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娇玉
葛作为一种重要植物在先秦诸多作品中频频出现,并在朝代的更迭里产生了丰富的文化内涵。本文将整理先秦作品中出现的葛的意象,从葛的自然属性出发,探究其在先秦作品中的文化嬗变,并联系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探讨这种文化内涵转变的原因。
葛为藤蔓类植物,多生长在山野中,作蔓延状,绵延可长达五十余米。早在新石器时期,人类就开始利用葛织布做衣,《韩非子·五蠹》中曾记载:“尧之王天下也……冬日鹿裘,夏日葛衣。”至于西周,人们开始普遍种植葛这种作物,《周礼》有《掌葛》篇,记录周朝的“掌葛”一职,其职责为向山农征收“絺绤之材”,“絺绤”即葛布。春秋时期,制葛技术已较为成熟。《越绝书》云:“葛山者,勾践罢吴,种葛,使越女织治葛布,献于吴王夫差。”可见当时的制葛技术已经能够做出足够精美的葛布,可以当作两国之间的赠礼或贡品。
因此,同史前其他植物一样,葛在漫长的劳动生活中被人们所关注并写入文学作品中,随着生产力的提高以及人类思维能力的不断发展,逐渐演化成为精神对象,承载人类情感的同时,被赋予了固定的意义。
一、葛与女性
葛因其缠绕攀附的特性,常被比兴为女子,如《唐风·葛生》《周南·葛覃》等。其中《周南·葛覃》原文如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对于《周南·葛覃》,学界大致有两种说法,一为民间诗说,二为颂后妃之德说。方玉润《诗经原始》将其定义为“采之民间,与《关雎》同为房中乐”,木斋认为此诗不应是民间诗。《传》云:“师,女师也。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此外,又有《周礼·地官·师氏》言师“以三德教国子”,可见“师”是东周时期的官职名称,先秦时代,礼不下庶人,因此民间妇人不会有女师教以妇德。此外,纵观《周南》其余十篇,均为东周王室诗,可以推断民间诗说有误,而颂后妃之德说更为可信。《小序》云:“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瀚濯之衣,尊敬师傅……”根据这种解释,全诗描写的应是周王室的女子即将出嫁,在接受女师的教诲途中请假回家的故事。因而,葛意象所兴的是尚未出嫁之妃。
以葛喻女性的还有《周南·樛木》,《周南·樛木》与《周南·葛覃》几乎是同时期的作品,为东周王室诗,其三章首句均以“葛”起兴:“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关于葛、藟是否为同一物,曾在学界有所争论,一派认为葛与藟为两种植物,如《郑笺》:“藟,本亦作櫐,力轨反,似葛之草。”另一派则认为“葛”与“藟”为同一种植物,如程英俊云:“葛藟,野葡萄之类,蔓生植物。枝形似葛藤,故称葛藟。”但无论是哪种说法,葛作为一种蔓生植物,具有缠绕蔓延的自然外貌,对解释其内涵意蕴无碍。
关于《樛木》本义,在历代有不同解释,总结也可分为两类:一类偏向后妃女性说,一类则偏向朝廷政治说。其中以后妃女性说为主流,大多以《毛诗序》为根据,《小序》云《樛木》“后妃逮下”,《诗大序》则从《小序》说,曰“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其中樛木或喻文王或喻正妃,葛则均喻群妾。朝廷政治说中“葛藟”所兴之人则与《诗大序》所认为的众妾不同,主要有奴隶依附主人、群臣依附君王、诸侯依附文王等。针对历代学者对本诗的解读,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有其独到的论述,指朱熹《诗集传》不过是从《诗序》“后妃逮下”说,提出《樛木》为“众妾之颂后妃”,而《伪传》中的诸侯依附文王说,是因夫妻君臣关系本就相通,以夫妻之情以喻君臣之情有何不可,并且言辞越是委婉,感情越是深切,又何必只拘泥于《集传》之说?因此,对于这些完全不同的解读与释义,并不能简单分析其对错,而应该认识到这些说法背后所体现出的历代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以及学术环境。
二、葛与百姓
《文王之什》之五《旱麓》是《诗经》中第一篇出现葛意象的诗篇:“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旱麓》应是周公后期作品,为赞颂文王祭祀先祖获福于民之诗,《毛诗序》有云:“《旱麓》,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刘之业,大王、王季申以百福干禄焉。”清魏源《诗古微》又云“祭祖受福”。本诗共六章,其中五章均有吟咏“岂弟君子”,其中“弟子”即言文王,指文王性格温和平易,仁民爱物。诗歌以榛楛起兴,有文王统治下的西周王朝欣荣丰乐之意,郑玄解为:“林木茂盛者……喻周邦之民独丰乐者,被其君德教。”诗歌最后一章中的“莫莫葛藟”则与“榛楛济济”遥相呼应,可兴比为周邦之君民,上天将赐福于周之君民,文王也永不会违背先祖之道。
周公时期,农业发展极为迅速,《诗经》中有大量描绘西周农事的诗歌,如《小雅·大田》与《小雅·甫田》,描绘周王巡视春耕祈求丰收一事。该时期人民对宇宙自然之力极为崇拜,将天地、日月等自然之物与自然现象赋予神性,因此为祈求丰收和顺,领导者常带领民众举办祭祀活动祈祷上天赐福。人们在对自然现象产生自发的感恩崇敬之情的同时,也无意识地将自然之物与人类社会各种现象进行联系,从而产生各种联想。正如《旱麓》中以“榛楛”与“葛藟”起兴,以榛楛之繁茂表现文王统治下的西周王朝兴盛强大,以绵密的葛藟攀附在树干上表现周文王与百姓之间君民一心、共生共存的状态。
三、葛与小人
(一)缠绕纠葛貌—葛喻困境
《周易·困卦》有“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一句,《正义》曰:“葛藟,引蔓缠绕之草……上六處困之极,极困者也。而乘于刚,下又无应,行则缠绕,居不得安。”根据《正义》中的释义,葛藟在《周易·困卦》中表现出来的是它植物性本身缠绕的特性所衍生出的内涵,与荆棘等植物意象相类,以其纠结缠绕貌被喻为困境,陷于其中能够使人进退不得,因而“行无通路,居无所安”。
(二)葛喻困境的引申—葛喻小人
以葛之缠绕喻困境的这一文化内涵,产生于《周易·困卦》,并且在《楚辞》中有所引用延伸,如屈原《九歌·山鬼》中塑造出一位灵动高雅的山鬼形象。在描绘山鬼时,屈原用大量草木来丰富其美人形象,而山石磊磊葛藤缠绕,总是阻挡她采摘香草的道路。可见这里“葛”的内涵是取《周易·困卦》中“困于葛藟”之意。
屈原楚辞中的比兴手法相比《诗经》而言有所发展,其喻体与本体之间相互交融,形成了一种奇幻瑰丽的想象世界,尤其香草、美人这两种喻体,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又巧妙的象征比喻系统。其笔下的美人形象常有三类含义:一为明君,二为贤臣,三为屈原自喻。香草则作为丰富美人形象的装饰物出现,含义有二:一喻高洁的品格,二则作为朝廷中的正义一方,与恶草相对。纵观《山鬼》全篇与屈原备受猜忌、郁郁一生的遭遇,可见“山鬼”这一艺术形象寄予了诗人浓厚的感情,也蕴含着极强的政治意义—暗指屈原与楚王的君臣关系。而葛在《山鬼》中则是作为薜荔、杜蘅等一类香草的对立物出现,被归为恶草一类,也可以被当作阻扰君子坚持高洁品质的奸佞小人。
四、葛与君子
(一)“犹能庇其本根”—葛以喻君子
《左传》中有《文公七年》《宣公八年》两篇出现葛意象,其中《文公七年》中记载了乐豫劝谏鲁昭公欲杀祖中公子一事。乐豫用葛藟作譬喻,指出公室就如葛藟,公族则是葛藟蔓延的旁支,若无繁茂的枝叶,葛藟根干将无枝可庇,同样公室也将无所庇荫,希望昭公能够以德服众,团结公族,以求稳定的国位。似乎在乐豫的口中,葛藟旁支蔓延而能护其根干的自然属性已经使其成为一种固定的君子的象征。同是由葛藟之枝叶繁茂而引发的联想,《左传·文公七年》却与《楚辞》截然相反,一是以葛喻君子,一是以葛喻小人。其中緣由,或许可从其所处的不同政治背景中探讨得知。
(二)葛喻君子向葛喻小人转变的原因
西周成立之初,周人一朝盘踞东方土地,而地域辽阔,殷人势力犹大,“亡国之民而号之‘商王士;新朝之主而自称‘我小国”(顾炎武《日知录》),政权无法完全稳定,时局动荡不安。据《史记·周本纪》记载,武庚在成王即位之时勾结管叔、蔡叔群弟以及殷商旧地的一些东夷部族发起叛变,周公奉成王之命平定叛乱,归来即行使分封制,将众族群纳入周政之中,制定各项制度,如监国制,“大国三卿,皆命于天子”,又如朝聘制,对天子不敬者可削其地,等等。以期稳定政局,抵御外辱,建立藩屏,护卫周朝。此外,牧野之战中讨伐商朝的除却周师,还有众多不依附殷商的族群逐渐归附周朝,成为致使商纣惨败的重要原因。经此二战,政权与族群之间“互生耦合关系”理念更加深入西周统治阶层,如《尚书·康王之诰》记载康王对各诸侯云“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树屏,在我后之人”。可以说,葛藟枝叶繁茂以庇护其根的自然特性与此时周朝的政治制度与伦理道德观念无比贴合。
至于昭公时期,虽然周王室地位犹在,但天道已然开始衰微,鲁齐晋楚等各列国逐渐发展己方势力,平王东迁之后,周朝迅速衰败,霸权迭起,“天下诸侯于是更相侵伐”(段玉裁《毛诗故训传》)。《诗大序》对《王风·葛藟》一诗的释义中讽刺平王东迁一事,云:“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体现出儒学对“亲亲”关系、西周礼制的推崇。孔子曾对西周礼乐制度以及其和平之况予以赞誉,认为“夫晋国将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经纬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贵,贵是以能守其业。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何为“唐叔之法度”?《左传》云:“分唐叔以大路、密须之鼓、阙巩、沽洗,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唐叔之法度”即指宗法制度。儒家学派继承了孔子的一系列思想,包括其所认可赞扬的宗法制。而平王东迁而弃九族一事无疑是对分封、宗法制度的一大破坏,因此《诗大序》认为《王风·葛藟》暗喻刺平王诗有其一定的道理:植物葛藟犹能以其繁茂的枝叶而生机勃勃,平王却不能维持宗族亲戚间的平衡而要为己一时之存活将九族弃之不顾。此外,《论语·为政》中孔子曾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可见孔子思想中是将宗族关系与政治直接挂钩。父慈子孝、友爱兄弟之人即为君子,这也解释了乐豫何以认为“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
上文中提到《楚辞》作品中的葛意象均以恶草形象出现也同样有其时代原因。王逸在《九歌序》中提出其对《山鬼》一诗的看法:《山鬼》是屈原放逐途中见民间祭祀之景有感而发,其创作主旨有三,一为表达对神明的崇敬,二为抒发自身蒙冤之悲愤,三为向君王的劝谏。屈原一生中曾有两次放逐,《山鬼》则写于其第二次放逐途中。刘向《新序·节士》中对屈原的这段遭遇有过具体表述:春秋时期,屈原奉命作为楚国使臣前往齐国游说,希望与齐国结盟。秦国因而视其为“眼中钉”,命张仪去楚国离间君臣关系。张仪买通楚国大臣上官大夫、靳尚等人共谮屈原,使屈原遭怀王厌弃,放逐沅湘。
屈原本为楚国贵族,他的出身和整个楚民族的潜在思想文化使得其对自身的道德品质有很高的要求,对楚国以及楚王则有着极强的使命感。但是,他追求理想的光明未来的道路,却因谗言变得曲折艰难,因而屈原眼中上官大夫等人实为阻碍楚国朝政清明的奸佞,如同堆积的石块、纠结缠绕的葛藟,于是便有了“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这样饱含悲愤之气的语句。至于王褒、王逸等汉代辞赋家,均为崇敬屈原之士,受其影响而有《九怀》《怨上》等作品。
总而言之,葛作为古人重要的植物原料,很早就被记载在先秦文献中,并且随着人类思维能力的提高,逐渐从单纯的物象演变为一种精神对象,在文学作品中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其意蕴的产生一方面是由于诗人有感而发的创作实践,另一方面则得益于众学者对诗歌进行了大胆的解读与释义,不断为葛增添了新的内涵,在如今也彰显着其独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