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时,小男孩向她坦露了自己的真名,她记在本子、录音笔和脑颞叶里,万无一失,就像昆汀的电影里那辆名为“死亡证据”的特技车。可他的真名最终还是被撞毁,遗失了。她不记得他是姓李还是姓黎,不过,管他叫什么,我们知道他叫小男孩就好了,这是他的绰号,也是名字,都不需要加个双引号之类的,甚至他的内心就住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需要和母亲对话,这也是他愿意接受她采访的原因,她这么认为。初次见面他一言不发,因为脊椎病发作,坐了很矮的椅子,她用力挺直上躯,脖子上扬,眼睛从脸上弹出来,这才能隔着玻璃窗看到他花白的头顶,那块地方还很茂盛,只是颜色不太讨人爱,看到这里她就想伸手去拔掉他的白发,二十多年前她就是这么对她老爹的,每到黄昏前,老爹自觉把她拉到阳台的网床旁,把头顶交给她。小男孩比她爹小不了几岁。在肉体上,他是她爹,她则是他的宝贝囡囡;在精神上,尤其是他们搭上话后,没聊几句,他就马上变成了她的小男孩。不过这是理想的状态,因为她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身体老了,眼角浮现细细的鱼尾纹,病痛也开始包围过来,而小男孩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四肢雄健(脊椎病没发作的前提下),她猜想这是因为小男孩长期住在监狱中的缘故。因为住在监狱中的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们每天只需要面对一堵光秃秃的墙壁,对成年人来说,这太简单了。别总以为成年人就应该有复杂的心灵,要么你向前看,要么向后看,如果法律规定,人不用通过犯罪就可以自由选择进入监狱,那排队进去的人将绕赤道一圈,比在北京摇个车牌号还要挤破头。所以我们为什么没有进入监狱的自由呢?他们之间的访谈不是很成功:她很难听明白小男孩的口音,那种南方人的塑料普通话,小男孩说“斧头”她以为是“虎头”,说“用袋子装起石头”,她以为是“用呆鸡脏洗蛇头”,说“后来很多人都倒下了”,她以为是“耗累很多银都到下了”,说不下去后,小男孩就给她讲《红灯记》李铁梅的故事,她听不明白,就当作是美少女战士的故事、奥特曼的故事,或者圣斗士星矢的故事。她要慢慢消化小男孩的故事。她坐城轨回家,听一堆钢铁在底下隆隆地消磨,从早磨到晚,春天到夏天,铁轨底下的绿草撬开土地,她也成为其中一部分。六月份小男孩出狱,她去接他,见面时小男孩从窄门里大步走出来,非常得意,每走一步,地面都在摇晃。她没想到小男孩这么高大,她只到他脖子下方的锁骨那里,像某种眼珠子朝上的比格犬。接着她跟小男孩说,她还是没办法理解小男孩为什么对炼铀如此执着,对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了四个月,结论几乎为零,既然小男孩已经从监狱的禁锢中逃离,为什么还要投身于这一不可完成的事业中,相当于从一种禁锢到另一种禁锢,而不是自由到自由?小男孩微笑着,没有回答,反问她城里有什么好玩的游乐场。她知道一家性价比很高的游乐场,于是她把小男孩带去了。入口处的售票员递给他们两张红绿印花的票子,他小心地收进口袋里,把它们当成唯一的财富,他身上确实什么也没有,一个被剥除得干干净净的人,在真空里飞行,突然跳伞到这个星球上,他一定惊讶于这些眼花缭乱的物态,他凝视在广场上穿着短裤衩跳舞的老头、拿着闪光的砖头互砸的细佬仔①、挎着鱼皮背包兜售冰块的后生、烫头踩高跷的妰娝仔②、穿西裤往垃圾桶里扯着竿子钓鱼的阿叔。他看着这些人,以一种从二十年前穿越而来的目光扫描,把他们定格在未来的画面。她这时考虑到小男孩今晚住在哪里,她还没问过小男孩这个问题,他很可能无家可归,因为他是一个干净的人,纯粹的人。一个跟家庭扯上关系的人不可能同时干净而纯粹,也不可能有爱,离家庭越近,就越不可能有爱。换言之,有的只是一种沉浸。在小男孩身上,至少她没看出来。她让小男孩走在前面,紧随着他的视角很有趣,歪歪斜斜地漫游,至少是上一代人,久违的漫游,小男孩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感觉快贴上小男孩的后背了,他的影子很轻易就能把她吞进去,真是个巨人,小男孩估计有一米九五,有强壮的心脏,这比什么都重要。他的血液里流着钡和氪,危险的钚,夸张的铀,大量的钋铍离子、雷酸汞、叠氮化铅,可能还有一些发臭的硫,如果没有强大的心脏,小男孩肯定撑不下去,他也无法长年累月地琢磨着他的研究。所以,这样看来,二十年的牢狱生活对他来说无异于一次小憩,把他从辐射的长期戕害中解放出来,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不然他可能就没法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了。当年的判决是如此体贴,他应该感谢救命之恩。她心念一动,或许关于小男孩的访谈可以这么写,那篇访谈已经停滞很久了,她一直苦恼找不到什么好的角度。这时,小男孩已经穿过冰雪世界厅,在门口,玻璃墙内的几只北极狼瞧着他们,脚下是一汪蓝琉璃制成的假冰山托盘,远看似是浮在半空,隔着几米,能感到阵阵寒气。它们前足连接爪子的肌肉在萎缩。沿楼梯上去的平台,往回看,有一块露天的箱式区域,种着草皮,棕熊在上面活动,离他们最近的一只,伸出头,把脖子直直挂在箱子边缘,眯眼假死。小男孩在那里逗留了一会儿,阳光滑过脸庞,一边明亮一边阴暗,好想用什么东西把他从中劈开。她想,不然和他交往下去,他就像一把利斧反过来把你劈成两半。这时,小男孩突然开口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爹养的一条狗。那时小男孩才七八岁,那只狗却已经垂暮,身体庞大、滞重。它到底有多大呢,大概有三个他那么大。他总觉得有一天狗会吞掉他,也不知从何时起,他老是做这样的梦;尽管狗对他还是忠心耿耿,把一根粉笔扔到门前的石筑水沟里,它也能给叼回来,只是动作慢了许多,以前用一分钟,现在得用十分钟,为了这多余等待的九分钟。小男孩很生气,有什么办法让这条狗恢复青春?有一次,狗从水沟里给他叼回鞋子,毛皮水淋淋的,它的眼神让他吓了一跳,它恐怕很快就要行动,趁他睡着,一口把他吞下去,然后找个地方安静待着,等消化完,它就能变年轻。它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活这么长的。小男孩想先下手为强,于是等狗熟睡,小男孩用刀把它的头砍下来,那颗头嘴巴还张着,他就把它装进布袋,扔到土坑子里,剩下的狗肉他和老娘煮着吃了,连吃三天,非常幸福,因为那时候他们连着饿肚子大半年了。他爹不知道这件事,还在山里忙着炼铀呢。两年前,一个叫亚历山大·庞克莱·门别捷夫的苏联人到这里勘察,完后手指头一指,当时报纸都这么写,“广东湖南边界发现世界第一大花岗岩型富铀矿”,一个宝藏带就这么被划出来了。小男孩他爹就组织村里几个人,头也不回往深山钻去,用铁锹锄头砸出个秘密基地,并在那里度过了下半辈子,直到临死,他爹都不知道那条狗的下场。小男孩说,如果她还在写那篇访谈,这些可以写进去,他完全理解她的写作遇到了怎样的困难,她这个月来还没落笔一个字,来游乐园玩其实也是为了工作,不然陪一个老头这件事本身就没什么乐趣,困难就是用来克服的,小男孩说。当然是这样,她接过话头。他总是能给她信心,每次听他讲话,那股劲儿就能轻易感染到她。小男孩说,那是因为她仍然相信他。他们边聊边朝着摩天轮走去,两旁的树影投在他们的衣领、口袋和袖子上,黑色的浸进去,透明的汗气冒出来,小男孩接着刚才的话题,幼年时那场人狗之战,看起来是他赢了。可最近小男孩有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可能他根本没杀狗,而是狗吞掉了他,变成他的样子继续活到现在,因为他最近又做起了那个梦。梦中,那条狗足足有他三倍大,伸出舌头就能把他从头到脚卷起,小男孩又怎么能砍下它的头呢,他饿得都没有挥刀的力气。那个记忆的假象是狗的愧疚之心造出来的,小男孩说,所以,至今他才敢承认,自己就是那条狗,不管怎样,他只是想活下来。听到这里,她心里发笑,是个好玩的笑话,她没表露什么,不想影响他讲述的状态,虽然他越说下去,距离她完成这篇访谈的目标就越远。他讲话很感染人,她宁愿他少讲一点,她信赖自己的观察,不比他滔滔不绝的言说差。可最近这几个月,她反复跟小男孩讲的是:请多说点什么;请说话;讲下去;请支持我;我需要你的配合。可能她也不清楚迟迟不能下笔的原因是什么,职业道德使她反复说同样的话,使她焦虑,急速瘦下去。这是一次全新的减肥疗法,她从未试过,但也不值得推广。这个行业里,像她这样的人已经是珍稀动物,她亲眼见识过其他人的墓碑是怎么被立起来的——那些优秀的前辈和同侪,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的嗓音就哑掉了,蒙上眼睛,被埋进土里,腐烂,跟随着物质循环之河,流入宇宙,在晚餐前的电视时间,变成挂在天边闪烁的星子。而她还在继续工作,继续聆听、记录、写作,继续生命形态的运动,继续把希望寄托到下一篇报道上。尤其是这次报道,她觉得势必会撼动整个世界,就像核弹亮相广岛。这次报道就是新闻界的超级弹头,她如此深信,不仅是因为她报道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和小男孩之间的交往,让整个工作变轻松了。登上摩天轮时,她感觉座位晃了几晃,小男孩过于庞大,不得不猫着腰,挤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她顿时感觉四周填满了小男孩的身体。他每天锻炼但难免松弛的肌肉,从胸口的衣领处析出的汗味、细密的胡茬、手臂上弯曲的体毛、隐现斑点的脖子上方发皱的皮肤、被烟熏黄的牙床和指甲,统统向她挤来——他们从未如此接近。小男孩缩着背,紧贴身后的玻璃板,头仍然抵着舱顶,他呼出的气打在她脸上。同样,她也是。她第一次在小男孩面前感到尴尬。认识大半年以来,她以为两人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既已亲密到能合作写出一篇报道,同乘摩天轮也就不在话下。但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她回想起以往乘坐摩天轮的经历,不说二十次,也有十几次,对面都是不同的面孔,年轻的、成熟的、活泼的、阴鸷的,但那都是愉快的记忆,至少在那一刻是纯纯的夏天炙烤的味道。只有这一次,跟之前的体验完全相反。随着座舱上升,地面几十公顷的荔枝林在视线中收紧,如同地毯表面卷起的毛球,树梢透出赭黄的反光,延伸至远处的山岭。人和兽都变得小如浮尘,车辆从树影的缝隙间穿过。来自冲浪馆的水,通过圆形的管道注入池中,绿莹莹的,人们坐着飞车经过时,水雾会痛击他们的脸。但她听不到他们的叫喊了。在半空中,无数放射性元素从小男孩身上的毛孔飞出,全打进她的毛孔里。玻璃窗和地板在颤抖。辐射让机器失灵,他们也许会掉下去,她惊恐地想,小男孩是个如此危险的人物,以往她只看到了他的和蔼,忽视了他的危险,这个人可能是整个社会最危险的人,就像他的绰号“小男孩”——1945年首次出现在人类历史的原子弹。他也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唯一。在那个遥远的粤北山村里,他考试第一,体育的跳远和铅球第一。也是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第一个在珠三角当老板,第一个百万富翁,第一个在狮子山下开歌舞厅,第一个由西江游到伶仃洋,第一个在珠江电视台开《午夜》栏目,第一个会说五种语言的人。不过,最让他自豪的身份,还是第一个炼出铀的博士。小男孩可以这么说,因为他做到了连他父亲也没做到的事。“铀博士”,村里人都这么叫他父亲。但他父亲在那个深山的基地里从未炼出哪怕一克的铀235。没进山前,父亲在初中二年级教化学,满村桃李,走在田垄上,随时都有人停下劳作,冲他点头致意。唯独自己的家门,父亲却很少进去。小男孩对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高、瘦,穿白褂子。母亲也很难描述父亲的样子,每次小男孩问起,她就会很生气。小男孩听别人说过,父亲在学校里跟学生好上了,这才很少回家,这也很能理解,那个年代不谈恋爱的师生,不是好的师生,但小男孩觉得事情的真相远非如此。没人知道父亲在山里干了什么。父亲进山后的几年,村里人还把他们家当成英雄的家庭看待,孤儿寡母怪可怜的,畚箕满了有人悄悄去倒了,柴堆在门口有人给偷偷劈好,隔三岔五还有人从厨房的窗缝里塞根红薯进来。小男孩跟伙伴们玩,别人都让着他,“铀博士的仔”,请他当孩子王。别人问他,你乳父几时炼出铀啊,炼出来了我们就不怕美国了。小男孩心里没底,随口说快了快了,今年就能炼出来。他们就在地上用碎砖头画原子弹,有人把原子弹画成菠萝蜜,浑身是刺,有人画成他家的炉子,滚烫滚烫的,还有人画成一头水牛,黑黝黝,大肚子,铀就是牛胃、牛百叶、金钱肚,油油地流出来,冒着几年不遇的香气。生产队已经很久没有分牛肉了,等这次把铀炼出来,上头一高兴,说不定会犒劳一下。小男孩在地上画了几根紧张的曲线,别人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地震,原子弹就是地震,他当时觉得地震是一头最可怕的怪物,从后山的罗仙洞里冲出来,身上旋着火光,舌头唾沫晶莹,每个毛孔都能打出响鼻,眼睛一睁,茅草屋就跟抽干的气球一样干瘪下去,那些石头、瓦片、石锥、臼子、车轱辘全飘在天上,星辰般周转,最后掉到哪家,哪家就捡起来,风水轮流转。当然,小男孩从未经历过地震,也只是听村里的老人提过。后来真有一次,半夜里被母亲扯起来,地震了,她说,快走。小男孩晕乎乎地下了地就跑,鞋都穿反了。他只看到墙外烛火耀着,传来层层人声,夹杂狗吠,四处敲门板隆隆的声音,不断有人被唤醒,从乌木的窄门中走出来,或光着脚,或裸着膀子。小男孩还看到一些坚硬的乳房,顶着薄薄的麻布上衫,这些都是不常见的景象。他看到这些人加入户外露天守候的人群中,一同注视着他们的房屋,审视着他们的家园,他们在其中生活了几十年,却未必了解它所有的模样,他们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了某一瞬间,魔法一施放,这些土地就会大变样。他们嘴巴也没停下来,找人大声倾偈,说着一些没意义的话,好像跟平常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大家约好了,一起半夜出来看星星,如此而已,根本没什么地震。大家在外头等着地震,而地震始终没来,要是来了,大家可能都不存在了,在睡梦中一切不复存在。当时母亲紧攥着小男孩的手,或者她只是想攥住自己的手,又冷又黏,小男孩个头只到她大腿根部,侧着眼睛,余光瞥到她被烛火照耀的脸颊,左凹一块右凸一块,宛如那被雕刻的瘆人的洞壁。母亲一定在想父亲,小男孩也在想父亲,要是他在,至少他们不会有那么多未知的恐惧。地震那晚没有跑出来,之后却跑出了别的猛兽。共和国的第一颗原子弹,在当年的国庆后成功爆炸。小男孩的竹织床都能感受到来自遥远西北沙漠的震动。消息传来,生产队确实杀了一头牛,做好羹,分到各家去,唯独漏了小男孩他们家。自那以后,村里人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哪里有什么“铀博士”,分明是个癫佬、黐线①,全家都是。小男孩和母亲走在外头,常常能感到别人目光的戳点。他困惑于村里人闪电式的翻脸,为什么会这样呢?他的脑袋里还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或者说,这逻辑的链条还没安装到他的脑袋之中,但总有一天会安装上去的,没有人能躲过这道工序,自出生以来,他就等着被那只钢铁的触手抓取,置于冰冷的铁椅上,尼龙绳紧紧捆住全身,动弹不得,钻头旋动,带起阵阵妖风,血液受恐惧的诱惑升至头顶,头盖骨经受着这种重压,挤出一种细密的爆裂声。他只记得这声音,其他的都已忘却。很快,他就被机器弹出,从蠕动的传送带掉到现实生活当中,他也做得很成功,不管是学业还是事业,他都远超过其他同时代的人,因为其他人都没有他的预见。别人还没做信贷,他就先做起来了,别人还没搞房地产,他就先炒起来了,别人还没投博彩,他就搬来了国内第一台双色球摇奖机。可这些不能让他真正满足,小男孩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些无法解决他年幼时的困惑,为此小男孩变卖掉所有财产,全身心投入到家父未竟的事业中,并且超越了父亲,提炼出了纯度极高的铀235。如果没有这项工作,他不会变得如此快乐,在充满氩气的实验室中,给铀化合物脱硝时喷溅出血红的二氧化氮,仿佛乡间氤氲的朝霞。小男孩说,跟这份快乐相比,本就短暂纤薄的生命,更像是一眨眼的工夫,谁还会计较它危不危险呢?α射线、β射线、γ射线,在这个危险万分的世界里,它们只是快乐的谐谑曲罢了。小男孩的这些话都被她记在了录音笔里。在一些失眠的夜晚,她放在枕头边反复播放,仔细咀嚼他口中发出的时而扁长、时而夸大的圆润的元音。她也许听明白了小男孩的语言,可爱的口音,充满童真;也许什么也明白不了,他传递给她的信息是彻底无效的,尤其是在这万丈高空之上,她根本听不见对面这个人说了什么,反正也不重要。小男孩其实是想问她丈夫的事情——单纯出于一种关怀。小男孩重复了好几遍,她才反应过来,回答说丈夫还好,准备动手术。一种很罕见的脑神经外科手术,国内能动这种手术的医院没有几家。她先前跟小男孩不经意间提过这件事,没想到小男孩记得清楚。她丈夫很难说罹患的是生理上的病,还是心理上的病。体检报告很健康,没有一丝问题,也见过一些心理医生,到后来,心理医生只要见了他们夫妇,就偷偷躲起来,他们在诊所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戏,在仓库里他们找到了医生,像揪着鼹鼠似的,把他背到屋顶,威胁他若不治好丈夫,就把他推下去。医生马上接口说他宁愿被推下去。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这种病症,很可能无法治愈,在可预见的三十年内都不可能。作为医生,他不会去治不可治之病,这样会影响他职业的成功率。成功率,一串有效率的数字,比一个真实的活人更重要,这就是我们嘴边常挂着的话,不管什么话,说得太多就会成真。小男孩想,她肯定需要一笔不小的钱。小男孩很想帮她,但他也拿不出钱来,无论是在这高空之上的密闭玻璃空间,还是别的什么场合,他都是个穷光蛋,他的亿万财富一部分随着实验室里的化学反应消逝在空气中了,一部分被没收充公,塞进了执法人的衣囊,最后一部分,也是最关键的一部分,还留在他的大脑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宝藏也,如果可能,小男孩愿意把大脑给她,哪怕给个十分之一,她也能用上几辈子。这绝非诳语,不知道有多少国家都想得到他的大脑,黑市的价格,一克已经炒到了六万美金。一旦他的大脑出现在市场上,《防止核扩散条约》将成为一纸空文,这足以改写人类历史。但就是这么稀罕的一颗大脑,只是被她用来采集报道的素材,当成拼凑成她那篇文章的积木,未免有点可惜,小男孩一直有跟她强调这个,她何必这么执着于写作呢?就算这篇报道轰动了一时,又能带来什么改变?再怎么着,这也不过是一篇文章,老掉牙的媒介形式。文字不会再深刻影响人的任何感官,相反,它在稀释所有人的心灵,腐坏他们的脾性,让他们从日常的紧张生活中获得一丝毫无意义的放松,论实际效果,还不如一块切猪蹄筋时能快速反弹的砧板,或者是在电商售货架里打八折的烤箱。毫无意义。还不如让他们持续机械的日常,如此机械下去,生生世世,机械的大脑互通宇宙。她就是把这样的工作当成了宇宙。小男孩看着她想,说明这个社会对她的教育是如此成功,他眼下能做的,只能是尽力配合她,完成这篇报道,好像她一完成她的工作,丈夫的病就马上能好。此时,座舱正缓慢下行,旋转即将终结,小男孩一边想,一边感到了一种眩晕。她在他对面,脸颊贴在铝合金的边缘,若有所思,瞳仁里的黑色过一会儿才抖一下。小男孩才发现她的眼睛很大,超出了正常的比例,风景都能倒映在她的眼球中,他能借此看到地面的景色从另一个方向和他们运行的轨迹相反,直接插进她的眼角膜。一声响动,摩天轮停了。人们陆续从座舱下来,他们也跟着下去,会入人流,热浪徐徐向他们脸上扑来。通向场地出口的狭窄小路两旁,有一些中年人在卖菠萝和荔枝,还有一种浸泡在冰水中的青杧果,蘸上辣椒、盐特别好吃。他们在小摊前停留了一下,她观察到小男孩咽下唾沫的样子,于是掏腰包买了一点,装在袋子里拎着。小男孩被这香味勾住,跟在后面。她边走边心里暗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窃了独眼巨人的装备。她故意加快脚步,让巨人没那么容易追上她,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她突然停下来时,小男孩差点把她撞倒。她从来没跟丈夫玩过类似的游戏,近似的只有和老爹玩过,那时她还是小女孩,老爹则是一个蹒跚的巨人,他们玩瞎子摸人,她躲在楼下的鞋柜里,从缝隙的余光里,看到老爹正准备下楼来找她,一只脚正迈过楼梯的台阶。我在这里,她喊道。蒙着眼睛的老爹一激动,一脚踩空,从楼梯摔了下来,把腿摔断,打了半年的石膏。这件事过去很久,她都不能确定自己最原始的动机。也许只是为了赢。只是为了赢得某样东西很简单,但你不能赢得一切。走到环球飞车下面时,她把手中的袋子递给小男孩,小男孩接过去,有点犹豫,接着把水果放进嘴里嚼起来,热带的酸让他皱起鼻子,脸上的肌肉更加松弛,似乎一阵流动的空气就能带动这些帆布似的褶皱。她越瞧越觉得亲切,那些令她觉得亲切的瞬间都不是小男孩的正常状态,或许他从未有过正常,他的正常很早之前就被剥夺了。酸食可以使小男孩成为正常人。她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句话,又是一个可以展开的角度,又可以写两千字,甚至五千字,体量在不断扩大。她最早接到任务时,觉得不过能写个千把来个字,应付一下得了。但自从丈夫出状况后,她对工作的热情顿时减退,初次见小男孩时,她的眉毛就画了一半,口红在唇上凝固干裂,惨兮兮。铁墙内的那人也差不多,因为脊椎发病强忍着疼痛,那就是一个有强烈自尊的人忍受疼痛的模样富有魅力。如此交往越深,她就越发觉,小男孩所忍受的简直是无法计数,因此他所散发的魅力也同样是无穷无尽的。他每天只睡眠三个小时,小男孩对她讲述说,他会上二十个闹钟,轮番提醒他清晨六点起床,迅速投入快乐的工作中。他会先打扫实验室,整理毛发似的拂拭夜晚受潮的金属导芯,检查超声波清洗器里的污垢,让蒸馏水器的冷凝管和恒温水浴锅的不锈钢托盘闪闪发亮,刚好能够反射从窗户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马弗炉是一定要看看的,是他的能量源泉,伸手在上面还能感受到昨天的时间燃后的灰烬;然后到餐厅里用早餐,在院子里放松肢体,早晨的工作最有效率,喘不过气来,中午用餐后他才会歇息一下,游泳二十分钟,接着躺在椅子上读卡尔·波普尔的《猜想与反驳》,那“世界3”的理论让他陶醉;有时候在读张东荪和胡塞尔;此外,他还对分析哲学和语言学感兴趣,并且写了厚厚两千页的笔记,但最终被他烧掉了,理由是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文字,他唯一承认自己无能的地方是文学,他对文学和文字没有信心,天生如此。下午他一般会埋头到各种资料、卷帙、论文里面;夜晚会继续白天的实验,此时他的感官最为敏锐,随着时间推移,钟表敲响零点过后,他逐渐深入的敏锐却带来了另一种困扰——连几百米开外的青木瓜发酵的气味、云气挪移把月影暗中遮蔽的响动、螳螂跳跃到配偶背上旋即滑落,以及人们在床榻上翻滚时皮肤和被褥摩擦的信息,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这其实是很要命的干扰,他硬着头皮干下去,直至工作完全无法继续为止。那时大概是凌晨三点,驱动大脑从最高挡减速至最低挡,然后渐渐熄灭,但对他来说也不是简单的事情,上床,闭目,一些遥远的梦仿佛黑色的骏马,一路驶近,嘚嘚响,从后院到走廊到玄关到客厅到卧室,把来自荒野的温热鼻息吹到他脸上,然后等待下一个工作时刻的到来。他不信奉超人,小男孩说,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出自本能,他做的就是普通人本该做的事。实际上,普通人做的事和超人做的事都是由现代社会来界定的,目的是把一小部分人捧举到高处,把他们从同胞里独立出去。我们现有的社会,是一个虚伪又脆弱的结构,它无法承担所有人的潜能被完全开发的风险。虚伪又脆弱。只要认清这个本质,就不难理解他何以能够像超人一般工作,绝不浪费一秒钟,并且忍受着那些数不尽的粒子在体内冲撞的痛苦,他一停下工作,胸腔和胰脏就犹如被千万根针刺,大肠和精索打结并翻转三周,他说。当然最可怕的是脊椎,有时深陷入背部,有时凸起来,由于长期磨损,它已经不知道成了什么形状,可能是椭圆,也可能是菱形,最终会从体内消失,距离那一天也不会太久。倘若他继续那样工作下去,将来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男孩所做的只是在和时间赛跑。他赢了,在录音中他声称自己提炼出了高纯度铀235,在法庭上他也这么说,但没人能找到他的罪证,无论如何审讯,小男孩都说他炼制的铀就在实验室里。他一口咬定,口气带着懒洋洋的骄傲,说服所有人认定他有罪,包括法官也相信他的罪,因为从未有人如此急迫地想把自己送进牢狱里。审判员也觉得,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但他们都想错了,小男孩自述说,他绝不是想到监狱一游(恰恰相反),小男孩只是想保卫那个事实,也就是他真的炼出了铀,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不容抹杀。这比自由什么的要重要得多。一定要把这句话放到报道最显目的位置。作为标题,小男孩对她强调说。她说当然,可能是一句屁话,回答小男孩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可能是因为他的塑料普通话,可能是采访远超她的预想。过了几天,她对小男孩有了更大更隐秘的兴趣。可能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说出来就会令她胆怯。若是小男孩说的那个铀真的存在,她的任务就是把它找出来,借小男孩之口。像小男孩所说的,她也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保卫那个不容置喙的事实。吃完水果,他们沿着人工坡道爬上去,本来想玩太空滑板,却还是放弃了,体力不足以支撑下去。小男孩开玩笑对她说,这就是人生中让你不得不服老的时刻之一,她也笑了,因为小男孩虽然是在开玩笑,但他还是很严肃。就如同他穿有衣领的短袖格子衬衫、裤脚把一双表皮有点发皱的靴子裹得严丝合缝一般严肃。她找了一张石凳,小男孩也跟着坐下,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还有另外几条小路顺坡而下,有些业已荒废,满是石头杂草,堆积着建筑材料和刨起的黄土。后者像一块巨大的布丁,温暖可爱。黄土背后是一排黄皮果树,顶端的枝条挂了被遗弃的风筝,透明的尾翼融入日色,散发同样的白光。这时大概是下午四点,气温并没有减弱,他们坐的那个地方可能是唯一稍显阴凉之处,偶尔有风,夹杂着潮湿的热,从他们脖子和腋下擦过时带走的水分极其有限,但每次都是新鲜、细微的刺激,他们仔细品味着,眼神在四周游动。这时,小男孩突然指着某个方向,说,看那里。她顺着他的所指,看到地势低洼的远处露出的红墙黄瓦。那是一座庙吗?她问,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妈祖庙,小男孩告诉她,那是珠江口地区第二大的妈祖庙。她想知道为什么小男孩这么肯定就是第二大,不是第一大,也不是第三大。他的讲述的权威总是不可抗拒,照理说,她当记者,这么多年来,也跑了不少地方,可小男孩就是有资本说,他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多。小男孩接着说他想起很多年前大学刚毕业,他没有去分配好的机关上岗,去了深圳一家公司当饮料销售员,一份被人睇低的工作,饮料也不好喝,他却借此见识了许多地方和人士,因为他是最不起眼的人,也是最被需要的人,他运行在城市的血管里。他见识过在广州码头来回穿梭运送香蕉的木船,有时候还能碰到越南女老板穿着拖鞋,歪歪扭扭地沿着河道走,对面的白天鹅宾馆在水面映出墓碑般的倒影,某一年的圣诞节他在里面住过,和霍英东的表舅在一楼大厅的吉祥物前合影;还吃过玉堂春暖餐厅最早的鱼翅煲,那时的鱼翅还是货真价实的。当时他和一个外省来的姑娘谈得火热,那姑娘住在惠州会馆,也就是廖仲恺被刺杀的地方旁边。两人分手后她还去深圳找了他几次,他们去了“世界之窗”和“锦绣中华”,目睹那些可笑的微缩模型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还有很多天真的小孩子,手里挥舞亲手制作的紫荆花旗和国旗,在夜里通明的街道激动地奔跑。他从那个世纪走来,那个世纪离他而去。他清清楚楚,汕头的二十亿骗税案登上报纸头条的当天,他正走在海关钟楼之下,那些穿着西装皮鞋的骚乱的人群从大厦中走出,越过他,趴到海边的栏杆上啼哭,他不知如何安慰他们。年轻之时,他流过的泪不比他们少。亚洲金融危机那年,他还亲眼见到一具自尖沙咀新世界酒店二十六层跃下的尸体,恒生指数的广告牌就在路对面,他的菲律宾富商朋友,站在旁边惊呼,声音在嘴巴里共振,第二天,他们就成功签下合约,那次是他最成功的谈判,完全压过在澳门收购威尼斯人赌场的履历。他还记得第一次下注是在公海的夜航船上,黑暗似铁,船似梭,一位陌生大佬在赌桌旁叮嘱他,手稳气平,该晒冷就晒冷,那晚他把自己的手提箱填满,跟着大佬到房间里吃早茶,大佬手指上的大钻石,就那样射进他眼睛里,连带着那些枪声、雨衣、失踪的汽车、撕碎的电影票,湾区五十年一遇的十七级大台风。他当时看着大佬,就像她现在看着他一样无辜。后来,他拜大佬做契父,在马来西亚操弄了两年的烟草公司,他也许会一直做下去。如果不是契父在巴西被一粒子弹夺走性命,打破了他的虚伪生活的话。谢谢那粒子弹提醒了他。最根源的东西。此时,小男孩突然停下讲述,也许是觉得自己讲得太多,这些东西,在他那里无非是一些内在的噪音,小男孩担心会偏离采访的主题,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个主题是什么,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小男孩希望自己在她那里是一个见证者而不是讲述者;因为亲眼见到一个东西,比描述起来要难得多——描述一个东西总是不经意的。哪怕是像他这样精密谨慎的思维,有些话一出口,它就不再可信,而观察那些事物需要更高的理性。三十年来,他一直通过观察去理解它们的变迁,把它们植入记忆,咬合为自身的一部分,并使它们不受岁月的腐蚀。这其实很困难。为何旗帜举起又落下,为何大厦建成又倒塌,为何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条条框框的道理,集聚又离散,变成虚幻的互联网代码。理解了这些,化学公式就不过是给小孩子的家庭作业,他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学会了把铀炼出来的全部诀窍,可是要付诸实验,需要的是无穷尽的时间,就算炼出了铀也不是终点,一切才刚刚开始,小男孩说。他人生的下半场,或者说,他整个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些话要让她领会还需要时间。他们已经离开石凳,从一条小路下坡,然后绕过一侧,经过五米高的垃圾山和漂浮着蝌蚪尸体的水坑,重新绕回游乐场崭新的场地。在这之前,他们要弯腰穿过栅栏。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从头顶到尾椎骨的直线低垂下去,探进栅栏空隙,她听到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她认为是小男孩身上发出的,小男孩却说不是。他可能并不想说谎,他也可能是听不见。声音确实存在。小男孩和她在路上继续争辩,可是谁也不想承认自己在变老,承认自己弯腰的一瞬间,确实比几年前延长了那么几拍,甚至,跳出了尴尬的切分音。“不存在的音响”,就像小男孩口中的那条狗,无可奈何地老去,他也不甘心自己在她眼里就成了那么一条狗,最终被她斩首,埋葬。于是他们走到大摆锤下面。小男孩突然冲她大声喊,别说那么多,来比一比就知道了。小男孩的意思是坐上去,看谁先闭眼睛,谁的胃先受不了,谁先叫喊出声。输的人要讲一个秘密。她想也不想就答应,缘由可能是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秘密,可是小男孩就不一样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秘密,少说也有几千个:有一般秘密,有超级秘密,也有终极秘密。没有这些秘密,她的核弹新闻就无法完成。来做个交易。做交易时大脑才会停止思考,让它放松一会儿。她觉得小男孩一直都太紧张了,仅仅因为如此,他说的话才没法让她明白,可能这就是他的活法、他的紧张、他的裸命。排队等待时,她就在想这些,刚才小男孩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她最初只是想开个玩笑,所谓玩笑就是两个人走在路上,突然毫无征兆地定下一个目标地,开始赛跑。谁都玩过这个游戏,跟你的亲人、爱人、朋友,越亲近的人你才越无顾忌。可小男孩把越亲近的人越看作是最大的敌人,好吧,放马过来。她回忆起老爹那条打满石膏的腿,论相爱相杀,她也不会输给任何人。游乐场的服务生差点阻止了他们的比赛,因为小男孩的高龄,他已经不再适合玩这个项目,服务生说。但小男孩是听不进去的,小男孩只会反复向服务生证明他就是个小男孩,心理或生理,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小男孩。争论陷入僵局时,她帮了他一把。她告诉服务生,她是他的监护人,一切问题由她承担。最终服务生屈服了。他们顺利坐上大摆锤,在尾部的环形座舱缓缓准备死亡摆动之前,她问小男孩之前有没有坐过,小男孩回答说,当然。二十多年前或三十年前,他带儿子坐上去过。那时儿子考了全校第一,而他醉心于实验,已经半年没见儿子了,那段时间儿子蹿了十厘米,超过他的肩膀,说实话他也吓一跳,儿子很可能会比他高,也会比他聪明,恰好说明这种基因的强大,注定不会被什么外来的基因所打败和摧毁,而只会越来越强劲。祖荫庇佑。这时摆锤开始启动,小男孩的话停在这里。她其实挺想听他讲儿子的事情,因为他是第一次提起家庭,如果不是他提,她不知道他还有这个概念,还不仅是概念,是他所得意的成就。她还在想象他儿子的长相,突然,一股力令她后仰,脑袋按向皮椅,她不自觉地张开手脚,做出保护的动作。小男孩在笑,她看到了,笑声立即被周围人的喊叫掩盖,他们已经进入状态了,放松,她心里说。她侧过头去,小男孩用眼神示意她向下看,地面的轮廓逐渐变形,被视线磨成亚光,有人打着阳伞,有的手举过头顶,还有人奓着头发像锃亮的蘑菇云,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换过来,他们在底下向这边观望,也只会看到一群蚂蚁般的生物,被绑在线圈上晃来晃去,谁会在乎蚂蚁在想什么。接着摆锤一甩,接近一百八十度,她差点叫出声来,就算不是从喉咙发出,也是从胸腹间发出的,而小男孩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她的胃好像给这么一下移动了几厘米,悬浮在半空,经过漫长的停顿,马上随后向下俯冲,坚实的地壳向她撞击,紧擦着她的影子,心脏怦怦跳,还没跳够,又被甩到另一端的空中去。这次,她只觉四肢似乎在脱离自己,整个人从圆环座舱中凸出来,别人都在位置上,目视着她。独一无二,只有她跟其他人不在一个位面,像阿姆斯特朗,回眸凝视破旧的星球,独一无二,也是孑然一身,最高级的特别,也是最高级的孤独。随即她被翻转过来,血液流向大脑,肺压住了气管,再次以加速度下坠。这么几趟过后,她已经无法忍受,这场游戏、赌博、比赛,她根本没有赢的可能,因为邻座的小男孩一声不吭,几乎感觉不到他就在旁边,他玩这个游戏,就好比一个军人在医院挨了一针管,不会有什么反应。她这才发觉,小男孩并没有把这个当成游戏、赌博、比赛,他当成了一场战争,跟他在实验室里经历的战争相比,跟他日常所忍受的苦难相比,这个只能算是摸几把鸟枪、打几发铁炮的程度。小男孩可正是这样的战争狂人和不断地挑起生活里争端的人。几秒的真空中,她朝小男孩瞥了一眼,然后电话就在大腿间震动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震动充满焦虑,可她此时没法接听。等摆锤停下后,她从上面下来,走了几步,看起来没事,在椅子上一坐,胃酸马上反涌,她狠抓着扶手开始吐,小男孩站在旁边,冷漠地观赏着他的战果,一言不发。这时,她的手机再次响起,更加焦急。她伸手到裤兜里,掏出手机,再掏出纸,仔细把嘴擦干净,然后走到一旁去接听,十分钟后她转回来,眼圈发红。小男孩这时有点无措,很难分辨她的反应有多少是因为输了比赛,又有多少是因为这通电话里的信息,但怎么说他都有责任,他不该那么冷酷,他们也还没那么亲密,他们只是一场合作的伙伴——虽然在小男孩看来,这场合作很可能最终是无意义的。小男孩边想边来回踱步,等她情绪稍微稳定下来,他立即凑近过去,对她说,其实是他输了。她有点蒙。他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他才是真正的输家,他会给她讲他的秘密。本来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小男孩的口气却让她怀疑起了事实,他总是有改变事实的能力,不管是不是她输了,小男孩都可以拍拍她的头,给你块糖吃吧,别哭了。包括接受她的采访也是对她的施舍。小男孩本来可以拒绝这次采访,像他这样的人,就算从监狱中出来,也并非一无所有。她等着他开口,他们并肩走着,尽量让谈话的氛围更舒适一点,他却想先知道那通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这时已经无法分辨是她在采访小男孩,还是小男孩在采访她。刚才的电话是她的小叔子打过来的,她说,小叔子告诉她,她丈夫刚刚被推进手术室,小叔子问她在哪里,她如实告诉他。得知她正和另一个男人在游乐场,小叔子气得破口大骂她花娘婆。她连小叔子的秽语都诚实转述出来。小男孩没想到他今天出狱的这个日期竟然是这么个情况,那么,她为什么要来接他呢?他们今天为什么要来游乐场呢?她为什么不去陪着丈夫呢?因为她也好怕,她沉默了几秒后回答。她回想起以前把老爹送进手术室里,同样的医院,同样的房间,出来后老爹的头发都被剃光了,苍白而安静地躺在那里,一道刀疤留在头颅上。她离他远远地坐着,心想,以后再没有办法帮他拔那白花花的头顶了,他看上去像个假人,橡胶做的玩具,不合格的产品,在流水线上待命,很快就要送去火化炉里销毁,一刹那的事情,从大活人,到沉寂的玩具,远超出她最快的反应速度。她卡发条了,回想起几个小时前老爹在餐桌上还问了一句话,问她什么时候生小孩,温和、漫不经心,没有收到回应后他冷却下去,如同所有因衰老而熵减的老人一般。他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每天按时刷牙、入睡、散步,吃几粒鱼肝油,跟街坊邻居下下象棋残局,给狗洗澡,小心计算着剩余的日子。她和老爹都相信,只要坚持这么小心计算下去,日子就会无限延长,那个终极的警报就不会那么快来到。当然,最终证明这是一厢情愿,谁也没想到,一根不起眼的血管爆裂,就毁掉了一个人每天计算亿万次的大脑,被盖上白布,驱赶入冥府的马车。她当时在那里守了好久,一分一秒地流逝,倒没有特别悲伤,甚至可以说,离那种情绪还很远,她只是想知道,长久以来把他们这个世界和那个彼岸的世界隔绝开来的规则和链条是什么,一定中间有什么,一堵可随时开口的墙,或一张通行证,或一套异国口音的暗号。她想弄明白这些语言,得不少时间,她的职业没法回答,虽然她也做过无数报道,东奔西走,记录下那些消逝之物。比如她专门坐长途汽车,去报道一只在揭阳老厝翻出来的几百年的榕树根,看着它一点点地在曝晒下死去;她还在江门拍过岸边坠落的过冬的鸟,被古惑仔小孩压弯的碉楼横梁,被推土机推倒的祠堂、大屋、会馆,收破烂的浪人在街头枕着状元的牌匾过夜。有时候领导一个电话过来,她又会立即出现在粤西,两条村子为了各自尊奉的海神,聚众火并,在笔记中她写道,这些人看起来比《喋血双雄》里的成奎安还要狠。她还录了一些隐秘的声音,有婴儿学语时艰难吐出不成文的地方话,有庙祝喃喃念经,有郎官训斥娘婆,有战争时偷渡过来的越南女人在水泥地里拖着鞋走路的响动,有做海人拉纤的口号。各种各样,爬满了她的光碟、存储卡、U盘、移动硬盘,不知有多少TB的容量,最终存下来的不足十分之一——有的被家猫抓烂了,有的搬家时遗失了。就连这些也在死去,记录死去之物的载体也在死去,这是个最容易保存的时代,也是最容易弄丢的时代。她没法搞懂这些逻辑,所以她好怕,怕丈夫也跟老爹那样,动着进去,静着出来,最终变成一堆粉末。理性这时候帮不了她,她试过,老爹走后,她发了一条悼念在朋友圈,很多人在下面评论、安慰和关心,她从来不知自己有这么多的朋友,后悔了,想删除这条状态,如此轻易,她想不透的是,仅仅通过社交媒体就可以将一个人埋葬,只是发出简单的一串字符,就能够立起一座墓碑,任由人们追悼行礼,照这样,她可以用这种方式,杀死并埋葬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人也可以这样杀死并埋葬她,如此往复,直到生命的死活变得无关紧要,所有人都习惯且接受了这一点。她说,在周遭的自由的虚伪的轻率的粗糙的浮夸的时代的毒气中渐渐麻痹,只要想到这,她就没法在医院里多待一秒,这就是她要离开丈夫身边,跑来跟小男孩共度这个周末的原因。工作,工作,工作,愉快地工作。小男孩安静地听她讲完,好像并不在意她讲了什么,尤其是最后讲到工作。小男孩撇了撇嘴,这不是工作,小男孩说他不觉得他们达到了工作的状态,因为那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状态,他们现在还远远不是,而是在晃荡。小男孩很无情,说这话时,他低低的嗓音恰好混合着花丛里广播的音乐,构成立体的和谐。他们经过一座白象的雕塑,那是几何块面的躯体,象鼻向上卷曲构成一道回环,夕阳刚好从中间穿过。雕塑周围,人们匆匆走过,有些人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给它拍照,他们两人出现在镜头里,微张着嘴巴,谁也没有看对方,看起来就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因为一点微薄、廉价的情感捆绑在一起,而且在镜头里,这份微薄和廉价被放大了,包括他们的距离、步伐、甩动的手臂。他们之间的言语战争,从最早见面时就开始,长久持续地拉锯,她有时候多说一点,是为了引诱小男孩去讲述,而小男孩有时候故意让她多说几句,是为了把自己隐藏起来。就在这几句话的间隙,他们有丰富的空间,不像那只巨大、傻乎乎的摆锤,只会从左甩到右。她此时发觉,小男孩不是那么可怕了,他身上窜动的粒子流,会跟随着情绪而变化,若他高兴时,它们就潺潺流动,温柔可爱;可是若他感到了沮丧或愤怒,粒子就会在体内横冲直撞。她当然希望小男孩的好心情能稳定下去,至少现在还不错,今天就没有白费,别看他满口理性,小男孩就是小男孩,要把小男孩哄开心没那么难,让他赢就好了,要是他还有什么不开心,刚才赢得的那场游戏已经解决了一切,就连他说起话来,也是满嘴糖果的香甜,而不是中年人的牙臭和烟味。他接着她刚才的话题,用社交媒体埋葬一个人没什么丢人的。小男孩说,他甚至都没办法给父亲送葬。父亲消失了,原子弹爆炸后一年,母亲改嫁,对象是同村的跛脚男,跛脚男平时爱在村头的树下跟小孩们一块捉蝉,小男孩还记得这位继父迈进他家门槛时,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你,继父笑嘻嘻地说。他顿时感到莫大耻辱,这耻辱是母亲给他的,母亲的耻辱是父亲给她的,父亲的耻辱是谁给的?当时小男孩的大脑里还没有太长远的逻辑,他离家出走了十来天,藏在牛棚里,牛被虻虫咬得闷雷般哞叫,总在夜里惊醒他,他慌张地滚下草垛,以为是又一枚核弹爆炸。当时小男孩老朦朦胧胧觉得,世界在大战,美苏的导弹在太平洋上空相互打着招呼,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哪怕在他们这个最不起眼的小村庄,也可能经历着比核弹爆炸可怕百倍的事情。那段时间里,小男孩还住过桥洞、防空洞、学校的仓库、看林人的棚子、废弃的米缸,饿了便去地里偷香蕉和木薯,渴了便捧前山的溪水来喝。清晨坐在草坡上,瞧着砍摘过的甘蔗林里焚烧的黑烟,那股特别的气味,混合了发酵的蔗糖、牛粪、露水和氧化的植物纤维的气味让他宁静。这种宁静属于无知者,小男孩那时候就想,自己可能从未在这里存在过,从未生活在这个山村,别人看不见他。有一次,他睡在庄稼地里,放羊的人赶着黑羊经过小路,他跳起来,想吓唬跟在队尾的几只羊,它们却悠然地从他面前溜过去,小男孩被自己逗笑,又有点难过,想起了那只忠心耿耿的狗,可能是唯一在乎他的生物,却永恒地被他吃掉了。他想起住在海边渔村的外祖母,想去找她,得穿过一大片木麻黄林,耳边尽是西风刮起的恐怖声音,泥水渗进鞋子里,又黏又痒,落日的红光从极远处掠过沙地,射在山头被剥得精光的岩石上,仿佛抹得油亮的面包。他馋馋地盯了它好久,忘了时间,也迷了路,也不知是怎么回来的。他还去进山的路口守着,一有什么人影出现,他就以为是父亲,其实他都不知道具体是哪座山,也未必能认得出父亲,但那是他当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后饿得撑不下去,小男孩爬回家里,母亲和继父看到他回来,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生产任务很重,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干活,饭也顾不上吃,小男孩这才发觉,母亲正以惊人的速度精瘦下去,是一种向内的力,人变得沉默下去,言语在体内化作干瘪的结晶,甚至连一句关心也显得多余。又过了两年,村里乱起来,父亲这位“铀博士”,自然是第一位被斗争的对象,流氓、神棍、大毒草,大家决定把那条唯一通往深山的道路堵死,让这位老妖不再出来作怪。众人运起砖石和大树,填进那道垭口凿出的通道里。多年前也是这些人,注目着一群英雄的背影在那里消失。如今一切颠倒,他们要把那个恶魔的裂口堵住,像是个无底洞般,他们把所有能废弃的东西都扔进去,即便是那个匮乏到没什么可称之为垃圾的年代,他们仍然献出了自己的那部分,就是为了把小男孩的父亲永埋在深山之中。继父也在众人之列,依旧笑嘻嘻地,一手扛着木头,一手提着装石块的桶,热火朝天。小男孩远远地望在眼里,心底一点点变凉,恨意却渐渐浮上来。他转身往回跑,发誓记住在场所有人的名字,终有一日他会复仇。小男孩边跑边不自禁地兴奋颤抖,但他知道自己头脑清醒。回到家他发现母亲坐在门槛上,他走近,母亲转过脸问她,做完未?小男孩不知母亲所指何事,只愣愣地点头。母亲抿紧了嘴,慢吞吞地起身,递给他一块饼,一声不响,回屋里去了。多年后小男孩才理解母亲的微妙心思,那是更高明的、成年人的做法,而当时他还很生气,认为除了他自己,世界上已不存在可信任的人。从此他只信自己,所以拼命学习,立下新的希望,只有学习能使他强大起来,就连红宝书都是这么教的,知识就是力量,只有强大起来才能去解救山里的父亲。新时代的刘沉香劈山。他多么努力,也多么幸运,毕业后,正好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他正是那五百七十多万考生之一。借用糖厂临时改造的考场,黑压压的人头按在凳子上,旁边热水壶一放,花花绿绿,凳子底下横插出来洗刷得灰白的军裤、沾泥的凉鞋,其中不乏有的人刚喂饱小孩过来,袖子染着饭粒和乳臭,有的人则刚劁完猪,脸上红扑扑的,还带着搏斗的痕迹。这些场景远看过去,就是一幅伟大的波普艺术。在其他人还在挠头磨笔时,小男孩早半个小时就提交了试卷,然后到大队去把自家牛牵出来,在草坡上遛,碰到的人都以为他没去考试。放榜结果一出来,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也是唯一,全村唯独他考上了大学。那之后村里人的态度又是一个大转弯,不过,这些已不再重要,小男孩借此从一个村子里跳进了城市,从一个阶层跳进了另一个阶层。现在回想起来,这是那个年代才可能发生的深刻改变,只要这质变发生了,这条路打通了,它自然会有一股推力,推着你不断往上走,你连拒绝的本事都没有,你想向左向右向下,都不行。你不会想念那个涨高的位置,因为一不小心跌下来,堕落,变质,腐烂,他认识很多由此而富的人都那样,兜里满满揣着钱币,肚子里是滚动的油脂,巨大的重量,从上面摔下来的结果就更残酷。小男孩说,但是他不一样,经受住了考验。等他再次回到老家的那座山村,用钱买通了那些人,也买通了那些挖掘机的机械臂,它们在山里的鸣响仿佛肺痨病房里回荡的咳嗽,足足三天,才把那个多年前被堵上的通道打通。他一个人走进去,开始很小心,脚下是散落的腐木、石块和湿润的苔藓,景象和外面没什么不同。谷地狭长。后来地势向下,道路变得愈窄,很快出现了山洞,洞与洞之间有隧道相连,黄色的铀矿石四处可见。这些洞穴中间,隐藏着父亲的秘密基地,凭着血缘的直觉,找到它并不难,它就在此处,无时无刻不在招呼他,他现在给出回应,听见了自己的剧烈心跳,在黑暗中,碳氧钙铋化合物和磷的氧化物的光芒交织,他一一清点基地里的财产,作为浸出槽的几个木桶,地上散落着曾用来过滤沉渣的十几个麻袋,胶结在一块,硬邦邦如铁。有当成反应器的两口大铁锅,被厚厚的铁锈包裹,里头有重铀酸铵的粉末,混入沉淀二氧化硅的白烟。墙边还有许多的铁锹、锄头、锤子和锥子,瓶瓶罐罐。再往深处就是未炼的矿石,一层叠一层,一层比一层失败。逐级往上,自深深处,失败者的气息,单单站在那里就能感觉到,父亲什么也没炼出来,他的骸骨就在角落里,颅骨低垂,陷入胸骨,上半身靠墙而坐,股骨和腿骨向前呈一个角度张开,那就是父亲,再没有第二个人是这般模样——哪怕是完好的父亲,小男孩也未必认得出来,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接着他还发现了骸骨上的伤痕,肋骨上几道,咽喉处是致命的一击。就在他认为就要接近真相的时候,洞穴里突然摇晃起来,说出来都不相信,地震这头怪物,在多年前那个空虚的夜晚,它放了全村人的鸽子,却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小男孩匆忙冲出基地,连父亲的骸骨也顾不上,只一眨眼的工夫,山洞倒塌,那个秘密基地就消亡于眼皮底下,那些外头的机械臂被滚落的山石砸成残疾,也伤了小男孩一条胳膊。他抱着头,蹲下去,等一切停止。万幸没有大碍,他站起来,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得到,他只记住了那个失败者的角色,好像是故意的。这就是那个所谓的“规矩”和“链条”在他身上干的好事,故意要把那个图像输入他的大脑中,好不残忍,跟玩把戏似的。所以,哪怕是为了抵抗这些,小男孩也要把铀炼出来,抵消掉血液里那些失败的基因。小男孩说,显然他成功了,大成功,他炼出的铀饼,比国家级的纯度还要高几个度。小男孩说着这些时,声调也比平常高了几个度,她期待听他说下去,录音笔在裤兜里已经就位多时,等待那些字音从他机关枪似的嘴巴中扫射出来,甚至于,他讲了什么,其实不重要,把他的声音记录下来,就是重大的历史时刻。她都没有防备小男孩会突然向她发问,他问她,是否觉得他的成功不过是依仗了道具的便利,相对于他的父亲,他不过是享受了时代的红利,顺风顺水,单单是做实验的设备条件就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说小男孩并没有比他父亲聪明多少,还可以说,小男孩的才能远远不如他的父亲,因为在同等条件下,父亲能比他更快地炼出纯度更高的铀,只是父亲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他低下头,直勾勾地看着她涂了Burberry 97的两张唇,她的回答正从那里跳出来。她没法判断,正如她从老爹和丈夫的病床前退却一样,她和小男孩截然相反,小男孩是她所见过的人当中,意志最为坚定的。她说,他就不应该问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自我怀疑没有多大意义,意志克服才能,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恪守的原则,默默忍耐一切,吞噬这个时代无以复加的噪音、表象和狂流,让他完成了普通人无法完成的事,这本来就超越了才能所度量的范畴,同样是她在报道中着力状写的方面,往这个方向上写,才会引起更多人的喜欢。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喜欢,而是能够真正影响到他们。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说得没错,但后半段激怒了小男孩,报道!采访!他生气的是她永远把职业挂在嘴边,永远把身份和角色看得那么重要,同时也要不停地考虑如何打造别人的人设,把虚假的碎片砌起一堵墙,把自己也砌进去,就为了那群毫无鉴赏力、连一堵假墙也能看得津津有味的观众。他在监狱里可是对着一堵真实的光秃秃的墙看了二十年,看着它由白变灰,凝聚尘埃,接着刷子就过来,带着飞舞的颜色和气味,有时候刷成浅绿,有时候是灰蓝。这对他来说,就是播放幻灯片的幕布在变换,他半生的图像在此展开、轮播,所得的唯一结论是,他只是一个纯粹的人,天命如此。因为任何人只要自我视察过久,都能得出同样的结论。他长久地炼铀,同时也是长久地视察自己,他当然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而现在恰好是太多人逃避这一点。就像很多年前,大概是世纪之交,在县城与县城之间走动的杂技团里,其中有一项最火爆的项目叫环球飞车,特技演员骑着摩托,在银光闪闪的铁环轨道上越转越快,每个观看的人都想知道这速度的终点在何处,演员也更努力地驱动油门,无休止地和自己竞赛下去,一边吐血一边向前跑的马拉松,指数级增加的核弹头,光速印刷的钞票和跳跃的账目。这才是拴在我们脖子上最显目的链条。小男孩说,如果说他这大半辈子的工作和不知疲倦地超越自己,带来了什么结果的话,那也不是炼出的纯铀,而是这个道理。他最大的成就也是他最大的失败。小男孩在狱中悟出了这个道理。他庆幸自己有缘得见那个杂技团表演的现场。当时他和儿子正在客途中,是他提出的旅行计划,为了缓解青春期的儿子的轻生念头,他们从夏天开始了从城市到城市的长途旅行,仿佛也在追踪着杂技团的巡演。终于在某个珠江支流边上的县城他们追上了彼此。小男孩,和他的儿子——观众席上的万分之一,和黑压压的人群连成一片。他们的眼里只剩下那颗发光的铁球,悬浮于绿色的夜空,星星点点从网眼射出;演员和摩托的连影仿佛丢进铁镬中的一柄坚硬铁锤,移动、翻滚,碾过一切的马达声音;尾气在拼命地排泄,轮胎摩擦过铁轨,释放出瞬间的热能,车头的装饰灯单单扫射过来就能把视力融化,摩托每绕过一圈,观众就是一声叹息。这叹息同样也是像奇观般闪闪发亮,环绕着白热的铁球内轨。他甚至不记得,那些穿着反光衣服的表演者最终达到了怎样的速度,那必定是超人的速度。完成这件事已经不能用人来形容,是一束束电子,绕着原子核旋转,或者最终是另一种结局,变成逃逸的中子,朝虚空而去。小男孩从中看到了,那是核裂变或核聚变的极限,也就是他的工作无法再往前推进一步的时刻——尽管当时还远没到那一步,但他提前预判了它的到来,趁早缴械投降,他心里说,他就可以完全松懈下来,好好在泳池里游几个来回,尝尝午后的樱桃点心,再美美地睡个大觉,该干啥干啥,弥补他被偷窃的人生时光。但是他儿子不这么看,儿子个头已经超过他两三厘米,站在他胳膊可触及的地方。虽然两人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他却感到儿子的背影距离自己很远,又令人窒息——儿子三年前就解开了原子在不同介质中自发辐射概率的微分方程,两年前学会傅里叶分析,半年前测出低耗材料下的低氚滞留的临界值和等离子体的磁约束数值。儿子是个比他更厉害的天才,也正是在儿子面前,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平庸,以至于自我怀疑,就像刚才所说的,要不是沾了时代的光,他不比父亲好到哪里去。而儿子的天才血统比他纯正百倍,也可能炼出比他炼出的纯正百倍的铀,做到他不可为之事。当他开始这么想,儿子就离他越远,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逐渐充气膨胀,脱离他手中的线。他想起儿子只有三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左撇子,为了纠正过来,他让儿子用右手抓着凳子,然后举着儿子的小身躯转圈圈,儿子开心地大笑,奶声奶气,他也觉得亲切、快乐。这快乐是真诚的,不掺入任何杂质,是高级的铀,有时候不需要刻意提炼,它自然会找到你,可这终究是属于人生中的稀少时刻。小男孩不可能借助这样的时刻来安心,他的心灵上的那个缺口,需要持续不断、高密度的填充物。所以在他在实验室里捣弄仪器的时候,儿子不知不觉地长大,还不知不觉地超越了他,就好比当晚他们都观看了那场环球飞车,他从中看到的是自己的极限,而儿子看到的是超越极限。儿子目光如炬,令他也感到害怕,他怀疑儿子能看到未来,身为一个炼铀者的悲惨未来,儿子能看穿所有细节,却默不作声。那晚他们看完表演回去,已经半夜,在旅馆住下。那里的墙纸潮湿卷缩。睡下两个小时,儿子偷偷起身,他紧跟出去,其实他压根睡不着。他跟着儿子从楼梯直上天台,光线昏暗,只看到一汪反光的池水。儿子脱掉衣服,赤条条地下去,开始游动。小男孩惊异地注视着这一过程,儿子下体初生的茸毛、线条坚毅的小腿,以及扑腾起的水花,安静地坠入四周的花丛里,似乎一下子被蒸干。他仿佛看到自己在工作的间隙游泳的模样,因为他们如此之像。他看得入了迷,他原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个样子,在儿子身上,他才看到这些特有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儿子爬上来,蹲坐在游泳池旁,冷得发抖,却没打算穿衣服。他忍不住走过去,问儿子到底想干吗。儿子抽泣着,回答他,不想自杀了,咱们回家吧。儿子口气近乎乞求,小男孩反而有些失措。这几个月来他将炼铀抛到一边,全心投入陪伴儿子,也是为了弥补这段缺失的父爱,终于有了一点成就,他却感到失落,好像这点成就来得太快了。他没法确定他们是否要就此和解,对抗才是他最擅长的状态,小男孩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好是和解还是对抗,或许对抗的时候想着和解,和解了又会想起对抗,永不满足,永远运动。直到回去的路上,在大巴车中,他才想清楚,无论是对抗还是和解,对他都没有区别,对儿子也是,他们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前进,为了向前一步可以不择手段,这就是他们三代人的基因,优良的竞争因子。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儿子身上的重大的秘密,为了隐藏这个秘密且不断前进,儿子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他怎么也预料不到,儿子身上竟然藏着一个可怕的核弹,或者说,儿子本人就是核弹,一旦引爆,周围几个城市都将化为齑粉。这不是比喻,也不是说着玩玩的,是小男孩亲眼所见,他以自己昂贵的大脑做赌注,这是真的。饶是如此,面前的这位女记者、女作家、温吞的女性主义者,仍然目瞪口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问他这是如何实现的,核弹如何进入人体?小男孩纠正她,不是由外而内地进入,而是自内而外地生成。至于生成的过程,他也不甚了了,有可能是儿子解开符拉索夫-麦克斯韦方程后出现的,可能是儿子第一次偷偷探视他的工作室的时候,也可能更早,是他用浸泡过硝酸铀酰的手抱过襁褓的儿子之后,或者他把受感染的精液射进那个人民教师的阴道中的时候(儿子他妈,小男孩一向叫她“人民教师”,这样会让他好受点,抵消掉一些被她所背叛的不适感),这个危险的生命就开始形成,如果说小男孩是个足够危险的人物,那儿子还要比他危险万倍,以亿万计,就连这种稀有的危险,他们两父子都在竞赛着,看谁比谁更危险。当然,结果是儿子赢了,哪怕是他站在儿子旁边,都能清楚地闻见那股临近死与毁灭的气息,是镰刀的腥味,焦土的腐臭,高悬的时钟指针倒计时地往前推动,嗒嗒作响,令他恐惧,做起噩梦,梦里只剩下一片光秃的土地。这一次,儿子完全超出他的掌控,这枚核弹,这个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会爆炸,这就是竞赛的最终结果,某日某时某分某秒,爆炸作为最高艺术形式宣布一切的终结,真的终结了吗?小男孩吞咽了一下唾沫,似乎在想着尽量延长谈话的内容,因为这次,很可能是今天最后一次。夜色四笼,游乐园内所有带轮子转动的器材都逐渐慢下去,停止,星星亮了起来,云朵和月球开始移动,又到了晚间新闻的黄金时间,一切静悄悄,一切无变化。他们往出口走去,遥遥望见一群保安列队在广场的棕榈下,胖乎乎的队长,进行着今天的工作总结,然后散开各自清场。今天结束了。她和小男孩心里同时冒出这一念头。他们即将进入广场,两个影子在地面上淡然交错,很快就要步入未知的离别,她的录音笔悄悄地不知何时停止了记录,因为没电了。却还有太多的信息未记录。这时,小男孩开口说道,这才是他愿意进入监狱的真实动机,监狱能给予他十年、二十年的囚禁,让他和儿子隔离开,若他们还在一起,竞赛就还会进行下去。不能这样下去了,一个人只要有理智、有良知,他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能引爆這颗核弹使成千上万的人无辜丧命。他应该对监狱和法律说一声谢谢,谢谢至少还有这么一条退路。并且在徒刑期间,他受了宝贵的教化,深刻反省,学习到许多东西。那不是知识,但比知识更高级,他终于明白如何在这个蓬勃向上的社会里做一个好公民,做一个受人爱戴而不是危险的公民,他也从不觉得这二十年的生命是被剜走了,恰好相反,他变得更充盈,一切都是值得的,和儿子分离这么多年,让儿子成为孤儿,独自在社会里长大,变老,现在也是奔四的人了。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小男孩相信儿子身上的核弹早已经消弭于无形,同样也多亏社会的教养,时间能解决所有问题,现在他做好准备去见儿子了,这就是他出狱后的归宿,他并不是无家可归的,他和儿子之间,将是一段全新的健康的关系。小男孩说到这里,她连忙补问他,是否知道儿子住在什么地方,如何能找到儿子。此时他们站在出口广场的边缘,三百米外大街上人来人往,在谈话的终结之处,他们同时感到脑袋空空,女记者求救一样向小男孩望去,她得仰起头才能够得着他上飘的声音,虽然他仍然口齿不清,声调怪异,无法理解,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她笔下的铀博士回答说,这也正是他最大的困惑,今天所碰到的每一个陌生人,看起来都酷似他的儿子。半年后她在那篇著名报道里如实反映了这句话。
责任编辑 李嘉平
索耳,1992年生于广东湛江,从事过出版、媒体和策展工作。著有长篇小说《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说见于《收获》《花城》《单读》等刊。曾获第三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青年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