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 旻
(安徽理工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后汉书·马援列传》记载了马援劝诫两个侄子的一封书信,其中有一段写道:“効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1]845这是古语“画虎不成反类狗”目前在传世文献中可以查到的最早出处。对于这句古语的理解,一般都是认为“画虎”的“画”就是普通意义上的“绘画”“描画”的意思;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意思就是“画虎不成,反倒象狗”[2]。这样理解的话,就会带来一个问题:“狗与虎,外貌、形体相差甚远,画虎不成,怎么也不会象狗”[2]。针对这个问题,有人提出“画虎不成反类狗”的“狗”并非是指一般的狗,而是“虎崽”的意思[2];也有人提出反驳,指出这里的“狗”仍然是一般的“犬狗”[3]。如果把这个“狗”理解为“虎崽”,那么很明显,“虎”和“虎崽”的区别,与“画虎不成反类狗”的“反”字难以对应;况且《说文解字》释“犬”字时引孔子说:“视犬之字,如画狗也。”[4]203把“狗”等同于“犬”,所以把“狗”理解为“虎崽”是不对的。如果把这个“狗”理解为一般的“犬狗”,那么其实还是没有解决“画虎不成,怎么也不会象狗”的问题。一句国人皆知的俗语,究竟应该怎样来理解?把“画虎”理解为“描画”老虎有没有依据?或者还可以作怎样的解读?由于古人没有对“画虎不成反类狗”作注解,又没有直接相关的证据可以说明“画虎”的确切含义,所以现在只能在传世文献中找寻线索,给“画虎”作出一些可能的合理解释。
一种可能的合理解释就是,“画虎”就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描画”老虎。这种解释有没有依据呢?《论衡·订鬼篇》引《山海经》:“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5]938-939从《论衡》中的材料来看,东汉以来已经有了在门户上画虎驱邪的风俗,所以“画虎不成反类狗”的“画虎”就是指“描画”真实的老虎形象,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从《后汉书·马援列传》的记载来看,“画虎不成反类狗”,与“刻鹄不成尚类鹜”是联系在一起的,因此这个“画虎”的“画”,也要与“刻鹄”的“刻”联系在一起理解。如果“画虎”就是真的去“描画”一头老虎的形象,那么“刻鹄”也应该是真的去立体地“雕刻”或在平面上“刻印”鹄的模样。据洪再新《中国美术史》,汉代大型建筑的屋顶瓦当上有“用陶土模压焙制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浅浮雕形象”[6]59,霍去病墓前有动物石雕[6]65,汉墓中也常见“以刻凿方法制成的画像石”[6]65、74,所以“刻鹄”就是指“雕刻”或“刻印”真实的“鹄”的形象,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么,怎样解释“画虎不成,怎么也不会象狗”的疑问呢?其实,这可以理解为古人为了突出对比效果而运用的一种夸张手法:既然画虎“不成”,那又为什么不能像狗呢?而且老虎和狗之间存在很大的反差,把它们并列在一起,可以更好地表现“画虎不成反类狗”所要表现的那种类似“东施效颦”的效果。
不仅老虎和狗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其实,“刻鹄不成尚类鹜”的“鹄”和“鹜”也有这种对比的效果。《文心雕龙·比兴篇》:“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7]把“刻鹄类鹜”与“无所取”联系在一起,强调的是“鹄”和“鹜”之间的区别,这与《后汉书·马援列传》中强调“鹄”和“鹜”的相似之处有所不同。《史通·叙事篇》:“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8]这里把“刻鹄不成尚类鹜”的“尚”字改为“反”字,突出的也是“鹄”和“鹜”之间的区别。《论衡·齐世篇》:“贵鹄贱鸡,鹄远而鸡近也。”[5]811“鸡”和“鹜”类似,既然有“贵鹄贱鸡”的观念,那么古人以“鹄”为贵而以“鹜”为贱,也是可以理解的。从《后汉书·马援列传》中的“刻鹄不成尚类鹜”,到《史通·叙事篇》中的“刻鹄不成反类鹜”,可以看出,古人对于这句俗语的使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究竟是强调“鹄”和“鹜”的相似之处,还是突出“鹄”和“鹜”之间的区别,要根据不同的上下文情境作不同的理解。这里事实上也同样存在“画虎不成,怎么也不会象狗”的疑问:“刻鹄不成”,难道就一定会像“鹜”吗?合理的解释还是,这就是古人为了突出对比效果而作出的一种夸张,不能刻板地盯住“画虎”或者“刻鹄”究竟能够不像到什么程度来理解。
“画虎不成反类狗”作为一句人尽皆知的古语、俗语,因为缺少相关材料的证实,现在已经很难考证它的确切来源和意义。上文提到的两种解释,前者被一些学者认为存在“画虎不成,怎么也不会象狗”的问题,后者是本文首次提出的观点。应该说,这两种解释都是可能而且合理的,在缺乏进一步材料支撑的情况下,现在也只能作出这样的推测。“画虎不成反类狗”与“刻鹄不成尚类鹜”,在中国古代文献中都经常可以见到,又往往有着不同的变形。除了上文提及的《文心雕龙·比兴篇》“刻鹄类鹜”、《初学记·文部》“刻鹄不成,反类于鹜”之外,还有“画虎”“画虎不成”“画虎不成反类犬”等等形式。对“画虎不成反类狗”可能的含义作上述辨析,应该说对于理解古代文献乃至古代文化,还是有着一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