么说它感人。

那一年,我在上海东边一所大学念书,学文化产业管理。因学号排在末位,宿舍与高两届的学生安排在一起,而她们鲜少回校。我过了一年离群索居的生活,夜晚常四处探险。学校往东是一片广富林遗址,1958年初次开挖时,万具枯骨得见日照。与之对角一公里处,立着一座知名的钟楼。钟楼常年上锁,我在网上研究了小半个月,才学会用铁丝开锁。我沿着石梯上行,窗外风声不断,是永恒猛兽的喘息。爬到顶端,终得见学校附近郊野的全貌。由于距陆地遥远,植物、楼宇、行人、来历不明的影子都以粗粝色块的形式存在,一眼无法辨认。

掌握开锁的技巧后,我常通宵待在钟楼顶。在地上的垃圾堆里,我发现过不少避孕套,但从未撞见过什么人。长夜降临之际,我读严超的博客,有时也用QQ与他联系。他的博客更新得非常频繁,我从中得知,他交了一个巴西女朋友,一头长鬈发,通常很可爱,一遇吵架就变得刻薄无比。除此以外,形形色色的女人穿插在他的生活里。有一回,他和一个有国际象棋基础的女孩下象棋,连赢六盘,直接赢走了女孩。另有一些博文,风格迥然不同,都是对《圣经》章节的诠释——庄严、板正,带有一种“凝视”的意味,像双手端着一碗即将溢出的水。我怀疑这个账号有两个人在用,但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

2009年的一个午夜,我在QQ上收到严超的消息。他声称在西班牙,时差比上海晚六个小时。我问,你怎么跑那里去了?女朋友分了?他说,早分了,她对我太好。男人都不识抬举,你得贬低他们,他们才会尊敬你。我说,也不能这么说。他说,没事,这不重要。我现在在马德里当实习牧师。我问,你这算是信教了?他说,没,就是一份工作。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读书吗?我说,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想出来闯荡一番,神学院不要钱。他说,不是。我一直活得很痛苦,不管在哪里、做什么,都坚持不久,随时感觉自己在消散,没什么意义。我来这里,是想找方法消除那些无来由的痛苦。我说,哦,那你多少还是信一点的。他说,没有,我这性格永远不可能信教,不过我找到了自己的“神迹”。我问,你说的是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这段时间不会再上网。

2012年春节,庞二组织我们吃团圆饭。那一年,我们几乎没人上论坛了。谁也不曾料到,BBS时代终结得如此迅捷,就像一场荡气回肠的黄昏。玩论坛那几年,他们中的多数人刚大学毕业不久,当时也已奔四了。庞二成了一家小律所的合伙人,月薪从当年1500元上升到数万;老宋此时身家惊人,不过是负的,借钱贷款的缘故;老潘娶了年轻女孩,每周不再去八万人体育馆看球赛……或许因为认识多年,彼此相处时依旧顽劣。他们故意指豚鼠肉为鸭肉,骗我吃下去。

酒过三巡,忽然有人提议,我们给严超打个电话吧。在场的人之中,和严超还有联系的寥寥无几,大家都好奇他在哪里。庞二拿起手机,拨了严超的语音通话。打到第二次,那边有人接起来,猛地问一句,干吗?庞二立刻回道,你干吗?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周围哄笑起来,以至于严超说什么,我们都没听见。

在后续的通话中,我们得知严超正在赞比亚。由于上一个刚果的项目搁浅了,他只能另择工作,最后去货运公司当了商务英语翻译。只是本地英语水平过于魔幻,耳中听得的明明是“I face your delike”,实际上对方说的是“At first your truck”。所幸工作并不忙,一周五个工作日,三天半都能花在打蜘蛛纸牌上,四色的。严超的胜率高达82%,还曾打出过一个七连胜的小高潮。他也不是一味地顺利,三个月前,他得过一次疟疾,不得不回基特韦看病。严超说,这么多年,他没什么大变化,时常想起我们。他还特意提到我,说临走前,我嘱咐他走到哪里都要随身带一把伞,以防突然下雨。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但毕竟已是2004年的事情了。我们问他何时回国,他笑起来,仍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说,当然是赚够钱就回来啊。

又过两年,一位北方的网友来沪游玩。秉承着论坛的革命友谊,庞二当仁不让又组了饭局。出人意料,那天严超也来了。他外貌仍似旧时,没有过于鲜明的被衰老腐蚀的痕迹,只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好像比从前缩小了很多。席间,他告诉我,回来已有小半年,正在准备司法考试,打算通过后去庞二的律所里混一份工作。我想问他,过去十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因怀藏太多谜团而不知所措。话到嘴边,只化作一些最简单的问题,他用一两句话作答足矣。我说起自己曾是他博客的忠实读者,又问后来怎么不更新了。他说,2009年以后更过一次,为他去世的父亲。这也是他回上海的原因。

我们本隔着一个网友说话,后来,他干脆直接坐在我身边。言谈之间,他好几次把我往怀里搂。我非常生气,却忍着没说,一次次找机会挣脱他的手。在洗手间里,我用手机翻了他的博客,找到那篇为他父亲而做的文章。全篇似流水账,讲父亲去世的那天,不知情的他和妹妹同时梦见父亲。在他的梦中,母亲很严肃地站在他面前,说要告诉他一件事情。与此同时,父亲在母亲身后冲他摇头。他不觉好笑,就问母亲,你不会要告诉我,我不是老爸亲生的吧?一生之中,父亲总认为严超性情呆滞,担心他难以讨取女人的欢心——父亲怎么都想象不到,那么多风流韵事曾发生在严超身上。在这篇文章中,最打动我的竟是一处细节:小时候家里穷,严超的理想是长大去卖玻璃,因为玻璃容易碎,会有很多人不断来买,这一度受到父亲的讥笑。

我隐隐觉得以后再也不会与严超见面,几欲为此落泪。

转眼至2019年,我獨自前往亚美尼亚。一天早晨,跟大巴车到深坑修道院。那天修道院里人不少,下行梯道被一具具猎奇之心堵塞。我便爬上墙,沿外缘四下眺望。又往望远镜里投了硬币,缓慢地在土耳其与亚美尼亚的边境拉出一个长镜头。冬天,手贴在金属上像被轻轻粘住,冰冷穿透指纹,往身体深处渗去。到处都是雪,柔软、悄无声息地往下落,密度与时俱增,天地间似一张贺年明信片。远处的雪尘间,隐约可见一层山的轮廓。当地人说,那就是亚拉腊山。十年前,一支由中国和土耳其联合组成的探险队在海拔4000米处发现了挪亚方舟的遗骸:一组轻微倾斜的棕红色木头,搭成长方形船体,里面装了陶器、绳索以及类似种子的物质。四千八百年来,它始终在等待那场约定过的即将摧毁一切的暴雨。

我忽然想到严超。几年前加过他微信,便顺手发消息给他:我在亚拉腊山附近,挪亚方舟到底是真的吗?他很快回复我,避开了我原先的问题。我们闲聊几句。得知我回程在俄罗斯转机,他让我带一瓶免税店的伏特加。

七点以后,灯火在夜的催促下燃起。西餐馆生意欠佳,只有两三桌坐着人,我们的桌子位于一个全包围的隔间里。去洗手间时,经过走廊,看见对面窗玻璃上映射出霓虹灯拼成的“SITE”LOGO——字母“E”的最后一段已朽坏,店名变异为“SITF”。我回到座位上,皂香残留在双手之间,一种说不出名字的花。严超看上去有些困倦,也可能只是烟瘾犯了。

鬼使神差地,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想起那个已悬置多年的困扰。我问严超,你2009年以后消失过一段时间,说找到了神迹。那到底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一咧嘴,微微有些惊讶。他说,我没告诉过你?

我说,没,我们见得少。

他点头,若有所思。不久,整个人猛地苏醒过来,神采奕奕。他娴熟地说起一段往事,和他读神学院时的一个女孩有关,他称那个女孩为“大师姐”。他讲得极为流畅,显而易见,他已在各种场合叙述过这件神迹。他运用了一些虚张声势的修辞,例如,“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天使,我这个大师姐一定算一个”。由于讲得太圆满,像在一块非理性的长毯上滑翔,我忍不住不断提问。严超一向敏感,中途,他抱怨过一次。他指出,我一直打断他,是催眠术常见的一种手段,为了打破他意识的防护层,继而开始诱导或对他内心进行某种不道德的探寻。我回答说,我根本不懂那些,提问纯粹出于求知欲——这也是事实。他不理睬我,继续说下去,越发认真起来。讲到最后,竟有些伤感。

下面是关于大师姐的一些逸事,已刪繁去冗,由一个毫无信仰、因生性多疑才为它们的真实性保留可能的听众整理——

每一年的年末,神学院从各个国家捕捞一网学生,她是其中为数不多真的相信那些事情的。她来自济南市管辖的一个县城,父亲早逝,母亲开一家小卖部。年少时,母亲整天和朋友们在后屋打麻将,她则被留在店里收款、记账、打扫,摆放低层的货物。半夜客人少,她有大量时间观察货柜,从低到高……一天夜晚,她对高处的好奇心达到某个巅峰,便从隔壁搬来铝合金的梯子。她小心地往上爬,听任恐惧在体内怦怦直跳。一格、两格,她伸手往货架顶层探索,没有异邪,倒是整齐地摆着一个又一个玻璃瓶。那些瓶子很轻,空空荡荡。当她缩回手,她蓦地察觉到自己真正摸到的东西——是无尽的灰尘,干燥的或黏连成絮的,使她的掌心化为一片灰色的荒漠。

初到巴黎,她总穿一件母亲手织的毛衣,蓝灰色,如暴雨将至前晦涩的天空,使她显得文静、白皙。那时她还不是“大师姐”,严超偶然在教室看见她,只觉得她比大部分学生更年轻一些。总的来说,她的长相并不属于他会注意的类型。她的惊人之处是在相处中逐渐显露的,直到第一学期结束,所有老师和学生都愿为她的虔敬做证。

学制总共两年时长,假如用来游手好闲,便如一瞬。凭借悟性,严超勉强得到不错的成绩,但全然无法和大师姐相比。短短两年,她已能背诵《圣经》的三分之二,并随手从中获取适合当下情境的箴言。同学问她,怎么背下来的?她说,多看就记住了。这且不论。毕业前夕,礼堂重修,大师姐和严超负责搬器皿。有一回,下楼时一个趔趄,大师姐摔在玻璃屏风上。接着发生了让严超终生难忘的一幕:大师姐从鲜血与玻璃碎片中站起来,伤口遍布四肢裸露的部分,小腿里甚至嵌了一些碴粒。适逢夏日,汗水渗出毛孔,与血融合,经稀释的红色液体迅速流下。严超惊慌失措,想联系急救。大师姐却说,你别怕,我一点都不疼,真的。在我父的殿堂里,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呢?

毕业以后,严超不想回国,就在马德里一家商场当导购。过了半年,忽然收到大师姐的信息,得知她在同一座城市租下一处商房,楼下用于礼拜聚会,楼上自住。在神学院时,严超与大师姐便有一种古怪的默契。大师姐似乎对他怀有怜悯之心,具体表现为规劝、说教、善意的引导。大师姐与严超共用一个博客,于其中写下诸多普善之言,看似示众,实际上专为写给严超读。至于严超,深知自己热衷于声色犬马的秉性,便为大师姐所行之劝的徒劳而内疚。他看清了大师姐未能意识到的无望,亦对她心生怜悯。在马德里,他们更自由,也被迫更坦率地面对各种问题。为协助大师姐,严超挂起实习牧师的执照,导购则另当作谋求生计的兼职。

当时,大师姐每月从教会得到800欧元的收入,严超更少。这些钱都交大师姐支配:进账不久,便被拨入贫困教众手中。大师姐分文不存,一日三餐,全仰仗附近教众的布施——那不定时送来的一两袋面包。相比三年前,她的体质越发单薄,却将超负荷的热情投向信仰事业。许多夜晚,严超守宿在大师姐楼下,暗自担心她对命运的认知趋于畸形,或换句话说,担心她因此失常,接着死去。然而,她走得那么远,他的担忧又能起何作用?他尽可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例如替她重新装修了房子,向人们广而告之她的状况,以求好意的庇护。他一定还做过别的,只是渐渐也就忘了。

他们唯一一次较为深入的谈话(撇开针对教义的探讨),发生在严超决意去非洲参投朋友的项目之前。女孩背靠外墙,严超侧立在她身边。马路像一条河,对岸流窜着邈远的灯火;酒馆门口,有人忽然大声说话,音量轻按在口哨、横风、飞鸟的声音之上。黄昏凋敝已久,夜广角地延伸,此时罩在大师姐脸上的是一翳淡淡的蓝。严超絮絮说起项目计划,四周光影微弱的变化,令他以为正身处一个迷幻的时空。

某一时刻,严超转向大师姐。他说,你可以要求我留下来,只要你说,我就永远在马德里。大师姐专注地平视前方,很久,她叫他的名字。严,她说,你是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关联,你去吧。没有表情,始终严肃而平淡。两年以后,她便用这种表情在马德里郊外的山坡上讲道,整座山坡站满前来听讲的人,栅栏外都拥堵着人群。

这是严超最后一次听闻她的消息。

我打断严超,等一下,如果当时她开口,你真会留下来?

他说,当然啊,也许命运就此改变。

我说,这不对。你是凡俗的一部分,如果她提出要求,就有悖于她的信仰,继而变得不完美。如此一来,她不再是你所爱的那个形象,你的爱也虚无了。

严超出神地望向桌面,仿佛在认真权衡各种变数。忽然,他抬头笑了,说,你看,这就是我们普通人,猜忌来,怀疑去。你还记得《约拿书》讲的事情吗?

我说,有印象,当年你说它最感人。

他点头,似感慨道,其实我以前没想明白,只隐隐觉得里面藏着一种很动人的东西。直到近年才开悟——约拿是一个充满私欲的凡人,深谙世俗逻辑,他不断用推理在质疑上帝,但他最真诚、最笨拙的一面也正源于此:他始终在追求一个更好的神。你明白吗?我只能做个约拿。

我说,既然你见过大师姐这种“天使”,还不信教吗?

他说,我不信,而天使也不会明白我们这些约拿的热情。

我不服气,继续追问,那读神学院那么久,有没有哪一瞬间,你有过——哪怕丝毫的动摇?

严超沉思,旋即深吸一口气,貌若窒息。接下来,他说起一件有趣,甚至可笑的事,听起来却比上述种种更绝望。整个过程,他结巴不断,听来令人难受。

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读神学院的时候。那年,一个资深牧师来学校讲课。此人特别知名,以至于信众从各地赶来旁听。当时有个女人,非常缠人。从医学上来说,她应该属于性瘾症患者,可她深信自己是被恶魔附体,非要牧师作法驱魔。新教派别很少筹办驱魔仪式,大家也不信这个,但她再三要求,牧师最后同意了——说到底,这是一种心理慰藉,多少能给她力量。我当时成绩不错,被叫去当驱魔仪式的助理。仪式在一间常年封闭的房间里进行,长方形,和我们这里(他伸手比画我们此刻身处的房间)差不多。灯光也晦暗,半红不绿。牧师穿着正式袍服,手里拿着《圣经》和十字架,我替他端圣水。那个女人被绑在椅子上,看上去精神萎靡。一开始,和电影里一样,诵经、洒圣水。来回几次,牧师开始和她对话,反复命令恶魔从她体内离开。不知何时,周围的气氛已经变了,很古怪。室内越来越暗,那女人开始翻白眼。牧师的言辞更迅速、猛烈,一边说,一边用十字架去压女人的头部。女人浑身痉挛,显得很痛苦。突然之间,她抬起头,用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牧师催促我往她身上洒圣水,我简直吓呆了,后来简直是在泼水。你能相信吗?那些水一落到她身上就不见了,没有丝毫痕迹,仿佛她是一具烙铁。

我知道那些都是源于技巧,催眠术、心理暗示,一切都是假象。然而,就在我洒完最后几滴圣水的瞬间,我忽然感到,世界上的任何确定性都可能瓦解,我们只是寄宿迷宫中的蝼蚁。你明白吗?我动摇了,但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劝诫或善行,不是为了天使;而是恐惧,那无尽的、根深蒂固的、将我约束在人类躯体里并每一秒都施以尖叫与抽象暴力的深深的恐惧。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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