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朗, 许霞
(1.安徽中医药大学研究生院,安徽合肥 230038;2.安徽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方药系,安徽合肥 230012)
何梦瑶(1693-1764),字报之,号西池,晚年又自号研农,广东南海人,为清代乾隆年间岭南名医[1]。何梦瑶初习儒,后倾注于中医学,治学视野广阔,博通百家,敢于疑古,善于继承,颇有创见,尤以医著流传后世。《医碥》为其著作之一,是一部基础与临床结合的医学门径书,涉及脏腑、经络、阴阳、水火、寒热、补泻等基础理论及各类内科杂病。该书内容丰富,文简而义赅,深入而显出,论及杂病证治时叙述详尽,理法方药齐备,且多有创见。其中关于痹证的论述有别同类,治法独特,以下探析何梦瑶《医碥》中治痹之学术经验,以期为现代中医临床提供参考。
1.1 以《黄帝内经》为圭臬,分痹之门类《医碥》分痹之门类,全面继承了《黄帝内经》(简称《内经》)的思想。《素问·痹论》曰:“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其风气胜者,为行痹;寒气胜者,为痛痹;湿气胜者,为着痹也”[2]134,提出按病因不同分类痹证。以风邪偏盛者,名为行痹,以寒邪偏盛者,名为痛痹,以湿邪偏盛者,名为着痹。何梦瑶遵循经典,将其列为痹证分类的总纲,并在《医碥·痹》中对行痹、痛痹、着痹的证候附以解释。认为风善行动,风气盛则寒湿之邪走注不定,阻遏气机,故痹痛走而不定,将其名为行痹;寒性凝滞,寒气盛则阻遏尤甚,不通则痛,故痛剧如虎咬,将其名为痛痹;湿性黏滞重浊,易阻塞气机,引起痹痛。然湿邪如水而寒邪如冰,虽闭阻经络,但两者所致腠理之松滑与紧涩有异,因此阻滞之力亦有微甚之分,故寒盛者痹痛甚而湿盛者疼痛轻微。湿盛之为痹不如风盛者之流走,湿痹固着而不移;亦不如寒盛者之痛甚,湿痹略痛,或但麻木不仁,故称湿痹为着痹。
《素问·痹论》又曰:“以冬遇此者,为骨痹;以春遇此者,为筋痹;以夏遇此者,为脉痹;以至阴遇此者,为肌痹;以秋遇此者,为皮痹。”[2]134此段论述提出根据季节不同、部位不同对痹证又进一步分类,并在其后言明五体痹证久不去,复感于邪,内舍脏腑,则可生脏腑痹。
何梦瑶深谙其道,在《医碥·痹》中诠释了脏腑痹的传变规律。认为五体痹证久不愈,重感于邪,则各传其脏。若见胸满烦喘咳嗽,是皮传肺之肺痹也;呕吐痰涎,心下痞硬,四肢懈惰,是肌传脾之脾痹也;心烦心悸,咽干善噫,是脉传心之心痹也;多惊善怒,胁胀,多饮小便数,是筋传肝之肝痹也;善胀,尻以代踵,足挛不伸,脊以代头,佝偻不直,是骨传肾之肾痹也。同时阐述了传腑之痹的表现:数饮而小便不通,中气喘急,时为飨泄,不泻则胀,为肠痹;小腹膀胱,按之痛,若沃以汤,涩于小便,上为清涕,为胞痹[3]。以上诸痹之分类,皆遵《黄帝内经》为圭臬,旨在提醒后世医家应遵循经典,先守正而后创新,切忌肆意曲解妄释,背离中医理法之本意。
1. 2诠释致痹之病机,阐发痹证痛、麻之奥义何梦瑶论及痹证之病机,有其独到的见解。其在《医碥·痹》中言:“痹,闭滞也。身中血气为三者之邪所闭滞”[4]173。指出痹证之病机归因于风、寒、湿邪之闭滞气血。但何梦瑶其后又提出:“风,即寒也,虽曰风寒湿,实寒湿二者足以尽之”[4]175。何梦瑶认为,风、寒、湿邪致痹因素中,起到阻遏作用的主要是寒、湿二邪,寒性凝滞,湿性重浊,皆容易阻遏气机,导致气血运行不畅,形成痹证。
何梦瑶对痹证中痛、麻证候的论述亦独树一帜。何梦瑶从气之盛衰与寒湿之邪关系论证痹证中痛、麻证候的成因。《医碥·痹》记载:“气为寒湿所闭,气盛而寒湿微者,则走注而不甚痛;若气盛而寒湿亦盛者,则不甚流走而痛剧;气弱而寒湿甚者,则着而不行,亦不甚痛,或但麻木也”[4]174。由此可见,痹痛的严重程度和气之强弱呈正相关,也与寒湿阻滞程度呈正相关。风痹之行,必由于气盛流走,寒湿微而不甚阻遏,气机虽不畅却能流通,故痛处游走不定,痛不剧烈。寒痹之痛,必由于气盛冲击,寒湿甚则闭阻气机,气机因寒湿所闭,不通则痛,故疼痛剧烈,注而不行。湿痹之着,必由于气弱不运,寒湿甚阻遏气机,气衰不能营运流利,停滞此处,故痛不明显,着而不行,或麻木不仁。
此外,何梦瑶在《医碥·痹》中对内伤致痹的病机作出了诠释,认为外感之风寒湿邪能致痹,内伤之风寒湿亦能致痹。内生之寒,寒则滞气涩血,气血营运不利,瘀血内生,经络闭阻而致痹。内生之湿,湿则停痰聚液,津液不行,凝聚成痰,痰浊内生,阻滞经络而致痹。内生之风,内风者为热气之慓疾者也,热盛则血枯,死血阻塞经隧,亦不通而致痹也。这不仅阐明了内伤致痹的病机,同时也完善了血痹、痰痹、热痹理论的病理机制。
2.1 以通为用,气行则痹证自除痹者,闭也,痹证发病的根本机制是因各种致病因素相互作用和影响,最终导致气血的运行不畅。所以历代医家治痹之法虽多,但均遵循“以通为用”之治疗原则。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李杲在《医学发明》中,根据疾病“痛则不通”的病机,确立治疗原则为“当通其经脉,则疼痛去矣”[5]8。朱丹溪从痰瘀论痹,认为痹证病因除风寒湿三气杂至外,还与湿痰瘀血流注有关,因此在治疗上注重通法,以祛痰逐瘀、活血通络立法治疗痹证。清代医学家叶天士从络病论治痹证,以祛邪通络为痹证的治疗方法。王清任提出“瘀血致痹说”,以活血通络逐瘀法为痹证的治疗原则。由此可见,历代医家对痹证的致病因素有着不同的理解,但在治疗上皆采用通法以达气血营运流利的目的。
何梦瑶治痹亦注重通法。《医碥》中“以通为用”的治痹思想贯穿各类痹证,无论外感、内伤致痹,皆一以贯之。何梦瑶认为,“以通为用”需根据阻塞气血的致病因素,来确定通法的具体治疗方法。于外感致痹而言,其病机为寒湿之邪壅遏经络,气为寒湿所闭而致痹证,因此,通法即为祛邪达表,邪去则络通,气运血行,从而达到蠲痹的目的。如在《医碥·痹》中,何梦瑶用“小续命汤”治疗虚人痹者,以“增味五痹汤”治壮人痹者,以“如意通圣散”治疗走注不定之行痹等,皆为祛邪通络以调畅气机之法。治疗内伤致痹,因其病机为内伤寒湿,气血不行,形成瘀血、痰浊,阻滞经络而致痹,故通法即为通行血脉,消散痰瘀,痰瘀去则经络通,痹证因而自除。如治疗下部肿痛、胞痹、肠痹等用“五苓散”利水渗湿,治疗痰涎走注之痹痛用“控涎丹”攻逐痰饮,治疗腰膝走注痛剧者用“一粒金丹”养血活血等,皆为采用活血、祛湿、消痰等手段以达通经脉之思路。同时,何梦瑶治痹效法金代名医张从正的治病思路,根据病邪的性质、部位深浅,采用汗、吐、下三法使邪祛而阳气通达,气血自畅,痹证自除[6]。
以上各法,无论如何选方用药,皆围绕“以通为用”的治痹思想,以达经络通畅、气血运行流利、痹证自除的目的。
2.2 益气扶正,气旺则营运流利《医碥》治痹之方均非常重视补气。何梦瑶认为,无论痹之新久,内伤或外感,病情之轻重,皆宜用益气扶正之法贯穿痹证的始终。如前所述,气之盛衰与痹证关系密切,气弱则不运,气机不能营运流利,停滞此处,亦能生痹。同时,正气是机体与生倶来、具有维持正常机体活动及抵抗邪气入侵的能力。若正气不足,则易感风寒湿邪,邪气侵袭机体阻滞经络,从而导致痹证的发生。故《黄帝内经》云:“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两虚相得,乃客其形”[2]250,认为风、雨、寒、热等邪气,需在机体正气不足的情况下方可致病。基于此,何梦瑶论痹重视益气扶正之法,常以补气之方治疗痹证。例如,着痹之病机为气弱而寒湿甚,气机停滞而生痹,故以四君子汤补气,加祛邪之品以祛寒湿,如此气旺营运流利,痹证自除。另外,治疗气虚麻木之痹痛的“黄芪益气汤”中,以黄芪、人参、白术补一身之气;治疗久痹之“三痹汤”中,采用黄芪、人参、茯苓以健脾益气。
2.3 内外兼治,多法综合《医碥》针对痹证的复杂多样性,采用内外兼治、多法综合的方式进行治疗。《医碥》所论之痹证,其所涉及脏腑、发病部位、病证严重程度、病情症状等各不相同,故不能单一依靠内服汤药。《医碥》治痹以内服药剂为主,外敷、熨法等外治法为辅。内服汤药的剂型丰富,包括汤剂、散剂、丸剂等。取汤剂之速以治痹,如治热痹的“升阳散火汤”;取丸剂之缓以治痹,平和而长期调理,如治行痹之“没药丸”“乳香应痛丸”“定痛丸”等;取散剂吸收快、方便携带的特点,治痹证之急,如治浑身筋痛之“立效散”、治肢肿而大便不通的“防风通圣散”等。外治法常与汤药并用,内外兼治,则病自当去。如《医碥》记载:治疗行痹患者,服汤药后,用牛皮胶一两用水熔成膏外贴,数天即愈;治肢节痛,采用三年酽醋五升,煎三四沸,入葱白二三升,再煎沸滤出药渣,用布蘸药趁热熨之,则痹自蠲。
3.1 博采众长,不拘一格《医碥》论痹选方博采众长,不拘一格,几乎涵盖自汉唐至明清诸多名家之著作。通过对《医碥》治痹所选方剂的文献出处进行分析(对书中未明确标注出处的方剂进行文献挖掘,并将该方最早的文献记载选定为著作出处),结果表明,《医碥》治痹所选30 首方剂涉及诸多名家之著作,包罗万象,达19 种之多。其中有大型官修方书《圣济总录》的“没药散”;有集医学大成者的刘昉所著《幼幼新书》的“仙灵脾散”、陈自明所著《妇人大全良方》的“三痹汤”、杨倓所著《杨氏家藏方》之“蠲痹汤”等。何梦瑶于《医碥》的选方以临床疗效为首位,选方精当,博采众长,涵盖了汉唐时期经典医著,如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之“独活寄生汤”“茵芋丸”;收录有金元四大家之经典方,如李杲《兰室秘藏》之“人参益气汤”,刘完素《黄帝素问宣明论方》之“一粒金丹”;选用明清时期著名医家王肯堂《证治准绳》之“虎骨丸”,孙一奎《赤水玄珠》之“加味五痹汤”“没药丸”等。
3. 2辛味通络《医碥》记载了众多组方合理、疗效显著的治痹方剂。通过对《医碥》治痹所选方剂进行数据挖掘,发现何梦瑶治疗痹证喜用辛味药以通络而调畅气机。研究发现,《医碥》所载治疗痹证的30 首方剂共涉及109 味中药,其中,使用频次居前10 位的药物为当归、甘草、防风、川芎、羌活、肉桂、白芷、威灵仙、人参、黄芪。对这些药物的性味进行分析,发现大多药物为辛味药,具有祛邪、活血、化湿、消痰等功效(见表1)。辛味药功效大体可归为两个方面,其一为基础功效,即能行、能散;其二即引申功效,如能通、能润、能化等。能通,指其能通经络、通窍;能化,则指化瘀、化痰、化湿浊等。选用辛味药物以通络,大抵与其辛香走窜,行气通络,能行能散,无处不到有关。何梦瑶用防风、羌活、白芷等辛温之药,取其辛能散、温善通之性,达疏风散寒、祛邪通络的作用。又以当归、川芎等辛温之品,取其活血化瘀之效,使其“通达经络而不滞,濡润血络而不凝”。又选用辛热之品如肉桂、附子等,取其辛热之性以解寒凝,宣通经络,则痹自蠲。综上,何梦瑶选方用药的应用揭示了痹证的治疗应重视以辛味通络,调畅气机,临证施以辛味之药可祛邪解表、活血通络、温阳通脉,从而提高疗效。
表1 《医碥》所载治痹方剂药物中使用频次居前10位药物的性味分布Table 1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property and flavor of the leading 10 herbs used in the prescriptions for the arthralgia syndrome recorded in Medical Stepping Stone for Practitioners
3.3 以酒为引酒因具有通行血脉、温经散寒等功效而被历代医家广泛推崇,其与药结合,则药增酒性,酒助药行,相得益彰。《医碥》所载各治痹方剂多以酒为药引,收录的30首方中有14首方用到了酒,并有“黄芪酒”等酒剂治痹的记载。何梦瑶治痹选用酒,以其具大辛大热之性,助药行,入十二经,促进邪气的祛除,通行血脉,善解凝郁,行经络而通痹塞,温血脉而散凝瘀。现代药理学研究[7]亦表明,摄入适量酒精可刺激血管扩张,促进血液循环,进而疏通人体经脉,使得身体血气运行通畅。
清代各医家对痹证的认识和论治已趋于成熟,并于此时期出现了较独到的学术观点。如医学家叶天士以络病论痹证,并善用虫蚁搜剔的方法以治之;王清任的“痹证有瘀血”说,提示医家在治疗时尤应重视瘀血的致病因素;吴瑭认为痹证分寒热两端,热者尤多,并详细阐述了暑时感邪所致的暑湿痹。由此可见,清代医家治疗痹证的学术观点在探讨致病因素方面有所发展与创新,并提出相应的治则治法。与同时期的医学家相比,何梦瑶论治痹证的独特性,不在于首创性提出痹证的新门类,而在于其对前学论述痹证理论而提出独特的见解。何梦瑶论痹以《内经》为圭臬,对痹证的分类、命名以及病因病机皆继承了《内经》中的论述,认为风、寒、湿邪阻遏,气机不利是痹证的基本病机。但同时何梦瑶提出,导致阻遏作用的主要是寒、湿二气,“虽曰风寒湿,实寒湿二者足以尽之。”其次,何梦瑶认为,痹证的发生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经络受阻,二是自身元气的盛衰,并从气之盛衰与寒湿之邪关系论证痹证中痛、麻证候的成因。因此在治疗中,何梦瑶重视以通为用的治疗方法,使经络不受阻遏,并重视益气扶正,认为气旺才能营运流利,气血运行通畅则痹蠲。选方用药善用辛味之品,取其祛邪解表、活血通络、温阳通脉之功,并常以酒为引,因其具有通行血脉、温经散寒等功效,与药结合,可使药增酒性、酒助药行,相得益彰。综上所述,何梦瑶治痹的经验为现代中医临床治疗痹证提供了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