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庄园

2022-05-30 10:48约瑟夫·芬德
译林 2022年4期
关键词:康拉德

〔美国〕约瑟夫·芬德

第一章

“那么,你打算怎么干?”男人问我。

“怎么干?”

他顿了一下,四处望了望——我的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低声提出他难以启齿的要求:“杀死他。你要怎么杀他?”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我说,“这对我们俩都好。明白?”

“看起来得要像事故才行,”他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说道,“或者是随机的……不管什么。”

我盯着他,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三遍了。

莫特·瓦里森60岁,一头灰色短发,深陷的褐色眼睛,眼神真切却忧心忡忡。深蓝色的便装裁剪考究,应该很昂贵,鞋子也价格不菲。他出身并不高贵,但这也许就是他注重穿着的原因。此外,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帅气,但现在,生活的压力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10岁。

他目光转向别处,没有与我对视。瓦里森坚持来我的办公室,而不让我去他的公司总部。我的公司——赫勒联合公司,坐落在波士顿金融区一座红砖建筑里。整座楼由19世纪的老工厂翻新改造而成,有一种蒸汽朋克的感觉:砖墙,管道外露,宽大的厂房窗户。我的办公室原来属于一家网络公司,它曾经风生水起,但终在经济大潮中触礁,只留下了几把电脑椅。

“他一直在挪用公款,”他说,“但我还没机会抓他现行。”

瓦里森很有钱,是波士顿及东海岸高档连锁餐厅——海王星海鲜餐厅——的合伙人,在栗树山有豪宅。他笃定餐厅合伙人赫布·马茨私吞了上百万美元,但还没有机会证实。多年来积累起来的仇恨驱使他准备采取极端措施。他想让我把马茨干掉,不留痕迹。当然,他会为此付我一大笔钱。

“我用不着知道你俩之间的事情,”我说,“我们的接触越少越好。我需要你支付加密货币——比特币、以太币之类。我们最需要避免的就是钱的交易痕迹。”他似乎并没有听懂,于是我给他解释了一下。毕竟他只是个企业家,不是技术男。

赫布·马茨和妻子住在四季酒店的私人套房,生活很有规律:与私人健身教练每周约练三次,都是在清晨;10点去海滨的办公室上班;午餐通常在某个海王星海鲜餐厅解决——多数时候只是一个汉堡而已,估计他已经吃腻了海鲜。

第二天上午晚些时候,我跟踪他从位于保诚中心的海王星海鲜餐厅,来到肯莫尔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我开的是灰色丰田凯美瑞。我有两辆车,另一辆是绿色路虎卫士,但后者比较惹眼。凯美瑞就不同了,在车流中几乎不会被注意到。

马茨把黑色奔驰S级轿车停在酒店旁的立体车库,我也把车泊在其后几个车位的地方,尾随他出了车库,来到酒店大堂。前台服务员问他是否有行李,他摇了摇头。他登记入住了酒店,半小时后即结账离开。

我怀疑他是在约会情妇。考虑到时间那么短,估计两个人已经是长期关系了。他们相互熟悉,所以能马上进入正题,省去前面的过场。

我跟着他离开酒店,往车库走。我选择了楼梯,所以能先他一步在他的车旁等着。远远地,我看到他向奔驰车走来。他刚一打开车门,我就从副驾驶那侧钻进车里。

马茨吓了一跳,倏地转过头来瞪着我。他60多岁,相貌粗俗,大肚腩,面色醺红,牙齿烟黄。正装衬衫外面套着蓝色的羽绒马甲。“搞什么鬼?”他叫道,“天哪!你吓死我了。”

我一言未發,拿出手机,按下播放键。

“那么,你打算怎么干?”

“怎么干?”

“杀死他。你要怎么杀他?”

“混蛋!”马茨骂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总有些胡说八道的借口,说我——”

“你有什么打算?”我打断他的话,“我们看一下都有什么选项。”

“他已经付你钱了吗?”

“半款。”

“你打算留着那笔钱?”

“不,那属于法庭证据。我让他用网络钱包。”人人都以为网络货币不会暴露你的身份,但实际上需要一些技巧才能做到身份保密,而这两个人对此都一窍不通。“所以说,你想怎么玩下去?”

马茨盯着远处,仿佛在思考,“要了结这件事还需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想让司法介入,是吗?”

“了结这件事——我是说了结他,把那个混蛋干掉。”

我并不吃惊,坦白地说,我表现得非常冷静,“这不是可选项。”

“别糊弄我了,”马茨说,“我对这公司没少出力。我知道你的背景,以前在特种部队干过,曾以杀人为生。你受过专门训练。”

“没错,但我们更注重良心。”

“你已经证实我有了麻烦,干得不错,现在帮我把麻烦解决掉。我再付你4万美元,不让你白费时间。这样我们皆大欢喜。”

“还是免了吧。”

“我可是要付你钱的,赫勒。你没听说过‘顾客永远是对的这句话吗?”

“问题是,赫布,你并不是顾客。”

“那就是客户。”

“不,你也不是客户。”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忍住笑,指了指车窗外。六名警察正向轿车包围过来,准备逮捕马茨。

“搞什么鬼?”

“瞧,你才是目标。干我这行,首先要知道的规矩就是:永远要弄明白谁是老板,永远要遵守游戏规则。没错,我也做了功课,发现了另一个游戏。”

驾驶座那侧的车门被拉开,一名警察命令道:“请下车,马茨先生。”

第二章

起初,是赫布·马茨找到我,让我帮他查明证据。他怀疑合伙人莫特·瓦里森要杀他,因为他的奔驰车刹车系统被人破坏了。他希望我能把对方说的阴谋录下来,这样他才能去警察局报案把合伙人抓起来。

我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慢慢接近莫特,这事要办得巧妙些才行,最后在科普利广场的橡树酒吧“遇见”了他。赫布跟我说,莫特有时会去那里消磨时光。于是,我设法与他在拥挤的吧台前“偶遇”了。

我们聊起天来,谈到了我的军旅生涯。我说,如果一些人被除掉,这个世界会更美好,不是吗?我向他透露,当然用尽量含蓄的措辞,说偶尔我也会为朋友帮点这方面的忙。不出所料,他很感兴趣,并且要了我的名片。

我给了他一张。

一个星期后,莫特要来我的办公室谈业务。我向他保证,办公室很安全,可以放心说话。他想让我帮他除掉合伙人。还没等到我问原因,他就给了我一个很站得住脚的理由:他的合伙人在挪用公司钱款,而且已经偷偷干了几十年。

要说经常有人雇我杀人,去当杀手,你一定很震惊。我得澄清,这并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内。但我感觉赫布·马茨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我答应接下这个活。

我马上联系了朋友——州警局特别调查组的组长莉兹·罗德里格斯,她非常赞同我设个圈套的想法。

我的直觉是对的。事实证明,莫特和赫布多年来一直在从海王星海鲜连锁餐厅非法转移资金,逃税高达上千万美元。国家税务局已经在调查他们俩。

赫布担心莫特扛不住,把两人的长期勾当招供出来。莫特一直以慈善家的形象示人,绝对忍受不了锒铛入狱的耻辱。他会与官方达成妥协。

两个人都活该。

此时此刻,他们很可能在州警局总部接受审讯,谁都别想逃脱牢狱之灾了。

剩下的唯一问题是,没人付我酬金了。

下午早些时候,我到了办公室。隔壁高端东方地毯店的老板戴德里安站在门口,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我向他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我的办公室在二楼,门上挂着写有“赫勒联合公司——精算咨询服务”的标牌。公司门可罗雀。我很低调,干我们这行,面孔和名字被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接待员兼办公室主任吉莉恩·阿尔珀林正在桌前吃午饭。吉莉恩浑身上下都是文身和穿孔,但实际上却很聪明。她到现在对我还是有些敬而远之,倒也没啥关系。

“已经有几个消息等着你处理了,尼克。”她使劲咽下嘴里的零食。

“谢谢!多萝西呢?”

“应该在休息室。”

多萝西·杜瓦尔正在煮咖啡。她是我的法证数据员兼调查员,凡事喜欢自己动手。

多萝西很有个性,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爱戴特别夸张的耳环。但今天她穿得比往常要保守一些,黑色铅笔裙,白衬衫,蓝色休闲西服,耳环也是普通样式。

注意到我在打量她,她解释道:“我刚刚开了个会。”她准备好了咖啡杯,上面写着“耶稣拯救,我来消费”。她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对上帝有种幽默感。

“商务会议?”

“个人私事。”她吸了一口气,“算了,本来也不打算瞒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上午去见了一个业主合作委员会的主席,我想买那栋楼里的公寓。”

“业主合作委员会?不是纽约搞的那一套吗?”

“波士顿也有几个,”她有点烦躁,“这个是在商业大道上,叫肯威大厦,在肯莫尔广场附近。”

“他都问了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这儿,尼克。电话沟通时,他再和善不过了,特别健谈,说这栋楼怎么好,周围环境怎么好。还问我国家安全局的事情,净问些机密信息,那些我不能说的东西。”

多萝西曾经在美国国家安全局工作过,但很显然她的性格并不适合那里。后来她在华盛顿特区一家私人调查机构找了份工作,当时我也在那里。后来我开了自己的公司,就请她过来。她算是我第一位雇员,也是最重要的雇员。

她接着说道:“今早我过去面谈,本来准备好了要接受各种盘问,但没想到他们恨不得让我马上走人。我的意思是说,他一看见我,脸马上就拉下来了。”

“啊——噢!”这种业主合作委员会有权决定谁买楼里的房子,成为新业主。

“没错,这也是我的反应,啊——噢。他们见我之前不知道我是黑人。他们的意思就好像是‘以后再说吧,伙计。”

我想说,她的外表本来就有些让人发怵,但现在似乎并不是说实话的场合。况且她今天穿着蓝色休闲西服,已经在努力照顾保守人士的心理感受了,而且还破天荒穿了高跟鞋。

她继续说道:“他说他有点担心我的收入和信用记录。”

“意思是说你的收入不夠负担——”

“不,足够了。其实,我也可以说我马上就要加薪了,问题会更容易些。但数字本身是有说服力的,我已经有很多年相当不错的稳定收入了,存了不少钱。”

“那么他顾虑什么?”

“他说他担心的是你——我的老板。他认为私人调查员这行朝不保夕,经常辞退雇员。你能不能写封信,向他们保证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会有稳定的工作?”

我耸耸肩,“没问题,你写好,我签字就行。你的信用记录又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总是按时还账单,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管这些烦心事了。你今天怎么样?”

我向她简单讲了一下海王星海鲜餐厅的合伙人莫特·瓦里森和赫布·马茨的事情,以及两人被逮捕的过程。

她问:“这个莉兹·罗德里格斯就是你那个警官朋友?”

“就是她。”

“这么说你忙了一场,却一分钱也拿不到?你只是在做好事,做一个良心市民。”

“差不多吧。”

“也许我现在不该问这个,但是……我们公司的财务状况,没问题吧?”

“当然。只要我不必再雇人,我们就安安稳稳。”话说回来,扪心自问,公司业务能更兴旺一些吗?当然也能。但我还是不想接手离婚之类的案子。也许该破例了。婚姻类案子是很容易赚钱,但这种事总让我觉得不齿。我干的是私人情报工作,在出轨配偶的车上装GPS跟踪器之类的低级手段不应该属于我的工作范畴。

至少我个人认为我是有原则有标准的。

我还没回到办公桌前,内线电话响了。“帕蒂·莱尼汉的电话,”吉莉恩说,“她是从科德角打过来的。”

“我来接。”我答道。

如果是帕蒂·莱尼汉,那一定是重要的事情。

帕蒂是肖恩·莱尼汉的妻子,肖恩曾经跟我一起在特种部队A组服役。他救过我一命,在阿富汗,这种事情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是他们一个孩子的教父,是孩子们的尼克叔叔。

肖恩從阿富汗和伊拉克战场回来后不久就沾上了药物麻烦。如同上百万美国人一样,他对阿片类药物上瘾。在科德角这个问题尤为严重,但那里的退伍军人事务部不干什么实事,肖恩又没钱。于是我花了不少钱,送他去法尔茅斯一家昂贵的康复中心(名叫“新起点”还是什么的)做治疗。

说通他去康复中心是最难的一个环节。这是我们特种部队大男子主义的一个特点:永远不要承认你的铠甲有问题。为了让他同意去治疗我花了不少时间,在这个过程中我也逐渐接触并了解了他的孩子们,最后他终于答应了。他在康复中心待了三个月,似乎真的很有效果。过去一年,我认为他没再沾毒。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再反复。

我接了电话,“帕蒂,都还好吗?”

“尼克?是你?来我这里需要多久?”

“你需要我多快过去?”我在脑子里大体过了一下需要参加的客户会议、计划拨打的电话等等,哪些我能重新安排,哪些不能。

她的声音微弱下来,我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得不让她重复一遍。担心的消息终于传来。

“他——死了,”她说,“用药过量。”

第三章

“我以为他已经戒掉了。”

“我也这么以为。”

“孩子们怎么样?别着急,我现在就从波士顿出发,应该两个小时就能赶到你家。”

“谢谢你,尼克,”帕蒂很感激,“孩子们真的非常需要你。你来了就住我们家,客房空着。”

一小时之后,我已经开着路虎卫士90飞驰在东南高速公路上,驶往科德角的肖恩家。

听到肖恩去世的消息,我很震惊,但又在意料之中。我以为他已经成功摆脱了阿片类药物的药瘾,但他最终还是死于用药过量。药瘾太容易复发了。

他的死让我心痛,更令我愤怒。

肖恩是个天生外向的人,友善、风趣、睿智,讨人喜欢。我曾经想象过他参政竞选,当个州议员或者国会议员什么的,他的性格很合适。

肖恩矮壮,敦实,特种部队里大多数人都是这种体形。娃娃脸,胡须长得很慢。真能看出胡子的时候,也是很稀疏的样子。

我跟他是同时入伍的,加入了一个所谓18X射线的项目,当时那是个新鲜事物,是加入精英特种部队的快速通道。一般来说,入伍之后升到E-4级别才有资格申请加入。相反,在18X射线项目中,如果你读了大学,就可以申请加入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当时部队在招收复合型人才,那些能踢足球或者赛跑的聪明孩子。有玩笑说,最理想的人选就是能够在酒吧打斗中获胜的博士。不过,我并不符合这些特点,因为我在学生时代资质平平。但我是从耶鲁大学辍学的,这一点似乎引起了招兵办公室的兴趣。当时我19岁。

首先,我们在班宁堡接受基础训练,外加为期17周的高级个人训练。然后是几周的跳伞训练——需要上飞机实跳五次。这之后才会被送到位于北卡罗来纳州的布拉格堡,在那里,要经历独一无二的折磨,也就是特种兵训练。

当然是那些留下的人才有资格——整个过程中会有超过六成的人被淘汰。你得经历背包行军,在沼泽地跋涉。经常浑身湿漉漉的,又冷又累,困得要死。这个过程会筛掉那些身心不够坚强的弱者。肖恩忍受了整个训练,没有抱怨,尽管过程痛苦,他似乎总能乐呵呵的。他会开玩笑,努力让大家都高兴起来。

所以最初知道肖恩的问题时,我不敢相信这么坚强的人能在止痛片前屈服。

入选特种兵部队后,我和肖恩被分到了同一个A组。出于某种原因,我当上了初级武器中士,可能因为我在武器操作方面表现出一定的能力。但我并不是个枪械迷,直到现在也不是。(后来我又参加了训练,成了情报中士,其实这更符合我的天性。)

肖恩是初级工程师,负责爆破任务。他是我们的破门手,行动中,他要先把门或者墙炸掉,这样我们才能进入。

这些年来的爆破工程对他的大脑产生了伤害,至少理论上是这样。这被称为爆破手综合征——总是处在低级别爆破的环境下会对大脑造成的创伤。回到美国后,他时常头疼难忍,前额钻心地痛,还经常性偏头痛。退伍军人医院的医生给他开了奥施酮,这是一种鼻吸药,能够快速释放强力麻醉剂。就这样,肖恩上了瘾。

若是几周前我跟帕蒂联系一下就好了。当时我想,如果他药瘾复发,她会告诉我的。很显然,我想错了。我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没能与她保持密切联系。

他救过我的命,我本也可以救他一命的。

第四章

我开车驶过悉尼海鲜排档,几家挂着“有空房”标牌的汽车旅馆,以及道路两侧一个挨着一个的沙滩玩具商店。不过大多数店铺都关门了,因为夏天已经过去。我小心翼翼地开着,保持40英里的时速。西汉姆是有名的超速陷阱地,到处潜伏着警察,时刻准备给游客开罚单,哪怕只是时速超出区区2英里。虽然旅游旺季已过,但正因为猎物少了,保不准这里的警察更是虎视眈眈。

我按响了门铃,帕蒂一下子推开纱门,紧紧抱住了我。她深褐色头发,身材娇小却结实。她高中时是啦啦队队员,每天坚持跑步,现在在科德角医院当护士,每天需要工作很长时间,但似乎总是精力充沛。像大多数军人妻子一样,因为丈夫总不在家,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但现在的她精疲力竭,肿眼泡,大眼袋,黑眼圈,睫毛膏已经糊了。她依然穿着医院的制服,孩子们拥在她身后,叽叽喳喳斗着嘴。

“谢谢你,尼克。”她说。

“谢什么?”

“谢谢你赶过来。”

“这算不上什么。”

10岁的布兰登是老大,人很聪明,样子也很酷。肖恩在他小时候没能陪伴他,从战场回来后又很快染上了药瘾。因此对于布兰登来说,父亲总是缺席的,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那种方式。我是布兰登的教父,是个替代父亲的角色。对于他的弟弟安德鲁和妹妹莫莉来说,我都可以称得上是替代父亲。

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孩子——说实话,我不想要孩子——但不得不承认,帮着照顾这些孩子,让我感受到了父爱的光辉。侄子盖布是我最亲近的晚辈了,我很爱他,虽然他这个人有点古怪。

我为帕蒂的三个孩子感到难过。以往每次来这里,布兰登都会跑出来迎接我。四五岁时的布兰登几乎总是奔出来之后就挂在我脖子上,大点之后虽然不再那么调皮,但无论如何都会对我围前围后,笑逐颜开。这次,他躲在后面,眼睛周围似乎有瘀伤,痛苦又漠然的样子。

我走进屋,拥抱了布兰登,还有莫莉。她8岁了,跟布兰登个头差不多,在学校踢足球。“安德鲁哪儿去了?”看到6岁的安德鲁藏在躺椅后面,我故意问,“他消失啦!”

安德鲁大笑起来,似乎一点也不悲伤。我想他还是太小,并不理解家里发生了什么。

“安德鲁太烦人了。”布兰登说。

安德鲁向我跑来,抱住我的腿。“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他含糊不清地问道。

哦,他似乎还是明白点什么。

“宝贝,”帕蒂说,“爸爸不会回来了,他上天堂了。”

“不!”安德鲁喊道,“他会回来的。爸爸总是离开家,但他总是会回来的。”

“爸爸死了。”布兰登冷冷地甩了一句。大家都吓了一跳,没再说话。

“嘿,布兰登,”我问,“你的硬币收集得怎么样了?”

他转向我,“我刚弄到一套新的精制套币,你想看看吗?”

“好啊。”

我们一起来到他的房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套最新的收藏硬币向我讲解,让我明白它们的重要性。所有的精制套币上面都有S标志,那是位于旧金山的美国铸币厂的标志,特版林肯分币上有西点铸币厂的W标志。最后,等他终于不再说话时,我说:“我知道失去父亲有多痛苦。”

“但你爸爸不是还活着?”

“是的。”我承认。

“你妈妈呢?”

“她也还活着,住在波士顿城外。”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爸爸在监狱里吗?”

“没错。”

“你还没长大的时候他就进监狱了?”

“差不多吧。我十几岁的时候,他逃出美国躲藏起来,弄得我们一无所有。最后,好人在瑞士抓到了他。”

“‘好人?”布蘭登笑了,“你爸爸是坏蛋吗?”

“很坏。”

“但他还活着。”

“是的。”

“噢。妈妈跟你说过我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我犹豫着,她跟布兰登讲了吗?我不确定。他接着说道:“是用药过量,他又上瘾了,我就知道。我知道他又反复了。他什么时候用药我都能感觉到。”

我点点头。

“他很难过,很生气,总是和妈妈吵架。我不——不明白,尼克叔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已经上瘾了,戒掉药瘾是很难很难的。”

“不——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

“我不确定他是自杀。”

“他吃了很多药。”

“意外是很容易发生的,即便他并不想死。”

“但我们真的很需要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控制不住自己。”我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他总是以你为荣,你知道吗?”

布兰登涨红了脸,开始无声地哭泣,泪珠从脸颊滑落,最后摇了摇头。

我接着说:“他确实很自豪,总是跟朋友们讲你的故事。还记得有一次你坚持要切感恩节火鸡的事吗?你妈妈不敢让你用那把锋利的长刀,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用它切了火鸡,而且还切得特别利索,完全没伤到自己。你是他的骄傲。”

布兰登用手捂住脸,“他就是……他就是……”他哽咽了片刻,“他就是这么骄傲的?嗯?”语气中带着讽刺。

我下楼来到客厅,帕蒂在那里。这是个温馨的地方,壁炉,橘黄色的长绒地毯,一台大电视。

“‘他总是会回来的。”帕蒂重复小儿子的话,“你知道安德鲁是什么意思吗?他说的是奥施酮。他是说,即便爸爸在家,也跟不在一样。”

“这么说他明白?”

“他看见过光芒从爸爸的眼中消失。就像有一次他失踪了好几天,然后又回来了。但他不知道这次爸爸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帕蒂,三周前我还跟肖恩聊过,那时他似乎状态很好。他已经戒掉了,还说康复中心的治疗很有效。”

“嗯,但你知道药瘾和康复这种事情很难说清楚。他不够坚强,屈服了,回头了,然后又被建筑工程队解雇了。”

“你是说,裁员了?”我知道,在科德角包工队的活都是季节性的。

“被开除了,几天前的事情。他又开始服用药物,可能被老板发现了。”她停下来,扭过头去,突然哭了起来。我用胳膊揽着她,似乎此时此刻我只能这样做。

我和帕蒂之间一直有感觉,尽管我们谁都不承认,也没有行动。否则那是对战友的最大背叛——我回来之后,肖恩还在战场奋战着。但不得不承认,她眼神明媚,笑容让人难以抗拒,日常的跑步让她保持了很好的体形。

她趴在我肩头抽泣着,嘴巴蹭在我的衬衫上,声音含糊,“我发现他晕倒在浴室里,身边是奥施酮吸入器。”

“孩子们看见了吗?”

她抽抽鼻子,抬起头,摇了摇,“他们都在学校,感谢上帝。他从一个老兵那里买到药,医生给那人开的药是正常量的两倍。”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得为了孩子们撑下去。有孩子,自己就不能崩溃。”

“我明白。”

“你没有孩子,你无法真正体会。”

“好吧,但我理解。”

“你了解肖恩,这是关键。有时候我感觉你比我更了解他,因为你俩在一起出生入死过。”

我点点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早上,我得用尽浑身力气才能爬起来,撑过一天。”

我又点了点头。

她来到客厅一角,那里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订书机、透明胶带、计算器和成摞的信封。她拿起一摞信封,挥了挥。

“殡仪馆要2万美元。我没有这些钱,他用尽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买药。”

“2万美元?干什么用?”

“嗯,确切地说是1.8万。几年前,肖恩不知道在哪儿看见一张传单,说可以在伯恩的国家公墓免费埋葬老兵。上面寫着:你现在可能就符合资格!他想为身后提前打算,于是就跟那家殡仪馆签了一份所谓的预期葬礼合同。我估计他根本没仔细看里面的小字。现在,除了布兰登的牙套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外,我还得凑够1.8万美元。”

“你需要多少我都愿意借给你。”我说。尽管我并不确定自己目前的财务状况,最近生意一直不好。

我拿起最上面那封信,落款是哈达德殡仪馆。我打开账单看了起来。

“我不会向你借钱,尼克。”她说。

“等我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费用账单塞回了信封,注意到哈达德殡仪馆的地址在马萨诸塞州的奥尔良,“介意我来处理这事吗?”

“不,不能让你破费。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

我把信封还给她,“好吧。嘿,我是不是和你说得太多了,孩子们会不会有意见?”

“他们太闹了,谢谢你让我清静了一会儿。尼克,你觉得肖恩一直有……这个弱点吗?他一直是这样吗?”

她指的是药瘾。

“人是会改变的,帕蒂。”

“你觉得是这样?”

“上次回来的时候,他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所有这些爆破,爆炸,那么多年——我觉得对他有影响。”

“还有你们经历的那些压力。”

“也许吧。但肖恩他,他几乎无所不能。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的军用悍马车坏了,大家都在干等着机械师来维修。是他爬了出去,躺在车底下捣鼓了半天,把车修好了。肖恩是机械天才,没什么他修不好的东西。”

“嗯,”她悲伤地说,“除了他自己。”

第五章

肖恩·莱尼汉的葬礼在西汉姆的一座教堂举行。帕蒂的家人大都去了:她父亲和两个兄弟都是捕龙虾的渔夫,在这行有很多朋友。他们开着皮卡,车斗里放着捕龙虾的笼子,多数人穿着防风夹克。肖恩的家人都住在南卡罗来纳州,离得比较远,我猜测他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是抬棺人之一,外加帕蒂的一个兄弟、两个侄子,还有来自我们特种兵A组的默林。默林真名叫沃尔特·麦乔治,在部队时是通讯中士,退役后成了反侦查技术专家。默林住在马里兰州,热衷海钓,在切萨皮克湾有一艘船。他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变化——小个子,但很健壮。他剃掉了胡须,穿着黑色西服,皮鞋擦得锃亮。他没拥抱帕蒂,只是跟她握了握手。他在女性面前总是很正式的样子,甚至有些拘谨。他打着军团斜纹领带,因为他是特种兵协会的成员。我不是,所以只穿了黑色西服。帕蒂让我上台说几句,我照办了,讲了肖恩如何救过我的命。

然后大家驱车前往位于伯恩镇的老兵公墓,大约半小时的车程。那里树木葱郁,环境幽静。他们给肖恩举行军葬,四个穿着海蓝色军服的年轻士兵在肖恩的棺材上盖上美国国旗。当我们抬着棺材走向墓穴的时候,人群中有几个人行了军礼,他们一定是老兵。

吊唁者中,有个女人显得与众不同:30多岁,嬉皮士打扮,黑色连衣裙,钩针编织的五彩流苏披肩。之前在教堂我就注意到了她,当时她远远地独坐着。我还记得那条披肩。现在她站在墓地周围吊唁人群的第三圈,身边没有同行者,看起来似乎并不属于这里。我猜测她是个记者,但很快又否定了——她穿得太考究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她一直在盯着我。

短暂的下葬仪式开始了,由当地一位老牧师主持。两名穿着蓝色军服的军人将国旗从肖恩的灵柩上取下,熟练而又认真地将其折叠起来,每折一下都有特定的意义。最后折好时,只有星星露在外面。仪仗队中的一员将国旗呈给帕蒂,流利地背诵着早已熟记在心的句子:“我代表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美利坚合众国军队,以及整个感恩的国家,感谢你的亲人对祖国的效忠。请收下这面国旗作为纪念。”

帕蒂接住国旗,泪水夺眶而出。

他们向空中鸣枪三响。随后一人抽出军号放在嘴边,旁边地上的手提式录音机开始播放葬礼号音,而他则做出合着节拍吹奏的样子。随着棺木下沉到墓穴,我、默林还有几个人行了军礼。我拥抱了帕蒂和孩子们,退到一旁,让其他人对他们表示慰问。

人群渐渐散去。默林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以为他在康复中心。”

“他确实在那里待过。”

默林看向墓穴,此时灵柩刚刚落到墓底,“他真是个好人。他——我的意思是说,他从不偷奸耍滑,总是主动去干难活、重活。是领头人,攻坚队长。”

“肖恩确实是这样的人。”我表示赞同。

“他是个当军官的料,”默林说,“但在突袭行动中,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我点点头,“更不用提他救过我的命。”

“没错。”

我感觉到有人走近,转过身,看到那个嬉皮士打扮的女人向我走来。“你在教堂讲述的那个故事很感人。”她说。

“你是肖恩的亲属吗?”我问道,“我不记得我们见过。我叫尼克·赫勒。”

“不是。嗯,我知道你是谁。”

近看,她的服饰倒是更有一些波希米亚风格——时髦、独特,还有一股艺术气息。披肩看起来很昂贵,应该是设计师品牌。脸上没有皱纹,瞳孔为灰褐色。“哦,是吗?”我说。

她盯着我,思忖着,像是要做个决定。最后她问道:“我们能聊一聊吗?”

第六章

蒙塔纳罗餐厅位于第六大道上,宽敞雅致,以纯正的意大利菜闻名。我们在停车场见了面,然后一起走进餐厅。此时正介于午餐和晚餐之间,餐厅里几乎没什么食客,但店员同意我们只点些软饮料。落座之后,我扫了一眼菜单,改变了主意,点了炸鱿鱼和通心粉。她点了蔬菜沙拉,接着又出乎我意料地点了千层面。于是,我们算是正式吃午饭了,我和这个神秘的女人。她一头深褐色的及肩秀发,尖鼻子,褐色眼睛。她的五官其实还是很精致的,只要稍稍重新组合一下,就会是个美人。很可惜。

她脱下披肩。披肩下是黑色绉绸中长裙,衣料有质感,看起来很高端,就好像是为她定制的。不透明的黑色裤袜,黑色麂皮短筒靴,宽厚的木质鞋跟。钻石耳钉,脖子上挂着一枚钻石项坠。整套打扮很有巴黎范儿,体现了一种自由精神。我很注意女性的穿着,倒不是因为我关注时尚,而是认为衣服是女人的语言,她们选择的服饰很大程度上能说明她们是什么样的人。通过衣服识人,这点在女人身上比男人要明显得多。我面前这个富家女,不仅标新立异,还颇具艺术气质。

“好了,”她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指甲油是类似瘀青的颜色,“我叫苏珊·金博尔。你很可能听说过我父亲,康拉德·金博尔。”

“就是哈佛大学金博尔美术馆的金博尔?”

“嗯,还有国家美术馆的金博尔厅、金博尔医学院等。”

“以及金博尔制药公司?”

她扬起眉毛,“没错。”

金博尔的名字在世界各地无数的建筑物上都能看到。康拉德·金博尔是个大慈善家,同时也是个贪婪的企业家。我只知道关于他的一些基本信息:他所创建的公司——金博尔制药公司,是生产阿片类药物奥施酮的,也就是害死肖恩·莱尼汉的鼻吸药。

女招待端上来刚刚烤好的面包,外皮酥脆,上面插着一把牛扒刀。我切下几片,把篮子递给苏珊。她取了一片,然后我也取了一片。

“你不认识肖恩,”我说,“这里也没有人认识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知道你会在这里。”

我停顿了一下,“你给我发电子邮件也能找到我。”我本来想问个清楚,但最后还是决定不问。

“你没有网站。”

“这倒是真的。”

“你也没在任何地方登记。赫勒联合公司也没有登记。”

“确实。”客户都是通过口口相传找到我的。相比在互联网上打广告,我更喜欢现在这种方式。互联网广告就像是给黑客竖了一个大靶子。

“你也没有脸书或者推特,即便有,也不会用真名。但我听说过你,所以雇人找到了你。”

毫无疑问,又是私家侦探。不过,我也没藏着躲着,找到我很正常。“干得好,”我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苏珊?”

“你是——属于什么?私人情报调查员?”

“差不多吧。”

“那么说,不算私家侦探?”

“不只是。”我又拿了片面包,“这么说,你出现在某个陌生人的葬礼上——这,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尤其考虑到你们家族的财富来源?”

“或许也能说我来得正合适。”她语气中透着反抗,鼻孔翕动着。

“你知道肖恩·莱尼汉是怎么死的吗?”

“过度吸用奥施酮。每天死于过度服用阿片类药物的人数高达130人,每年将近5万人,另外还有200万人上瘾,不可救药。”

我惊讶地看着她。

“这药沾上就上瘾,”她说,“而它让我爸爸成了亿万富翁。”

“你跟他合不来吗?”

她摇摇头,“不过我确信他对我很失望。”

女招待在我面前放了一盘炸鱿鱼。

“你喜欢吃鱿鱼吗?”我问。

“喜欢。谢谢你,我快要饿死了。”她叉起一条鱿鱼须。

“他没把你写进遗嘱还是怎么的?”

她又一次摇了摇头,说道:“据我所知倒不至于,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我能叫你尼克吗?”

“没问题。”

“你就叫我苏姬吧。”

“苏姬,”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苏姬?”

“我是纪录片制片人。拍摄纪录片时我用苏珊·加伯这个名字,加伯是我妈妈的娘家姓。”

“你经常参加这种葬礼吗?”

“事实上,是的。这是——让我算算——过去两个月来参加的第27个与阿片类药物相关的葬礼了。”

“所有这些死者你都不认识?”

“实际上我认识一个。我有一位朋友死于过量吸食海洛因。一开始是医院给她开了奥施酮,上瘾后,她发现海洛因更便宜。不过没错,这些人大多数我都不认识。”

我点点头,嚼着鱿鱼,“你是怎么找到这些人的?”

“我说过,我雇人帮忙。死于奥施酮的人太多了。”

“你去参加葬礼的时候,他们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

“你自我介绍吗?”

“哦,天哪!当然不。”她又叉起一条鱿鱼须,“我会被人吊起来打的。”

“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认为,我们家族应该有人见证这个药物的受害者。是我们把毒药卖给了他们,杀死了他们。说得通吗?”

“当然,我认为说得通。”

“我今天看到了那个哭泣的寡妇,还有那三个孩子,我真的无法忍受这一切。我们的家族企业不是在治疗伤痛,而是在制造痛苦。”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找我的目的。”

“很简单。我想让你找到——偷出——一份文件。”

“文件?”

“我跟你简单说一下。这是一份临床试验报告,是在奥施酮研发阶段做的研究,是一份爆炸性研究。研究结果显示,奥施酮具有很危险的上瘾性。如果政府、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当时发现了这份研究,他们会马上‘毙了它,因为它对公众安全是个威胁。这药一开始就不会被允许投放市场。”

“这么说政府一直不知道这份研究?”

“不知道他们通过何种方式瞞了下来,我爸爸肯定做了什么安排。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些传言。他明白奥施酮是巨大的赚钱机器,会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财富,所以不希望有任何东西挡道。”

“这么说你想让我找到这份临床试验报告。它是什么样的?是那种厚厚的纸质文件夹,还是电子文件?”

“是纸质版的。我爸爸80岁了,属于守旧派,一直用纸质材料。”

“这份研究是多久之前做的?”

“大约20年前。”

“那肯定会有数字版材料,比如PDF文件。我帮你省点钱,你用不着雇我来做这件事。”我知道富人们最喜欢讨价还价,“雇个黑客,进入金博尔制药公司的网络系统。如果你雇我,我就会这么做——很可能我会自己找个黑客。所以为什么不省掉中间人呢?”

“因为所有相关的电子材料都被从公司网络中删除掉了,我雇人查过。”

“也许。但每家公司都有纸质档案。你知道金博尔制药公司的纸质档案保存在什么地方吗?”

“公司总部大楼里有个档案中心,但我查过了,材料已不翼而飞。”

“他们肯定会有备份材料。”有些公司在地下仓库之类的地方存储资料,纸质版和电子版都有,他们称之为“信息管理”。他们还会粉碎一些敏感材料,所谓的“安全销毁”。

“也许吧,”她说,“但我知道某个地方还有这样一份材料。”

“哦?”

“你不了解我父亲。他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把所有敏感的公司材料和个人材料都锁在家庭办公室的档案柜里。可以理解,他是个只读纸质报纸和书籍的人,完全不相信云储存。”

“哪个家?我相信你父亲不止一个家吧?”

“我说的是纽约州卡托纳市的那栋房子,我在那里长大。”

“你在那里找过吗?”

“开什么玩笑!他生性多疑,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把办公室锁起来。”

“苏姬,你为什么想要弄到这份文件?”

她抬起下巴,“我自有道理。”

“这算不上回答,”我说,“你遇到麻烦了?”

“不,”她说,“我是要惹出麻烦。”

第七章

“我认为,这样的材料一旦公之于众,金博尔制药公司将会遭到灭顶之灾。”我说。

“不止如此,公司的高层都会受到刑事起诉——从我父亲开始。”

“所以,这等于是你亲手把父亲送进监狱。”

“那是他自食其果。听着,这是正义之举,是道德之举。奥施酮的危害性太大了,他们得为自己的欺骗行为买单。”

“但你也会付出代价。作为继承人之一,你不介意?”

“介意?我求之不得。这是改变现状的唯一方法。奥施酮犹如疯狂的吸血鬼。你以为一张脸书照片、一条推特信息、一篇《纽约时报》社论就能起作用?”她摇了摇头,“尼克,每天都有人因为吸用奥施酮死去。”

“什么改变了你?”

“你指的是什么?”

“肯定是什么触动了你,让你开始怀疑你们家族的角色。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把糖倒在咖啡里搅拌着,“是因为发生在我一个大学同学身上的事情。她叫夏洛特,当年是学校女子壁球队的队员。四年前她因后背摔伤做了脊柱手术,医生给她开了止痛药——奥施酮。她父母刚刚因车祸去世,她自己也和男朋友分手了,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她立刻就上瘾了,直到有一天因过度用药去世。是有意的?还是事故?我不确定。但警方在她的浴室里找到了两个奥施酮吸入器,她是在淋浴中死去的。”她声音不大,但情绪激动,“我突然想到,天哪!这是我们干的,我们毒死了她。不久后我开始意识到这种事情到处都在发生。你知道吗?每年因为吸食阿片类制剂而死去的老兵比死在战场上的还要多。”

“我明白,”我点点头,“只是——”

“你一定觉得我疯了。”

“不是,我不明白的是,你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你想要怎么干?”

“我需要杀手锏,我想胁迫他们。”

“为了什么?不是——为钱?”

“不是为我自己。我想迫使父親在世界各地建立医疗网络,来帮助那些染上药瘾的人。”

“你觉得他会同意吗?”

“他若不同意,我就把研究报告交给《纽约时报》或者《华盛顿邮报》的记者。”

“然后呢,会怎样?”

“金博尔制药公司会遭到上亿美元的罚款,他也会锒铛入狱。相信我,他不会愿意让文件公之于众的。”

“真的?上亿美元?”

“葛兰素史克曾被发现隐瞒研究,那研究证明他们的抗抑郁药物帕罗西汀没有效果。他们因而被指控医疗欺诈,并被罚款30亿美元。”

“天哪!”

“而奥施酮欺诈就更严重了。所以,我在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提议。”

“你的兄弟姐妹们会怎么想?”

“他们不知道。”

“你认为他们如果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会很惊奇吧。他们眼中温顺谦卑的苏姬,会做出这种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你不会伤害到自己吗?你的财富难道不和金博尔制药公司的股票相关吗?”

“我的钱够我几辈子用了。听着,你提到的那些我明白,但我现在有了拉住缰绳的机会。如果不做些什么,我良心难安。”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清楚这里面的风险。”

“风险?最大的风险是无动于衷。”

“事情往往并不随着计划走,大公司不是那么容易倒下的。”

“那又如何?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再做一次热石SPA?在眼睛上敷上黄瓜片结束一天?买艘游艇?我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亡,知道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如果你不能理解,那我是找错人了。”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这一次,谁都没有回避。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弄清楚,苏姬。”

“我只有一个问题,”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能信任你吗?”

第八章

女招待端上了苏姬的沙拉、千层面和我的通心粉。

我们两个低头吃了一会儿。突然,苏姬问道:“你爸爸叫维克托·赫勒吧?”

我微笑道:“暂时还是。”这是记录在案的东西,任何人都可以查到。不过,对于一些潜在客户来说,这是个问题。维克托·赫勒象征着华尔街的肮脏交易,你愿意雇用这个人的儿子吗?

“我见过你父亲,估计他应该是我爸爸的朋友。聪明的大脑,腐败的心灵,你知道,这是个危险的组合。”

“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我当时准备拍一部白领犯罪的纪录片,在做一些调研。”

“那你是找对人了。”

“他跟我提起了你。正是因為他,我今天才会坐在你面前。”

“他推荐了我?我怀疑。”

“没有。”她承认,“但我猜,你应该了解我的世界。你小时候家里也很有钱,对吗?”

“嗯,在我父亲被捕之前。”

父亲因电信诈骗、证券诈骗、偷漏所得税等罪名被判40年,目前在纽约州北部的一所监狱服刑。被捕之后,他的所有财产和银行账户资产都被没收了,我们家变得一贫如洗。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搬到马萨诸塞州的莫尔登市投奔我的外婆。

“这对你来说真是个不幸。”

“生活本来到处都是岔路口,”我说,“我还不算最差的,毕竟有个幸福的童年。”

“你哥哥也在监狱里吧?”

“没错。”

“两个儿子和一个父亲,其中一个跟另外两个完全不一样。”

“我是家里的叛逆分子。”我说。

“你哥哥继承了你父亲的事业?”

“说起我哥哥跟父亲的那种心心相通,我从来没有过。我哥哥崇拜他,他们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现在该轮到我问问题了吧?”

“问吧。”

“我怎样才能进入你父亲的家庭办公室?或者说,这是我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要进入康拉德·金博尔的老巢而不被发现,我能想象到会有各种挑战,但不管怎么说,总会有办法。

“我能把你带进我家,但是怎样进入他的办公室就得靠你自己了。”

“那时候你父亲不在家?”

“开什么玩笑?他是明星人物,是整个派对的中心。”

“派对?”

“给他开的派对,他马上要到80岁了。”

“退休派对?”

“你显然不了解我父亲。他这种人不会退休的,他们不能退休。”

“派对是在卡托纳的房子里举行?”

她点点头,“我相信你能干得很漂亮。你跟我见过的大多数私家侦探不一样,你上过耶鲁大学?”

“没毕业。我退学了。”

“你曾经在麦肯锡公司干过,那家管理咨询公司?”

“就待了两个暑假,没多久。这么说你要把我当客人邀请过去?”

“实际上,我要把你当成男友带进去,你的样子很靠谱。不管谁问,你就说你是个咨询顾问,在麦肯锡工作。出于礼貌,他们不会进一步追问——至少不会太过分。”

“派对什么时候开?”

“明天。”

第九章

帕蒂的朋友带来了一大盘自家做的美食,我跟帕蒂及三个孩子一起吃了顿晚餐。两个男孩在整个过程中一直吵闹个不停。

用过晚餐,我带着三个孩子去他们平时最喜欢的一家冰淇淋店吃冰淇淋,让帕蒂喘口气。回来后,就到了孩子们该准备上床睡觉的时间。我和帕蒂在厨房坐下来,她倒了两杯威士忌。

“你知道,”她神情恍惚地用手抚着台面,“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觉得肖恩太软弱了,离不开这种止痛药,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真的上瘾。”

“他不是软弱的人。”我长长啜了一口。

“然后我就想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医生、律师、商人,还有一些妈妈们,他们都被奥施酮或者奥施康定之类的药给害了。肖恩上瘾是因为医生给他开了这种药。用奥施酮吧,他说。但是他并没有提醒:小心点,你可能会上瘾。这为什么不算失职?”

“肖恩是个特别坚强的人。他对奥施酮上瘾并不是他的错。”

“那么是谁的错?”

我没有答案。

第十章

第二天,我从波士顿洛根机场飞往韦斯特切斯特县。行李提取处外,一个身穿制服的司机举着显示有“赫勒先生”的平板电脑来接我。

“有行李吗,先生?”司机问我。

“只有一个背包。”我回答。我右肩上的背包很轻,里面是些日常生活用品:牙膏、牙刷、剃须刀和剃须膏,还有一个收纳西服的服装袋。

多萝西为我准备了一份关于康拉德·金博尔家族及其企业情况的材料。我昨晚读到很晚,最后在飞机上看完了。

康拉德·金博尔很了不起,完全依靠钢铁般的意志白手起家。他老家在得克萨斯州西部一个小镇,父亲曾经是当地高中的橄榄球明星,康拉德立志要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他的身体条件不是很好,一开始并没有被高中球队选上,但他没有放弃,每天坚持苦练,最后终于入选球队。

后来他上了得克萨斯州一所普通大学。一天他突然冒出个念头:为什么要追随父亲的脚步,而不是另立目标,让父亲刮目相看呢?他觉得医生是个让人尊重的职业,于是决定转向医学专业。家里没有钱供他读医学院,他就找了份医药代表的工作来攒学费,很快成了罗氏公司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销售员。像其他医药代表一样,他为镇定剂安定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的推广不遗余力。他劝说医生们在药方中开出镇定剂,还天才般地喊出“妈妈的小助手”这样的推销词。拿到医学博士学位后,他用罗氏公司的奖金收购了一家小型制药厂,生产眼药水和通便剂。因为他终于看明白了,销售员赚的是小钱,那些生产产品的公司才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钱。

很快,他注意到了用合成吗啡生产的止痛药。早在1900年,德国拜耳公司发明了一种叫作海洛因的药物。那是一种合成鸦片制剂,药效是吗啡的两倍。海洛因作为非处方药卖了很多年,拜耳公司因此赚翻了,直到最后海洛因被列为非法药物。现在类鸦片制剂只能作为处方药销售,但里面仍然有很多钱可赚,康拉德想。

于是他收购了另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开发的是能够释放合成吗啡的鼻用吸剂,结果这成了他的明星产品——奥施酮,它在治疗偏头痛方面非常有效。当然,奥施酮也不是什么新东西,只不过是大自然最古老的药——鸦片的新型使用方式而已。但他深知,如果营销搞得好,他就能创造出一个药物帝国,一种可以用鼻吸入的鸦片。

真正的突破——金博尔制药公司快速、爆炸性成长的奥秘,并不是药物本身,而是把药推销给医生的方式。康拉德·金博尔根本性地重构了公司的销售策略,把目标瞄准了开药方的人。他培训了一批销售代表,教会他们如何给顾客——也就是医生们洗脑:给饱受疼痛折磨的病人开奥施酮是富有同情心、符合道义的做法。

這信息传递给了去夏威夷参加研讨会的医生——当他们在泳池边享受着日光浴的时候。结果证明,去参加这些免费“研讨会”的医生给病人开奥施酮的数量是其他医生的两倍。当然,开会地点都是夏威夷、拉斯维加斯、斯科茨代尔和棕榈滩这样的度假胜地。享受了免费旅游的医生中有人做了研究,证实奥施酮是安全的,不具有上瘾性。

当然,金博尔制药公司为这些研究支付了费用。

但它没有白资助。现在金博尔家族已在《福布斯》“美国最富家庭”排行榜上名列第12位,财富约为140亿美元。《福布斯》杂志上说得非常清楚,金博尔家有六位成员,康拉德·金博尔和他的五个子女。如果平均的话,每个成员身价23亿美元。当然,算术不能这样做。康拉德作为家族首领和公司创始人,身价是最高的。但外界认为他把很多钱以基金的形式分给了子女。

康拉德·金博尔结过三次婚,目前跟一个叫纳塔利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阿克肖诺娃的女人订了婚。关于纳塔利娅外界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是个俄罗斯人,以前当过时装模特,比康拉德小近40岁。

我抬起头,看到车子停在一座漂亮的小旅馆前,白色楔形板外墙,有七个房间。卡托纳市的这家旅馆是罗莱夏朵连锁店,但我的调查表明,它实际上为金博尔家族所拥有。

在我们旁边,停着一辆黑色林肯豪华轿车。

司机熄了火,下车转到我这侧打开车门。“金博尔女士正在等你。”他说。

第十一章

“你就这身装束?”苏姬·金博尔指着我的旧牛仔裤和运动鞋笑道。她穿着黑色皮裤,蕾丝白色上衣。

“我打算到了你家后再换衣服,你父亲不会介意吧?”

“父亲的大宅子里有37个房间,我相信我们能找到一间用。”说完她转向司机,“嘿,基思,你可以去休息了。”

“好的,小姐。”

司机一离开,她就抽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我。我打开来看了一下,是一张建筑图复印件,其实她昨天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我电子稿了。

“我们要不要复习一遍?”她说,“这是宅子的第一层,我已经标出了书房。”

“那些文件在书房里?”

“书房里的某个地方吧。”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具体地方?”

“他会把有关家庭事务和个人事务的文件存放在不同的抽屉里,这么敏感、机密的东西他应该藏在个人事务文件夹里,我了解他。”

“那我应该装着找厕所,然后趁机摸进他的书房?”

“在派对过程中或者结束之后。”

按照之前商定好的,我将独自住在一个客房里。苏姬说这样做只是为了尊重父亲,老爷子坚持在他的屋檐下,没结婚的人不能住在一起。但这之外我们暂没做什么别的安排,具体什么时候动手、怎么动手取决于我。

“对于一个80岁的老人来说,开这样的派对还真不容易。”

“又不需要他操心。”

“这桩婚姻里谁占主导——他还是俄罗斯未婚妻?或者现在已经是他妻子了?”

“他们还没结婚,但想必快了。自从在‘俄罗斯美女网站上认识后,她就认准他不放了。”

“没想到他们是这样认识的!”我感叹道,转而蹙起眉头,“我该说我俩是在哪儿认识的?”

“在翠贝卡区的一个派对上。”

“很好。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只知道我住在波士顿,在麦肯锡公司当顾问,其他情况不甚清楚。”

“可以。”

“有没有什么我需要留意的安全问题?”

“人,还是电子设备?”

“都包括。”

“爸爸的保安队长弗里茨·赫斯顿可能会在,你要提防着他一点。”

“电子安全设备呢?尤其是他书房里的?”

“他不在家时,这些设备才会打开,其他时候通常都是关着的。”

我点点头,仔细研究着建筑图纸。

“卧室都在哪里?”

她递给我另一张折叠的图纸,是宅子的第二层。我看到有一个房间标着“地图室”,剩下的是一些卧室。

“我住哪间?”

“最靠近我卧室的那间。没错,我父亲的卧室也在这一侧。请注意,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把他惊醒。”

车子开到一个岗亭前停下。保安通过降下的车窗快速向里扫了一眼,挥挥手让我们通过。

“这也太简单了。”我说。

“还行吧,”她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打这里的主意。但有针对公司的抗议活动,比如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那次。”

我听说过那件事:某个周六下午,一大群人来到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金博尔美术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搞了一出所谓的“拟死示威”。他们把奥施酮吸入器扔得满地都是。

“他们也会跑到这里来示威,只是时间问题。”我说,“换作我,我会加强这里的安保工作。”

前方是座乔治王时代风格的砖楼,朴素但很漂亮。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叹金博尔家的房子竟然如此低调。

直到车子开过去我才意识到,这只是座门房楼,很可能是园丁、门卫等人住的地方。主楼还在前方半英里的地方,一条平滑的道路通向那里,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橡树。

房子非常醒目,都铎复兴风格。这房子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住过的那座新哥特式豪宅,它也是巨大无比,大多数房间都是精装修,有专人定期打扫,但是从来没用过。后来父亲事发,家庭破产,那座房子就再也不是我们的家了。

康拉德这座气势恢宏的房子始建于1924年,当时是一个所谓的强盗资本家的夏季避暑地。他是个船王,祖先在一个世纪前靠进口鸦片暴富。不知道康拉德在几十年前买下这座大宅时是否了解它的历史。

庄园占地250英亩,包括一片很大的天然树林。一路上,我们经过几块网球场、一个游泳池和几个精心打理过的花园。房子后面又是几个花园,还有树林。

“欢迎来到金博尔庄园。”她笑着说。

第十二章

我在一个很久没人住过的房间换上西服。这套西服有几个隐蔽的口袋,适合这次行动穿。

我环顾四周,在确认没有监控摄像头后拿出图纸,温习了一下整个建筑的结构,然后折好,装进西服上衣的内兜,走出房间,去找苏姬。

我在楼梯平台上向下看去,只见宏伟的大理石楼梯口已经聚集了一小群人。他们应该是金博尔家族的成员,我之前从苏姬口中以及多萝西搜集的材料中了解了一些他们的情况。

我提醒自己现在的身份是苏姬·金博尔的男友,名叫尼克·布朗,波士顿麦肯锡公司的咨询顾问,跟她是在翠贝卡的一个派对上认识的。

我有一张马萨诸塞州的假驾照,上面的名字就是尼克·布朗,住址在笔架山。如果真有人去麦肯锡公司查的话,我很可能会露馅,但在目前阶段,我感觉不会有人怀疑我。我受邀参加的是个家庭生日派对,而不是什么高层会议。

我缓缓走下楼梯。

四个身穿蓝色上衣的男孩在人群中很显眼,其中两个小点的,8岁左右,在吵吵闹闹,两个大点的,十几岁了,脑袋凑在一起,在一部手机上玩游戏。他们应该是梅根·金博尔的儿子。梅根45岁,在康拉德·金博尔的子女中排行老二,是个干练的女强人,家族企业中除了康拉德之外唯一的家族成员,公司副总裁。

女佣们端着银托盘进进出出,看起来都很紧张。据我了解,康拉德·金博尔博士对雇工并不友好。

我抬起头,注意到在雕花核桃木的天花线后藏着几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金博尔博士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这点我要记住。

一阵笑声传来,我转过身,看到了正在跟一个高个子女人说话的苏姬。女人留着和男孩一样的短发,显眼的尖鼻子,是苏姬的妹妹海登·金博尔,百老汇的经理。她穿着件熨烫平展的牛仔衬衫、黑色牛仔裤、长靴子。

苏姬看到我,喊道:“尼克,亲爱的,过来见见我妹妹海登。”

“很高兴见到你,”我走上前招呼道,“我是尼克·布朗。”

她点点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并没有伸出手。

“你们的几部剧作非常棒。”我说。

“哦,你看过?”她似乎友好了一点,“谢谢你!”我当然知道她是谁。她是金博尔剧院集团的总裁,也是大股东。集团包括五家百老汇剧院,制作了一些颇为成功的百老汇戏剧和歌剧。她在圈子里很有名。

“你叫尼克·布朗,b-r-o-w-n-e?”

“没有字母e。”我查过,Nick Browne这个名字在谷歌里有1900万个搜索结果。如果去掉最后的字母e,搜索结果就高达7亿个,比带e的要常见不知多少倍。

“那你,嗯——是怎么认识我姐姐的?”

“我们是在翠贝卡的一个派对上认识的。”苏姬抢着回答。

我本来等着海登追问一句“什么样的派对”,没想到她却问道:“你是干艺术的吗?”

“我只了解麦肯锡公司的黑暗艺术。”

“麦肯锡,”她说,“那家咨询公司?”

我点点头。

“噢。”

她看起来好像在思忖着下一个问题,也许她认识在麦肯锡工作的某个人,于是我赶紧转移了话题,“我很期待你们亚洲版的《夏日痴魂》上演。”我在《纽约时报》上看过介绍,她对田纳西·威廉斯的剧作很感兴趣。

她的戒意似乎更少了,头微微扬起,笑道:“嗯,会非常棒的。”

这时,一个女佣端着一大盘迷你汉堡走过来,我拿起一个。苏姬靠近我,在我耳边悄声说:“小心,我姐来了。”

第十三章

一个高个子女人走了过来,是梅根。她宽肩,一头中分的金发,像她父亲一样的冷灰色眼睛。同样的尖鼻子,这是金博尔的家族相貌特征。

她畢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商学院,从金博尔制药公司市场营销部的助理做起,一路做到副总裁,就发展态势而言,极有可能接替父亲成为公司首席执行官。她离婚了,有四个儿子,就是那几个穿着蓝色上衣的男孩。她身穿灰色西服裤装,白衬衫,太职业化了,一点也不时尚。根据我读过的资料,她被描述为野心勃勃,聪明过人,但又冷若冰霜。

她向我伸出手,极有分寸地微笑了一下,“这里我唯一不认识的人就是你。”她握手有力,几乎要把对方的骨头捏碎,“我是梅根·金博尔。”没想到她的嗓音会如此深沉。

“尼克·布朗。”我赶紧报上名字,注意到梅根没有理会妹妹海登,而是有意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你刚才提到了麦肯锡?我的耳朵可是像蝙蝠一样灵。”

“嗯,我在那里工作。”

“纽约的麦肯锡?”

“波士顿。”

“哦,那你肯定认识查克·尼利!”

查克是谁?我的大脑快速运转。

我顿了一下,回答:“植发还是买地毯?钱花在哪儿更值?”

她扬起眉毛,露出真诚的笑容,问道:“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拜托,年纪越大发际线越往前,这样的人我只认识他一个。”

她大笑起来,“说实话,我好久没见他了,能有10年了。但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悄悄松了口气,过了片刻,脑海中查克·尼利的形象和信息才清晰起来,“不过,查克已经不再负责波士顿地区的业务了。”这一点倒是真的,我也是提前做了功课的,“现在是吉姆·弗伦奇负责。”

“我不认识他。”

实际上我也不认识,我把心放回肚子里。这时梅根两个年纪小一点的儿子跑了过来,拉扯着她的胳膊。一个问:“我们什么时候吃饭?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另一个说:“我不喜欢吃迷你汉堡,难吃死了。”说实话,这样吵闹不休的孩子可以去给绝育手术做广告了。两个大点的儿子在一旁咯咯地笑着,只顾在手机上打游戏。

“外公马上要下来了。只要他一来,我们就坐下吃饭。”梅根对孩子们说,“不总是这样吗?瞧,他来了。”她指着,只见一部老式电梯降落到前厅停下——这电梯我之前没有注意到。

电梯门打开了,康拉德·金博尔出现了,胳膊挽着一个穿白色套装的女人,比他年轻很多。他虽然走得慢,但腰杆挺直,充满自信。在照片里,他显得比较虚弱,但真人强多了。

第十四章

时光并没有让康拉德·金博尔的腰弯下。他有一个长长的尖鼻子,颌下留着粗硬的白胡须,头顶大部分秃了,只有几缕不听话的白发匍匐在两侧,像电线一样,但眉毛黑而浓密。他身穿蓝色系扣衬衫,外面套件蓝色开襟毛衣,没有系扣,看起来好像刚刚午睡起来。

我读过相关报道,康拉德在年富力强时以直言不讳的说话风格著称,而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愈发让人生畏了。

他挽着的那个女人金发细腰,脖子上系着一条爱马仕围巾,40岁的样子,想必就是康拉德的未婚妻纳塔利娅了。她步态轻盈,举止优雅,好像是来颁奖现场领取奖杯的。我还注意到,她似乎最近做过丰唇美容。

“生日快乐,爸爸!”梅根首先喊道,于是众人随声附和,高低不齐地祝他生日快乐。

康拉德说:“我的乖乖女们都来了,但那两个臭小子呢?保罗和卡梅伦在哪里?”

苏姬回答:“保罗在路上了。卡梅伦嘛——卡梅伦就是卡梅伦。”

有几个人会意地咯咯笑了。某人的手机响了。這时,梅根的一个小儿子喊道:“可以吃饭了吗?”

“哦,当然了,开饭!”康拉德说,伸手把两个小男孩拉过来,揽在怀里。两个小家伙长得很像,只是一个比另一个要高些、瘦些,我猜测他俩是异卵双胞胎。与此同时,两个大点的男孩似乎在为一部手机的归属权争吵。

在人群边缘,纳塔利娅独自站着,意味深长地笑着,没人跟她打招呼。她就是人们所说的“游园会上的臭鼬”,不受待见的那个人。一个诚惶诚恐的女佣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红酒,向纳塔利娅走来。就在她把托盘伸向纳塔利娅时,不小心被地毯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酒杯翻倒了。深红色的酒液没溅到纳塔利娅身上,却洒在淡黄色沙发的扶手上。

女佣吓呆了,扶好酒杯哭了起来。纳塔利娅迅速从脖子上解下围巾,抖了一下,盖在沙发扶手的酒渍上。

她冲女佣笑着眨眨眼,小声说:“康拉德不必知道。”

此时,那边传来康拉德的一声哀叹:“总有一天那小子会害死自己的。”我估计他说的是自己游手好闲的小儿子,22岁的卡梅伦。

三个女儿依次上前拥抱了一下父亲。我突然意识到她们眼下还都是单身,可能康拉德树了个不好的榜样。梅根的前夫应该不在场。

拥抱了父亲之后,苏姬向他介绍我,说我是她的朋友尼克。

康拉德转过头,眯起眼睛看着我,伸出右手。他的手又凉又干,摸起来像磨旧了的棒球手套。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扶在身旁的桌子上,心想,他这么高龄了,应该需要一辆助步车,至少一根拐杖,但他太好强了,不想让人觉得他年老体弱。

“尼克·布朗。”我说。

“你也是搞艺术的吗,布朗先生?”他亲切地问道,“和苏姬一样拍纪录片?”

“不,不好意思,我是个没趣的人。在麦肯锡当顾问。”

“哦,是吗?”康拉德微微抬起头,面带笑容,“我以为又是个鲁莽的无政府主义者呢。你看起来不像苏姬的同道人嘛。”

“出乎你意料了吧。”苏姬插话道。

他转向女儿,眨了眨眼,有那么一刻甚至显得很调皮,“那么你不再跟那个……格雷格在一起了?”能看出来他在戏弄女儿,以惹恼她为乐。

“我们都分手好几个月了。”

他转向我,“那么,布朗先生,你能否给我一些咨询建议呢?现在世界形势如何?”

“我没有什么智慧,”我说,“但如果让我来管理金博尔制药公司的话,我会立刻关闭在布达佩斯的业务,以防政府把企业收走。这随时都有可能。”我是有备而来的。

他和蔼的笑容退去,“是吗?”

我直视着他,“也许金博尔制药会没事,但我确信默克公司会遭殃。”

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世界很多地方。”

他把手放在苏姬的右肩上,说道:“这是个有趣的家伙,你这回可得抓紧了。”

他又转向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冷灰色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但我认为你现在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我吓了一跳,看到苏姬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我和她对视了片刻,同时也是为了平复一下心情。但当我转过头来看向他时,他已经不再看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强作镇定。

他转回头,“比起那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麦肯锡的家伙,你有趣多了。”

管家向他走过来。

“麦肯锡的人也是各种各样。”我松了口气。

“对不起,先生,”管家对康拉德说,“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开饭。”

“好,我们吃饭吧。”康拉德宣布,“我俩以后再聊。”他伸出一根手指向我晃了晃。

第十五章

身姿绰约的纳塔利娅搀扶着年迈的康拉德缓缓走向餐厅。人群跟在后面,孩子们则跑前跑后地嬉闹着。

我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装作欣赏房间的装饰,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梅根的一个小儿子问:“外公是要娶那位女士吗?”

“没错,宝贝,”梅根说,“她叫纳塔利娅。”

我回到苏姬的身旁,她正在跟妹妹海登说悄悄话。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看我的样子。”我偷听到了苏姬的抱怨。

“嘿,我看过电影《1933年淘金女郎》,可不想再看一场身边现实版的。而且,她那嘴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觉得越来越像扑克里的大王了吗?天哪,厚得像鸭唇。”海登说。

我们走进的是一个小一点的餐厅,与我先前路过并进去看了一眼的大餐厅不同,墙面漆成暗红色,每隔几英尺就有一个暗龛,里面摆放着大理石半身雕像。一张长桌,白色褶皱桌布,周围是涂了金漆的竹椅,可供十多个人落座。桌子位于巨大的石制壁炉旁,但因为还未到寒冷的季节,壁炉里没有生火。

主桌的一端还有张小桌,梅根的四个孩子坐在那边,远离康拉德·金博尔和纳塔利娅的主人席位。我的座位牌上用花哨的字体写着“苏珊·金博尔的客人”,离康拉德不远,右侧是梅根,恰是所有人中我最不愿意挨着坐的人——梅根似乎对“尼克·布朗”干的那行了解太多。我左边的座位牌上写着“保罗·金博尔”,是康拉德还没到场的长子。苏姬坐在我对面,有相当的距离,我们只能相互招招手而已。

这时,一个男人进入房间,边走边大声道歉。他有点驼背,灰色头发,50多岁,我认出是保罗,康拉德五个子女中的老大。他挽着一个高个子女人,根据我做的功课,她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明星教授,出生于摩洛哥,是艺术家、建筑师兼设计师。她像模特一样漂亮,红色丰唇,一头狂野的褐色鬈发。这样描述也许显得我有点太注重女人外貌,所以不细说也罢。据说她非常聪明。

“非常抱歉,爸爸,我忙稿子忙晕了。”保罗走到康拉德面前,吻了一下他的前额。康拉德笨拙地拍拍儿子的肩膀作为回应,保罗递给他一本包装精美的书作为礼物。

“我说过了不要礼物!”康拉德喊道。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打开了包装。我离得不远,看到那是本名为《生存心态》的精装书。

不知为何,孩子那桌突然吵翻了,两个小的跑过来向梅根告状。梅根转过身,悄悄跟他们说了几句,于是两个孩子奔出了餐厅。

片刻,两人拖着一个大盒子回来了。盒子装饰着红色飘带,上面系着一个大蝴蝶结,原来是一套泰特利斯牌高尔夫球杆。两人把盒子拖到康拉德坐的餐桌那端。康拉德晃着手指,对梅根佯嗔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让孩子们送我礼物,这样我就没法说你了。”

“接受批评,”梅根笑道,“你太了解我了。”

康拉德冲外孙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想要新球杆?”

“你总是想要新球杆,外公。”一个孩子笑着回答。

“嗯,你们可太体贴了。”

几个女佣在分菜,还有一个女佣在给大家倒冰茶。

这时,一个男人走进房间,40多岁,戴着无框眼镜,头发说不上是金色还是灰白色,蓝灰色眼睛,看起来很沉稳。我猜测他就是庄园的保安队长弗里茨·赫斯顿。他走到康拉德座位旁,俯身低语着。康拉德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毫不掩饰地直直盯着我。

第十六章

这时,外面传来阵阵汽车的轰鸣声,声音大得好像车出了什么问题。

“让我猜猜是谁,”梅根对我说,蹙额摇头,提高了嗓门,“好在他还是来了。”

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看来他又是开了一辆老爷车。”康拉德说。

我拿出手机,迅速发了条短信,然后把手机放在桌上。

保罗·金博尔在我旁边坐下,他那光彩四溢的女友则坐在桌子对面。他自我介绍了一下,问道:“你是苏姬的朋友?”

我点点头,跟他握了手,“尼克·布朗。”

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放在腿上,一个女佣马上端着食物走过来。

“谢谢你,安德烈娅,我快要饿死了。”他侧了侧身,让女佣把排骨和玉米面包放在桌上,然后转向我,压低了声音,“和她相处,你得小心点。”说完冲苏姬点点头。

“我会好好待她的,这你不必担心。”我说。

“我担心的不是她,是你。”他说,“她是个捉摸不定的人,很难相处。”

“很难相处?”

“估计你没跟她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他转回头去。

我注意到保安队长出去了,在外面的走廊上逡巡着,不时朝餐厅内张望。

我站起身,向众人道了声歉,说要去卫生间,故意把手机留在了桌上。在餐厅门口我遇到了赫斯顿,他盯着我。

“对不起,”我小声问,好像错把他当成了管家,“请问卫生间在哪里?”

他只是用手指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我看到了门厅右侧的一间客卫,走了过去。卫生间不大,黑白瓷砖,20世纪20年代男士俱乐部卫生间的风格。我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远远看到弗里茨正走出餐厅。

我回到餐桌旁,拿起手机,瞟了眼屏幕,上面有两条醒目的信息,都是发自麦肯锡的公司邮箱:一条发自Mark_Foster@mckinsey.com,主题是“企业速赢方案”;另一条发自Kerry_Granville@ mckinsey.com,主题是“MECE分析”。我把手机放回前胸口袋。毫无疑问,弗里茨·赫斯顿一定已经偷看过我的手机,他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突然,一个浅黄色头发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进了餐厅。他20多岁,穿一条破洞牛仔裤和一双查克·泰勒运动鞋,皱巴巴的无尾礼服旧得有点可笑。“生日快乐,爸爸!”他喊道。原来是康拉德的小儿子卡梅伦。“对不起,我迟到了,车出了点毛病。”他乐呵呵地笑着,身体摇晃着向桌首走去。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名女子,开始我只是从侧面看到她的身影,觉得有点熟悉,但很快从走路的姿態确定了是她。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

不可能。

“你这个浪荡子终于到了。”康拉德伸出手臂,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盯着卡梅伦的女伴,一切似乎都在恍惚之中。

“人全部到齐了,”卡梅伦说,“最好的留在最后。”

随着两人走到康拉德面前,我终于看清楚了女人的脸。我惊呆了。千真万确。

梅根一定注意到了我像傻瓜一样目瞪口呆的样子,问道:“等一下,你认识她?”

我马上恢复了正常神态,摇摇头,“不,只是她特别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第十七章

七年前。

我在华盛顿特区西南阿纳卡斯蒂亚-波林联合基地国防情报局的一家秘密机构工作,与此同时也在慢慢康复——在阿富汗负的枪伤。一天,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指示我去一个叫作国防刑事调查处的机构报到。当然,没有附加任何解释。国防刑事调查处的主要任务是调查五角大楼及国防采购系统中的欺诈和腐败行为,听起来很高级、很酷。

不管怎么说,我按照指示去了。在一间会议室,一位看起来很严肃的女性接待了我。她年龄与我相仿,神态举止却老成得多。玛格丽特·C.本森少校看了我的军队档案后,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我将要参加的行动。目标人物是五角大楼的一个采购主管,名字叫哈金斯,有腐败行为嫌疑。哈金斯被设圈套要在一家高级餐厅见一个搞国防承包的人,整个就餐过程会被录音、录像。我的任务是作为一个普通技术人员,坐在餐厅外的一辆白色厢式车里,保障监控信号传输正常。

本森少校身材娇小,制服显得大了一号,人很漂亮,但实在是太严肃了,不苟言笑。她感谢国防情报局提供了急需人力,然后告诉我将如何行动。

待她说完后,我试着提出我不想做技术支持,愿意假扮那个国防承包商,毕竟我在这边是个新人,没人认识我,而且谈论武器是我的专长。“这活儿是我的,赫勒中士。”她微笑着说。我提醒她我现在不再是“中士”,因为我现在是个文职人员,但她还是坚持叫我“赫勒中士”。

几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厢式车里监视那个贪婪的采购主管哈金斯了。他小口喝着水,嚼着面包,等候所谓的国防承包商露面。监控视频的画面非常清晰。

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走到哈金斯的桌前坐下。这女人肩膀宽阔,一头蓬松隆起的长发,留着法式美甲,说话带有纯正的得克萨斯口音。她点了一杯大都会鸡尾酒,而他点了一杯波旁威士忌。两人很快畅饮起来,在愉快的交谈中达成了交易。她的声音腻得像滴着糖浆。我在想这个女人到底是谁,要么她真的是得克萨斯州欧文市的马乔里·凯恩斯,要么就是梅丽尔·斯特里普。

“那女人到底是谁?”我问车里的另外一个技术人员。

“你不认识?就是本森少校啊。”

“是玛吉·本森?就那宽厚的肩膀和一头蓬松长发?”

“嗯。”

“天哪,她可真行。”我感叹道。

“嗯,让人想象不到。”

第十八章

现在,卡梅伦和他的女友双双站在我面前。他伸出手,在我手上滑了一下,几乎都算不上是握手。

“卡梅伦。”他自我介绍。

女人铜色头发,蓝色眼睛,露肩紧身衣。她大胆地直视着我,没有任何回避,“我叫希尔迪。”那平静的语气几乎让我怀疑自己的判断。

“很高兴认识你,希尔迪。”我回应道,“我叫尼克·布朗。”

“尼克。”她礼貌地报以一笑,不再看我,似乎根本不认识我。装得很像。

我也跟着演下去。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我不能破坏原计划,也不希望她影响到我的伪装。

但她究竟来做什么?

卡梅伦问:“你跟谁一起来的?”

“苏姬。”我回答。

餐桌对面,苏姬冲卡梅伦挥了挥手,“你终于来了。”

他咧嘴笑着,扬起眉毛,看了看苏姬,又看了看我。“哈,”他顿了一下,“啊,好啊,欢迎!请尽情享用。”他晃悠着走到餐桌另一头,就是靠近几个孩子那边。

玛吉·本森坐在卡梅伦对面。虽然离得较远,但她的一颦一笑尽在我的眼底。看得出她要么确实有点醉了,要么故意装成微醺。她啜饮了一口酒。

玛吉戴着铜色假发,很可能也戴着美瞳。我已经七年没见过她,她甚至比当年还要漂亮。她应该比卡梅伦大十来岁,尽管看起来并不像。

坐在右侧的梅根打断了我的思绪,“那么,你跟苏姬在一起多久了?”

“只有两个星期。”我啃了一口排骨,反过来问她,“你是公司欧洲区的高级副总裁,是吗?”

“是的。”她回答。

我看了一眼玛吉,她又抿了一口酒,尽管她杯子里的酒并没有见少。

我转向梅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认为你现在还没被任命为公司首席执行官有点奇怪。就凭你的智慧和经验还不够吗?很多公司都会抢着让你来领导的。问题出在哪里?”

我看出来她有点脸红,但她语气平静地答道:“我父亲思维敏捷,所以只要他能保持状态,我们就前途无忧。”

由于相距较远,康拉德·金博尔是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况且他正在责骂那个给他续咖啡的女佣:“本来奶油和咖啡的比例正好,你这么一续,全都搞砸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梅根说:“你父亲已经80岁了,他还能掌舵多久?”

“可能永远哟。”梅根咯咯笑道。

餐盘都被撤走了,有人用汤匙之类的东西敲了一下酒杯,人们马上安静下来,只有孩子们还在窃窃私语。

“现在,”康拉德·金博尔宣布,“按照老规矩,请大家移步到图书室喝咖啡,吃蛋糕,还有香槟酒!”

孩子们欢呼雀跃,随即是一阵椅子腿摩擦地砖的声音。

康拉德和未婚妻站起身。

我也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苏姬身边。人群缓缓走过拱形门廊,来到一个洒满琥珀色灯光的房间。房间里摆满了书,很多是成套的皮面古装本。这里的小型大理石半身雕像更多,每隔10英尺就有一个,摆在聚光灯照射的壁龛里。几个用人手举托盘,上面摆满了盛着香槟酒的酒杯,给孩子們准备的则是果汁。

大家围着一张桌子而立,桌上摆着一块得克萨斯州形状的大蛋糕。在州北部,标了一个红色方块,我猜测代表的是金博尔农场——农场大约500英亩,是他成长的地方。红色方块的中央插着一根蜡烛。大家开始唱《生日快乐》歌,康拉德·金博尔吹灭了蜡烛。一个女佣开始切蛋糕,康拉德举起香槟。

他清了清嗓子,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能喝酒的手里都有酒了吧?”他说,“我要致的祝酒词,不是给我自己,而是给整个家族,给你们所有人。现在外界关于我们有各种各样不好的传闻,各种各样的谎言,为一些社会问题指责我们,令人难以置信。”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我们有敌人,这毫无疑问。但是有位哲人说过,攘外必先安内,家庭内讧是大敌。但是,我们没有内讧,我们内部是安定的,我们都在朝同一个方向努力,这点我很确信。我相信自己的孩子,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因为家庭的力量,就像军队一样,在于相互之间的忠诚。感謝上帝,我们拥有一个友爱的大家庭。”他把酒杯举得更高,“祝福我们的家庭!”

“生日快乐,爸爸!”梅根首先说道。

“生日快乐!”大家附和起来。

我刚喝了口香槟,感觉胳膊被人轻拍了一下。我转过身,是纳塔利娅。

“你叫尼克?”她说。

可以看出她很漂亮,只是妆太浓了。

“尼克·布朗。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以前见过吗?”她带着浓重的俄罗斯口音。

“未曾有过这个荣幸。”

“你和苏姬一起来的?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没有,两个星期而已。”

一个用人递给她一块蛋糕,上面插着叉子,接着也递给我一块。“这蛋糕好特别,像千层糕,”纳塔利娅说,叉起一小块放到嘴里,“我来尝尝。”

我也像她那样叉起一小块,没想到蛋糕一入口就融化了。“太好吃了!”我赞美道。

“这蛋糕有20层呢,每一层都薄如纸张,层与层之间夹着奶油和油酥。好吃吧?”

“是的。我——我看到了你用围巾盖住沙发扶手上酒渍的一幕。真的是好心肠。”

她笑了,“康拉德的子女们一定认为我擅长伪装。你呢?”

“我什么?”

“你和苏珊——你俩手牵着手,形影不离。”

我笑了,听得出她话中带刺。

“是的,”她说,“我能看出你俩相亲相爱。”

“你想说什么?”

“你们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她揶揄道,“你来这里另有原因。是苏姬让你来调查我的吧?”

“你有什么可调查的?”我问。

“我一直是个外人,”她说,“像我这样的人擅长一件事:发现另一个外人。”

“很好,”我说,“我认为自己也是个外人。”

她举起蛋糕,“你就像这块蛋糕,有很多层。”

“谢谢你。”我说。

“也许我能揭开几层,尼克。”她又拍了拍我的胳膊,转身走了。

第十九章

纳塔利娅对我的怀疑让我有点意外,我提醒自己要小心这个女人。与此同时,我还想到了玛吉。她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好在聚会结束了,康拉德和纳塔利娅乘电梯上了楼,保安队长也离开了。梅根叫停追逐打闹的四个孩子,打道回府。她住在查帕奎价值千万美元的豪宅里,离这里只有大约15分钟的车程。

现在我有了两项任务,除了设法进入康拉德的书房弄到文件,还想找玛吉谈一谈,弄清她来这里的目的。

保罗和他的教授女友以及卡梅伦和玛吉都上楼去休息了。我揽着苏姬的腰也登上了楼梯。

在走廊上,她指着一扇门做了个手势,我估计那里是她父亲的套房。在我的客房门口分手时,我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犹如真正的恋人。她可能没料到我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愣了一下,但并未把我推开。

我进入房间,从西服口袋里拿出工具,放在工具包里,然后换上运动裤和T恤,躺在床上等待。之前我和苏姬商量过了,觉得在凌晨2点趁大家都熟睡时行动最为安全。

时间过得很慢,手表的指针终于指向了2点。

我抓起工具包,打开门,光着脚走了出去。走廊里漆黑一片,但我研究过房子的建筑图,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

康拉德·金博尔的书房在另一翼的一楼。我蹑手蹑脚地走下大理石楼梯,很快来到书房门口。书房的门关着,是中世纪样式的厚重木门,右侧有一块数字键盘,上面闪着明亮的红色LED光。

糟糕,书房安装了警报设备,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

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拐角处传来或有或无的脚步声。

“赫勒?你在搞什么鬼?”我刚把背贴在书房门上,就听到一个人的轻声责问。

是玛吉。她穿着牛仔裤、白色T恤和白色运动鞋,还戴着铜色假发——至少我认为那是假发,肩上挂着一个大手提包。

“玛吉?我正要反问你呢。”

她走上前,吻了我一下,随即后退一点点,小声说:“东西归我,赫勒。”

“什么东西?”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吻弄得有点发蒙。

“那些文件,你知道的。”

我点点头,“但书房有警报器。”

“你不知道康拉德的疑心有多重?”

“这里一定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知道警报器密码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我有这个。”她掏出一件手持设备,上面有四根梳齿状的天线。

“Wi-Fi干扰器?”

她笑了,打开开关。这个科技神器还真管用,立马阻断了控制面板和警报传感器之间的信号,红色LED灯灭了。她快步走上前,将一把钥匙插进锁眼,转动钥匙,推开门。警报器没响。

书房里一片漆黑。

“我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她说。

“为什么?”

“如果传感器在120分钟内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警报器就会响。这是一种防范手段。”

“里面有动作感应器吗?”

“没有。”

“压力垫呢?”

“不确定。”

我走进房间,她紧跟在我身后,随手关上门,把Wi-Fi干扰器放在靠近门口的地上。

我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让自己适应里面的黑暗。其实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黑暗,因为有淡淡的月光从菱形的彩色玻璃窗透入。

“你要找什么?”我问。

“文件。”

“什么文件?”

她停顿片刻,“不能说。”

“谁雇的你?”

“也不能说。你呢?”

“跟你一样不能说。你从哪儿弄到钥匙的?”

她耸了下肩膀,“不告诉你。”

“你知道文件在哪儿吗?”

“不确定,哪儿都有可能。但我知道几个月前他在这里又建了一间密室。”

“为了存放那些文件?”

“不知道。也许只是为了收藏纳塔利娅的珠宝首饰,因此我打算把这里搜个遍。”她拿出一只LED小手电筒,左右扫着。房间里有一张雕刻华丽的宽大书桌,靠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咖啡桌的一侧是真皮长沙发,另一侧是几把扶手椅。

没有文件柜。

我望了望书桌,有可能在抽屉里吗?我也掏出小手电筒,走近书桌,试着拉了拉最上面的抽屉。抽屉打开了,没上锁。

我闻到柠檬油家具抛光剂和雪茄烟的味道,放低手电筒:里面有一个胶带座,一本支票簿,两支钢笔,几支削好的铅笔,一把剪刀。

下面的抽屉屉身更高一些,很可能装有文件。这个抽屉也是一拉就开,但里面只有几沓打印纸。

我转身望向玛吉,她正举着手电筒仔细查看书架。她提到过这里有间密室。密室的入口在哪里呢?我也把手电筒的光束照向墙壁和书架,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地板上铺着昂贵的地毯,窗户上有最近安装的报警触点。

我注意到一扇门,里面应该是卫生间,值得查一下。我推开门,里面空间狭窄,老式抽水马桶,黑白地砖,立柱式洗手池,很可能是这座老房子原有的风貌。

卫生间里居然有扇窗户。我走进去,仔细观察它,没发现报警触点。要是早知道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翻窗而入,避开警报系统。

这时,走廊里传来微弱的声音。

一扇门关闭的声音。

第二十章

我和玛吉对视了一下,虽然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彼此心照不宣地蹲下身,躲到笨重的扶手椅后面。

我屏住呼吸,尽量保持镇静。

如果康拉德·金博尔此时走进书房打开灯,那我和玛吉就完蛋了。

我知道他是个浅睡眠者,难道他还是个夜猫子?

也许他要找什么东西,或者落下了什么东西?

也许地毯下有压敏无声警报器,我们触动了它?

我趴在地上,盯着墙底的踢脚板——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发现踢脚板有个地方不太对劲。我打开手电筒照过去,确定那里有条接缝。

是修补的结果?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我一边倾听门外的动静,一边悄悄爬过去,靠近那奇怪的接缝处。我用手摸了摸踢脚板,希望能触到密室的暗门,并仔细观察,看看有没有因空气流动、气温或压力差异等显示出的蛛丝马迹,但终究一无所获。

我又纹丝不动地等了几秒钟,并没有人推门而入。

虚惊一场。

也许是哪个用人去了卫生间。

我与玛吉对视了一下,站了起来。我仔细研究过这栋豪宅的建筑图纸,清楚地记得书房里有一个储藏室,但目前根本没有发现。

我拿出一个微型红外线热感摄像头,安在手机上,对着书架上下左右扫描,最终在踢脚板处显示出了一缕蓝色,有两三英尺的宽度。

这缕蓝色意味着冷空气。

显然,书架后面有一个没有暖气的空间,想必就是图纸上的储藏室。

康拉德把它改成了密室,入口就在书架后面?我仔细查看书架的每一层,摁摁这,按按那,希望能触碰到开门机关。玛吉也站了起来,过来帮我一起检查。

也许是要拽出一本书?这种机关设计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我试了试,还是不行。

但幸运之神降临到了玛吉身上,她在触碰书架距离地面几英寸的地方时,书架的一部分吱的一声突了出来。原来书架是和一扇铁门连在一起的。我抓住铁门的边缘,用力将它拉开。

密室暴露在我们面前。

里面是一排排的文件柜。

第二十一章

我們一进入密室,头顶的灯立刻自动亮了。这其实是间小铁屋,80平方英尺左右,连地面都是钢板铺的。四壁涂了白漆,左右两面摆满了铁皮文件柜,可站立的空间非常狭小。后墙上有几层架子,上面摆着装有珍珠项链、钻石胸针之类的首饰盒,都用黑色天鹅绒衬着,像个首饰店。

“天哪!”玛吉盯着那些文件柜惊呼道。

我把身后的书架门拉上,不知从哪儿传来通风扇微弱的转动声。

“不要关门。”玛吉说。

“为什么?”

“我得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吧。”我推开门,通风扇自动关闭了。

我压低声音说:“我们找的很可能不是同一个东西,但我们可以相互帮助。能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吗?”

玛吉这次倒没有回避,爽快地说:“他的最新遗嘱。子女们觉得纳塔利娅要嫁给康拉德完全是为了钱,所以可能会操控他,在新遗嘱中把她加进来。你是在找什么呢?”

“多年前有一个关于奥施酮的药物实验,证明人类对这药物有高度上瘾性,对其投放市场提出警告。实验结果被隐匿了,但是相关文件很可能藏在这间密室。”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谣言而已。”

“什么样的谣言?”

“说有证据表明奥施酮会产生药瘾,但是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被买通了之类。”

“我只知道康拉德把相关文件藏在了家里。”

她拉了拉文件柜标着“法律文件”的抽屉,发现是锁着的。我拉了一下自己面前标着“家庭事务”的抽屉,也是锁着的。

我扭头看了看其他文件柜,发现一个上面标着“奥施酮:早期研发”。

“你有开锁工具吗?”她问道。

“当然。”

我拿出工具袋,抽出一个带钩的平头撬片,先撬开了玛吉那个文件柜的锁。她试了一下最上面的抽屉,拉开了。

“你真厉害!”她恭维了我一句。

我笑了笑,转身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房产计划,”她翻看着抽屉里的文件,“我们找对地方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问。

“至少有一个半小时吧。”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接下来的几分钟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翻动文件的沙沙声,她手机的闪光灯偶尔会闪烁一下,那是她在拍照。密室里开始闷热起来。

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一个个文件柜,快速翻阅着卷宗。

在“家庭事务”的文件柜抽屉里,我发现一沓标着“精神状况分析(机密)”的材料。这里有五个子女的档案,一个文件夹上写着“苏珊·金博尔”。我把它抽出来,感觉有点内疚。我大体扫了一眼,看到“聪明,情感强烈,相对年龄来说有些单纯”之类的句子,还有“过去曾被强势父亲压制”,“跟随者人格而非领导者……害怕被人利用……易受羞辱”等。

我又快速浏览了“卡梅伦·金博尔”的卷宗,看到的是“机动车杀人案”和“封存的青少年犯罪记录”等触目惊心的字眼。这些档案覆盖了将近50年的历史,从康拉德·金博尔创建医药相关业务开始,到很快收购一家小型制药公司——雪松实验室——也就是金博尔制药公司的前身,再到……

“找到了!”玛吉在翻看一堆材料时突然兴奋地说道,随即从中抽出一沓厚厚的文件,“这遗嘱是10天前修改的,纳塔利娅将在康拉德死后得到大笔遗产,老头子的五个子女将欲哭无泪了。”她合上抽屉,“我快坚持不住了……在这幽闭的空间待了这么久。”

“什么?”

“我要出去,赫勒。你也应该马上离开,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还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呢。你帮我一下?”

“只能花一两分钟的时间,然后我们一起离开。我从最下面的抽屉找起。等一下——”她举起一只手,侧耳倾听着。我也竖起了耳朵,但什么都没听到。

她摇摇头,“没事,对不起。”

她抽出奥施酮文件柜最下面的抽屉,跪在地上快速翻看着文件。

我运气不好,虽然看到一摞研发资料,但里面只是各种化学公式、科学家之间的反复探讨、投资人的材料等。有一个抽屉确实装着药物测试结果的文件,但不完整,少了一沓材料。

“赫勒!”玛吉小声叫道,站起身来。

我扭头看着她。

“你看到这个了吗?”

她指着密室后面固定在地面上的一个保险柜。

“去看看。”我的心头闪出希望之火。

我放下手头的文件,走到保险柜前蹲下。保险柜是暗灰色的,正面中央有个圆形数字键盘。很好,是很普通的保险柜,打开它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让我来试一下,”玛吉在键盘上按了四个数字,解释道,“这是康拉德和纳塔利娅相遇那天的月日。”锁响了一下,但没开。

“据我所知,这种保险柜的密码是五位数。”

她又开始尝试,我则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件工具——看起来像是一只白色圆筒短袜,里面有个又圆又硬的东西。

“把你的手机拿开,”我警告道,“这东西能把手机里的数据清空。”

“这是什么?”

“稀土磁铁。”

这种东西非常厉害,能瞬间清空手机、信用卡和电脑硬盘里的数据。

“你要——”她欲言又止,瞪大眼睛看着我把磁铁对准了键盘。磁铁吸住了键盘,马上发挥了作用,我猛地一拽,保险柜的门开了。

“赫勒!”她小声惊呼。

保险柜里只有一样东西: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带扣线的那种。

档案袋的正面贴着一张白色标签,上面是一行加黑加粗的字:我一去世,即刻销毁

“啊!”我叹道。

“归我了,赫勒。”她说。

第二十二章

“不行,”我拒绝,“这是我要找的东西。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遗嘱。”

“若不是我的Wi-Fi干扰器和房门钥匙,你根本进入不了书房。”

“那倒是,”我承认,“你从哪儿弄到书房钥匙的?”

“从我委托人那里。”

“你的委托人是谁?”

她耸了耸肩,不愿回答这个问题,“把档案袋给我,我拍几张照片就还给你。”

“里面是什么?”我问。

她已经解开了档案袋的扣线,抽出一沓棕色文件夹。

“就这些?”我问,“只有文件?”

“还有些照片。谁是埃里克·西德尼·塔克?”

“梅根的前夫。”

“如果埃里克·西德尼·塔克留胡子的话,那这些照片一定是他跟某个女人在床上的照片。”

黑材料,我暗自思忖。俄罗斯人特别擅长搜集敲诈勒索材料以达到自己的目的,看来康拉德·金博尔也这样。

“他一定不想让女儿知道他雇了私家侦探监视她丈夫,”我說,“收集其不忠的证据。”

“但梅根离婚了,或许她已经知道了。”

“也许吧。还有什么?”

“这里还有卡梅伦·金博尔的文件夹。”

我看了一眼,小声叹道:“天哪!”这里面有警方报告、法庭文件等,但并不是我要找的东西。“还有什么?”我追问。

“你指这一类的东西?”

她举起一个厚厚的棕色文件夹,上面贴着印有“奥施酮/腓尼基”的标签。我知道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是他们的签约研究机构,就是该机构对奥施酮做了药物测试,但爆炸性的测试结果却被雪藏起来。

“这个给我。”

“能不能先让我看看,早餐前给你?早餐后大家都会离开的。”

“你就在这里拍些照片怎么样?”

“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但时间不等人。”

“这里光线太暗了,我想在我房间拍。”

“好吧,”我不太情愿地说,“但先让我看一眼。”她把文件夹递给我,我大体翻了一下,都是些信件往来,并没有任何临床试验报告。我将文件夹递回给她。

这时,书房里传来尖厉的“哔哔哔”声。“糟了,赫勒。”她说。

“警报器要恢复了吗?”我忙问。

“干扰器的电池要没电了。”

“我们要被困住。”我说。

她低下头——这是她努力思考时的惯常动作,然后说道:“书房里虽然没有动作感应器,但我们没法开门。”

“没错。”我有些焦躁。

“窗户上都安装了警报器。”

“不是所有的,”我突然想起了卫生间的小窗户,“我们可以从卫生间出去。”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注意到了,卫生间的窗户没装报警触点。”

“太棒了,赫勒。”

她拿着档案袋回到书房,取回放在地板上的Wi-Fi干扰器。我也跟着出来,把密室的门关上,咔嗒一声,书架恢复了原位。

刚过凌晨3点。

玛吉打开卫生间的门,看到了狭小的窗户,“我出去倒是没问题,但你是个大块头,赫勒。”

“不用担心,我柔韧性好。”我说。

她推开窗户,身轻如燕地上了窗台,轻盈一跃,落在了外面的草坪上。

我虽然花了点气力,但总算也钻了出去。起风了,伴随着零星的雨点。

玛吉把手指放在唇前,示意不要出声。我点点头,跟着她穿过草坪,来到一个被高高的树篱围起来的花园。花园中央有座观景亭,里面摆放着石桌和石凳,我们走了过去。

“尼克·赫勒又一次立了大功。”玛吉夸赞我。

“我只是碰巧注意到那扇窗户没有设防。”我谦虚道。

“是我大意了,我应该先测试一下干扰器的。很幸运,尼克·赫勒在这里。”她轻松了很多,“你其实并不是苏姬·金博尔的男友,是吗?”

我在石凳上坐下,“没错,是她雇我来这里的。你是卡梅伦雇的?”

她盯着我,“我能信任你吗?”

“你觉得呢?”我反问。

她点点头,“是梅根雇我的,并由卡梅伦来配合。”

“梅根想看到她父亲最新的遗嘱?”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他们确信康拉德修改了遗嘱,都担心自己被挤出遗产继承人名单。梅根不仅仅想知道遗嘱内容,还想弄明白父亲把秘密资产藏在了哪里。”

“你干私家侦探多久了?”

“四年。”

“离开军队呢?”

“七年了。自从我们——”

“你一直都在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没有男朋友?”

“不,我不是这样问的。”

“是吗?我接了许多私家侦探的活,一直忙个不停。”她自嘲地笑道。

“宽恕我了吗?”我顿了一下问道。

她沉默了许久才说:“以前发生的事情,我们无须再追究了,赫勒。”

“也许需要。”

“我们的分手或许是最好的回答。”

“现在我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那么愤怒,”我说,“但我得承认,这花了我很长时间。”

“为什么女人总是被描述为愤怒呢?”

“还记得在布拉格堡你是怎么‘修理那个酒吧保安的吗?”我有意改变了话题。

她笑了。我已经忘了我曾经多么爱听她的笑声。

“你要把他吓死了。”我接着说,她笑得更开心了,“那才叫女人的愤怒。”

她双手握住我的手,“你总是能让我笑,赫勒。”

“好吧,”我说,“你得赶快回房间拍照。8点之前把档案袋还给我,行吗?把它放在一个包里,别被人发现。”

第二十三章

虽然整个庄园还笼罩在黑暗中,但黎明就要来临了。风没有停息,雨却始终没有下下来。我们得赶在天亮前回到各自的房间。玛吉的房间在大楼的另一翼,她得从后门回去。

“记住,我叫希尔迪。”她嘱咐道。

主楼警报器的密码是康拉德·金博尔第一次遇到纳塔利娅的月日,他的五个子女都知道,我和玛吉自然也就知道了。我来到前门时警报器仍然开着,这意味着玛吉还没有回到房间。我输入密码,解除了警报。

我顺着大理石楼梯悄步迈向二楼。走廊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是卡梅伦,可能刚从卫生间出来。希望喝得醉醺醺的他没有注意到我。

我冲进自己的房间,瘫倒在床上。腕上的手表显示,现在是凌晨4点。

我还可以睡几个小时。按照约定,玛吉·本森会在早上8点来敲我的房门。

我睡得不好,一直在做梦。

虽然已退役多年,但战场上的硝烟和生离死别却成了我终生挥之不去的梦魇。这天晚上,我再次梦见肖恩·莱尼汉救我一命的那场行动。

我们当时驻扎在阿富汗库纳尔省的阿萨达巴德市,任务是协助阿富汗政府軍的一个营。

一天,译员阿卜杜勒·拉希姆急匆匆冲进我们的营房,说译员哈立德被武装组织绑架了,关在佩赫谷的一个村庄,那里是阿富汗暴力冲突最严重、最危险的地区之一。

阿卜杜勒还说,他接到了战友的家人打来的求救电话。武装组织关押哈立德并不是为了勒索赎金,而是要在第二天早晨将其砍头示众,杀一儆百。

哈立德20多岁,身材瘦小,是个优秀的口译员,很受众人喜欢。大家一致同意营救哈立德。

队长麦克沙恩向连部位于贾拉拉巴德市的连长请示,获得批准,实施有限救援行动。因为时间紧急,我们不可能像以往那样花上几天来做准备,必须当晚就行动。

我们只知道人质被关押在小村庄的某个大院里。如果午夜行动,我们必须在12小时内搜集到所有作战情报。

这项任务自然落到我这个情报中士身上。

我请求连部派一架无人机在村庄上空侦察,以摸清敌情。连长答应了。

侦察结果显示村子里只有一座房子的屋顶有哨兵。我估计房子里还有七八个人。

下午,大家在作战中心的会议室讨论行动计划。我提出,因为有太多的未知因素,这次行动的风险巨大。

“知道了。”队长麦克沙恩说。大家沉默了几秒钟,会议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我们接着讨论了行动方案,包括撤退计划。作战中士之前已经向连部请求派遣两架黑鹰直升机支援。

人质营救行动定在午夜开始。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午夜时分,由14人组成的营救队伍登上了两架黑鹰直升机。

飞行了约30公里后,直升机在村庄外的河谷降落。我们解开安全带,跳出机舱,手握M4步枪,悄悄向村庄进发。

在一个观察点,可以看到哈立德被关押的大院。当然,通过夜视镜也能看到屋顶上的哨兵。

外面没有人站岗,而白天早些时候还是有一个人的。这让我有些不安。

由我和肖恩组成的四人小组——我领队,肖恩殿后——悄悄靠近房子。

前门并不是特别牢固,所以我们没有用爆破装置,直接撞开了它。

透过夜视镜,可以看到房间里聚满了武装人员。难道我们落入了陷阱?是他们获得了情报还是刚才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没等我反应过来,房间里已是枪声四起,似乎他们早有准备。

我冲在最前面,瞬间就中了两枪——后来我才知道,第一枪射中了股骨,第二枪穿透了股动脉——栽倒在地。我疼痛难忍,看着鲜血从大腿喷涌而出,怀疑自己的死期到了。

突然,有个人冲过来,拽着我的防弹衣肩带把我拖出房门,一直拖到一堵高高的石墙下面。是殿后的肖恩。

我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谢谢你!”

“我们还没脱离险境。”肖恩的回答似乎来自遥远的天边。

与此同时,通讯中士乔治·德夫林用无线电呼叫直升机。肖恩从医疗包里拿出止血带绑在我的腿上,然后缠上纱布和绷带。

一架黑鹰直升机很快就到了,我被用担架抬了上去。由于失血太多,我昏迷过去,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几个小时过后,我在连部的一顶手术帐篷里醒来。

我虚弱地问道:“哈立德怎么样了?”

没人回答。

我费力地提高了嗓门,“人质呢?怎么样了?”

“没能救成。”有人回答。

原来哈立德在我们到达之前不久已经被处决了。

我们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我们被某个政府军叛徒出卖了,还是他们听到直升机的轰鸣声提前动手了。

有时候你就是得不到答案。战争是无情的,它并不按照套路来。

第二十四章

9点左右我醒了,有点恼火。都超過商定好的时间一个小时了,玛吉怎么还不把档案袋还给我。

我冲了个淋浴,刷了牙,穿上衣服,去苏姬的房间。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可能已经下楼了。

还没走到楼梯口,我就听见下面传来阵阵谈笑声。也许玛吉也在楼下了,但出于某种原因,未能把档案袋还给我。她现在叫希尔迪,我暗暗提醒自己。

我下了楼,穿过门厅,来到通往厨房的推拉门前。但我并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

我靠墙站着,闻着咖啡和煎培根的香味。

“如果车钥匙在她手里,她会驾车冲出桥面,那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爸爸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他已经变了。我们什么都不敢保证。卡梅伦现在成了她的小狗,而她牢牢牵住了狗绳。”

“那种总也驯不好的小狗。”

众人笑起来。他们说的“她”是谁?是康拉德的俄罗斯未婚妻纳塔利娅,还是金博尔姐妹们中的哪一个?不过显然卡梅伦不在厨房,因为他们在谈论他。很可能玛吉也不在。那么那个说话的男人就应该是保罗。

“看到她穿的衣服了吗?”又传来保罗的声音。

“她明显做了整容手术。”一个女人说。是海登吗?

“她以前是个空姐,我发誓。”又一个女人说。应该是苏姬。

“肯定是网上买的,”保罗说,“不管是哪种网购。”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海登问。

“那不就没意思了?”

“我确实问过他:‘你喜欢她什么?他说:‘我喜欢跟与我智力水平相当的人谈话。”这是苏姬的声音,我现在可以肯定了。

三个人大笑起来。

我在厨房外面待得越久,被人撞见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我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进去的姿势。

“遗嘱都改无数次了……”海登说,后面的话被杯盘的咣当声淹没了。

“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他为了这个荡妇抛弃患难与共的妻子。”保罗愤然道。

“他现在是被纳塔利娅牵着鼻子在走。”苏姬说。

我感觉再偷听下去会被人发现,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保罗、苏姬和海登坐在中央操作台边的凳子上,手里捧着咖啡杯。玛吉不在。

“你还记得她吗?”保罗说,“她简直就是噩梦保姆。”

“那个爱尔兰人吗?”苏姬问道。

“那个脾气暴躁的莫琳来自柏林。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她被解雇了,我还是挺以此为荣的。”保罗说,随即转向我,“哦,你好啊,我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他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好像在担心我到底听到了多少。

“我叫尼克。”我说,然后俯身在苏姬的唇上亲吻了一下,“早上好!”

不知在哪儿,洗碗机响了起来,空气温暖而潮湿。

“早上好!”穿着运动短裤和T恤的苏姬回应道,“喝咖啡吗?”她晃了一下操作台上的玻璃咖啡壶。

“好的,来杯黑咖啡。谢谢!”

她倒了满满一杯咖啡递给我,盯着我的眼睛,扬着眉毛,好像在问:嗯?怎么样?

我只是点了一下头,“谢谢!”

第二十五章

“你起床算是早的。”保罗对我说,“我的那位,就是蕾拉,还在倒时差呢,一个小时后才能下楼。至于卡梅伦——”

“卡梅伦就是卡梅伦。”海登接话,这是个老笑话了。接着是一阵无奈的笑声。

“我估计他女朋友跟他一样走不动路了,”保罗说,“他俩看着倒是很般配。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希尔迪。”海登回答。她穿着运动裤和卫斯理大学的运动衫。

“走不动路?”苏姬问,“她喝醉了?”

“當然,醉醺醺的,走不动路了。”保罗摇摇头。他穿着蓝色条纹睡衣,额前翘起一缕灰色头发,看起来像个大孩子。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商用级别的大厨房:两台10灶头的不锈钢燃气灶,烤箱,钢罩抽油烟机,两台大冰箱,大型搅拌机,商用咖啡机。砖墙,灰色地砖,并不豪华,显然是专业厨师的天地。看起来最近刚刚升级改造过。

“你父亲起床也晚?”我问。

“他不晚,他正在做按摩。”

“知道吗,罗莎要死了,”海登说,“我们都应该去看望她。她还住在皇后区。”

“我听说了她身体不好,但不知道那么严重。”苏姬说。

“癌症晚期。”海登说。

“罗莎曾是我们家的保姆,我们小时候由她照看,”苏姬向我解释,“我们都很爱她。”

厨房门开了,我转过身来看是不是玛吉。

但进来的是康拉德·金博尔。他穿着牛仔裤和法兰绒格子衬衫,灰色开襟毛衣,没系扣,脖子上挂着一副老花镜,面带微笑。

我能够感受到厨房里气氛的变化,每个人似乎都不如先前放松了。

“早上好,爸爸。”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早上好。”

“早上好。”他回应道,“我亲爱的哪儿去了?她还没回来?”

“纳塔利娅吗?她没在补美容觉?”苏姬问,话中带有挖苦的意味。

“没有,她向来不睡懒觉,”康拉德回答,“她说这里让她想起莫斯科郊外,一早就去树林散步了。嗯,她很快就会饥肠辘辘地回来。”

“早些时候没在下雨吗?”海登问。

“天早就放晴了。”保罗插话。

苏姬倒了一杯咖啡递给父亲,“你今天早上情绪很好。”

“舒服的按摩总是让人心情舒畅,我差点忘了昨天接到惠特尼艺术博物馆馆长的电话。”

“我猜猜,”保罗说,“他们想让你再捐一个美术馆?”

“他用委婉的语气问我是否同意他们给金博尔美术馆改名。”

“改成什么?”海登问。

“就是……把冠名拿掉。外面有很多反对我们的人,各种疯子,哭泣的修女之类。”

“你怎么回复他的?”苏姬问,为康拉德拉来一把椅子,而不是大家都坐的凳子。

“我说:‘如果你问格特鲁德·惠特尼女士同样的问题,你认为她会怎么回答?”

“爸爸,外面确实有很多对我们不满的人。”苏姬说。

“你跑去参加那些葬礼分明是在帮倒忙,”他埋怨道,“《华尔街日报》拿你做文章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会散布‘树倒猢狲散之类的狗屁言论。这对我们家族来说真是大大的不敬。”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因用药过度而死,爸爸。他们说奥施酮就像可卡因,上百个——”

“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犯了什么错误吗?”康拉德举起一根粗短的手指,“就是让你上欧柏林学院。”

“欧柏林学院怎么了?”海登问。

“欧柏林学院很好。”苏姬回答。

“她就是在那儿遭洗脑了,被灌输了各种崇高的理想。”康拉德苦笑道。

“你跟爸爸说过圣丹斯电影节一事了吗?”海登问。

“这又是什么?”康拉德问。

“她的一部新纪录片将在圣丹斯电影节上首映,是不是很棒?”

“嘿,苏姬,祝贺你!”保罗说。

“嗯,谢谢!”苏姬回答。

“圣丹斯电影节?”康拉德问,“就是每年在犹他州帕克城举办的独立制片电影节?”

“嗯,是的。”苏姬答道。

“就好像是永远不会进入临床试验的药物。”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向保罗,“你的书怎么样了?”

“我终于也有了一点好消息。”保罗回答。

“哦,是什么?”海登问。

“多德·梅里韦瑟出版社的一位编辑特别喜欢我的书稿,有意跟我签约。”

“你书稿的内容是什么?”我问。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是关于社会史的,也可以说是文化史。简单地说,讲述我们的社会是如何倒退和颠倒的。从文化角度说,是不是这样?”

“啊——嗯。”我嗫嚅着。苏姬和海登则瞪大了眼睛。

“我本打算从20世纪60年代写起,但后来意识到一切从50年代就开始了,你明白?如垮掉的一代、超觉静坐之类。”

敲门声在继续。

“50年代,战后时期。嗯,当然,错误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你能注意到这种全方位的文化虚无主义,真的。就好像,我们烧毁了整个西方文明,却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要有防毒面具就行。”

“好了,保罗,他明白了。”苏姬打断哥哥的话。

敲门声继续,但没人站起来。

“听起来很有想法。”我言不由衷地说。保罗在哈佛大学毕业后又花了10年在研究生院学习艺术史,但一直没有完成博士论文。曾有一段时间他是哈佛的讲师,教说明文写作。

但保罗意犹未尽,继续说道:“我想到了《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和《文化自恋》之类的书。我的意思是,我的这本书也将引起巨大反响。”听他的口气,似乎每个人都应该知道他所提及的两本书。

“他们会付多少稿费?”康拉德问。

“有人在敲门。”海登说。

“纳塔利娅不会敲门的。”康拉德说。

海登站起身去开门。

“大约六位数字吧。”保罗回答。

“我估计我跟那个胖德国佬打的两轮高尔夫起了作用,这家出版社是他的。”

“多德·梅里韦瑟出版社是一家德国控股公司。”保罗解释道。

“是家私人出版公司,以前是出版赞美诗集的,已经由迪特尔家族经营了五代。”康拉德说。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爸爸。”保罗想维护自己的面子。

我听见海登在门口和一个说西班牙语的男人说话。

“已经晚了,”康拉德说,“我总是竭尽所能地帮助自己的孩子。我忍不住。你问问海登她是怎么——”

“保罗,你西班牙语说得很好,是吧?”海登从门口走过来。她身后跟着个驼背老人,西裔长相,牛仔裤,靴子,斜纹工作衬衫,手里抓着一顶破草帽,紧贴在大腿上,想必是庄园的园丁。

“上午好,圣地亚哥,”康拉德用西班牙语问候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园丁向康拉德鞠了个躬,接着又向其他人鞠了个躬。他比康拉德小至少20岁,但一辈子阳光下的劳作让他显得年老而沧桑。

园丁用西班牙语说了两句,还很滑稽地扭了一下脖子,模仿着什么。

保罗翻译道:“他们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

第二十六章

“具体在什么位置?”保罗随即用西班牙语问园丁。

“就在石墻外的沟里,像是摔下去的。”园丁用西班牙语回答。

“哦,上帝!”苏姬惊叫一声,然后用西班牙语问园丁,“年轻人?还是老人?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年轻女人。”园丁用西班牙语回答。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忙起身走向园丁,用西班牙语说:“请领我去看一下。”

“稍等,圣地亚哥,你先待在这里。”康拉德说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弗里茨,你过来一趟。”他站起身,边走边打电话,穿过另一扇推拉门,很可能是通向主餐厅的。

“谁不在这里?”保罗问,“纳塔利娅哪儿去了?蕾拉我是知道的,她还没起床。”

我继续用西班牙语对园丁说:“请领我去发现尸体的地方。”

园丁耸了耸肩,摇摇头,显然是不敢违反主人的话。

厨房的门开了,大家一齐转过身来,进来的是纳塔利娅。她穿着一身名牌猎装,扎着头巾。她解下头巾,说道:“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

难道是玛吉?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真想马上冲出去确认一下。

“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苏姬问。

“是的。”我立马响应。

“确实应该报警。”纳塔利娅也表示赞同。

这时康拉德回到厨房,宣布道:“好了,弗里茨很快就会赶过来,他已经报警。大家都要保持镇定。谢谢你,圣地亚哥,警察在路上了。”

“我们走吧,”我用西班牙语悄声对园丁说,“警察来之前领我去看一下。”

园丁看了看主人,见康拉德没提反对意见,便朝门口走去。我赶紧跟上去。

我们来到房子后面。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庄园的样子,非常美丽,起伏的草坪,大大小小的花园,还有高高的树篱。

“路很长,”他说,“跟我走。”

他走得很慢,很小心,一言不发,倒适合我目前的状态。我大脑麻木,害怕即将看到的场景。我暗自祈祷,希望那个不幸的女人不是玛吉。

我们走过一个玫瑰园,又经过一个看起来稍显荒芜的花园,最后来到一堵低矮的石墙边,石墙外的陡坡下面是一条沟壑。

石墙看起来年代久远,应该是在最初建庄园时就垒起来了,有几处已经坍塌。它标志着庄园有人清理和打扫的地界边缘。石墙外面是大片的树林。

他指着墙头,模仿有人在上面走路的样子,突然想起来我也会西班牙语,于是说道:“也许她当时来到这里后爬上了墙头,但她喝醉了,摔了下去。”

“哪儿呢?”我问。

他指着墙外的沟壑。我探头看过去。

沟里确实有一具尸体,头扭向一边,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是认出了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

第二十七章

七年前。

第二天上午,玛格丽特·本森少校,也就是玛吉,打电话让我去她的办公室。

我的任务是调查哈金斯办公室处理的订单记录。他完全被她头天晚上装扮的得克萨斯女人蒙住了。但现在她无意立刻逮捕他,还想对其犯罪程度做一个全面评估。她确信,应该还有很多可以查证的记录。

“赫勒中士,你开过悍马,是吧?”

“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开过,长官。”

“我想让你看一下这些运输记录,”她指着几摞堆积如山的材料,“悍马的配件。查查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比如说?”

“我不知道。任何你能查到的情况。我需要了解悍马的人,非常了解的人。”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悍马的专家,或者对任何一种军用交通工具而言,我都谈不上是专家。但我没有反对,因为我无法反对。不过,在特种部队待了四年之后,我实际上也学到了不少。也许我想给玛吉留下好印象,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好吧。”我回答。

她歪头看着我,笑了,“我已经把接力棒交给你了,中士。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拼命奔跑,把接力棒带到终点。”

这活儿非常枯燥,需要查看成千上万页的书面记录。过了两天,我没有任何进展。她让我自己干,并没有检查我的工作,但她希望我能向她汇报最新情况,越快越好。

那天晚上我待到很晚,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五角大楼从来不关门,但我所在的普通办公区很安静,所有其他地方的灯都熄灭了。

22点左右,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灵感。我从成堆的材料中站起身,来到自己的工位,给玛吉·本森发了一条简短的电子邮件,告诉她有个好消息。

然后我回到那堆材料中,继续在便笺簿上做着笔记。大约半小时后,本森少校走了进来。这次她没穿制服,而是穿着黑色皮夹克、牛仔裤和T恤,看起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此时是22点30分,她好像刚从酒吧回来,身上有股广藿香水和香烟的味道,尽管我知道她不抽烟。

“说说吧,赫勒中士。”

“实际上,他们的手法十分高明。这些零部件的发票价格都属于合理范畴,可能会有点高,但我们说的可是五角大楼的采购价。”

“那么猫腻在哪里?”

“看这个,”我抽出一个文件夹,“悍马的LED车头灯,是吧?200美元一盏。在网上买的话,大约一半的价格就能拿下来,但这仍然属于合理范畴。问题出在运输价格上,高得离谱了。一箱10盏灯,大约重1000磅?10磅还差不多。他们在运输价格上做了手脚,这就是猫腻所在。”

她仔细看着我给她的材料,“所有这些货物,都是从印第安纳州的一家公司发出的,用的是同一家零担货运公司——红线球运输公司。”

她在黄色便笺簿上做着笔记——她总是用这种便笺簿。我看到她在“红线球运输公司”几个字下面画了一道线,然后圈上,又在“LED车头灯”下面画了三道线。

“没错,”我接着说,“红线球公司跟哈金斯是一伙的,我敢保证。”

“太牛了,赫勒,你办到了!”她把黄色便笺簿扔在桌子上。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比较刻苦罢了。”我想尽力表现得比较谦虚,但这并不是我的强项。

“你把接力棒带到了终点。”她说,转身离去。

一分钟后,她手拿一瓶威士忌和两个塑料杯回来了。她往杯子里斟满酒,递给我一杯。

“谢谢,本森少校。”

“现在是下班时间,叫我玛吉好了,赫勒。”

“那你可以叫我尼克,虽然我更喜欢被叫作赫勒。”

“那我还是叫你赫勒吧。赫勒,明晚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怎么样?”

第二十八章

我悲痛万分地跟着圣地亚哥沿着低矮的石墙走了几百英尺,直到石墙尽头。前面,一条陡峭的小径通往下面的沟壑。

我感觉头晕目眩,恶心得想吐。玛吉当时为什么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转回院子,然后又到这里来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推着独轮车来这边清理落叶,突然发现了沟里的尸体。”园丁用西班牙语说。

我们沿着陡坡上的小径往下前进。圣地亚哥像只山羊,脚下很稳,同时手里抓着树枝以防摔倒。我跟着他。从这里通过确实非常危险,很可能会脚下一滑,一头栽下去。我尽量抓住身边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灌木、藤蔓、树枝和突出的石头。我小心着脚下,后来干脆转身面对着陡坡,手脚并用向下爬,就好像在攀岩馆攀岩。

那具尸体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我拨开树丛,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玛吉·本森躺在沟底,白色T恤沾满泥巴,四肢扭曲着,铜色假发也歪在一边。我在她身旁蹲下,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的脸。她眼睛圆睁,看起来好像脖子断了。

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我没有必要再去摸脉搏确认。

她身旁沒有档案袋,不过想来也不会有。

“不要动她,”园丁一边走近一边用西班牙语警告我,“不要动她。”

第二十九章

我们沿着陡坡往回爬的时候,看见房子那边闪起了红蓝相间的警灯,救护车和警车已经赶过来了。

我被无边的愤怒包裹着,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出杀死玛吉的凶手。我坚信她昨晚没有喝醉,不可能是失足摔落。她扭断的脖子和死不瞑目的眼睛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消失。

但我没有失去理智。我不断提醒自己,要想弄清楚事情真相,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伪装下去。这意味着我得把愤怒深深地埋在心底,再在上面敷上一层厚厚的坚冰。

爬上来后,我告诉要去继续劳作的圣地亚哥,警察可能会找他谈话,他说他已经料到了。

我快走到房子前时,厨房的门倏地打开,保安队长弗里茨·赫斯顿走了出来。“对不起,布朗先生,”他一脸焦急的样子,“你看见尸体了吗?”

我告诉他看见了。

“是我们的客人吗?”

“是的,”我说,“是卡梅伦的女友,我忘记她的名字了。”

“哦,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脖子断了,”我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昨天晚上喝醉了,我看得出来。她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情去了树林,结果意外失足。”

“可能吧。”我没反驳。

“在树林多深的地方?”

“石墙外的沟里。”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从房子一侧走过来,问道:“哪位是赫斯顿先生?”男子偏胖,秃顶,灰色短胡须。

“我就是。”赫斯顿应道。

“赫斯顿先生,我是贝德福德镇警察局凶案组的探长戈德曼。我听说应该找你了解情况。”

“是的。”

“你见过死者吗?”

赫斯顿指了指我,“他刚刚见过。”

“先生,”戈德曼探长转向我,“你走近看了吗?是否还有生命体征?”

“走近看了,但她已经死了。”虽然心如刀割,我却尽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是谁发现的?”

“一个老园丁,他现在正在泳池附近干活。”这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

戈德曼探长拿出一本小便笺簿,记了点什么。

赫斯顿对探长说:“那个女人是金博尔博士小儿子的客人,你要知道她昨晚可是喝得酩酊大醉。”

“是吗?”探长问,转过头来看着我,想从我这里得到验证。

我没说话。

“是的,”赫斯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说,这毫无疑问是个悲剧,但事情很清楚,她一定是因为醉酒摔下去的,是个意外。”

“哦,这要经过调查才能得出结论。”戈德曼探长说,“据我所知,几个参加生日派对的客人留在庄园过夜了,是吗?”

“是的。”赫斯顿回答。

“几个?”

“嗯,”他扳着手指数了一下,“金博尔博士的子女有三位带了朋友过来,其中就有安德森小姐。”

“安德森?”

“没错,希尔迪·安德森,卡梅伦的客人。”

探长记下后说:“我们要跟所有的家庭成员、客人以及雇工谈一谈。”

赫斯顿摇了摇头,“恐怕不太可能,客人们都要离开了。”

“任何人都不可以走。”戈德曼说。

“金博尔博士的客人不是囚犯,你可以记下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如有需要随时联系。安德森的死只是个意外。”

“我跟你说,赫斯顿先生,我要派一辆小巴士把这里的所有人都送到警察局,然后逐一讯问。”

“什么?没有这个必要吧!或者你就在这里谈吧,庄园有足够的房间。”

“金博尔博士同意吗?”戈德曼笑眯眯地问。我马上喜欢上了这位聪明的探长。

“我来问一下。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谢谢!讯问一结束,客人们就可以离开。”戈德曼说。

我向房子走去时,看到一队急救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而过。

站在房子外面抽电子烟的苏姬一把抓住我,“那人……是卡梅伦的女友吗?”

我点点头。

“她已经……?”

我依旧点了点头。

“她去树林干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回答。

“你拿到了吗?”她四下望了一下,似乎并不在意有人死了。

“我没拿到文件。”我含糊地回答。我不能把玛吉的身份以及来庄园的目的告诉她。

“该死!”

“但那里藏有很多值得玩味的东西。”

“都有什么?”

“我们现在不应该说这个。”

她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电子烟,“尼克,警察会发现你的真名吗?”

“很可能。”

“天哪!要是被发现,家里肯定要闹翻天了。”

“我来处理这件事,别担心。”

我要处理的事远远不止于此。

第三十章

我回到厨房,看见卡梅伦和姐姐梅根正坐在操作台边说着什么。卡梅伦穿着白色T恤,外面套一件紫色便袍,脚穿拖鞋,头发十分凌乱。梅根穿着衬衫,裙子,黑色高跟鞋,看起来似乎是要去上班。

见我进来两人都抬起了头。

“你看到尸体了吗?”梅根问。

卡梅伦也盯着我,“是她吗?是——希尔迪?看起来像是意外吗?”

“我很难过,”我回答,“是希尔迪。”我不清楚他俩是否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如果不知道,很快就会知道的。

“哦,天哪!”卡梅伦说,“我都不知道她半夜又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她到底怎么了?”梅根插进来追问。

“不知道,但看起来好像是摔倒了,脖子断了。”我说,“如果她是摔倒的话,那么就是摔断了脖子。”我尽量不带任何感情,仅仅陈述事实,“也许是被人推倒的。”

卡梅伦咬着牙,在梅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瞪了弟弟一眼,又看了看我,最后对卡梅伦说:“你跟他们说实话,就说她是朋友的朋友,你跟她不熟,她——”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有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你是卡梅伦·金博尔吗?”一个警察问道,“我们要跟你谈谈。能跟我们来一下吗?”

门厅已经成了警方的临时指挥中心,穿制服、不穿制服的警察聚在一起商讨着,无线电对讲机哔哔作响。康拉德在跟戈德曼探长说话,后者显然正在指挥着犯罪现场的善后处理工作。我听到康拉德说:“你们尽管放手调查。多么糟糕的事故啊,太糟糕了。”

一个年轻的便衣侦探走到我面前,问我的名字。我没有任何迟疑,告诉他我叫“尼克·布朗”。他记在便笺簿上,让我跟着他走。

“对不起,”我說,“我要跟戈德曼探长谈谈。”

他盯着我,“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承认,“但他会愿意跟我谈的。”

“请在这儿等一下。”他走向探长。

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戈德曼好奇地朝我看了看。片刻之后,年轻侦探回到我的面前。

“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穿过大厅,来到一间我未曾进去过的房间。这里的装饰有点像休息室,巨大的东方地毯,两张长沙发,配套的桌椅,似乎很少有人进来过。

“布朗先生,请你先在这里坐一下。”侦探说完走出去,顺手关上门。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大约一刻钟后有人用力敲了一下门,随即门被推开。

是戈德曼探长。“布朗先生,你想跟我谈谈,是吗?”他步入房间,关上门。

“是的。”我回答。

“我洗耳恭听。”

“首先,我的名字叫尼克·赫勒,而非尼克·布朗,我是波士顿的持照私家侦探。”我拿出马萨诸塞州的驾照和私家侦探执照。

戈德曼从我手中接过去仔细看了一下,“那么你来这里干什么,赫勒先生?”

“我受康拉德的女儿苏珊·金博尔所雇,他们都叫她苏姬。她安排我作为她的男友参加派对,用的是假名。”

“目的是什么?”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她想让我对金博尔制药公司做个尽职调查,看外界对它的指控是否有道理。”

他摇了摇头,“我不太明白。”

“你听说过金博尔制药公司吗?”

“我虽然不是华尔街的,赫勒先生,但我知道这是金博尔博士的公司。”他仍然站着,保持着主导地位。

“他们生产阿片类药物奥施酮。”

“我听说过。噢,我明白了,”他换了下站立姿势,“他们的反对者很多。”

“是的。”

“那你找我……”

“如果你能帮我掩护身份,我会非常感激。”

他耸耸肩,“看情况吧。首先,我有几个问题。你以前在执法部门干过吗,赫勒先生?”

“我在军队干过,”我回答,“怎么了?”

“我需要搞清楚我的谈话对象。你认识那个叫希尔迪·安德森的死者吗?”

“是的。”

他看着我,“你真的认识?”

“是的。但这不是她的真名。”

他皱起眉头。

“这是她用的假名。她的真名叫玛格丽特·本森。”我给他拼读出来。

他在沙发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拿出一个黑色封面的小笔记本,“她为什么要用假名?”

“她也是受人所雇。”

“哪一位?”

“梅根。”

“本森女士告诉你的?”

“是的。”

“为什么雇她?和雇你的目的一样?所谓的‘尽职调查?”

“我不知道。”

“本森女士昨晚喝醉了吗?”

“没有,不过她佯装喝醉了。”

“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部分原因是为了掩护身份。”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顿了一下,“我们晚餐后交流了几句。”

“她说她来这里的目的了吗?”

我本能地隐瞒了一点,“只说了她是给梅根干活的。”

“她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吗,赫勒先生?”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被人杀害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没什么理由需要半夜出去,尤其还要走过那些花园。金博尔博士是个注重隐私的人,金博尔制药公司又是个很敏感的公司,所以她很谨慎。”

“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不很聪明,所以也许你能给我解释一下,金博尔制药公司作为一家‘很敏感的公司——像你说的那样,跟这桩命案又有什么关系?”

“也许她发现了什么他们不愿意被人发现的东西。”

“‘他们?”

我又耸了耸肩,“你跟赫斯顿先生谈过了吗?”

“赫斯顿先生就是打电话报警的人,他当时距离这里19英里。”

“他也许知道点什么。”我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换作我,我会关注弗里茨·赫斯顿先生的。”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神犀利。“谢谢你,赫勒先生。”他说,“你昨晚在哪儿?床上?”

我摸不透他的语气,但是我感觉他知道的比透露的要多,

第三十一章

“我一直在卧室里睡觉。”思虑再三,我没有向探长透露实情。

“你说晚餐后你和本森女士说过话,那是在什么情形下?”

“晚餐后梅根带着孩子们走了,其他几个人在大厅聊了一会儿。”

他点点头,“你和本森女士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俩相互认识,对吗?”

“是的。”

“那么你怎么能在公开场合跟她说话呢?”他问,好似抓住了什么漏洞。

“没人注意的时候我们在一旁悄声聊了几句。”

“你是怎么认识本森女士的?”

“我们一起在五角大楼工作过。”我绝不能告诉探长我们曾是恋人。

“这不算回答我的问题,”戈德曼说,“五角大楼犹如一个小城市,在那里工作的人成千上万。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耸耸肩,“军队的朋友。”

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打开一个棕褐色的盒子,我认出是警用鞋印采集设备。“昨晚你穿的就是你现在脚上的这双鞋吗?”

“是的。”

他让我站在一张纸上,上面印出了两只鞋子的鞋印。

“能留下你的手机号码吗,赫勒先生?还有电子邮箱、地址和家庭电话号码?”

我把这些统统告诉了他。如果不出所料,他在两天之内会联系我。

他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本森女士是什么时候?”

七年前。

和瑪吉共进晚餐非常愉快。一杯酒下肚,她放松了一些,从一个严肃的上校变成一个性感的女人。她在模仿口音方面特别有天赋。那晚我让她模仿马乔里·凯恩斯——我们的国防承包商,她的得克萨斯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她在高中时演过很多戏,曾经想当个演员。现在她的工作是调查五角大楼采购过程中的贪腐行为。她说自己是个快乐的斗士。

但她的眼神中有些悲伤。大多数时候,她的快乐天性都能将其隐藏,但我能够感受到。

晚餐后,她邀请我去她的公寓。她的公寓在水晶城,虽小但很整洁。书架上摆满了大学时代的书,还有佐拉·尼尔·赫斯顿的成套作品。咖啡桌上堆着朱迪·皮考特、丽莎·嘉娜和泰丝·格里森的精装本小说,都有些破旧,很显然被读过不少遍。我注意到在假发架上有两顶假发,估计是她工作时用的。她留着红褐色短发,不是标准的军队发型。

她斟满两杯利口酒,邀请我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介绍了她对哈金斯的调查,以及为什么想抓住那个家伙。

说完之后是长长的沉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突然倾过身来,吻了我。

我回吻了她,尝到了她嘴里酒的味道。

突然,她抽身回去,抱紧胳膊缩成一团,呼吸沉重而急促起来。

我把她拥在怀里,问:“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赫勒。”

“没关系,”我说,“我们在一起工作,我完全理解你。”

“不,实际上,你不会理解的。”她回应道,“有件事我们需要谈一谈。”

第三十二章

我去找苏姬道别,她和兄弟姐妹们聚在娱乐室谈论庄园眼下的突发事件。娱乐室位于地下,有台球桌、飞镖靶、桌上足球台、桌上冰球台等设备,四周的墙壁漆成了深绿色。室内烟雾缭绕,因为卡梅伦在抽香烟,苏姬在吸电子烟。

苏姬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浴袍,脚上穿着麂皮凉鞋。对于浴袍来说,这鞋子看起来有些过于正式,但我随即意识到,这是因为警察要收集鞋印样本。

“警察究竟为什么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卡梅伦恼怒地问,“这明显就是个事故嘛!”

“他们得按照程序来,”梅根说,“排除凶杀。”

“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当时烂醉如泥。她简直就是个危险的存在,控制不住自己的酒量。”他难道不知道她是装的吗?

“不要用‘危险一词,”梅根说,“这容易让我们受牵连。”

“嗯,我当时在睡觉。”苏姬吐出一口烟。

“我也是。”卡梅伦表白。

这家伙在撒谎。我分明记得凌晨4点左右在走廊里见到他的身影,他当时穿着外套,不知刚从什么地方回来。

我说:“不知监控摄像头是否开着。”

卡梅伦的脸马上红了。

“哦,不,”保罗叫道,“你昨晚出去约炮了?”

苏姬转向我,解释道:“卡梅伦跟大胸贝蒂有一腿,她是一家爱尔兰酒吧的女招待。”

“她现在改叫贝丝了。”卡梅伦说,“我想她可以做我的不在场证人。”

梅根问:“那你怎么跟警察说的?你说你当时在楼上睡觉?”

“我忘了家里有监控摄像头。”卡梅伦回答。

“你对警察最好实话实说。”梅根警告他。

“回去修改一下你的证词。”苏姬说,“告诉他们真相。”

“该死的摄像头!”卡梅伦说,“我完全忘记这茬了。”

“你觉得很丢人,”梅根帮他出主意,“说你想保护贝丝,所以有意隐瞒了一些事实。情况也确实如此,不是吗?”

“关键是,”保罗插话道,“这个叫希尔迪的女人喝醉了,后来不知为何跑出来在庄园溜达,再后来一定是不小心摔死了。就这么简单。”

我做了个手势,示意苏姬出来。她跟着我走出娛乐室。

“我的问题解决了,”我说,“探长会打电话核实我的身份,只要我的身份得到核实,他就会守口如瓶。”

“类似一种职业礼貌?”

“差不多吧。但我现在得离开这里,要么让庄园派一辆车,要么我自己叫一辆网约车。”

“我送你去机场吧。请稍等一下,我先和家人道个别。”苏姬说完给司机打了电话。

10分钟后,我和苏姬一起坐进了庄园的林肯车。因为有司机在,我们没怎么说话。到了韦斯特切斯特机场,她下了车,我们一起站在航站楼外的寒风里。

“听着,”我告诉她,“我没拿到任何文件,因为档案袋在玛吉手里。”

“玛吉?”

“死者的真名。”

“你怎么知道?”

“我和她一起在五角大楼工作过,她后来当了私家侦探。”

“她也是个私家侦探?”

我点点头。

“她怎么和卡梅伦在一起?”

“是梅根雇了她。”

“为了什么?”

“梅根想看到你父亲最新的遗嘱,弄清他要给纳塔利娅留多少财产,五个子女的情况又是怎样。”我简单跟她讲了一下我和玛吉闯入康拉德的书房找到密室的经过,还有那个保险柜,以及装有康拉德·金博尔要死后销毁的那些照片和文件的档案袋。

“天哪!这么说来,她是被人杀害的。”

“我认为是这样。”

“被谁呢?”

“我认为是你父亲的手下。”

“弗里茨?”

“他是头号嫌疑人。”

“哦,尼克,如果他们知道我想得到这份临床试验报告,我就惨了。”

“你是金博尔家族的人,应该是安全的。而且没人知道我在干什么,他们不知道我闯进了你父亲的书房,只要没人知道——”

“我要你到此为止。这工作结束了。”

“我还没拿到文件。”

“我不在乎。你尝试了,已经很接近了,就这样吧。”

我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接下这份活吗?”

“因为我的请求?”

“不,”我提高了嗓门说道,“因为一个叫肖恩·莱尼汉的人,你参加了他的葬礼。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垂下眼睛,摆弄着手指上的戒指,过了片刻才说:“我明白,但我想让你停下来,你已经完成了任务。”

我点点头,移开视线。但实际上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肖恩和玛吉都死了,归根结底是因为这种叫作奥施酮的药。

不,我还远没有完成任务。

第三十三章

七年前。

“有人伤害了你?”我问玛吉。

长长的沉默。我猜想着各种可能性。

“我被人强奸了。”她用一种奇怪而冷漠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很遥远。

“天哪!”

“这种事能让人疯掉。”

我抱住她,“我明白。跟我说一说吧,什么时候发生的?”

“五个月前。”

“你告发他了吗?”

“他——他是个四星将军。”

“谁?”

她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是谁?”

“我们不说这事行吗?”

“这事不说就能过去吗?玛吉,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也应该找个值得信赖的人说出来。”

她沉默了。

“他受到惩罚了吗?”我问。

“没有。”

接下来的半小时,事情终于弄明白了。那人是加勒特·摩尔将军,我听说过。

“当时是在维也纳,他打电话,让我去他的宾馆房间开会。”

“他不会是穿着浴袍吧。”

她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差不多,只穿了一件运动短裤。我太蠢了,去之前真的以为是开什么会议。”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几乎听不见,“他说他一直在想着我,开始动手动脚——”

“天哪!”

她抽泣着,我抱住她。过了一会儿,我问:“你是他的下级吗?”

她摇摇头。

“敢打你这样调查员的主意,他可是够……大胆的。”

“他认为那不是强奸。”

“什么?”

“他说他只不过是在做我想要的事情,他知道我想要这个。问题是,他也在别的女人身上下了手。我听说过传言。”

“你跟别人说过吗?”

“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要保证不把这事说出去,也不要有任何反应。”她说。

“你没跟别人说过?为什么?”

“因为——赫勒,我喜欢我的工作,行吗?我不想成为扳倒加勒特·摩尔将军的女人,那会成为我一辈子的标签。你知道有多少士兵情愿为摩尔将军中弹吗?”

“但——你不能做个限制性报告吗?”

“你以为这样他就能受到惩罚了?实际上这事根本没人敢管,而我会被排挤。你知道将军势力有多大吗?他能影响到你的升职、工作分配等方方面面。”

“我知道。”

“你指控将军,就如同玩火。”

“如果他强奸了你,如果这事被揭发——”

“那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对峙了。他当然会否认。哦,没错,如果我坚持的话,我们就会走到法律诉讼那一步,那我在这里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人人都会对我敬而远之。所以,没错,这事过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不想成为那种女孩,我只想忘掉它。”

“玛吉,”我柔声说,“你还是没有忘记。”

第三十四章

在韦斯特切斯特机场的捷蓝航空公司柜台前,我买了一张去纽约州首府奥尔巴尼的机票,然后给父亲的律师打了电话,让他安排一下,我要去探监。

“他现在身体有点状况。”律师说。

“你是指老年痴呆?又犯了?”

有一次,他佯装患了某种不能确诊的老年病,要求保外就医。但他装不了多久,过几天就厌烦了。

“不是这个意思。”律师说。

“那是什么状况?”

“见面后他会告诉你的。但首先你要答应他的条件,否则他不会见你。”

律师不再解释下去,我也不想深究。我坐上飞机,下午就开着租来的车,来到脏兮兮的阿尔塔蒙特监狱。

这是座中等安全级别的监狱,哥特式红砖建筑,曾经是家医院——阿尔塔蒙特精神病院,专门收治有精神病的罪犯,现在依然是个可怕的地方。我经过安检后来到探监室,这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氨水和臭汗混杂的味道。绿色油毡地面,米色墙体,访客背对着的那面墙上绘有一幅巨大的壁画。

要在这里服刑40年的维克托·赫勒,华尔街的黑暗王子,还有13年就要出狱了。我經常想,他会不会死在狱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也不会难过。

我很少来探监,而每次来的时候,都看到他似乎又瘦小了一圈。今天我是探监室唯一的访客。

他盯着我,眼睛潮湿无神,脸上也没有笑容。我在塑料椅上坐下。“我认为我们首先得做个小交易。”他先开了口。

“说下条件。”

他点点头,“很简单,我的要求也不过分。不知道为什么,劳伦不让盖布来监狱探视我。我想见盖布,他是我唯一的孙子。”

我的侄子盖布住在剑桥,与我的办公室隔着一条河。他高中毕业后不想接着读大学,这让他的父母——我哥哥罗杰和嫂子劳伦大为恼火。但罗杰也在蹲监狱,所以他是干着急没办法。盖布在中央广场的一家唱片店工作,跟几个室友合住,但他们相处得并不好。

劳伦恨我父亲,不让儿子去探视爷爷。理论上讲,盖布自己想干什么别人无法阻止,但他不愿意违背母亲的意愿,所以从没来过阿尔塔蒙特监狱,这让我父亲耿耿于怀。

“他又不是我儿子,”我说,“他不会听我的。”

“他不会听你的?他视你为偶像,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听的。我想让你告诉他,他应该去监狱探望一下爷爷。我希望他尽快过来。尼克,如果你答应这点,我今天就愿意多和你聊聊。”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父亲身陷囹圄,不知道多渴望有人来探视,现在却向我开出了条件,真是滑稽。但我今天有求于他,只能让步,“好吧。”

“你会告诉盖布来看我?”

“我没法命令他做什么,但我会建议他的。他来这里并不容易,他太年轻,在马萨诸塞州没法租车,好像25岁才可以。另外,他还要上班。”

“你肯定能想办法让他过来。我想见到我唯一的孙子。”

“成交。”

“我想知道他的手机号码。”

“没问题。”我报出了盖布的手机号码,没想到父亲居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记了下来,“你在监狱里还能弄到笔?”

“小菜一碟,只要你搞定了某个人。言归正传,你这么大老远从波士顿赶过来见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和康拉德·金博尔是朋友,对吗?”

“奥施酮的老板?我跟他算不上是朋友,不过我曾在金博尔制药公司有私募股权,所以算是认识他,了解他的公司。大体就是这样,怎么了?”

我把金博尔庄园的事情告诉了他。我很少跟他这样开诚布公,但我需要让他知道所有细节。

“哦,很有料啊。”他说。

“什么有料?”

“那些职业表演家抗议康拉德·金博尔的钱不干净,好像这世界还有什么干净钱一样。你以为美第奇家族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至少一部分来自受他们毒害的对手。”

“问题的关键在于,金博尔是利用人类的弱点来牟利,并由此成为亿万富翁。”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父亲喊道,“人类的弱点一直都是最大的商机。人们喜欢吃甜食,企业家就生产糖来满足人们对甜食的欲望。德拉诺王朝——就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名字里的德拉诺,是靠鸦片生意做起来的。默克公司是靠海洛因发家致富的,马林克罗公司是以可卡因起家的。聪明的供货商会创造需求。人们说我贪婪?错。我是靠别人的贪婪赚钱的。”

我耸耸肩,还真难辩得过他。

“我给你分析一下金博尔制药公司。如果康拉德够聪明的话,他现在应该对公司使命做根本性变革。他也许不能活着见证这一变革,但10年后将会诞生一个完全不同的公司。”

“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我们想保持现状,事情就必须改变。你读的书还不够多,这句话出自意大利作家朱塞佩·兰佩杜萨的历史小说《豹》。”

“大学的书单里没有。”

“摩托羅拉以前是做车载收音机的,现在他们生产手机和电脑芯片。IBM以前是生产超级计算机的,现在是家服务企业。为了生存,企业必须变革。英国作家吉尔伯特·切斯特顿有句精妙的比喻:白色篱桩很快就会变成黑色篱桩,如果想让它保持白色,就得经常粉刷。要想保持原样,就得不断翻新。”

“嗯。”

“如果我对康拉德还算了解的话,那我觉得他现在应该正在做一些大变革。”

“好吧。”我说,“情况是,现在有个女人被杀害了。”

“凶手是谁?”他久久地盯着我。

“也许是金博尔制药公司保安部门的工作人员,或者是保安队长本人。”

“为什么?”

“因为她拿到的档案袋里有些文件是我需要的,但现在不见了。”

“你想解决这个案子,我猜。”

“你猜得对。”

“她拿到了什么文件?”

“他最近修改的遗嘱,这是其一。我要找的,是他们藏匿起来的药物实验证据。”

“是谁做的实验?”

“一家叫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机构。”

“你不认为这个研究中心也会保留一份文件吗?”

“怎么混进去是个问题。”

“你肯定有办法。你不是个侦探吗?”他歪着嘴嘲弄道。我职业道路的每一步——从耶鲁退学,加入特种部队,作为文职人员在五角大楼工作,辞职做私家侦探,都让他困惑不已。对他来说,我是从一个危险走向另一个危险。

不过话说回来,蹲监狱的是他,不是我。

我点点头,“总会有办法的。”

“去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窜改药物实验结果,公司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严重的会导致破产。你如果能证明他们窜改了药物实验报告,就能轻松扳倒金博尔。所以去搞到这个武器,只要手里有了它,你就掌握了主动权。你还记得《三十六计》吗?”

“记得一点。”我知道他是在监狱里迷上这本中国古代兵书的。

“看‘趁火打劫那一计,”他说,“当一个国家遭遇各种内患,如饥荒、瘟疫、犯罪——也就是当房子起火的时候——就是外部攻击的最佳时机。趁火打劫。相反,金博尔制药公司已被从外面包围,现在是从内部攻击的最佳时机。”

“我要打劫什么?”

“弄到金博尔掩盖药物实验真相的证据。只要拿到,你就占据了主动权。”

我点点头,“但怎么做呢?”

“仆人眼中无英雄。”

“公司里没有什么仆人。”

“公司有供应商。仆人帮你做些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供应商帮助公司做他们不想做或者不能做的事情。而且,那儿的痕迹更难抹去。”

“承包商。”

“局外企业,没错。”他如蜥蜴般眨着眼睛。

“好的,”我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希望一个星期内能见到盖布。”

“我会尽力的。”我说。

第三十五章

七年前。

自从玛吉说出她被强奸的事情后,我寝食难安,开始尽一切努力去摸加勒特·摩尔将军的底。有段时间,我甚至跟踪了他。

摩尔将军虽然一路飞黄腾达,但他在春风得意的同时也结下了不少仇家。我从一个与他有嫌隙的前助手那里获悉,这家伙曾用公款在海外寻欢作乐,如一次在罗马的一家脱衣舞俱乐部消费了2000美元,另一次在首尔的一家夜总会花了3000美元。

跟玛吉约会两个月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决定利用已掌握的材料向摩尔将军发动攻击。

我给将军办公室打去电话,要求会见一下将军,只需要五分钟。但听说是因为私人事情,我又不肯透露详情,将军没有同意。

不得已,一个周末晚上,我尾随将军去了他在特拉华州的度假屋。我的情报表明,他夫人不喜欢那里,很少过去,所以度假屋有时成了他与其他女人幽会的地方。

将军刚在度假屋前下了车,紧跟在后的我也下了车,高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你他妈是谁?”他问。

我说了我的名字,以及我以前的军职。

“不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我建议你赶快滚,否则我就要打电话了。”

“我会的,但我需要先占用你五分钟时间,就我们两人。”

“你有话要跟我说?就在这里说好了。”

“我断定,你是不会希望让别人听到的。”

他脸上的神情气恼大于好奇,但他没再驱赶我,转身命令司机:“哪儿都别去。”

说完,他径直走向度假屋,我跟在后面。进屋后,他打开灯,双臂抱在胸前,直视着我,“你到底想说什么,中士?”

我挑明了我的发现,继而指出:“我想你夫人还不知道你在罗马某俱乐部寻欢的事情。”

“你是想敲诈勒索我?你真觉得你能得逞?”

“这取决于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我只知道你的行为有失军官和绅士的身份。”

他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想要多少钱?”

“一分钱也不要,”我说,“只要你辞职。”

“哦,是吗?想跟我玩,你还嫩着点。等着瞧吧!你……你叫什么名字?”

“赫勒,”我重复了一遍,“尼克·赫勒。”

“中士,你真是自不量力。要知道,我在各界都有朋友。”

“作为四星将军,你确实手眼通天。但是作为纪检调查的对象?我想所有人都会躲你远远的,也许还有人幸灾乐祸甚至落井下石呢。”

他刚才的骄横不见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到沙发上。

第三十六章

我在奥尔巴尼国际机场搭了晚间航班,午夜时分回到了波士顿。在飞机上我眯了一会儿,但依然有些心烦意乱。

如果戈德曼探长查看了监控视频怎么办?他会看到我半夜出入金博爾宅邸,知道我在撒谎。我得做好这个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7点到了办公室。我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这正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

首要的问题是:我怎么混进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我对这个机构一无所知,得好好做点功课才行。医药企业往往会把一些工作外包给CRO,也就是签约研究机构,这些机构会为医药企业做些临床试验和商业调查等工作。腓尼基就是其中之一。我很快查出这个研究中心的总部在马萨诸塞州的沃尔瑟姆,离波士顿不远。

我给老朋友金·特雷帕尼尔打了电话——我们曾一起在麦肯锡实习,后来我参了军——她目前是诺华制药公司的高级副总裁。

“我有个奇怪的问题要问你。”我说。

“洗耳恭听。”

“要想隐瞒一项临床试验,难度到底有多大?”

“你所谓的‘隐瞒具体指什么?”

“假设你有一种新药,临床试验后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说特别容易上瘾,很难戒掉,但你不想让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知道,那该怎么办?”

“所有的临床试验都应该在美国政府的网上数据库进行注册。你有义务上报试验结果,否则政府就会追究责任。”

“怎么追究责任?”

“你的药不会通过,另外还会有一大笔罚款。”

“如果这试验是在国外做的呢?”

“西欧的要求是一样的。但如果是在亚洲、非洲或者东欧做的试验,那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真的?”

“嗯。有家法国公司开发了一种药物,一种抗抑郁药物,通过静脉注射,它能让你产生一种兴奋感。但如果溶解不好,它会腐蚀你的肌肉。当然,这事他们从来没有上报过。我看过来自俄罗斯的相关视频,病人的手指头坏死了,是从指尖开始的。我还见过胳膊肌肉坏死的病人,骨头都露出来了,非常可怕。都是因为他们隐瞒了试验结果。”

“他们是在哪儿做的试验?”

“东欧,爱沙尼亚。”

“他们把试验结果销毁了?”

“嗯,在爱沙尼亚这事能办得到。”

“是谁呢?谁能做这件事?”

“CRO,你知道指的是什么?”

“嗯,签约研究机构。”就是我父亲提到的局外企业,供应商。他们那儿的痕迹更难抹去。

“没错。只需要在那家企业找个内线就行,有钱能使鬼推磨。”

“康拉德·金博尔能做这种事情吗?”

她笑了,但没回答。

“你怎么看这个人?”我问。

“很聪明,很会营销。”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她犹豫了一下,“我会用残酷、无情这样的词。据说他已经80岁高龄了,但仍掌控着公司。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哦?”

“奥施酮。是不是金博尔制药公司曾经对奥施酮做过研究,然后把结果隐瞒起来了?一直就有这个传闻。”

“我也听说过。”

“你现在调查的就是这个?”

“个人兴趣吧,”我回答,“算是个小副业。”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得挂了。”

打完这个电话后,我给盖布发了条信息,但他没回,很可能还在睡觉。唱片店11点才开门。

与此同时,多萝西开始帮我造假身份:一个叫尼克·布朗的假麦肯锡顾问,以及他的假背景资料。

我去金博尔家时,只是临时编了个身份,很容易露馅。现在多萝西在做一些更深入、更经得起推敲的身份掩护工作。

在情报业里,身份掩护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虚构的存在而编的谎言、假公司等的集合。对于我这次的身份“尼克·布朗”来说,是可查的,我们称之为身份支持。我联系到了麦肯锡公司波士顿办公室的新负责人,巧的是,他正好是我一位朋友的朋友。我请他帮我个忙,如果有电话打过来找我,就支持我一下。我们为此设了一个电话线,现在如果你打电话找我,就会有人接电话,说我在出差。

过去,中情局会雇人来伪造身份证件、驾照、出生证明和学校记录等,还有假护照、假飞机票等各种各样的假材料。

现在就没那么简单了。在脸书、谷歌和领英大行其道的网络时代,你必须要经得起任何搜索。如果有人查你,却查不到你的数字轨迹,那你很可能就是个冒牌货。你要有个能够回溯的历史。多萝西给我建了个领英的账号,看起来好像是七年前建的——绝不能看着像昨天刚建的样子。她甚至还建了个貌似有五年历史的脸书账号。这些都是干这行的一些小技巧,多萝西挺拿手。

通常来说,有了这些准备就够了,但也并不总是这样。

第三十七章

“你想让我给谁写信?”我问多萝西,“业主合作委员会的那个人,是吗?”

她把那个人的名字和电子邮箱告诉了我,我记在黑色封面的小笔记本上。她想让我写封信——电子邮件就可以——证明在可预见的未来,赫勒联合公司将继续雇用她。

不过,我并不想写这样一封信,但也无须让她知道。我有别的方案。

我收到了发自波士顿的两封电子邮件,带有附件。

是关于波士顿肯威大厦业主合作委员会主席约翰·沃伦的。这人在为难多萝西,“担忧”她的收入和信用历史。我知道如果我深挖一下,肯定能发现他的一些问题,总能发现的。

他是种族主义者吗?他是否因为多萝西是黑人而想把她拒之门外呢?有可能,甚至是很可能。但有时偏见是很难证实的。

我并不是想证明什么,我只想帮助多萝西。

我想出一个办法:我找到了一份这个家伙在肯威大厦公寓的房产估价,正如我的猜测,估价数字低得出奇,远低于波士顿高层公寓楼的房价。我拨打了沃伦先生的电话号码,铃响了,我在脑子里迅速排练了一下。我不是房产中介,我会这样开场,但我能看出来你公寓的估价还不及实际价值的一半。假如哪位市民对此表示关注,给城市税收部门打个举报电话,那么你的物业税就会加倍——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是的,我可以这样说,而且很可能让这个家伙马上退缩。一旦他的财产受到挑战,他就不敢再阻挠多萝西。不管她是什么肤色,他肯定还是会把自己的个人利益摆在首位。

但我突然想起了玛吉,还有多年前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我不等对方接听就挂断了电话。

我把打印出来的材料装在一个文件夹里,放到多萝西的桌上。

“你看着办,想怎么用都可以。”我说。

“这是什么?”

“你查查约翰·沃伦的物业税,看有多低。”

“业主合作委员会的那个约翰·沃伦?”

“就是他。我差点就要安排见他一面。但我又想,这是你的战斗,不是我的,我不能不经允许就越俎代庖。”

“谢谢你!”她说。

是时候拜访一下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了。早上上班高峰应该是个良机,可以在人们陆续到岗的时候好好观察一下。

我开着路虎卫士从麻省高速公路拐到95号州际公路上,驶往沃尔瑟姆。

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总部是一座极具现代感的七层建筑,镀铬框架,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通向那里,道路两旁树木的树叶都已变成金黄色或黄褐色。建筑周围雪松环绕,楼后面有两个相通的停车场,很和谐地镶嵌在周围的风景中。

我绕着停车场开了一圈,看到几个给管理人员的专用车位,其中一个停车场还有一些留给临床研究病人的车位,剩下的都没有标注。

因为没计划这次就进入楼里,所以我不敢逗留太久。在回去的路上,我打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打给老朋友乔治·德夫林——他当年和我一样是特种部队的通讯中士,现在搞的是反监控技术,帮助公司自我保护,防止被监控。他称自己为黑客,一个让他颇为得意的标签。

我对他说了我的想法,请他这周晚些时候来我办公室一趟。这并不意味着他真要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他住在一辆大房车里,那是他的家兼办公室,他很少走出房车。在一次作战行动中,他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简易爆炸装置,脸部严重受伤。我会在他的房车里见他。

我一回到办公室,多萝西就从桌后站起来对我说:“我对金博尔制药公司又做了些挖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几年前,有位科学家因为批评奥施酮以及公司的药品营销方式而被金博尔解雇。他算是个吹哨人吧,但被解雇后他就再没有发声过。试试联系他,也许你能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还有这事?很好,我会考虑。不过现在我急需腓尼基总部的建筑图纸,它位于沃尔瑟姆。”

“你为什么不给沃尔瑟姆的城市建筑部门打电话?”

“因为那是个小地方,消息传得快。我不希望有人给腓尼基的首席执行官打电话说,嘿,有人跟我们要你们总部的建筑图纸。”

“会有人打这样的电话吗?”

“也许不会,但我不愿意冒险。”我说,“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跟她解释了一下,“但首先,你能找到那个吹哨人的电话号码吗?”

多萝西很少让人失望。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位科学家——威廉·索松博士的家庭电话号码。她还找到了几篇关于他的文章,用电子邮件发给了我。《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卫报》等英美大报都称他为“金博尔制药公司的吹哨人”。不过,这些都是五年前的资料。他曾是金博尔制药公司的首席研究员,现在住在纽约州的切斯特港。

我首先看《纽约时报》上的一篇文章。

一场流行病的起源:金博尔制药公司知道奥施酮被滥用

——前任首席研究员称公司无视研究报告

金博尔制药公司通过对奥施酮鼻吸剂的激进营销,助长了阿片类药物滥用的蔓延。奥施酮已经上市销售多年,但该公司一直声称不了解这种阿片类强力止痛药被滥用的情况。

然而,金博尔制药公司前任首席药物研究员称公司實际上早已知道奥施酮被“广泛”滥用的情况。“公司相关人员知道病人因吸用奥施酮而上瘾,却仍告诉医生奥施酮比奥施康定的药物上瘾性小。”最近被公司解聘的威廉·索松博士说,“他们说不了解药物被滥用的情况,实际是有所隐瞒。我是说,我们接到过报告,说有人从药店偷奥施酮,还有一些医生售卖该药的处方。”

20多万人死于过量服用阿片类药物,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医生处方中广泛开出的奥施酮鼻吸剂。然而,金博尔制药公司的发言人却说……

很多文章都会引用索松博士的话,称他为吹哨人。但五年前,他突然不再接受采访。

通常来说,我喜欢跟人面对面交谈,而不是打电话,但这次我没有时间亲自去找他。

我拨打了他家的电话,一个女人接听后高喊他的名字。“我是威廉·索松,”很快,一个男人拿起了话筒,“你是哪位?”

我说我叫本·埃里森,正在写一本关于金博尔制药公司的书。

“我不能跟你多說什么,我签了保密协议。”对方立马打断了我的话。

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不提你的名字,不引用你的一句话。”

“你要写金博尔制药公司哪方面的事?”

“金博尔制药公司引发的阿片类药物‘瘟疫。”我直击主题,觉得这种方式也许效果更好。大多数吹哨人冒着失去工作和生计的风险,只是出于道义上的愤怒。

“哦,嗯……但我不能说什么。”

“金博尔制药公司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我希望我能帮到你。”

“我告诉你我最感兴趣的东西:金博尔制药公司知道他们的明星产品具有高度药物上瘾性,但他们把相关报告藏起来了。”

他在话筒那边重重地叹了口气,“关于这个话题,能说的我都说了。关于人们如何滥用奥施酮,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报告。”

“是这样。”

这个说自己得禁言的人却不知不觉打开了话匣子,“我的意思是说,这帮狗娘养的,明明知道现在有人在吸用奥施酮,并且上了瘾,但他们却继续告诉医生,说这药比奥施康定安全,药物上瘾性小。有人从药房里偷奥施酮,医生在售卖奥施酮的处方。网上聊天室里,有人说自己为了放松或者娱乐吸用奥施酮。但康拉德·金博尔却无视这些事实。”

“我听说金博尔制药公司雪藏了一份临床试验报告。”

“没错。如果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看到那份报告,肯定不会批准奥施酮上市销售的。”

“我现在想找到那份报告。听说这个临床试验是一家叫作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机构做的。”

“你永远不会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康拉德·金博尔希望这报告消失,腓尼基听他的。”

“你认为这里有贿赂行为?”

“哦,那肯定了。”

“你见过那份报告吗?”

“没有。听说这个临床试验是在东欧什么地方做的。”

“你认为腓尼基那里会有复印件吗?”

“当然。”

“会在哪儿?”

“我怎么可能知道。”

“什么样的人能有这文件呢?首席执行官?”

“那不一定,亚瑟·斯卡沃利尼博士倒可能会有,他是那儿的元老了。但如果他有的话,他也会锁得牢牢的。”

我请他拼读一下这人的名字,他补充道:“他是腓尼基的首席科学官。”

“会是他收受了贿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他掌握着让这份研究消失的权力。但你可千万不能引用我的任何话,听到了吗?我不能跟这件事再扯上任何关系了。”

我道了谢,挂了电话。下午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三十八章

下午刚过1点,我就把车停在中央广场麻省大道那家二手唱片店外了。店内摆满了各种音像制品,还有手摇留声机之类的怀旧古董,喇叭里正在播放美国灵魂乐歌手奥蒂斯·雷丁的歌曲《坐在港口码头》。

我在店铺后面找到了正在打开纸箱的盖布。

看见我,他招呼道:“嘿,尼克叔叔,一切都好吗?”

“很好。现在能和我一起出去吃顿午餐吗?”

“我去问下老板。”盖布17岁,又高又瘦,留着一头乱蓬蓬的黑色鬈发。过去这一年,他住在剑桥港普特南大道一栋三层公寓楼的顶楼。他跑过去跟一个戴眼镜的大胖子——这人看起来比他大10岁——说了几句,然后跑回来问:“半个小时够吗?”

“够了。”我们一起走出商店。

隔壁是一家我们常去的中餐馆,但眼下正在重新装修中。盖布问:“去家素食店可以吗?”

“没问题。”我答道,转而问他,“你的写作情况怎样?”盖布很擅长绘画和写作,立志以创作漫画小说为业,但很快发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决定先在唱片店打工。他觉得大学不适合自己,对眼下的状况并无怨言。

他妈妈不给他钱。我的理解是她想让儿子试着养活自己,体会到艰难,意识到外面世界的残酷,受不了只能回家。然后——她也许是这么想的——他就会渴望去上大学。

“我快写完一本书了。”他回答。

“什么时候我能有幸看一下?”

“等我写好准备交给出版商时——这之前不能看。”

我记得他妈妈总是唠叨,抱怨他花在漫画小说上的时间太多。他在华盛顿特区一所私立男校上学时,有一次因为在漫画小说中取笑学校老师和管理人员而惹了麻烦。

他今天穿着一件黑白相间的圆领T恤,上面印有“眼罩乐队”的名字。“活结乐队最近有什么新消息吗?”这是盖布上高中时最喜欢的一支重金属乐队。

“活结乐队没什么新消息。我现在更喜欢眼罩乐队。”

“它也是重金属乐队?”

“这是英国的一支新晋乐队,属于朋克摇滚,特别棒。”盖布说。

“知道了。”

我们来到一家素食店。这里没有我喜欢吃的东西,加上时间有限,所以我没点什么。

“尼克叔叔,”盖布吞下一口水果沙拉后说,“我得多挣钱才行,剑桥的房租高得离谱。”

“为什么不跟奶奶一起住?”他的奶奶,也就是我母亲,在牛顿有套公寓。

“不,我会碍事的。”

“怎么会?你要知道,她非常疼爱你。”

“我知道。只是……跟奶奶一起住,有点……”

“不说这个了。”我转移了话题,“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告诉你,爷爷想见你。”

“我也想见他,但妈妈不允许。”

“需要我跟你妈妈说一下吗?”

他点点头,“我不在家里住,她已经很生气了。你如果能帮我说服她那是再好不过了。”

“没问题,我去跟她说。”

“谢谢,她听你的。”

“不用谢。”

“监狱在哪里?”

“在奥尔巴尼附近,离波士顿约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你会开车,对吧?”

“是的,但我没有车。”

“我可以借你一辆。”

“真的?”

“当然。”

第三十九章

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官方网站上有个“招募临床试验志愿者”的链接,我点击进入网页,上面列着各种可以志愿报名参加的临床试验,很长一个单子。胆固醇异常病人、帕金森病患者、烟民、抑郁症患者等是主要招募对象,但有些试验则需要18到65岁之间的健康志愿者。

报酬很诱人,志愿者可以拿到6000甚至8000美元的酬金。网页上还有很多漂亮的恭维话,都是大号加粗字体:如果你参加我们的付费临床试验,你就是在帮助世界各地的病人减轻痛苦,促进人类进步。

也许有人参加这种试验是出于利他之心,但大多数是为了钱。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发现确实有人以此为生。他们参加的试验一项接着一项,住在医院或者办公室套间改成的卧室里,每天量血压、抽血,忍受着结肠镜检查、支气管镜检查等。

我需要找到这样一项志愿者招聘,条件是住在腓尼基总部一晚或两晚,并且要求身体健康。

我看到有项试验是“脑部变化及人对疼痛刺激的反应”,得做三次核磁共振。免了吧。我又找到一项需要在腓尼基总部住两晚的药物试验,上面没说是什么药,但我还是填写并提交了在线表格。

与此同时,多萝西在继续深挖腓尼基。经过调查,她发现公司首席财务官正在哥斯达黎加度假,“他的脸书至少表明了这一点。天哪,这些人在社交媒体上实在太不谨慎了。”

“很好。他们的会计师事务所是哪家?”

“他们用的是德勤。”这是世界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还需要什么?”

“你有他们首席财务官助理的名字吗?”

她点点头,“我马上发给你。”

她走出我的办公室,片刻后,我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对话框,上面是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我拨打了电话。

腓尼基的首席财务官助理珍妮弗·塔拉雷接了电话。

我问:“是珍妮弗吗?我是德勤的汤姆·罗金,我们这边有点小问题,希望你能帮我一下。”

“问题?”

“嗯,我实在不想打扰在哥斯达黎加的鲍勃。”

“没问题,我能帮你点什么?”我不仅知道她的名字,还知道鲍勃·纽厄尔的度假计划,因此她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怀疑我的身份。

“事情是这样的,”我说,“市政府的物业评估员说你们公司的人员占地面积比我们上报的多3000平方英尺。这样的话就是另一个税率等级了,我们可不想这样。”

她笑道:“你说得没错,先生。”

“我想我能搞定这件事,但需要一套公司的建筑图纸给审计,越快越好。”

“建筑图纸?”

“鲍勃说要是有谁能找到这些资料,那就是你了。”

她向我要了电子邮箱,我把多萝西事先帮我建好的域名为DeloitteUS.com的邮箱告诉了她,它会把收到的邮件自动抄送给我。我甚至都不敢确定DeloitteUS.com这个域名真的存在,但五分钟之后,腓尼基总部的建筑图纸已经出现在我的邮箱里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赫勒先生?我是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凯瑟琳,你有兴趣参加我们的临床试验?”

“嗯,是的。”我靠在椅背上。

“这项临床试验需要服用某种研发期的药物或者安慰剂。”电话那头的女性声音很职业,但又不失友好,波士顿口音。

“可以。”

“赫勒先生,试驗要涉及抽血或者静脉注射、超声波检查,还需要在我们这里住一晚。”

“我知道。”

她又问了一系列问题——种族、身高、体重、血压、是否抽烟、每周喝多少酒、是否知道腓尼基总部的位置等等。她告诉我,这项研究要在下周三进行。

“没有更近日期的吗?”

“这项研究就是在那个时候。怎么,你——”

“我应该早点申请就好了,我的一周假期是从昨天开始的,而且我急需点现金。我本想今晚就能参加。”

“今晚?”

“可能吗?”

我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几句,敲着键盘,“我们确实有个空缺,有个志愿者取消了预约,可能是病了。这项试验是三天后的,需要健康的受试人。你不抽烟吧?”

“不抽。”

“那么这个可以吗?”

“我想可以。”我谢了她,挂断电话。

有人敲门,盖布进来了,穿着黑色皮夹克。我跟他打招呼:“嘿!”

“嘿,尼克叔叔,我能借你的车吗?”

“你已经跟爷爷联系了?”

他点点头,“我明早开车过去,已经跟唱片店请假了。”

我说:“那好,你可以开我那辆丰田凯美瑞,路虎卫士我自己还得用。”

“行。”

这时,内线电话响了。

“尼克,帕蒂·莱尼汉打来电话。”接待员吉莉恩说。

我接了电话,“帕蒂?”

她声音沙哑,“尼克,真对不起,但我实在需要你过来一趟。”

“怎么了?”

“我真的——我受不了了——是布兰登。他一直在耍脾气,而且都发泄在我身上。他还砸东西,听不进任何话。他说他恨我,我没法跟他谈。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第四十章

七年前。

当加勒特·摩尔将军突然提前退休的消息传来,玛吉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她暴怒了。

“你都答应我了,赫勒!”她喊道,双目圆睁,“你许诺了不插手。”

我一时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才解释道:“他侵犯了你,却若无其事地逍遥自在,你觉得我能忍受这一切吗?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难以接受?尼克,这不是你的事,用不着你接受或者不接受。不,你不该插手。这是我的战斗,你想把它变成你的——你不该这样做。”

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

“大家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们觉得你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他,你吃醋了。”

“那是胡扯。”

“你以为这事过后我的工作会轻松吗?对你来说,这只是一场战役,对我——以及跟我同样处境的女性来说——这是一场战争。我们需要日日夜夜对付的战争。”

“对不起。”我说。

“你是不是觉得男人比女人更明白是非曲直?”她的怒火越烧越旺。

那天晚上我们的关系就结束了,我怎么道歉都没有用。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我给路虎卫士加满油,驱车去帕蒂家。在通往西汉姆的东南高速公路上,手机响了,我扫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

“是赫勒先生吗?”一个低沉粗哑的男声问。

“是我。”我回答。

“我是贝德福德镇警察局的戈德曼探长。”

“哦,你好!”

“关于玛格丽特·本森一案,我有些问题要问你。现在可以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吗?”

“没问题。”虽然正在开车,但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没有拒绝他。

“有了些线索。上次在金博尔家接受讯问,你说案发当晚你在东翼的卧室睡觉,对吗?”

“没错。”我放缓了一点车速,以便能听清對方的话。

“你在金博尔家做客时,都去过那栋大宅的哪些地方?”

“除了二楼我住的那间卧室,以及大家都去过的小餐厅、图书室、厨房……对了,还有我接受你问询的起居室。”

“其他房间呢?”

“还有地下室的娱乐室。”

“还有吗?”

“我一时想不起来更多的了。”

“好,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良久,以至于我一度怀疑电话断线了。

“你还在吗?”

“是的,赫勒先生。如果我们有线索说明你去过某个你没提到的房间,你该如何解释呢?”

“当然,也是有可能的。我是苏姬的客人,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很难处处都记得。”

他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你说你整夜都在睡觉,是吗?”

“我认为我并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我一直在卧室里睡觉。”

“我认为我并没有说我整夜都在睡觉。我从来睡不了一整夜。”

我这次可真是撒了谎。实际上,我通常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既不用起夜,更不会失眠。

“这么说案发那晚,你并没有睡一整夜?”

“想起来了,我起来过几次,去上卫生间。”

现在的问题是,我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看了监控视频——或者如果他看了视频,视频上又透露出多少信息。我不知道房子里哪些地方可能会藏着摄像头,除了门厅入口处,别的地方还有吗?或者他所暗示的证据到底指的是不是监控视频?

“卫生间就在卧室旁边吗?”

“是的。但金博尔的宅邸太大,出于好奇,我从卫生间出来后又随便溜达了一下。”

“‘溜达了一下?什么时间?”

“不确定,我没看表。也许凌晨两三点吧。”

“你是在窥探什么吗?”

我停顿了一下,“你这么说也无妨,只是正常的好奇心而已。不过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未经主人的允许。”

“如果我们发现线索,说明你在四处窥探,好像在偷偷地找什么人,你怎么解释?”

“我没找任何人,只是散了散步,因为我睡不着。”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我暗自思忖,他应该是看过金博尔家的监控视频了。他有没有看到我和玛吉在一起?

“赫勒先生,我知道你经常出差。你近期有出国计划吗?”

“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我要出国,得先让你知道吗?”

“不是,我只想确保后面一两天我能联系上你——如果需要的话。”

“你有我的电话号码。”我说,“就这些吗?”

“就这些。”

“谢谢。”我挂了电话。

我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问我是否走出过房子,更没有提及我和玛吉去了后院。

难道房子后面没有监控摄像头,或者没开?

但想必他知道的比透露的要多,跟他撒谎是件危险的事情。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熟悉的号码。

“多萝西,”我问,“有什么事?”

“我只想打电话谢谢你。”

“嗯?”

“我看了你给我留下的那份税收评估文件。”

“你跟那家伙聊了吗?让他知道你了解的东西了吗?”

“你知道吗,尼克,约翰·沃伦不仅偷逃税,还是个种族分子。我不愿意和这样的败类打交道,也不愿和那些混蛋们住在同一栋楼里。”

我微笑着结束了与多萝西的通话,随即拨打了马萨诸塞州警局特别调查组组长莉兹·罗德里格斯的电话。

第四十二章

帕蒂打开门,吻了我一下,把我请进屋。我能感觉到她刚刚跑步回来,还穿着短裤、跑鞋和速干T恤,身上散发出汗水和花香混合的味道。她看起来比几天前强多了,虽然还显得很疲惫。

“大老远赶过来,太感谢你了。”

“应该的。孩子们上学去了?”

她摇摇头,“布兰登在楼上,拒绝上学。我说服不了他,尼克,我努力了。也许你能。”

我点点头。

“我领他去看了心理医生,但他根本不开口。尼克,他恨我,他亲口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我爸爸就是个瘾君子,不是英雄之类的话。”

“知道了,”我说,“我来试着跟他聊聊。莫莉和安德鲁怎么样?”

“他俩上学去了。但安德鲁也让我担心,他看起来太过平静,好像家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莫莉好一些,她虽然难过,有时候跟我对着干,但她在努力调整,愿意跟我交流,和同学们的关系也不错。但布兰登——他以前可是三个孩子中最听话的。”

“好。我上楼找他。”

“我等会去上班。”她说,“尼克,谢谢你!”

我上楼来到布兰登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嘿,尼克叔叔。”见我进来,他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还是那种受伤的眼神。

房间里满是游戏海报和球队海报——从《我的世界》到《堡垒之夜》,再到漫威电影的超级英雄系列;从波士顿红袜队,到新英格兰爱国者队,再到波士顿棕熊队,还有他过去获得的一些足球和棒球的奖杯。他曾是个活泼可爱、朝气蓬勃的孩子。

“嘿,布兰登,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

“你妈妈想让我送你上学去,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们逃学吧。”

“逃学?”

“对,不去上学。”

“好的。”他语气有些迟疑。

“快点,脱掉睡衣,穿好衣服跟我来。”

我先下了楼。帕蒂正在冲澡。

20分钟后,我和布兰登钻进路虎卫士。我把手机调成静音,默默地开着车,两人谁也没说话。

“我们去哪儿?”他终于开口了。

“去海滩。”

他点了点头。现在已是深秋,不是海滩的热闹季节,但他知道我说的是夏天我们俩总去的那片幽静海滩。

我把车停在树林边,然后和布兰登穿过林地的一条小路来到海滩上。眼前的大西洋波涛汹涌,蔚为壮观。

我们脱下鞋子,在细腻潮湿的沙子上漫步。“还记得我第一次领你来这里吗?”我问。

布兰登瞟了我一眼,没有吭声,也没有停步。过了半分钟,他脸涨得通红,无声地抽泣起来。

“我恨他,”他说,“我恨他这样对我们。”

“有的时候我也恨他,”我说,“但他是我的朋友,我也爱他。你知道他救了我的命。”这个故事我已经给他讲了很多遍,“他做出了糟糕的选择,伤害了很多我爱的人,比如你。”

“他为什么要那样?”他几乎是喊了出来。

“他生病了,病痛让他失去了理智。奥施酮或其他阿片类药物的上瘾性强得让人难以想象,大多数人无法抵抗,即便像你爸爸那样坚强、伟大的人也难逃其魔掌。”

他突然停下腳步,捂住脸,大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说:“这不公平,我一个人做不来。”

“做什么?”

“现在每个人都说我是家里的男人了,我要当家里的男人。”

“不,”我说,“你不是,你还是个孩子,是个失去父亲的苦命孩子。听着,我不想取代你父亲的位置,但我是个成年人,现在需要成年人负起责任来。你,做个好孩子就行。”

他身体抽搐着,瘫倒在沙滩上。我坐下来搂住他,像对待婴儿一样轻轻摇着他。

“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的,布兰登,”我安慰他,“不论你需要什么。”

他只是抽泣着。

“你要挺过去,”我说,“我知道那种挺不过去的感觉,就好像那种痛永远不会消失……但它会慢慢消失的。”我停顿了很久,“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爸爸是位英雄。”

第四十三章

我们驱车回到家。布兰登上了楼,我查看了一下手机。

有七个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

我逐一回了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多萝西打来的,不是什么急事。另外一个电话是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临床试验主管打过来的,交代我即将进行的临床试验的相关事宜,跟上次打电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盖布打了四个电话,最后留了条短信:他和奥尔巴尼的一个朋友在一起,想多用一天车。

我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她同意了。于是我给他回电,说没问题。

第七个电话是戈德曼探长的。他还留了条短信,希望我能尽快回电。

我拨了过去。

“赫勒先生,马萨诸塞州警局的莉兹·罗德里格斯给我打了电话,为你作担保。”

“好的。”

“莉兹说你是个训练有素的调查员。”

“噢。”

“你曾经为执法部门做出很多贡献。”

“谢谢。”

“我跟莉兹是圣约翰大学的同班同学。”

“啊,这样。”

“所以,如果她信任你的话,那我也可以信任你。”

“谢谢。”

“因此我想告诉你,法医已经对本森女士做了尸检,这是一起凶杀案。”

“死亡原因呢?”

“从高处坠落而摔断了脖子,似乎经历过一场争斗,一场冲突。”

“知道了。”

“因此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下。”

“我很乐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实际上,我是想问你问题的,赫勒先生。”

“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说吧。”

“你已经看过监控视频了,是吧?”

“嗯?”

“房子后面的摄像头都没开?”

对方又沉默了片刻,“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半夜的时候我跟玛吉在房子后面见过面,说了一会儿话,但你没有问我相关问题。”

“没错,房子后面的摄像头都是关着的。你们为什么要半夜去外面?”

“因为我们想谈一谈。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我想知道她的目的,她也想知道我来干什么。要想不让房子里的其他人知道我们彼此认识,这是唯一的方式。摄像头为什么会关着呢?”

“问得好。你先回答我,本森女士透露她的目的了吗?”

“她说她想找一些文件,纸质文件,可能就藏在宅邸的什么地方。”

“她找到了吗?”

“是的。”

“她告诉你文件藏在哪儿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最后说了实话,“在康拉德的书房。”

“你认为这和她的被害有關系?”

“是的,”我说,“我认为是。”

“她担心这次行动会有生命安全吗?”

“不,”我回答,“她没提及这一点。”

“你很确定?”

“是的。”

“你还是怀疑弗里茨·赫斯顿?”

“是的,我怀疑他。”

“问题是,”戈德曼说,“大家都看到他在晚宴后离开了,是吧?他住的地方离金博尔庄园有20英里。半夜时只有一辆车停在宅邸前,一辆雪佛兰科迈罗,那是卡梅伦·金博尔的车,不是弗里茨·赫斯顿的。这意味着他并没有回到庄园。另外他妻子也证明半夜之后他一直待在家里。他说他家里的监控视频可以证明这一切。”

“噢。”

“其实,当晚宅邸里的任何人从理论上来说都有可能从后门出去,杀死玛格丽特·本森。”

“这么说,有一屋子的嫌疑人,是吗?”

“典型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案件。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有人在房子后面的树林里潜伏着,甚至可能潜伏了两天。”

“可能吧。但玛吉为什么要摸黑进入树林?说不通啊。”

“为了见某个人,我猜测。”

“可能是房子里的某个人?”

“也许。你是否注意到本森女士带手机了?”

“她带了。”

“我想也是。但她的手机不见了,现场勘查人员在树林里什么也没找到。你知道,这可能只是一起意外。但目前我们以凶杀案来对待。”

“我相信你们对她做过血液酒精检测了。”

“她没喝醉,还差得远呢。”

“如我所说。”

我请帕蒂·莱尼汉和三个孩子去蒙塔纳罗餐厅吃比萨。帕蒂开的是一辆老旧的切诺基,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三个孩子坐在后座。我本以为他们会嬉戏打闹,没想到个个出奇地安静。布兰登更是面容忧郁,明显哭过。

我点了份白蛤比萨,帕蒂则给自己和孩子们点了蘑菇比萨,还给安德鲁点了份黄油芝士通心粉。小家伙不停地唱着“巴士的轮子转啊转,转啊转……”。布兰登抱怨道:“太烦人了。”

比萨端上来了,布兰登一脸厌恶地吼道:“我不想吃蘑菇,我讨厌蘑菇。”

“怎么回事?”帕蒂问,“你不是一直喜欢蘑菇比萨吗?”

“你根本不了解我,”他顶嘴,“我恨蘑菇。你为什么总是明知道我讨厌什么还偏偏给我什么?”

帕蒂的脸瞬间变得通红,泪水涌了出来。她用左手遮住眼睛。

“你为什么总要毁掉所有的事情,布兰登?”莫莉走到帕蒂身旁,张开双臂抱住她,“没事了,妈妈。”边说边怒视着布兰登。

不谙世事的安德鲁依旧在唱着儿歌。

等孩子们上床后,我和帕蒂才在餐桌旁坐下,倒了两杯威士忌。

“谢谢你的晚餐。”她说。

“别客气。”

“太糟糕了,我真不知道该拿布兰登怎么办。他一直在生爸爸的气,觉得是肖恩毁了这个家。他以为我不生肖恩的气吗?”

“我们都很生气。”

“莫莉没有,安德鲁也没有。”

“他们的方式不同罢了。”

“可他为什么生我的气?”

“他生你的气,是因为你没有保护他。”

“这根本就是没道理!”

“当然没道理,”我说,“但很自然。他承受不了这些。他以为他必须承担起他父亲的角色。人们在不停地跟他说,他现在是家里的男人、主心骨了,需要他来照顾弟弟妹妹和母亲。你得让他知道,他可以继续当小孩。”

“嗯。”她喝完杯子里的威士忌,又倒了一些,拿着瓶子示意给我再来一点,我摇摇头,第一杯我还没喝完,“哦,尼克,有人找我,是关于针对金博尔制药公司和金博尔家族的集体诉讼案。”

“什么样的诉讼?”

“据说是自从烟草诉讼案之后,20年来最大的集体诉讼了。律师告诉我,金博尔制药公司知道奥施酮的药物上瘾性。”

“你会参与吗?”

“应该会。我需要钱,不管以什么方式。”

我差点忍不住就要告诉她我知道的一切,以及我正在忙些什么。如果我提供出律师们正在寻找的证据会怎么样?但我不想让她透露任何消息,这很可能会给她带来危险,所以我没再吭声。她站起来,说天晚了,我也跟着站起来。

突然,她吻了我,很急切。她双唇滚热,我能够尝到她嘴里威士忌的味道。我回吻了她,帕蒂太性感了,但我最后还是推开了她。

“怎么了?”她瞪圆了眼睛。

我小声道:“听我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帕蒂,这很明显,也许有点太明显了。”

“那你为什么——”

“你有点醉了。”

“我有理由喝醉。天哪!我刚刚失去丈夫。”

“你当然有理由,但我觉得这有点太快了。”

感觉像是背叛,我想,但不愿意说出口。

帕蒂只是在寻找安慰。我认为我这样做是正确的,但正确的事情往往做起来感觉并不好。

第四十四章

早餐的气氛有点尴尬。我倒没什么,但帕蒂在我面前显得有点不自在。布兰登比前一天表现得好,话多了一些。因为要尽快赶到办公室,我决定先走。我和帕蒂及孩子们一一拥抱道别,最后还吻了帕蒂的脸颊。

我走进办公室,多萝西递给我一杯黑咖啡。她穿着牛仔裤和黑色无袖上衣。

“杀害玛吉·本森的凶手拿走了她的手机。”我说。

“你想找到她的手机?”

“这个想法值得考虑,我会给负责这个案子的探长打电话问一下。但我有个主意,我看到她用手机拍了些文件的照片,她会不会把照片上传到苹果公司提供的云端服务iCloud账户上了呢?”

她耸耸肩,“探长可以给苹果公司发搜查令,也许他已经发了。”

“我会问他。”

“但两天后才会知道结果,因为苹果公司收到的搜查令太多了。另外,苹果公司也没有权力查看别人的隐私,云储存的服务条款里写得明白:‘我们与执法部门合作。”

“那我怎么能得到那些上传的照片呢?”

“如果不知道她的苹果账号和密码,就没有办法。”

“该死!”我用铅笔头敲着桌面。

“事实上,现在还不能确定她把照片备份在云端了,除非她的手机设置成自动与iCloud同步,但那也有不同的设置。我把手机设置成只有接入的时候才同步,这样可以节省电量。”

“这么说来,那些照片可能并没有备份?”

她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问:“怎么了?”

“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

“关于这个案子。你说客户要求结束调查了。”

“是的。”

“那么,我們是在免费为别人工作吗?为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女人?我的天!”

“这事关玛吉。”我回答,没有继续解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乔治·德夫林,他已经开着那辆白色大房车过来了。我赶紧下楼来到外面的街道上,进入房车。

车内光线昏暗,花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

从战场回来以后,乔治·德夫林就没在公共场合出现过。他喜欢待在昏暗的光线下是因为不想被别人看清面容。刚加入特种部队的时候,他是个英俊潇洒、外向乐观的小伙子,被战友们起了个外号叫罗密欧。

然而,那个简易爆炸装置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让他彻底破了相,也让他把自己封闭起来。

昏暗中,乔治坐在凳子上,面前是一条窄窄的吧台,固定在房车的墙壁上,吧台上放着一台电子设备。“你有什么图纸吗?”因为声带严重受损,他声音喑哑,几近耳语。

“有的,建筑图纸。”我递给他一沓图纸。

他把头凑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你的目标是行政套房?”

“没错。”

“这栋七层楼的建筑是哪家公司的?”

“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

“听起来像是政府的工具。”他憎恨政府,视所有的执法机构为敌人。

“不是。这是一家签约研究机构——为制药企业做测试的公司。”

“这跟肖恩·莱尼汉有什么关系?”

我跟他简要讲了一下苏姬·金博尔雇我之事的前前后后,还有玛吉遇害的事情。

“呃,我要告诉你,”他在凳子上转了转,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直视着我,拿出一个白色吸入器,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下,“我一直受着疼痛的折磨,赫勒,只有奥施酮能让我挺过去。”

我点点头,没说话。这听起来像是一则广告:只有奥施酮能让我挺过去。面前这个可怜的男人,不仅要忍受毁容的痛苦,还要忍受身体的疼痛。

他接着说:“奥施酮上瘾吗?当然上瘾。我就是个瘾君子,但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它我还怎么活。”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并不在乎自己是瘾君子。如果只有奥施酮才能减轻他的痛苦,才能让他苟活下去,我凭什么说这是错误的呢?但这并没有减少我一丝一毫的决心,我一定要找到那份研究的证据。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像德夫林这样的人来说,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配偶和子女不知哪一天就会失去亲人。

当然,还因为玛吉的遭遇。

“腓尼基的雇员也使用射频识别门禁卡吧?”

“没错。”

“你想克隆一张还是多张?”

“多张。然后选择有最高进入权限的。”

“你以前用过这东西吗?”他将吧台上那台像笔记本一样的电子设备推到我面前,“这东西叫克隆王,能捕捉射频并克隆射频识别门禁卡。”

我摇摇头,“读取距离有多远?”

“3英尺。”

“真的?那太棒了。”

他给我演示了一下如何用手机进行控制,如何克隆多张卡,然后问:“如果你进入了目标办公室,接下来想干什么?”

“把电脑硬盘上的所有内容都拷贝过来。”

“我想他们的网络一定会有密码保护的。”

“没错。”

“你没有那个人的密码吧?”

“没有。”

“好,那么你需要两个独立的荷载。”

“就按你说的来。”

“你需要这个,”他递给我一个比U盘大一号的黑色小东西,大约两英寸长,半英寸厚,一端是USB接口,“这玩意儿叫萌兔君。”

“名字很有意思。”

“就是做橡皮鸭之类软件的那帮人做的。看到边上这个小开关了吗?”

我点点头。

“向上掰是荷载一,向下掰是荷载二。然后插在USB接口上就可以了。”

“好的。”

“要想把所有文件都拷贝下来,你需要一个大容量的存储设备。”他拿出一个移动硬盘和一个黑色卡片U盘,“你想要哪一个?”

我选了卡片U盘。

“这个卡片U盘能存储2T的数据,”德夫林说,“那个移动硬盘则能存4T,但2T也足够了。”

“你说够就行。”

“我得跟你说明白,卡片U盘可要贵很多。”

“我的客户很有钱。”虽然苏姬要求我停止调查,但我感觉她最终还是会付费的。

“腓尼基用的是什么防病毒软件?”

“我怎么可能知道?”

“啊。”他在凳子上转了半圈,耸起肩膀,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一块屏幕亮了起来。他又敲了几下,“好了,我们来看看。我登录了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网站,帮助……职位空缺……好了,在这里,需要熟悉Office、LANDesk和McAfee??ePO。”

“翻译一下?”

他摇了摇头,“这些公司真是太蠢了。他们相当于直接在自己的网站上告诉公众他们使用什么防病毒软件,这算什么安全防范意识啊?不过,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忙。”

德夫林把那个黑色卡片U盘插在主机上操作了几分钟,然后我带着几件宝贝离开了。

我想,对亚瑟·斯卡沃利尼博士做点基本社交媒体调查可能会有用,没有什么比社交媒体更能让人暴露隐私的了。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的一切信息都放在网上。

就这样,我了解到他读的是位于芝加哥的拉什医学院,在芝加哥大学和杜克大学受过培训。似乎没什么爱好,有三个孩子,经常加班。总体来说似乎是个非常无趣的人,但这又使他非常适合这份工作。他生活优渥,应该是几年前就已经挣了不少钱,和妻子琳达两年前乘坐豪华游轮去地中海度假,发了很多摩洛哥的照片。

但问题依旧存在:我必须想办法进入他的办公室。这是最难的环节之一。

第四十五章

下午4點半是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下班时间,停车场里的汽车接二连三地开出,我却开了进来,在访客停车区找了个位置。

我穿着西服,但没打领带——上次我来的时候,注意到腓尼基很少有人打领带——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我手里抓着一块写字夹板,肩上的电脑包里装着克隆王。写字夹板是关键,它会让你看起来像在忙公务,走到哪儿都没人怀疑你。

我朝大楼走去,从旋转门进入大厅,只见电梯厅里的员工们正排队刷卡通过门禁闸机。我先在大厅里转悠了一会儿,对着接待台后面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巨大徽标拍了张照片(实际上是抓拍了一张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的照片),然后站在旋转门旁,基本上属于挡道的位置,煞有介事地看着写字夹板。

与此同时,肩上电脑包里的克隆王开始工作。只要3英尺以内有人走过,它就会记录下他们门禁卡里储存的所有元数据。我关闭了手机提示音,所以它在悄无声息地工作着。

我发现,腓尼基的安保措施还是很严格的,没人能随随便便地进入大楼,必须要有门禁卡,如果是访客的话,也会有张临时卡。五分钟的时间似乎足够长了,如果运转正常的话,克隆王应该已经收集了几十张门禁卡信息。任何一张卡都能让我通过门禁闸机进入楼内,但我不知道能得到哪些更高层级的入门权限。

我最后看了一眼写字夹板,转身穿过旋转门,出去,来到大楼后面的装卸区。

不出所料,旁边有个户外吸烟区,两个烟民正在那里吞云吐雾。

这两人一男一女,相距甚远,显然互不认识,从穿着上看可能是行政人员或者实验室技术人员。我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叼到嘴里,佯装摸索着口袋找了一阵打火机,然后朝那个40多岁的女人走去。走近后,我从嘴里取出香烟,问道:“能借个火吗?”

“当然可以。”她用粗哑的嗓音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递给我。

她的门禁卡夹在左肩的挎包上,我快速瞟了一眼。卡的上半部印着腓尼基的徽标,还有她的姓,下面是名字:达琳。

“谢谢!”我说。

“别客气。”她嫣然一笑。

我们站着,静静地抽了一会儿香烟。因为只需要克隆王把她门禁卡上的数据盗取下来就行了,所以我没有多说话。

一辆白色厢式车在附近停下,几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清洁工下了车。其中一人打开车后门,从里面取出拖把和水桶分发给大家。原来是清洁工们要进楼打扫卫生。

我快步走过去,问一名女清洁工去95号公路怎么走。

不同公司有不同的安保措施,但办公楼的清洁工往往有很高的进入权限。他们的门禁卡很可能非常有价值。

“什么?”她问。

“请问怎么拐上南向的95号公路?”我又说了一遍。

她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随即拖着轮式水桶跟上清洁工队伍。

目的已达到,我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离开装卸区,朝停车场走去。

第四十六章

有了克隆王盗取来的数据,多萝西帮我做了一张逼真的门禁卡,聚氯乙烯材质,浅蓝色,上面印有腓尼基的徽标,还有我的假名:格兰特·詹姆斯。与此同时,接待员吉莉恩·阿尔珀林忙着帮我弄到一套腓尼基保安穿的灰色制服。

第二天早上7点,我驱车来到腓尼基总部大楼。一位非常有礼貌的接待员领我来到等候室,另一位同样可亲的护士跟我打了招呼,递过来好几张表格让我填写。等候室里还有三个人:两个黑头发的娇小女子,她们似乎相互认识;还有一个30岁左右的大块头男子,留着长长的油腻金发。

我发现表格上的内容写的是一旦受试人出现各种情况,包括“残缺或死亡”,公司免责,受试人需要签字同意。我非常不喜欢这种字眼。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表格,都是保护腓尼基免于受起诉的。

沒过几分钟,等候室里已经聚集了12个志愿者。护士长领着我们来到隔壁房间看了一小段宣传片,内容是赞美我们这些志愿者为科学事业和人类幸福做出了贡献。那个金发男转过身来咯咯笑道:“这玩意儿我看过不止10遍了。”这家伙显然来这里做过多次志愿者了。

又出来一位高个子女性,向我们说明了一下研究的过程:腓尼基在测试一种新型抑酸药物,志愿者在一整天里吃一粒药丸,三顿饭,其间接受胃酸测量。

但她没有解释如何测量,而是向金发男招手示意道:“嘿,温斯顿,欢迎再来。”

现在,我有点饿了,因为来这里之前我就被告知,除了喝水,前一天午夜后就不能再吃东西,更不能吃任何解酸药。

几分钟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被带到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区域,里面有许多医疗设备。一名叫丹妮丝的护士给我量了血压,抽了血,最后递给我一个杯子,让我接一杯尿。我去外面的卫生间照做了。

每走到一处,我都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对照记忆中的图纸,搜寻着监控摄像头,努力记住各个出口的位置。

丹妮丝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透明自封袋。“半夜之后你就没再吃过任何东西吧?”她问我。

“是的。”我回答,然后指着自封袋里一圈细细的塑料管问,“这是什么?”

“pH探头。”

“知道了。用它来干什么?”

“插到你胃里。”

“怎么插?”

“从鼻孔插进去,经过食管,直达胃里。”

“天哪!”我暗自叫苦。

经过一番让我难受得要命的操作,丹妮丝终于完成了任务,最后拿出一粒大大的红色药丸叫我吞下,说这就是他们正在测试的药物,其预期药效是抑制24小时的胃酸。

一切办妥,她带我去卧室。里面有张上下铺,那个金发男坐在下铺,鼻孔里也插了管子并用胶带固定在脸上。我没想到腓尼基竟然不提供单人卧室。这会是个问题,因为我没有打算整夜待在卧室里。

“嘿,我叫温斯顿。”他打招呼。

“尼克。”

我们握了手。

“马上要吃早饭了。”丹妮丝提醒我们,然后离开了。

“你以前干过这个?”我问。

“没像这样插过鼻管,但我经常来这里参加临床试验。”

“酬金还不错?”

“比在快餐店打工强。”

“我想也是。”

“你为什么要干这个?”

“为医药事业和人类健康做贡献。”

“还有钱。”

我耸耸肩,“有报酬当然更好。”

“我曾经给国家航空航天局做过一次卧床休息实验,基本上就是在床上躺了90天,最后轻松拿到1.5万美元。这样的钱凭什么不挣?”他眉飞色舞地说。

我瞪大眼睛,“要在床上躺三个月?”

“时间是有点长,但酬金也高呀。”他笑了,继而问,“你是干什么的,尼克?”

“我是名精算师。”我说。通常这个回答就可以终结谈话了,大多数人不知道精算师是干什么的,也不会去问。

“啊——嗯,不管怎么说,我有次参加的试验是吃止痛片和喝酒,得到了2500美元。”

“你不担心这有损健康?”

“我确实听说有个人在一次试验中因为药物不良反应而死了,但这种事很罕见。”

“嗯。”

“我要搬到奥斯汀去了,老兄。这种临床药物试验那里最多。”

这时有人端进来两套早餐——炒鸡蛋、吐司和什锦水果,典型的公司早餐,但完全可以接受。

我们暂时可以自由活动了,温斯顿问我愿不愿意打台球,我拒绝了。于是他出去找电子游戏玩,我则留在卧室打电话。

时间过得很慢。这一天里,我打了不少电话,又看了几本旧杂志。

凌晨2点,我起床了——我一直没睡,只是躺在那里盘算着下面的行动,悄悄从上铺爬下来,免得弄醒温斯顿——此时他正鼾声如雷。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根插到胃里的细长管子从鼻孔里抽出来,一阵恶心泛了上来,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我换上准备好的保安制服,拿出写字夹板,把伪造的腓尼基门禁卡挂在脖子上。

温斯顿仍在打呼噜。

我将一个小尼龙包斜背在肩膀上,慢慢打开房门,探出头朝两边望了望。

一个人也没有。

我蹑手蹑脚地出来,随手把门带上。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机器的嗡嗡声。

外面亮着灯,我没看到一个人影,也没发现监控摄像头。前面有一扇标有“出口”的门,根据我对大楼建筑图纸的记忆,这种门应该是防火门,从这里出去,推一下就能打开,而想进来,则需要刷门禁卡。

门一推果然就开了,外面是水泥装卸平台。天很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汽油味,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我能勉强看清一排大塑料垃圾桶,有几个上面标着生物危害的符号,临床试验的垃圾就堆积在这里。我抬起头,看到墙上安装了一个摄像头。装卸区一般都会有摄像头,我猜,在另一侧至少还有一个。

我虽然穿着保安服,但也得小心点,监控室里也许有人正盯着监控屏幕呢。

装卸区没有一个人,因为现在是凌晨2点5分。我大大方方地走向货梯,俨如大楼的工作人员,按下按键。

电梯门开了,我迈步进去。电梯里有个摄像头,这并不奇怪。

我拿出手机,放在耳旁,佯装打电话:“怎么了?”我一手拿写字夹板,一手握手机,看起来的确像个忙碌的管理人员。

我按了一下七楼的按键,行政套房就在这一层,包括首席科学官办公室。

电梯没有动。我把门禁卡靠近读卡器,电梯开始上升。

我已经仔细研究了七楼的图纸,所以对行政办公室的位置很清楚。但那是原始图纸,公司可能在大楼建成之后调整了布局,我得小心分辨。

电梯继续上行,我仍在对着手机说话:“是的,杰克,我去看看。当然,没问题,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片刻,电梯门开了,应该是到了七楼。走廊里一片漆黑,迎面是一扇门。这里应该没有安装摄像头,但谨慎起见,我还是继续假装打电话,走过去把门禁卡贴在读卡器上。

没有任何反应。

我傻眼了。本以为这张从清洁工那里克隆来的门禁卡能让我畅行整个七楼,没想到竟然不行。

该死!

显然这里需要更高级别的权限,也许只有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及其助手才有这样的权限。

但清洁工应该也能进入七楼办公室才对,否则的话这里的房间就永远没人打扫了。也许清洁工负责人的门禁卡能进入,而我之前只是随机搭讪了一名普通清洁工。

这时,我听到身后的电梯响了起来,开始下行。

有人在某层按了电梯。

“门刷不开。”我故意冲着手机喊,凑近看了看读卡器。

这是扇钢制防火门,想靠蛮力强行打开根本不可能。完蛋了!现在该怎么办?

电梯门开了,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保安服的男人走了出来。

“嘿,伙计,很高兴看到有人来了。”我冲着保安说,手机仍贴在左耳朵上。

“需要我帮忙吗,先生?”保安问道。他个子很高,甚至比我还高,脸上有青春痘留下的凹痕,开花耳,看起来以前打过职业拳击。

我竖起一根食指,示意他稍等,“等一下,”我对着手机说,“你不必大老远赶过来,这里正好有位保安能帮我开门。”

我冲他微笑着,好像我这是完全不必要的客套。

戏演到这步,九成情况下对方会被唬住,给我开门。

但这家伙没有。

“对不起,你要做什么?”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安全审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若昂·米盖尔,”他回答,“叫我乔米就好。”

“谢谢你,乔米。”我等他帮我刷卡,但他非常谨慎。

“这安全审查是怎么回事,先生?”

我颇为气恼地叹了口气,对着手机说:“我回头打给你,威廉。”然后转头回答乔米,“我车上有封信,我去拿给你看。哦,对了,不用,等一下,这里就有。”我从尼龙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电子邮箱,我需要的那封信马上映入眼帘。

这是来自腓尼基首席执行官的信,授权我在凌晨2点到4点之间对总部大楼进行“安全审查”,“请各方给予全力配合”等等。这封邮件是多萝西帮我做的,看起来真的像是首席执行官本人发出的。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电子邮件等同于信件。

他眯起眼,靠近平板电脑,然后抬起头,“对不起,先生。”他用自己的门禁卡在读卡器上贴了一下,帮我打开门。他离开之前对我说了三次“对不起”。

现在我总算进入了行政楼层。

第四十七章

行政楼层的走廊很宽,铺着厚厚的地毯,墙上挂着一些镶框的帆船图片。我缓慢地向前走,一边让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环境,一边琢磨着房间的布置。领导团队——首席执行官、首席财务官和首席科学官——的办公室都是南面有窗的房间,集中在一个宽敞的大套房里。这层楼的其他房间是行政支持团队。

我来到行政套房前,发现一扇大大的滑动玻璃门将这里与本层其他部分隔开。我把门禁卡贴在一旁的读卡器上。

门纹丝未动。

我还敢再叫那个保安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乔米?他可能很快就会弄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安全审查。

如果我能自己解决,最好不要求助于他。

于是我往回走,来到刚刚经过的一个办公柜旁。柜门开着,里面有一包包打印纸,还有其他办公用品。我打开手电筒,不到一分钟就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一罐压缩空气,这种东西是用來清理键盘的。我关上手电筒,回到走廊,来到滑动玻璃门前。这个小窍门是老朋友默林教给我的:这种门有个安全隐患,玻璃门的内侧有一个被动式红外传感器,出门不用刷卡,它能感受到你的脚步,自动打开。这是一种防火设置。

我把那罐压缩空气倒过来,将长长的喷头伸进门缝,冲着里面的红外传感器喷出空气。

门滑开了,我已然站在了行政套房里。

更具体点说,我现在是在一间环境优雅的等候室,里面摆放着长沙发和椅子。这椭圆形等候室的一头是三张助理的桌子,每张都靠近一间办公室的门。

第三扇门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首席科学官亚瑟·斯卡沃利尼博士”。

我惊讶地发现这扇门竟然是锁着的。层层安全措施下,他完全没有必要锁这扇门。

我从尼龙包里拿出撬锁工具,这东西叫“大厅通行证”,钢制的,外形像张信用卡,一端有个鸟嘴钩。我把它插进门缝,用鸟嘴钩钩住锁的插销,用力一拉,门开了。

灯立刻亮了。我迅速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发现摄像头。我找到灯的开关,把灯关上,眼睛很快适应了月光下的房间。

亚瑟·斯卡沃利尼的办公室宽敞整洁,靠窗的圆桌上摆了些银边相框,除了几张斯卡沃利尼和妻子及三个年幼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他和一名黑人男子的合影。黑人男子留着髭须,我在电视上见过几次,但一时想不起名字,应该是位著名科学家。

圆桌前是一张气派而宽大的实木办公桌,桌上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两块小小的名言木牌。

我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把尼龙包放在桌子上,拿出德夫林给我准备好的设备:四接口的USB集线器,上面已经插上了萌兔君和卡片U盘。

我把USB集线器插在笔记本电脑一侧的端口上,萌兔君的蓝色指示灯亮了起来。13秒钟后,蓝灯变成绿灯,这说明萌兔君已经破解了笔记本电脑的密码。我说不清楚它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但知道它只能在Windows系统里运行。

我把小开关向下掰了一下,让它进入攻击模式。指示灯马上从绿色变成红色,开始了下一步的工作:将笔记本电脑上的所有内容拷贝到卡片U盘上。

确切地说,并不是所有内容,而是所有后缀名为.pdf、.xls或者.docx的文件。德夫林对我说,他这样设置是为了节省拷贝时间。我要找的是一份临床研究的旧文件,有可能是普通的Word文档,但也有可能是PDF文档或者Excel表格。

现在,我需要等待大约10分钟。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两块名言牌。有些管理者喜欢在桌子上放些类似“别害怕失败,只要做对一次就够本了”“成功的内核是失败”之类的励志名言。

亚瑟·斯卡沃利尼博士的两块名言牌上的文字都与科学相关。一块上写着:所谓科学,就是不管你相信与否,它都真实存在。另一块上写着:你是45亿年进化的结果,拿出点样子来。

我焦急地等着萌兔君完成拷贝任务,担心那个保安会随时杀个回马枪。

10分钟过得很慢。我望向窗外,看见几辆车在远处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我又在办公室里四处找了一下,希望发现什么有价值的文件,但一无所获。

我打开门来到行政助理办公区,拉开办公桌后面文件柜的一个抽屉,朝里望了一眼,只是些个人文件。

这时,外面传来叮的一声响,是电梯到达七楼的声音。

第四十八章

我僵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也就几秒钟的时间,玻璃门开了,一个保安匆匆走了进来,左手拿着一部对讲机。不是乔米。此人50岁左右,灰色寸头,屁股后的枪套里插着一把手枪,也许是保安队长。

“嘿!”他大叫道,“你在干什么?你是谁?”

我把挂在脖子上的门禁卡亮给他看,反问道:“乔米没有跟你说吗?”

“你的主管是谁?”他没理会我的问题。

我反守为攻,“你叫什么名字?我需要填写在安全审查报告上。”

但对方没有被我威慑住,继续严厉地说:“我给主管运营的副总裁托马斯先生打过电话了,他根本没听说过什么安全审查的事。”

“干得好!”我没想到腓尼基还有这样尽职尽责的员工,马上随机应变夸奖他道,“我会把你的优秀表现记录下来。”

他有些犹豫,一扭头,发现首席科学官办公室的门开着。

“嘿,你不能进入他的办公室,不管你是谁。我能看看你的门禁卡吗?”

我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门禁卡。

“你的公司徽标?”

这个我没有。

他按下对讲机的按键,“欧米伽6号,我是阿尔法12号。我需要核查一个人,收到了吗?”

“收到。请说。”对讲机里传出回答声。

我忙拿出手机,打开,想把那封电子邮件给他看,就像之前对付乔米一样。

“站在那儿别动!”他喝令道,右手去摸手枪,“除非你有授权,否则请束手就擒。”

他话音未落,我已一脚飞踹过去。毫无防范的他向后倒去,脑袋狠狠撞在门框上,身体瘫软下去,对讲机掉落在地板上。

我抓起对讲机,按下对讲键,说:“这边的问题已解决。他走错楼层了,已经离开。”

我迅速回到斯卡沃利尼博士的办公室。萌兔君的指示灯仍然是红色的,这意味着复制还没有结束。但我不敢再逗留了,把USB集线器从笔记本电脑上拔下来,连同萌兔君和卡片U盘一起塞进尼龙包。

我冲出行政套房,快步走进电梯。

出了电梯后,我走过弥漫着汽油味的装卸区,又走下几级水泥台阶,终于来到出口处。门自动打开,我站在了清凉的夜风中。

第四十九章

但是前方有人影晃动。两个人向我跑来,另一个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你!”冲在前面的两个人在10英尺开外的地方停下,其中一个冲我喊道,像交警似的伸出右手,“停在那里別动。”

“有问题吗,先生?”我问道。

“你在干什么?”领队的家伙反问。他高大健壮,红脸庞,身边是保安乔米。

“建议你不要干涉这次审查。”我说。

“首席执行官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安全审查的事情。”

这么说有人给首席执行官打了电话,这出乎我的意料。

“当然不知道,”我说,“他就是审查对象。”

“什么?”

“审查是董事会下发的,”我解释,“没有让首席执行官知道。如果你们想干预这件事,那随你们的便,但我需要你们所有人的名字。”

“请出示你的公司徽标。”

“没问题,在车里。”

“你的车在哪儿?”

我指了指临床病人停车区。

“你的车停错位置了。”一旁的乔米说话了。

“哦,天哪!”我叫道,“给我开罚单吧。”

“我们跟你一起过去。”乔米说。

我耸耸肩,朝路虎卫士走去。三个人跟上来,两个在我右侧,一个在我左侧。

左侧的那个人解释道:“先生,最近这边出了点状况,有些志愿者参加临床试验是为了偷药。”

“怪不得你们这么小心。”我说。

这时那个领队的对讲机里传出急迫的话语:“断箭!断箭!有入侵者!他刚刚袭击了我。男性,将近40岁,6英尺多高,黑发,灰色长裤。他在行政套房打晕了我,跑了。”

大家都停下了脚步。

“让我看下你的钱夹。”乔米说。

“没问题。”我佯装去摸口袋,猛然间用右肘直捣他的腹部。他干呕着向后退去,瘫倒在地上。

另两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也被我接连撂倒,痛苦地呻吟着。

我冲向路虎卫士,上了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出了停车场。

第五十章

等我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6点。疲惫不堪的我补了一会儿觉,冲了个澡,感觉好了一些。我刚给多萝西打完电话,让她在办公室等我,手机就响了。

是腓尼基的丹妮丝护士打来的,问我为什么不见了。我解释说,管子插到胃里让人无法忍受,只能离开。她说这个节骨眼离开是拿不到一分钱的,我告诉她没关系。

手机又响了,是戈德曼探长。这次,他报上了自己的全名:威廉·戈德曼。

“我昨晚给你打了电话。”他说。

“对不起,那时可能正忙着。”我没想多解释。

“你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你那边呢?玛吉的手机有下落了吗?你们至少有她的通话记录了吧?”

“比那还要好。我们掌握到了她的活动轨迹。”

“有什么发现吗?”

“在去康拉德·金博尔家之前,她到访过马萨诸塞州沃尔瑟姆市一家公司的总部。”

“哦?”

“一家叫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的公司,”他接着说,“听说过吗?”

“略有耳闻。”

“你知道她为什么去那里吗?”

这么说玛吉的目标不仅仅是康拉德的遗嘱。我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是为了找到金博尔制药公司藏匿起来的临床试验报告?”

“好吧。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看卡梅伦?”

“典型的被宠坏的小儿子,我猜。他跟玛吉一起来的,但半夜出去约炮了。”

“嗯,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我看到他回家了,凌晨4点左右。”

“大胸贝蒂没有见到他。当晚酒吧里也没人见到他,他可是那里的常客。”

我挂了电话,开始琢磨卡梅伦·金博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天半夜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是否可能去寻找或者谋杀了玛吉·本森?那天晚上他醉得很厉害,他有能力做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

我来到办公室,向多萝西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在电脑前坐下。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亚瑟·斯卡沃利尼喜欢的那两句名言:所谓科学,就是不管你相信与否,它都真实存在;你是45亿年进化的结果,拿出点样子来。我在谷歌上搜索了一下,第一句名言出自天体物理学家尼尔·德格拉斯·泰森,他是海登天文馆的馆长,经常在电视上的科普节目中出现。

我在手机上调出我在斯卡沃利尼办公室拍的照片,找到他和黑人男子的合影,马上认出黑人男子就是尼尔·德格拉斯·泰森。显然,能够与这样一位科学界的名人合影,斯卡沃利尼博士一定会觉得无限荣光。

我把卡片U盘交给多萝西,心中有点忐忑,不知道它到底从斯卡沃利尼博士的电脑里拷贝了多少东西。

她把U盘插到主机上,看着屏幕,说道:“嗯,你确实弄到了东西。”

“是吗?”

“亚瑟·斯卡沃利尼?”

“对。”

“哦,东西真不少。我需要找什么?奥施酮?”

“没错,或者该药之前的任何名称,还有康纳德·金博尔。”

“好,不会花很长时间的。我先找,一有发现就告诉你。”她不希望我站在她身后。

“好的,希望大海里能捞到针。”

“你知道如何在大海里捞针吗?”她问。

“不知道。怎么捞?”

“磁铁,你有磁铁吗?”

“我有一块稀土磁铁,钕的。”

“呃,”她摇摇头,“也许我们能走运吧。我真没想到你能搞到这个——全靠腿脚功夫?”

“嗯。”

“不管怎样,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把金博尔制药公司扳倒。”

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斯卡沃利尼博士和金博尔制药公司的高层之间确实有很多信件往来,但没有一封是关于奥施酮的。与此同时,我给吹哨人索松博士打了电话。

和上次一样,还是他妻子接的电话。我仍报上本·埃里森这个化名。她把手捂在话筒上,我能隐约听到那边的对话声。过了片刻,她回复道:“恐怕威廉不能跟你说话了。”

“对他说,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这很重要。”

多萝西走进我的办公室,我竖起食指,示意她稍等一下。

索松博士的妻子再次捂住话筒,我又听到那头模糊的低语声。最后索松博士接过电话,但比上次冷淡多了,“听着,伙计,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受法律约束,不能再跟你说话了。上次我就不应该接你的电话。”

“这些都不会公开的,”我说,“我不会以任何方式透露你的名字……”

“不要再打电话了。”他打断我。

我的手机里传来电话挂断后的嘟嘟忙音。

多萝西问:“现在可以跟你讲话了吗?”

“可以了。”但还没等她开口,我问道,“你能帮我查一下威廉·索松博士的社交媒体账号吗?”

她點了下头,“没问题。”

“我拷贝来的那些文件可以打开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整个U盘里都没有包含‘奥施酮字样的文件。”

“也许是因为只拷贝了一部分?或者他们在研发和临床试验阶段用的不是这个名字?”

“我有另外一个猜测。”她说。

“哦?”

“我在U盘里发现一个特别大的PDF文件,想打开它,但是提示文件已损坏。文件太大了,足有100G。我有个想法,如果这是个加密文件呢?”

“加密文件和普通文件有什么区别?”

“乍看是一样的。我在U盘里看到了一份文件,是VeraCrypt的操作指南。”

“这是个加密软件?”我问。

“是的。”

“也就是说他用这个软件给那个超大PDF文件加了密码,”我猜测道,然后问她,“你能破解密码吗?”

“我无能为力。我们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猜密码?”

“没错。”

“你已经试了常用密码?”

“我列了一个单子:他的生日,他妻子的生日,孩子们的生日,妻子和孩子们的名字,他们的结婚日期。我甚至尝试了他的偶像——尼尔·德格拉斯·泰森的名字。”

“都不行?”

“是的。”

“它的密码有多长?有多少字符?”

“不知道。但VeraCrypt操作指南上的建议是20个字符以上。”

“任何长度都行?”

“没错。”

“这就难办了。他为什么只对一个文件加密?”

“输入密码后,那可能会成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一大批文件。”

“那么我们破解密码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能性?零。尼克,可能性为零。”

“但你并没有放弃。”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再试试。”

我笑了,“那就再试试。”

第五十一章

盖布住的这栋三层公寓楼破败不堪,外墙的油漆剥落严重,已经看不出原来到底是什么颜色。楼前的垃圾箱翻倒了,一辆只剩下一个轮子的自行车锁在一根停车计时桩上,一辆看起来像是被遗弃的婴儿车堵在单元门入口。现在是上午10点,这意味着盖布还在睡觉。我按响了单元门铃。

几秒钟后,单元门嗡的一声开了——没人问我是谁——我踏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三楼。

盖布房间的门上挂着一块廉价的塑料门牌,上面标有金黄色的“3号”。我敲了敲门,门牌也跟着晃动起来。

门开了,一个满头乱发的小伙子伸出脑袋问道:“找谁?”他身后的房间黑乎乎的。

“我找盖布。”

“等一下。”他声音冷淡,关上了门。

我等了片刻,门再次开了。

“怎么了,尼克叔叔?”盖布眨着惺忪的睡眼以适应外面的光线,“现在几点了?”

我能闻到啤酒、香烟和浓烈的大麻味道。他口气很难闻。

“可以把丰田车还给我了吧?”

“哦,对,请等一下。”他关上了门。

“我能进去吗?”我在外面问道。

“里面太脏乱了,尼克叔叔。”我听见他在门后回答。他很快回来,再次打开门,把车钥匙放在我张开的手心上,“再次感谢。”

“抱歉,把你吵醒了。”我说,“爷爷为什么要见你?”

“维克托?”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因为他是我爷爷。”

“他想让你干什么吗?”

盖布咽了口唾沫,目光扫向一边,“没有,他就是想见见我。”

我看得出他心中有鬼,追问道:“维克托让你从波士頓跑那么远,就是想见见你?”

“你要知道,我可是他唯一的孙辈。”

“盖布,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他只是说,你知道的,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孙子,而你又不打算结婚生子,所以我很可能是家族唯一的香火了。”

“好吧,知道了。”我提醒他,“听着,关于维克托——你要小心他。他可能会让你做一些事情,你一定要小心。”

“他在监狱里呢,尼克叔叔。我的意思是,他能对我怎么样?”

我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跟维克托·赫勒打交道时一定要小心。”

在驱车去切斯特港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对玛吉的葬礼安排或者任何相关的事情都一无所知,于是给戈德曼探长打了电话。

“你们找到玛吉·本森的亲属了吗?”我问。

“她的父母以及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住在康涅狄格州。”戈德曼回答。

“我想知道是否有葬礼安排。”

“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又问玛吉一案是否有什么新进展,他也给了否定的回答。

我回想着一屋子的嫌疑人——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视角去看。

卡梅伦?我那晚看到他凌晨4点回到自己的房间。金博尔家的这个小儿子似乎是头号嫌疑人,但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这难倒了我。况且他看起来弱不禁风,很难想象他能偷袭像玛吉这样的前军人。当然也不是没有一点不可能,如果对方毫无防备。

保罗,金博尔家的大儿子,也不太像。他是位学者,看起来挺有绅士风度。我不确定他那天晚上是否跟玛吉说过话,也不记得看见他们在一起。

海登,金博尔家的三女儿,百老汇的经理。没错,她看起来很健康,甚至挺强壮,但动机在哪儿?我想不到任何可能性。

大女儿梅根也一样。

我还是怀疑弗里茨·赫斯顿,而且对于他的不在场证明也颇感困惑。这里肯定有哪个地方有问题。但大家都看到他离开了,他回到庄园的唯一方式只能是开车。如果是这样的话,监控摄像头就应该能捕捉到他开车回来。但根据戈德曼探长的信息,他并没有回来。杀害玛吉的人一定知道如何控制监控系统,至少能把房子后面的摄像头关上。除了弗里茨·赫斯顿,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呢?

或许是他的一个手下?

简而言之,玛吉是被与金博尔制药公司相关的某个人杀死的。他们这样干是为了保护康拉德·金博尔。康拉德·金博尔已经杀死了我最亲密的两位朋友——玛吉和肖恩,只是用的武器不同而已。

所以,即便苏姬·金博尔已经不再需要我的服务,我还是要把康拉德的公司扳倒。如果我成功了,玛吉和肖恩才不算白死。

第五十二章

威廉·索松博士的家位于切斯特港灰石区,是一栋殖民地时期风格的海滨大宅。根据多萝西的调查,他现在和妻子住在这里,几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索松被金博尔制药公司解雇后接受过几次采访,直言不讳地批评了前雇主。但几个月后,他突然开始保持沉默。我很好奇在他签署保密协议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把车停在索松家对面的街上,以看报为掩护观察着门前的动静。我不打算去敲门,因为显然会被拒之门外。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一名身材修长的银发男子走了出来,肩上挎着耐克健身包。他走向自家车道,钻进一辆新款奔驰,把车开到街上。

我启动车子,跟了过去。

没过多久,我们就一前一后来到了一条商业街,马歇尔百货商场和切斯特港健身俱乐部等店面的招牌远远就映入了眼帘。我看到索松把车开进了停车场,然后拎着包向健身俱乐部走去。我也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我本打算等着他健身结束,但突然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我下了车,直奔不远处的马歇尔百货商场,在男装区快速选了一身运动装备:运动鞋、袜子、T恤、运动短裤。

很快,我就站在了健身俱乐部的接待台前。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微笑着迎接我。

“我不是这儿的会员,但我想健身。”

“我可以请会员顾问领你参观一下。”

“我还没打算办会员卡,我想先体验一次。”

“没问题,我卖一张次票给你。”

我付了钱,进了健身俱乐部。

更衣室里没人。我换好衣服,去找索松。现在是下午2点多,健身房里看不到几个人影,索松正在一台椭圆机上锻炼,两脚飞快地蹬踩着踏板,脸上汗津津的。

我上了他旁边的一台椭圆机,装模作样地锻炼了几分钟,然后转身搭讪道:“每天这个时候来最好,呃?”

他看了我一眼,友善地笑道:“这个时间段几乎没人。”

我话锋一转,问:“你认识琼·奇泽姆?”

根据多萝西的调查,琼是索松博士以前的秘书兼助理。

他皱起眉头,“認识。你是谁?”

“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也落在我的一位好友身上。”

索松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眯起眼睛打量着我,问道:“我认识你吗?”

“不,”我回答,“但在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这件事上,你帮了我。你跟我提起过斯卡沃利尼博士。”

“你是那位作家?”

“是的,”我答道,“两天前我们通过电话。”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都告诉你了,我不能跟你说话。”

“没人看见我们说话。这地方没有他人。”

他从椭圆机上下来,“你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是吧?”他摇着头,“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跟你说话。”

我也从椭圆机上下来,“可你已经跟我说话了。给我五分钟就行,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烦你。”

他打开运动水壶,猛喝了一大口,“好吧,就五分钟,以后再不许找我。”

“谢谢!”我转入主题,“你的秘书琼·奇泽姆死于过度使用奥施酮,我的朋友肖恩也是。他曾经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所以我必须要为他讨回公道。”

“噢。你叫埃利斯?”

“埃里森。”为了防止露馅,我借用了一个真正记者的名字。

“埃里森先生,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得到你。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当吹哨人真的需要勇气,”我说,“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琼。”

“我不是什么吹哨人。”

“媒体上都是这么称呼你的。”

“那其实并不准确。也许我是该成为一个吹哨人。根据《虚假陈述法》,如果吹哨人所揭露的问题属实,而政府又能够成功起诉的话,他可以获得数百万美元的奖励,甚至上亿美元,但我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吹哨就被解雇了。琼去世以后,我才开始接受采访。”

“然而一个月之后你就三缄其口了。你与金博尔制药公司签署了一份保密协议?”

“是与金博尔家族信托签的,该信托拥有金博尔制药公司的所有权。”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终于醒悟过来。”

“为了堵住你的嘴,康拉德给了你一大笔钱?”

“差不多吧。”

“给你在灰石区买了一栋海滨大宅。”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做了功课的。”

“我今后的所得取决于我闭嘴的程度,而我家的财务安全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们怎么知道你是否会接受记者的采访?”

“康拉德的保安很警觉。”

“弗里茨。”

“你认识弗里茨·赫斯顿?”

“我们见过。”

“康拉德经营金博尔制药公司就像管理个人封地一样,弗里茨及其手下保安简直成了他的私人保镖。”

“他们威胁过你的生命安全吗?”

“间接的吧。”

“他们会……?”

“伤害我?如果我再发声的话,肯定会的。”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会引起一系列法律诉讼,动辄上亿美元的罚金和赔偿金啊。如果那件事被捅出来,就是爱沙尼亚那项研究,他们所谓的塔林文件,那金博尔制药公司就完蛋了。”他再次用毛巾擦了一下脸,“最近各种抗议活动频发,金博尔制药公司深陷舆论旋涡。康拉德本来就生性多疑,年纪越大越严重,弗里茨则是他的忠实走狗。其实公司现在很脆弱,经营收入太过依赖奥施酮,其他什么抗抑郁药、降压药和偏头痛药等根本没有市场竞争力。哦,对了,你要写一本什么样的书?”

“我想证明金博尔制药公司明知奥施酮的上瘾性具有致命危险,还让它进入市场。”

“唉,有些病人还是需要奥施酮这种药的,比如癌症患者,但这并不能否定奥施酮的副作用,它的上瘾性一点不比可卡因这类的毒品弱。”

“所以我想找到塔林文件。”

“这可不是你想找到就能找到的。金博尔制药公司花大价钱搞了这项研究,他们拥有所有权,把它深藏起来了。”

“但对于金博尔制药公司这样规模的公司来说,肯定还有什么其他人有副本吧?”

他伸出三根手指,汗水从脸颊上滑落。“只有三个人。”他说,“康拉德一听说这药的上瘾率就立刻叫停了研究。”

“你有副本吗?”

“当时它上传到了一个需要登录的网站上,但我根本没想到去下载一份。”

“那么现在谁可能会有副本呢?”

“在金博尔制药公司,见过这项研究、有过副本的只有三个人:康拉德本人、PI和CMO。”

“CMO?”

“首席医疗官。他叫毛里齐奥·苏维里,聪明绝顶,一直在金博尔制药公司工作。”

“那么PI又是什么?”

“项目负责人。此人在爱沙尼亚。”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记不得了。那可是20年前的研究。”

“我相信对于奥施酮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研究,难道那些研究没有发现这个上瘾率的问题吗?”

“爱沙尼亚的那个项目负责人非常认真。他设计了为期六个月的研究,但短短三天后,他发现有些受试人如果得不到奥施酮就会退出。他当时研究的是药物的剂量而非上瘾性,发现药物的上瘾性完全是个意外。金博尔制药公司做的其他研究都忽略了这方面,而且时间也都更短。”

“忽略了?”

“进行像奥施酮这样上瘾药物的临床试验是非常难的,所以这种研究很少。首先,受试人的退出率很高。其次,公司会采用各种花招窜改或抹掉他们不想看到的数据。”

“那么要想让这研究消失,得贿赂多少人呢?”

“在腓尼基健康科学研究中心,只有亚瑟·斯卡沃利尼。在金博尔制药公司这边,只有苏维里博士和项目负责人。”

“你不记得那个项目负责人的名字,这么说只剩下苏维里博士了?”

“嗯。等一下,卡……卡斯克。”

“呃?”

“马库——马库斯·卡斯克,就是那个爱沙尼亚人的名字。”

“这名字很少见。”

“在爱沙尼亚并不少见。”

我点点头。

“听着,”他说,“今天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保证不说出我的名字,否则我就完蛋了。明白?”

“明白。”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继续健身了。请记住,别再联系我了。”

第五十三章

在离开切斯特港之前,我去了一家汉堡店,边吃边在手机上搜索“马库斯·卡斯克”。搜索到很多同名的人,但基本上都是在瑞典或爱沙尼亚生活和工作。我给多萝西打了电话,让她搜索一个叫马库斯·卡斯克的爱沙尼亚医学博士,并把拼写告诉了她。

就在我出来走向丰田车时,多萝西回电话了。“我不确定这是你要找的人,”她说,“马库斯·卡斯克教授,曾是塔林西部中心医院的医生。”

塔林?那应该是他了。“曾是?”

“七年前他在塔林的环城公路上死于一场车祸。当时很年轻,才43岁。”

“天哪!”

现在只剩下首席医疗官苏维里博士这条线索了。但要从这样一个为金博尔制药公司效力多年且忠心耿耿的人身上下手,绝非易事。

切斯特港距离金博尔庄园只有半小时的车程,所以我决定顺道过去探访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来到庄园入口时,我没有把车开进去,而是沿着栅栏外的小路向前行驶,经过路边一个网球场后,向右拐了个弯,开到通向树林的环岭路上。

这里是金博尔庄园的尽头,我注意到有一条土路通往庄园,上面有卡车的车轮印迹,于是我刹住车。

原来这里是金博尔庄园的送货入口。

我把车拐到土路上。路很窄,两侧的枝叶时不时碰擦到车身上。

杀害玛吉的凶手可能是从这条土路进入庄园的,从而避开了监控摄像头。

但这附近就没有摄像头?

我停下,倒车,看到土路入口处的电线杆上安装了一个不易发现的摄像头。

戈德曼探长知道这个监控点吗?

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戈德曼探长并不惊讶,但他不想在警察局接待我,而是让我上了他的车,说要去一家快餐店。路上,我讲了我在庄园后面发现的那条土路,以及入口处的摄像头。

“我让搭档把所有的监控视频都弄到手,”他气恼地说,“这个家伙至少漏掉了这处监控。”

快餐店很快就到了,我们在路边停好车,走进去,要了两杯咖啡。

我们刚在桌旁坐下,又进来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他站在柜台前点餐,还瞥了我们一眼。

“康拉德在纽约一定还有公寓吧?”我问探长。

“没错,是观景房,能看到公园。”戈德曼说。

“我猜也是。玛吉一案有什么新线索吗?”

“法医认为死因是钝力损伤。她头着地,摔断了脖子。”

“死亡方式呢?”

“这还有待进一步调查,法医暂时无法做出结论。从目前来看,她很可能是被人从高处推下的。”

“现场发现鞋印了吗?”我问。

“除了玛吉自己的,我们在石墙一侧的地上采集到了外人的鞋印。她似乎在那里跟人扭打过。”

“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现在还无法确定。”

“我们当晚留宿的人可都做了鞋印采样。”

“都比对过了,没找到匹配的。”

“跟下雨有关吗?”

“不是。雖然下过雨,但我们采集到的鞋印有几枚很清晰,只是没有匹配上。”

“该死!如果弗里茨·赫斯顿是凶手,他一定会抹去现场痕迹,”我说,“他毕竟是做安保工作的。”

“他也知道如何关闭某个摄像头。”

“玛吉的iCloud账号有什么情况?”

“我们登录了她的iCloud账号,但显然她并没有把照片备份到云端。糟糕的是,她的手机不见了。”

“能对她的手机进行定位吗?”

“她的手机肯定被人砸坏了,或者电池被卸了,所以我们没法定位。”

刚才进来的夹克男站在柜台前等着取餐,四下张望着,但这次没有看我们。他一头黑色短发,面庞黝黑,下巴突出,右眉上有道细细的疤痕。他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一杯咖啡就离开了,但不知怎的,我对这个人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嗯,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我想看看玛吉的办公室。”我又轉向探长。

“她在家办公,而她的家门已经贴上了封条。”

“能让我进去看一下吗?你可以派一名警察跟着?”

“你要找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说,“但我跟她很熟,也许我能发现什么被你们忽略的东西。”

戈德曼点点头,“我答应你的这个请求。”

第五十四章

玛吉·本森的公寓在哈莱姆区126号街,这里非常繁华,布满了瑜伽工作室、时尚餐厅和连锁超市等店铺。但这栋公寓楼却很破旧,唯一的一部电梯还坏了,我只得从楼道爬上了六楼。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掉了,有警察在屋内等着,门一敲就开了。

“你是从韦斯特切斯特来的?”开门的是个年轻警察。

我没有纠正他,问道:“这里的勘查工作都做完了吗?”

“是的。如果你想再看看,可以戴上这个。”他递给我一副乳胶手套。

公寓里打扫得很干净,我跟随警察走进走廊左首的一个大房间,看装修风格这里显然是她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各种裱装起来的证件:州颁执照、文凭、参加各种培训的证书——法医鉴定、债务调查、公共记录搜索等。办公桌上有一台掀开屏幕盖的苹果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个马克杯。

我戴上乳胶手套,伸手碰了一下触控板,屏幕亮了,是一个登录页面,需要输入密码。

我看着屏幕思考着。玛吉是个专家,密码不可能是1234,不过我还是试了一下。果然,不是1234。接下来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尝试了。不太可能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那个我倒是记得。

就在我懊恼这次白跑了一趟,准备离开的时候,笔记本电脑下垫着的一本大开本黄色便笺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玛吉在打电话时喜欢在便笺簿上随手记下一些东西。

我抬起笔记本电脑,把便笺簿抽出来。有字的页面都被撕掉了,我很好奇最新撕掉的那一页上记下了什么信息。

我打开台灯,对着灯光举起便笺簿,不停变换着角度。

没错,第一页上能看到她上次记录时笔尖留下的印迹。

这时,年轻警察腰间的对讲机响了,他摘下对讲机,一边应答一边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我趁机抓起笔筒里的一支铅笔,轻轻在纸张表面涂抹着,印迹的字痕渐渐浮现出来:

梅根·金博尔

金博尔制药公司康拉德·K.

HK→$$$?

最新遗嘱???

混合基金???

最后一行——混合基金——下面画了三道线,还加了个名字,康拉德·布莱克,用笔圈了出来。

梅根·金博尔——给她打电话的人,也是雇用她的人。很显然,这通电话是关于康拉德的。梅根在关心父亲的遗嘱是否被修改?另外,HK代表的是香港(Hong?Kong),还是海登·金博尔(Hayden?Kimball)?

至于康拉德·布莱克,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我父亲认识。他是个加拿大金融家,曾被称作“报业巨头”,但后来因挪用公款等罪名进了监狱。所谓的挪用公款,是他把一些个人支出——在女佣、厨师、私人飞机、司机等上的花费——都记到了公司账上,尽管这是一家上市公司。那么另外一个康拉德——康拉德·金博尔——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吗?为什么玛吉在通话时记下了这些?

我把拓印下来的那页纸从便笺簿上撕下来,折叠三次后装进了口袋。

第五十五章

苏姬·金博尔接到我的电话时很惊讶。虽然我只是笼统地说要跟她见一面谈谈,她还是告诉了我她在曼哈顿西村街区的住址。

我随即又给一位商人朋友打电话,确定了今晚可以在他的公寓暂住。我这位朋友一年只有20天左右住在曼哈顿,公寓基本上闲置着。

一切安排妥当,我把车停进中央公园南路的一个车库,也顾不得高得离谱的停车费了,然后去乘坐地铁。

黄昏时分我找到了苏姬的住处。这是一座漂亮的四层建筑,她的工作室和办公室在一楼,前后是花园,有个独立的入口。我摁响了门铃,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孩跑过来开了门。她20来岁,一头黑发,戴着玳瑁眼镜。

“你好!”她微喘着,似乎知道我要来,“苏姬在剪辑室,我领你过去。”

我跟随她走进一个宽大的办公区域,入口处的两侧是格子间,中间留了一条窄窄的过道,再往前则是独立的办公室或工作间。

“外面的抗议者没为难你吧?”女孩边走边问。

我说我没看到什么抗议者。

“哦,过去两周总有很多人聚集到这里。尽管她在工作中的用名是苏珊·加伯,但还是有人弄清楚了她是康拉德·金博尔的女儿。其实,她只是专心做自己的纪录片,跟金博尔制药公司的奥施酮没有任何关系。相反,心存善良的她还常去参加一些死者的葬礼。她真是一个好人!”

我说我很认同这点。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第一个独立的房间。这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工作间,没有窗户,摆放了一张长沙发和几把椅子,墙上挂了块贴满索引卡的软木板。苏姬和一名头发凌乱的中年男子坐在工作台前,正对着两块巨大的显示屏商谈着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苏姬转过头,冲我嫣然一笑,然后对中年男子说:“先就谈到这里吧,我接待一下客人。”她今天身穿黑色T恤和牛仔裤,戴着硕大的金耳环,深褐色的秀发扎成了马尾辫。

“对不起,”苏姬站起身走向我,“我正在和剪辑师商谈一个方案。你急着要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就两分钟。”我说。

“好吧,去我的办公室。”

苏姬的办公室在过道的尽头,两扇大窗户,双扇玻璃门通向一个看起来没人打理的小院子,琥珀色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小院子连着一块草坪,延伸到一个很大的公共花园,花园周围树木成荫。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指着访客椅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自己转到办公桌后坐下。

“你姐姐梅根为什么要雇用玛吉?”我问。

“玛吉就是希尔迪,对吗?”

我点点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通过小喇叭发出的喊叫声:“金博爾一家都是凶手!金博尔一家都是凶手!”

“糟糕,他们又来了。”苏姬神色紧张起来。

带着回音的喊叫声还在继续:“我要大声说,我要说清楚,这里不欢迎任何姓金博尔的人!”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不知是谁泄露了我的信息,最近几个月每周都有人跑到这里来抗议。”

“他们不知道你根本没站在家族企业那一边,你在试图改变……”

“也许他们只是不喜欢我拍的纪录片。”她苦笑着自嘲道。

外面的喊叫声似乎越来越近了,我只得提高嗓门追问道:“你姐姐为什么要雇用玛吉·本森?”

“也许正如你之前所说,她是想弄到父亲的最新遗嘱。”

“这只是原因之一。我认为梅根是想夺权。”

“是吗?”

“请听我说。我发现了玛吉在和梅根通话时随手记下的一些内容。没错,梅根是想看看遗嘱有没有修改,但她似乎更在意你父亲都有哪些职务犯罪,比如把个人开销记在公司账上。如果不是想夺权,她为什么要调查康拉德的犯罪行为?”

苏姬直视着我,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因为她已经厌倦了等待,想赶他下台。”

“她想早日坐上王位,执掌公司大权。”我补充道。

苏姬点点头,起身走过去把通往过道的门关上,然后再返回来坐下,“她并不怕真相被揭露。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调查下去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会坐视不管的,除非我弄清楚谁杀了玛吉。”

“如果你继续挖掘下去,会害了你自己。”她面带忧虑之色。

我耸耸肩。我才不信。

“你知道金博尔制药公司这几年已经在亏损了吗?”她问。

“不知道。”

“据我所知,父亲在研发上的投入一直很疯狂,公司现在在南美、南亚和东欧都建立了研发新产品的实验室。”

“你在这方面的事务上有发言权吗?还是根本不参与?”

“我对金博尔家族信托有投票权,但父亲有一票否决权,所以可以说我是置身事外的。我只是觉得公司因为在研发上投入太多而导致亏损有点得不偿失。我知道梅根对此非常不满。”

“也许原因就在这里,梅根不想让公司毁在父亲的一意孤行上。”

“有道理,”她说,“这样一分析很多事就解释得通了。”

“例如?”

“金博尔制药公司在巴黎有套公寓,严格来说,它只能用于公司业务,但我从欧柏林学院毕业后在那里住过几年。相信我,我跟公司没关系,更不可能为它做什么业务。”她微笑道,“我知道父亲有不少情妇,在世界多个城市金屋藏娇,购买或租赁的房子都是由公司来支付费用的。几周前,我和梅根在一起喝酒,她问了不少关于巴黎公寓以及伦敦一座房子的细节,好像在做什么调查。现在我明白了。我还记得父亲曾……”

苏姬话没说完,突然随着一声巨响,一块砖头从窗外飞了进来,随即是玻璃碎片雨点般落地的声音。我赶紧绕过桌子,发现她的左脸和脖子上有血。

“你没事吧?”我心有余悸地问道。

“哦,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

确定她没事后,我冲向玻璃门,打开,奔到院子里,看到了一个大块头的肥胖男人。这家伙扔完砖头后还嫌不够,正要点燃一块塞进可乐罐里的破布,嘴里高喊着:“你这个该死的女人,在地狱里焚烧吧!”

我冲上去,将他扑倒在地,在打落他手里打火机的同时,一脚踢开可乐罐,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汽油的味道。

“你这个混蛋,在外面喊叫几声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发动危险袭击,那我就让你去尝尝坐大牢的滋味!”我咬牙切齿地说道,用膝盖压住他的后背,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尼克,不!让他走!”我还没来得及拨号,身后突然传来苏姬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小院子中央,一只手捂在脖子的伤口上。

“他可是要纵火烧你的房子。”我提醒她。

“让他走!”

“放开我!”男人叫道,四肢乱舞挣扎着。

“他可能会回来报复你。”我再次提醒。

她摇摇头,“我是认真的,尼克,让他走。”

我很不情愿地放开男人,他笨拙地站起来,晃动着肥胖的身躯跑了。

“你得给这些混蛋一点颜色看看,要不然他们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说,向她走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揽着她的腰,和她一起回到办公室。

“伤口还疼吗?”我关心地问。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她说,“只需要消消毒,包扎一下就行了。”

“你今晚不该待在这里,”我说,“应该住到酒店去。”

她摇摇头,“我不想去酒店。”

“你今晚待在这里我不放心。”

“你住在哪儿?”她问道。

第五十六章

我朋友的公寓在中央公园南路一座高层建筑里,只有一间卧室。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到苏姬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哭泣。

“你还好吧?”我走过去关心地问。

“我竟然成了那些抗议者的出气筒甚至袭击对象。事实上,我一直站在他们那一边,为他们呼喊,为他们而战。他们冤枉了我。”她凄然地把捂着脸的双手拿开。

“这不公平。”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苏姬颤抖着说。

“我理解。”

“哦,上帝,我今天差点在自己的住所丢了性命,难道我现在已经无处安身了吗?”她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你是安全的,至少今晚在这里是安全的。”我安慰她。

她突然转过身,用双臂紧紧搂住我,喃喃道:“这段时间我好孤独,好害怕。但是现在有你在,我感觉我不是孤身一人了。”

说完,她在我唇上吻了一下,是那种很饥渴的吻,似乎完全放弃了伪装和克制。我闻到了她秀发的香味,还有那难以言表的体香,顿时觉得整个躯体都被唤醒了,开始狂热地回吻她……

事毕之后,我们在一起冲了个澡。穿衣服的时候,我问苏姬:“想吃点晚餐吗?”

“好啊。”她现在精神好多了。

“另外,我想跟你妹妹海登谈谈。”我说。

“为什么?”

“我想确认一下她与玛吉案到底有没有关系。”玛吉在便笺上记下的“HK→$$$?”应该说的是海登和钱的事,但到底是指什么呢?我很想弄清楚。

她抓起手机,看了下时间,“根据我对海登的了解,她很可能还在排练。我给她发短信。”

海登很快回了短信,我们约好一个小时后见面。

海登选的见面地点是一家酒吧,位于西46街一所著名剧院的楼上,是影视圈名流经常光顾的场所。

我和苏姬进去的时候,看到她正与几名亚裔演员交谈着什么。她微笑着招了招手,示意我们稍等一下。

我们在附近一张桌旁坐下,点了两杯鸡尾酒。过了一会儿,海登过来了,抱歉道:“对不起,这是第一次预演——等等,你怎么了?”她在姐姐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等会告诉你。”苏姬说,指了指我,“你还记得尼克吗?”

海登看向我,“你在麦肯锡工作?”

“没错。尼克·布朗。”

苏姬开始讲述她在住所遇袭的事,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海登露出惊恐的神情,显然也意识到针对金博尔家族的抗议越来越严重了。我知道海登和她的情人——一个不太出名的剧作家,住在西村街区一套豪华公寓里,可以俯瞰哈德逊河。“我和泰勒住的地方安保措施很严,”她镇静地说,随后又紧张起来,“但如果他们决定攻击我的剧院怎么办?”

“如果是我,我会加强个人安保措施。”我说。

“我没有私人保安。”

“你也许应该考虑雇一个,甚至都应该把你的演出公司的名字改一下。”

这时,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苏姬借故离开了。

我开始有意转变话题,“恕我直言,你虽然一心扑在事业上,但所取得的成就好像还远未如你所愿,名声也不如斯科特·鲁丁、乔丹·罗斯和弗雷德·佐洛等。”我说出几个百老汇大腕制作人的名字,是我这两天突击做功课的结果。这些人和她是同行,但成功得多。

“所有这些靠我自己的钱是不够的,”她承认,“你触到我的软肋了,尼克。”

“怎么?”

“这种对比是不公平的。拿乔丹来说——我喜欢这个人,他特别有天赋,但是编排一出好戏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是不行的,他父亲比我父亲可是要大方多了。”

“你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多给你点赞助呢?”

“还不是因为我大姐梅根。”她故作轻快地说,但语气里的挖苦味谁都听得出来。

“为什么?”

“因为她和保罗认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个人爱好。有一次梅根在剧院看完我编排的《浩劫》后,给出的评论竟然是‘有点扫兴。”

我其实有点明白梅根的意思,她不喜欢那出戏的悲惨结局。“这么说要不是梅根说坏话,你就能从父亲那里获得更多的资助?”

“没错。”

“既然我们能这样开诚布公地交谈,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你们对纳塔利娅的背景做过调查吗?”我把话题引向一个新的方向。

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你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们几个子女都很关心这件事。”

“如果你们的父亲不做这件事,那你们做子女的就不应该袖手旁观。”

“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吗?”她小声说,“我担心的是,她是不是跟哪个俄罗斯寡头有联系。如果她只是个冲着我父亲钱财来的拜金女,那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現在在哪里?”

“你不知道吗,她这两天在参加威斯敏斯特犬展。”

这时一位60多岁的老妇走到我们桌旁,问道:“你是海登·金博尔吗?”

海登转过头,“你是谁?”

“有人告诉我你就是海登。”老妇说。

“没错。你是——”

“杀人犯!”老妇叫道,从桌上抓起一杯冰水,劈头盖脸朝海登浇去,“你杀死了我儿子!”

海登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尖叫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酒吧门口的苏姬,她似乎在强忍着笑。

第五十七章

我和苏姬在威斯敏斯特犬展上找到纳塔利娅的时候,她正在给自己的哈威那犬梳毛。苏姬又向她讲述了一遍自己遇袭的事。纳塔利娅转头看着我,对我的见义勇为表示感谢,然后拥抱苏姬,安慰了一番。看得出,两人的关系不错。

苏姬知道我有事要和纳塔利娅单聊,就借口去卫生间离开了。

“你的这只哈威那犬好可爱哟。它叫什么名字?在犬展上表现如何?”我打开了话匣子。

“我的小宝贝叫克拉拉,在‘最佳母犬评选中夺得亚军。”纳塔利娅自豪地说,拿出一块用丝带吊着的银质奖章给我看。

“祝贺你!”我说。

“每届的冠军总是刚毛猎狐犬。”

“可不是。”

她歪着头,笑了,“你也追捧这种狩猎犬?”

我点点头。

“当然,”她说,“你就是只牧羊犬。”

“我是牧羊犬?”我疑惑地问。

“我记得在哪里读到过,人分三类——羊、狼和牧羊犬。大多数人是羊——善良、温柔,从来不伤害别人。然后是掠夺者——狼,捕食弱者,是坏人。”

“好吧。”

“最后是牧羊犬,有种保护羊群的天性。”

我点点头。

“你不是羊,也不是狼,而是牧羊犬。”她说。

“我明白了。”我接过她的话,“那么你是什么,纳塔利娅?”

她笑了,“我有自己的护卫犬。狗狗都有主人,不是吗?你的主人是谁?”

“也许我是只流浪狗。”我说。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谢谢你!”

“至于康拉德的几个子女,他们既不是羊也不是狼,他们是蝎子。”

“是吗?”

“这是康拉德亲口告诉我的。他的子女把我视为前来攫取他们钱财的窃贼。贪婪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看不清事实。而你敏于观察,能看清一切。”

我不想迎合她,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

“梅根自以为很聪明,其实目光短浅。而康拉德,你看——他打的是长期战。”

“他80岁了还在经营公司,这本身就是个长期战的鲜明例子。”

“对于发生在希尔迪身上的事情,我很遗憾。”她说“希尔迪”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个明显的俄语颤音,似乎加了个无形的引号,好像知道这是个化名,“我觉得她对你来说不是一个陌生人。”

“是的。”我故作镇静。

这时,苏姬回来了,开玩笑地说:“看起来你俩聊得挺投机,我可以再去溜达一会儿。”

“苏姬,亲爱的,我得走了。”纳塔利娅说,“我和理发师约好了去做个头。我能顺路把你们捎到哪儿吗?”

“捎到我家就行。”

“我的车在外面,我捎你们一程。”

我们来到展厅外面,满眼是车和人。当一身粉色套装的纳塔利娅出现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几声呐喊:“金博尔,大骗子!吃起人来不眨眼!”

天哪,抗议者怎么无处不在呀!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获取消息的。但不管怎样,我现在得为这两个女人保驾护航。想到这里,我张开雙臂在前面开道,引领她们匆匆走向纳塔利娅的豪华轿车——一辆白色宾利。有人扔过来一个鸡蛋,差点砸中纳塔利娅,最终落在地上,蛋液四溅。好在司机发动轿车及时迎了过来,我赶紧拉开后座车门,让纳塔利娅抱着爱犬钻了进去,然后是苏姬。

我正准备钻进副驾驶座,突然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忙冲司机喊道:“等一下。”我来到车尾,跪在人行道上,伸手在底盘上摸了摸,很快就摸到了一样东西。我把它拽了下来。

原来是一个GPS跟踪器。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

我站起身,把跟踪器装进口袋,迅速上了车。这真是一辆好车,车门一关上,外面的喧嚣声立马就小多了。

“你发现什么了?”纳塔利娅问道。

我掏出跟踪器给她看。

“这是什么?”

“GPS跟踪器。”

“我不明白。”

“只要你坐上了这辆车,你的行踪就尽在人家的掌握中。”

她挑起眉毛,愤怒地问:“谁干的?”

“不知道。我会查一下。”我把电池卸了下来。

她对司机说:“爱德华,请你开快点。”但周围的人太多了,车子没法开快。她无助地抚摸着克拉拉,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又有一些抗议者围拢过来,对着车身你一拳我一脚地发泄着愤怒。我始终盯着车窗外,保持着高度警惕。

突然,人群中的一个身影让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很快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没错,我之前见过他。

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我突然想起来了。在距离贝德福德警察局不远的那家快餐店,这个留着一头黑色短发、面庞黝黑、右眉上有道疤痕的家伙,在柜台前点餐时曾向我和戈德曼探长投来一瞥。就是昨天的事。他30多岁,身体健壮,动作敏捷。

第五十八章

司机把宾利车开到苏姬住处,载着纳塔利娅走了。我决定马上返回波士顿,于是跟苏姬告了别,打车赶往中央公园南路的车库,取回自己的丰田车。

五个小时后,黄昏时分,我回到了波士顿。在公寓,我把从宾利车上取下来的跟踪器拆开,用手机拍了照,发送给默林。

没过多久,默林就给我打来电话。“这个东西挺有意思,”他说,“是以色列一家公司生产的,专供以色列军队和军事情报机构使用。”

“这东西怎么会在美国出现呢?又是什么人在使用?”

“也许他们一直使用的就是这东西。”

“所以安装跟踪器的很可能是以色列人?”

“你是否做过什么事,引起了以色列政府的兴趣?”

“根本没有。”

“那可能就是来自以色列私人安保公司。”

但如果情况是这样,又是谁雇用了他们呢?在我看来,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弗里茨·赫斯顿。我甚至能够想象康拉德把他的这名保安队长拉到一旁悄悄嘱咐:“我想知道她都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背着我偷情?有没有什么别的企图?”

但为什么弗里茨要把这项工作外包给以色列公司呢?他有自己的队伍啊。我还是想不通。

第二天早上,我按照计划给保罗·金博尔打了电话——号码是苏姬给我的。

“尼克·布朗,”我自我介绍道,然后又加了一句,“苏姬的朋友。”

“哦,天哪!她跟我说了遭到抗议者袭击的事。幸亏有你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次真的要谢谢你。”

“我很担心苏姬,所以想着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没问题。”他说。

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市是两所著名学府——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的所在地,离波士顿很近。虽然有一个亿万富翁的父亲,但保罗·金博尔这座位于富兰克林街的房子却很普通,一点也不起眼。我核实了门牌号,摁响门铃。

保罗很快过来开了门。他上穿绿色马球衫,外面套一件宽松的灰色开襟毛衣,下穿一条旧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过时的旧运动鞋,戴着角质框眼镜。“快请进,”他说,“再次感谢你对我妹妹的保护。”

客厅里光线暗淡,到处都能看到书籍和报刊,《纽约书评》更是堆了厚厚的一摞。

“我正想着泡杯红茶,你也来一杯?”保罗微笑道,领我去厨房。

厨房里的厨具都很老旧了,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煤气味道。他用烧水壶接了些水,放到煤气灶上,拧开开关。

“苏姬的遭遇太可怕了,”他背对着我,“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金博尔家任何一个人身上。感谢上帝,那些疯狂的抗议者还没有找到我。”

“你也得小心。”我提醒他,发现窗外是一个小院子。

“嗯,我是得小心,”他说,“尤其是在玛吉——哦,希尔迪——遇害之后。我总是记不住人名。”他转过身来。

我心里一咯噔,他知道玛吉的真名!是梅根告诉他的?也许梅根、卡梅伦和保罗一起雇用了玛吉?

“警方对她的案子有进展吗?”我问。

“据我所知没有。”他把鼻梁上的镜架向上推了推,“爸爸只关心赚钱,而我关心的是意义。正如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所说:‘所有关于文明的记录,也是关于野蛮的记录。儿子想救赎父亲犯下的罪过,但同时也会深陷其中。这不取决于我们的选择,而是取决于我们在历史中的位置。”

“是的。”我说,虽然我并不赞同他的观点。

“我们都在斗争。苏姬也是,以她的方式。”

“她经历了很多。”我说。

“她很特别,”他说,“你应该了解。”

“是的。”

“生活对她不易,”他说,“我觉得她还在寻找自我。”

“是吗?”

他点点头,“别误会我,我为她骄傲。她拍的那些纪录片非常棒。对她来说这真是个不错的爱好。”

“我认为她不仅仅是把这当作一个爱好。”

保罗没有理会这点,“她很聪明,在大学入学考试中得了两个满分。她之所以选择欧柏林学院,是因为她喜欢艺术专业。”

“噢,原来是这样。”

“你上次说过你读的是塔夫茨大学,是吗?”他问我。

“没错。”

“我记得是塔夫茨大学,还真说对了。”

我从来没有跟保罗或其他任何人说过塔夫茨大学。这条信息出现在尼克·布朗(无数叫这个名字中的一个)的领英社交平台上,很显然他在网上搜索过我。

“我有朋友在那里的比较文学系。”

“我学的是经济学专业。”

“那是当然。”保罗点点头,把话题转回到妹妹身上,“苏姬有很强的自我,尽管我认为她仍在努力寻找着自我。就我而言,我很渴望见到她的真我。”他咯咯笑了,“她孩提时代跟父亲很亲密。父亲以她为傲,从不错过她的钢琴独奏会。”

“真不错。”

“但他从来没去观看过我的辩论赛。”

“他一定对女儿的成就感到自豪。”

“实际上他对音乐没有丝毫兴趣,也不喜欢她的纪录片,覺得它们太乏味。”

“这应该会影响他们后来的关系。”

“我觉得他们渐渐对彼此感到失望了,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记得了。”

这时水开了,保罗拿出两只马克杯,各放进一个茶袋,然后倒上开水。“我们去客厅聊吧。”他建议,递给我一只杯子。

我跟着他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杯子放在茶几上。

保罗看着我,面带笑容,“你知道苏姬把你带去庄园参加生日宴会爸爸是多么高兴吗?我得说,她以前交的那些男友没有一个让爸爸满意。”可能是感觉有点热,他脱下套在马球衫外面的开襟毛衣,露出了胳膊。我注意到他的两只胳膊上都有擦伤。

他看出了我的疑惑,指了指外面,解释道:“都怪那该死的玫瑰花丛。”

第五十九章

离开保罗·金博尔的家,我决定先去和盖布打个招呼,再回来取车。他打工的那家二手唱片店在几个街区外的麻省大道上,步行过去就可以了。

剑桥市的这片街区街道狭窄,路上行人稀少。我边走边回想着刚才与保罗的会面,不禁又琢磨起他胳膊上的擦伤来。那真的是在修剪玫瑰花丛时弄的吗?

他也许确实没有参与金博尔制药公司的管理,但绝不是一个凡事置身度外的书呆子。他很敏锐,也很精明。

但他同时也是凶手吗?

我很快来到了麻省大道上,这里人来人往。

然而,我感觉自己被人跟踪了,心中咯噔了一下,当即在路边的一家泰国餐馆门口停下,假装浏览黑板上的菜单。很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由远及近从我身边走过,我从落地橱窗中看到他一头黑色短发,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

我一度以为自己刚才是多虑了,但几百英尺之外,那人也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了下来,往里张望。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借机观察我。

我看了一眼手表,似乎在等人,随即再次浏览菜单,显出一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从这个角度我能看到那人的脸,确定之前没见过。但他年龄与那个右眉有疤痕的人相仿,30岁左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

难道是我想多了?不,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转过身,继续向前,从他身边走过。

男人跟在我后面。

我突然再次停下,瞅准机会冲进快车道,在腾挪之间躲过几辆汽车后,奔到了街道对面。

我走进街角一家银行,径直来到一台自动取款机前,插入银行卡——我需要找个机会观察跟踪者的情况。

他站在一家唱片店橱窗前,要么是在看唱片,要么是假装在看。接着,他转过身来,试图穿过街道。

我取了100美元,连同银行卡一起装进兜里,然后回到街上,沿着麻省大道继续往北走。果不其然,那家伙又跟了上来,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

我在一家自行车店前停下来,朝橱窗里看。

那家伙放慢了脚步。

短暂的停留后,我加入路边的行人中,继续向前走。

在下一个路口,我右拐进入一条小巷,走了几分钟后,停下来,手伸进裤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突然,我转过身来。不出所料,那人跟了过来。但因为跟得太紧,现在他几乎与我正面相对。

“对不起,”我大声说,走向他,“能借用你的打火机吗?”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试图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在他跟我肩并肩时,我挥出右拳打向他的耳朵。

这家伙好像早有防备,忙后撤一步,举起左拳击中了我的右手腕。我的右臂顿时一阵麻木。

该死!

我赶紧左脚一个扫堂腿,试图把他撂倒。

但他抓住了我上衣的袖子和领口,我俩一起扑倒在地,他的蓝牙耳机也摔落在了人行道上。

我后背着地,顿时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挤压出来。还没等我緩过劲来,他已经骑到我身上,挥拳砸向我的脑袋。

我痛苦地呻吟着,舌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我强忍着巨痛,在躲过一拳后,猛地使出全身气力翻转过来,反而把他压在了身下,随即抓起他的衣领,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他挣扎着,舞动着四肢,很快失去了知觉。

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我不敢稍有懈怠,把他腰间的手枪卸下来,用枪口在他左耳上蹭了蹭。他醒了过来。

第六十章

他眨巴着眼睛,鼻子里流着血,似乎还没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名字?”我问。

“去你妈的!”他呻吟着,轻蔑地瞪着我。

我搜了一下他的口袋,找到一把赫兹租车的车钥匙。我把它装进自己的兜里。

“好吧,”我把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你让我别无选择。”

他正要开口说话,我突然感觉一旁有人影闪过。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正是那个右眉有疤痕的家伙,手里握着一把枪。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后脑勺上就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眼前一片漆黑。

可能过了一两分钟甚至更长时间,反正等我苏醒时,两个男人都不见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摸了摸口袋,汽车租赁公司的车钥匙还在,这让我心安了一点。但还有一个疑惑让我很是不解:那个偷袭我的家伙完全可以当场杀了我,为什么要留我一条活路呢?

我重新回到麻省大道上,决定还是按原计划去找盖布,看看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在那家二手唱片店,我并没有看到盖布,店里只有老板一人。

“你没事吧?”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他问。

“没事。我找盖布。”

“他不在。”老板的语气不甚友好。

“他今天休息?”

“他不在这里上班了。”

“是吗?怎么回事?”

“你是谁?”

“我是他叔叔。”

“哦,盖布老是旷工,被解雇了。”

“真的?”

“我只有两个雇员,总不能容忍一个经常装病旷工吧。”他露出不想再谈下去的神态。

没有办法,我只得离开。走出唱片店后,我拨打了盖布的手机,但一直没有人接,最后进入了语音留言箱。我只留了一句话:“给我回电话。”

我回到富兰克林街,上了路虎卫士,驱车赶往普特南大道——盖布租住的那栋破旧公寓楼就在那里。

我把车停在楼前,按响了单元门铃,等着。

没动静。

我又按了几下,对讲器里终于传来一个声音:“谁?”

“盖布在吗?”我问。

“不在。”

“我是他叔叔。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对方停顿了一下,“他今天早上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几点走的?”

“不清楚,反正是一大早。动静很大,把我都吵醒了。”

“请转告他给尼克叔叔回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又拨打了几次盖布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听。我只得再次留言让他尽快回电。

等待的工夫,我给赫兹租车打了电话。

电话转到人工服务后,我说:“我想延长租车时间,我的车牌号是——”我把塑料钥匙牌上的车牌号读了出来。

过了片刻,电话那头的女人语气略有迟疑地问:“你是……马勒卡先生?”

“是的,但别再把我的账户和我兄弟的搞混了。”

“埃拉德·马勒卡先生?”

“没错,”我觉得这应该是个以色列人的名字,“我这次要在赫兹租车的哪个点还车?”

“波士顿洛根机场。”

“哦,好的。不过我忘了我留的是哪张信用卡了。”我想套取更多信息。

“先生,似乎是贵公司的商务卡,B.P.战略公司。你想用这张卡吗?”

“哪张?请把卡上的名称拼读一下好吗?”

她照办了。

我记了下来:B.P.战略公司。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公司。

我刚挂掉电话,多萝西就出现在我面前。“天哪,你怎么了?”她惊叫道。

我把遭人跟踪又遇袭的事简述了一下。

她张大嘴巴,“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来自一家叫B.P.战略的公司。你能帮我查查吗?”

“马上。”

几分钟后,她回到我的办公室,“B.P.战略是一家叫作黑色平行线的公司的商号。”

我听说过。黑色平行线是一家以色列私人情报公司,在特拉维夫、伦敦和巴黎都有办事处,喜欢雇用摩萨德前特工。

“他们为什么要跟踪我呢?”我喃喃自语。

“肯定是为金博尔效力的。”

“目的何在?”

“看你是不是找到了塔林文件。”

“或者想搞清楚我住在哪里。”

“有可能。”

“你没听到盖布的什么消息吧?”

“没有,”她回答,“怎么了?”

“他被那家唱片店炒了鱿鱼,连室友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多萝西叹息一声,走了。

我登录了黑色平行线公司的官网,在公司的介绍文字中获悉这是一个“由退伍军人组成的精英团队”,专为“复杂的诉讼案件”提供“定制化解决方案”。我不由得笑了。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下,他们却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几个小时后,我的手机响了,是盖布的号码。我松了口气,同时又很生气。

“谢谢你费心回电话。”我有意说了反话。

“尼克叔叔,怎么了?”

“怎么了?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在公寓做不了事,所以去了圖书馆。”

“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我关机了。”

“你为什么不去上班?知道自己被炒鱿鱼了吗?”

“老板是个混蛋。”

“你怎么付房租?”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钱不是问题,我还有些积蓄。”

“前几天你可是说身上没什么钱了。”

“我又弄到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会再找一份工作。”

“好吧。”我说,“我最近在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希望你安全无虞,和我保持联系。”

“好的。”

这时,我的手机又进来一个电话,是苏姬。

“我得挂了。”我说,接了苏姬的电话。

“你在哪里?”我问。

“印第安纳波利斯,参加一个葬礼。”

苏姬真是让人佩服。不管有多忙,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坚持去参加奥施酮受害者的葬礼。

“尼克,我刚刚接到爸爸办公室的行政主管打来的电话。他决定四天后在庄园召集一次紧急家庭会议。”

“紧急会议?关于什么?”

“关于公司的未来。”

“那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我需要你在四天之内搞到那份塔林文件。我重新雇用你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要宣布破产怎么办?这是个摆脱所有诉讼的诡计。他知道他赢不了,而破产会冻结所有的诉讼案。这样一来,那些受害者的家庭得不到任何补偿。”

我想到了塔林文件,想到了首席医疗官苏维里博士,于是对苏姬说:“先暂停一下,我需要打一个电话。”

接我电话的是苏维里博士的行政助理。我自称来自Stat?News,这是一个提供健康和医疗前沿资讯的网站,正在编写制药行业的名人录,需要占用博士一点时间做个访谈。

“苏维里博士正在参加销售会议。”助理抱歉地说。

“是吗?”我语气惊讶。

“在金博尔制药公司,首席医疗官是要参加销售会议的,向销售代表们通报产品的最新信息。”

“今年的销售会议在哪儿举行?”

“安圭拉,”她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个会议不允许外人参加,很抱歉。”

我马上给苏姬打去电话:“我需要参加金博尔制药公司在安圭拉举行的销售会议。因为不允许外人参加,所以需要你陪我去。”

“去干什么?”

“找首席医疗官聊一聊。”

“他也参加?”

“是的。”

“在安圭拉?”

“没错。”

“哦,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销售会议,听起来太无聊了。但为了你,我可以去。”

“不知道纽约是否有直飞安圭拉的航班。”

“有点玄。不过这不是问题。”苏姬笑道。

我一开始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直到她说出来我才恍然大悟。

第六十一章

我开着路虎卫士来到洛根机场,找到希格莱彻航空公司的航站楼,泊好车。康拉德·金博尔的湾流G550私人飞机已经在停机坪上静候了,我直接上了飞机。

苏姬坐在机舱后部,戴着耳机,正在看笔记本电脑。我走过去坐下,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们俩之间的关系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起初她是我的客户,后来成了情人,现在呢?

她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灰白相间的T恤,黑色外套,白色凉鞋,看起来很优雅,很有艺术品位。

看见我,她瞪大了眼睛,摘下耳机,“天哪!你的脸怎么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刮脸时不小心弄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虽然伤口上只贴了一块创可贴,但右脸都肿起来了。

“快告诉我真相!”

“我在剑桥市被人跟踪了,交了手,受了点轻伤。”

“没有大碍就好。”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销售会议具体在什么地方举行?”我问。

“在岛上的一个度假村。”她说。

“你认识苏维里博士吗?”

“见过面,但没打过交道。你只能靠自己了。”

“我会想办法的。梅根也在吗?”

“那是肯定的。”

“卡梅伦呢?”

“开什么玩笑,他绝对不可能参加这种会议。”

“他看上去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我说。

“卡梅伦其实是个内心狂野的人。他很聪明,但喜欢酗酒。有一次,他酒后开车,撞死了一个在路边正常行走的十几岁女孩。爸爸砸钱搞定了此事,但把警方的事故档案留存下来。”

“为什么?”

“为的是约束他。我们的家族信托里有一条道德条款,任何人只要犯罪都会被剥夺投票权。有了这个把柄,爸爸算是牢牢控制了他。”

“噢,”我停顿了一下,“那么你觉得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咬着下嘴唇,“他不是一个好人。”

“但他应该是个营销天才,”我说,“对吗?”

“确实是‘天才,”她笑了,“他掏钱在全球度假胜地举办所谓的‘研讨会,通过小恩小惠拉拢与会的医生,让他们给病人开出一张张奥施酮的处方。”

“他善于算计。”

“他还慷慨地给美术馆、大学和医院等机构捐款,以此来博得美名,打造慈善家的形象。”

“没错,”我感叹道,“是肮脏的钱让艺术世界运转起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林肯中心等,都是那些强盗资本家捐款建起来的,你父亲只不过是在重复别人的路。”

“你知道最具讽刺意味的事是什么吗?他给美术馆捐赠了上亿美元,声称自己是个热爱艺术的人,但他对我的纪录片没有丝毫兴趣。”

“你对他的公司不是也不感兴趣吗?”我说。

“别小瞧我,尼克。事实是,对于金博尔制药公司的市场份额、处方数据、债务等,我知道的比梅根多。公司在南美的总收入我都能精确到个位数告诉你。”

“为什么?”

她笑了,“你必须要了解自己的敌人。”

“那你以前为什么从不参加销售会议?”

“没必要,浪费时间。”说完,她调整了一下椅背,闭目休息去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借用飞机上的Wi-Fi信号,开始查找尼尔·德格拉斯·泰森出版过的科普图书,最后把书单发给多萝西,让她尝试各种密码组合,看看能不能打开那个加密文件夹。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嫂子劳伦打来的。

“你最近跟盖布联系过吗?”她问。

“昨天刚打过电话。怎么了?”

“我收到一份嘉信理财寄给他的对账单,把我吓坏了。他怎么会有一个460万美元的账户?”

“原来如此。”我马上就明白了。

“什么意思?”劳伦疑惑地问。

“你把对账单拍张照片发给我,好吗?”我挂掉电话,马上拨打了盖布的手机。

还是没有人接。我又发了条短信:回我电话,马上!

这一次,他的反应倒是很迅速。

“我想知道你从爷爷那里得到了什么股票内幕消息。”我开门见山地说。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他开口说道:“谁告诉你的?”

我讲了他妈妈是如何看到他的股票交易对账单的。

他显然没有料到这一点,结结巴巴地供出了真相。原来是维克托告诉他如何在证券经纪公司开立账户,又如何进入他在海峡群岛的一个离岸账户,那里面大约有50万美元。

盖布把50万美元转到嘉信理财的账户上,买了一家大型电信公司股票的看跌期权,这家公司最近因为某条会计丑闻频频被媒体曝光。显然维克托教会了盖布如何操作这一切。当这家电信公司公告其收入将大幅削减后,股价大跌,盖布·赫勒很快净赚了460万美元。

我无须问盖布他爷爷是从哪里搞到这条内幕消息的。我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家电信公司的首席财务官与维克托·赫勒关在同一所监狱。

我丝毫不怀疑这两人很快就会狼狈为奸。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不高兴的。”盖布说。

“你疯了吗?”我怒道,“这属于内幕交易。”

“但……我不属于内幕人啊!”

“虽然这是二手内幕消息,但最高法院规定这也属于内幕交易的范畴。你有可能被抓起来。”

“爷爷说这完全不违法。”

“他对相关法律一知半解。你知道到底什么是内幕交易吗?”

“不是很清楚。”

我给他解释,利用内幕消息购买股票甚至股票期权都属于欺骗行为,是违法的。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密切关注这一类的鬼祟交易,如果被发现,当事者可能会坐20年牢。维克托已经在监狱里了,他可不怕什么风险。

“但是……但是我要给奶奶买套房子,她总是说她的公寓太小了。如果我捐赠一部分给某个非营利性组织,行不行?这种组织肯定有不少。”

“一分钱也别花,”我说,“我们得想想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我不希望你也去蹲监狱,像你爸爸和爷爷一样。”

盖布又沉默了很长时间,“你吓坏我了,尼克叔叔。”

“也许你应该怕一怕。”我说。

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飞机安全降落在机场。空乘过来,把我们的护照收走了。

我并没有尼克·布朗名下的美国护照,只得把自己的真护照给了她。

安圭拉当局会把乘客名单和护照进行比对吗?有可能,但我不知道他們会查得多紧。这是个海岛天堂,他们应该不会轻易把游客拒之门外。

但空乘会注意到名字的差异吗?当然。她会告诉别人吗?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很担忧。

第六十二章

下了飞机,我们登上一辆前来迎接的黑色SUV,没用多久就到了度假村。

苏姬在前台办理了入住手续,开的是一间配备了特大号床的套房。一个漂亮的女接待员——从一头脏辫来看,应该是当地人——递给我们两张房卡。

行李员领着我们来到主楼三楼的一间套房,参加这次会议的所有人员都住在酒店主楼。套房里,一瓶香槟已经在冰桶里静静地等着客人了,旁边还有一个水果篮。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大海和绵延无尽的沙滩,但看不到酒店其他地方。

苏姬打开香槟酒,问道:“要不要来一杯?”

“算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也没这个心情。”我摆摆手,“我不像你,生活一直优渥,习惯了美酒和咖啡。”

“嗯,好吧,这是不义之财。”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但并没有喝。

这时门铃响了,我走过去打开门,看到站在眼前的是梅根·金博尔。

“你好!”她匆匆跟我打了个招呼,径直跨步进来,高喊道,“苏姬?”

苏姬从卧室出来,“我在这儿。”

“我刚刚得知你们也过来了。为什么?”

“我并不需要邀请函吧,”苏姬说,“毕竟我也是金博尔家族的一分子,也是个平等的利益相关人。”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临时决定而已,”苏姬答道,“尼克从没来过安圭拉。”

“哦,那么你们是来度假的?好,我先说清楚,这里没有你们什么事。”

“尼克可能会参加几场介绍会。”

梅根摇摇头,“我听斯蒂芬妮说,你索要了子公司的详细财务报表。现在又破天荒地前来参加销售会议,你为什么突然对公司业务如此感兴趣了?”

“因为我们在亏损,”苏姬说,显然事先准备好了答案,“我对领导层没有信心。”

“你要知道,这是我的领地。为了让公司保持运转和发展,应对各种诉讼,我一直在殚精竭虑地努力工作。而你呢,却始终沉溺在自己的纪录片小天地里。”

“你看过我拍的纪录片吗?”

“苏姬,成熟点好不好。对我来说,把金博尔制药公司经营好是个巨大的挑战。而对你,它只是一个给你的梦想提供资金的金主。”

苏姬红了脸,辩护道:“我是来支持你们的。”

“胡说,”梅根厉声道,“你来这儿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大的份额。公司眼下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最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来添乱。”

她转身看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苏姬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挂着惊愕的表情。

“对不起。”我对她说,疾步出了房门,在电梯间追上了梅根。

“不好意思,”她很傲慢,“我正要去喝一杯。”

“我也想喝一杯。介意我跟你一起吗?”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后耸了耸肩。

第六十三章

在一家以海岛风情为主题的酒吧,梅根点了一杯鸡尾酒,我则点了一杯威士忌。

我啜饮了一小口,恭维道:“我只是个小小的管理顾问,但对你在捷克业务方面的重组工作,我得向你脱帽致敬。”

“其实在那件事上我承受了很大压力。”她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我,明显很高兴,“你跟苏姬在一起多久了?”

“就几个星期。”

“是因为你,她才突然对公司这么感兴趣吗?”

“绝对不是。”

“因为你是麦肯锡的人,有管理者的眼光和才能。”

“没有,我来纯粹是支持你们的。你听说她在住所遭到抗议者袭击的事情了吧?”

“当然,大家都听说了。”

“你们金博尔家族的人都应该严肃对待这类威胁。我知道,玛格丽特·本森是个私家侦探。”

“是的。”

“是你雇用她的吗?”

她目光灼灼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一位朋友介绍的。”

“她完成你交给的任务了吗?”

“对不起,这是机密。”她挺直身体,举起食指在空中挥了挥,示意调酒师再来一杯。

“你对你父亲很了解,一定知道他打算干什么,是吧?”我想起玛吉在和梅根通话时随手记在便笺簿上的信息。

“你是指即将召开的家庭会议?”

我点点头,“他是要宣布破产吗?公司现在财务很困难吗?”

“哈哈!你在开玩笑吧?”

“嗯?金博尔制药公司不是已经亏损很多年了吗?”

她冷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空酒杯,很生气的樣子。下一杯酒,也是她的第三杯,很快就端上来了。她长饮了一口,向我坦白:“父亲已经为迎接灾难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可以这么说,他总是比别人领先一步。”

“灾难?”

“他知道所有奥施酮诉讼案的清算日迟早要到来,”她压低了声音,盯着酒杯,“所以他早早就开始把资金转移到离岸空壳公司,再把它们转成研发资金。也就是说,11年前金博尔制药公司就一直在把所有的利润都投资到我们所称的研发中去了。”

“聪明!”我说,“如果真的需要进行巨额法律赔偿,那么金博尔制药公司就根本没有资产支付了,这行得通吗?”

“虽然不道德,但可行。那些道德以前也没制约过我父亲。这是个聪明的骗局。”

我本想再打探些情况,但见她好像心情不佳,就换了个话题,轻声问道:“你觉得玛吉是怎么回事?”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怎么回事?”她喃喃道,“玛吉离她不该知道的事情太近了。”

“你认为她是被谋杀的?”

“难道你不这样想?”她直直地盯着我。

第六十四章

见我回来,苏姬从电脑前抬起头,问:“和她谈得怎样?她承认了?”

“你觉得玛吉是她杀的吗?”我反问。

“你怎么看?”

我想了一下,“玛吉有可能半夜在房子外面跟梅根见面吗?”

“如果梅根要求的话,那肯定会的。”

“我们假设梅根出其不意地袭击了她。”

“但她为什么要那样干?”

“我不知道。除非玛吉发现了什么她不该发现的东西。”

苏姬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是什么。”

“先不讨论这事了。我们现在去会场看看?”我提议道。根据在前台拿到的会议手册,我们已经错过了苏维里博士的介绍会,那是头一天的事情。但我相信他肯定没有离开,还会在这边畅玩几天。

“好。”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去换衣服。

餐前会在一个露天剧场举行,满眼都是人。我们在后面找到两个座位坐下。

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奥施酮的宣传片,画面和配乐都很不错,说辞更是极具煽动性,连我都给迷住了。

宣传片结束了,下面传来刺耳的欢呼声。舞台上,突然打出一束白光。扩音器里,传来男主持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有个惊喜要送给大家,我们请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这时灯光向上移动到黑色幕帘上,白色光圈逐渐变大,帘子拉开。

“康拉德·金博尔博士!”主持人高声叫道。

康拉德今天身穿黑色衬衫和深蓝色西服,精神矍铄,看起来好像年轻了20岁。

“亲爱的来宾朋友,你们好!”他笑容满面地向台下挥手致意。

下面的人都站起身来,欢呼声和鼓掌声响成一片。

聚光灯拉近,光线变得柔和。“我的战友们!”他像赐福一样伸出双臂,“伴随着社会上关于奥施酮各种各样的谎言,所有那些疯狂的抗议和诋毁,所有那些虚假新闻,我认为我们此时此刻应该后退一步,想想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的使命是什么,以及我为什么要建立这个公司。”

他把目光从正前方转向左侧,直视着面前的销售代表们,“全球每天都有数千万甚至上亿的人生活在痛苦之中——此时此刻——无法得到医治的痛苦,让人们无法工作的痛苦,甚至上不了学的痛苦。”

他又把目光移到正前方,“我认识一个人,名叫杰克。杰克患有癌症,生活在无法想象的痛苦当中,那种刀割般、焚身似的折磨。他生活在地狱之中,婚姻破裂,失去了朋友。他跟我讲,他每天都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好几次游走在自杀的边缘。这种无尽的痛苦真的能逼人自杀!他看了五位医生,最后终于有一位睿智的医生给他开了奥施酮。”他停顿了一下,“这是天赐的礼物。对于杰克来说,奥施酮是奇迹,他又重新获得了生命。

“现在,奥施酮已经被嗑药人群滥用了?毫无疑问。就像100年前有人滥用鸦片,现在仍有人在滥用。就像有些人对青霉素过敏,现在也有人对阿片类药物过敏。但是青霉素救了无数人,奥施酮也一样。”

他把脸转向另一部分观众,“但这绝不能阻止我们将这奇迹之药带给无数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像杰克那样的人,患有关节炎、偏头痛、神经性痛、纤维肌痛、背痛或任何其他的慢性疼痛的人。”他低下头,停了一下,然后又抬起,“我想让在座的各位记住,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治疗痛苦的人,我们是帮助世界减轻痛苦、摆脱痛苦的人!

“这种药提炼于罂粟,是大自然的礼物。我们将这礼物赠予世界上每一个急需它的病人。”

聚光灯逐渐暗下来,剧场里所有的灯一齐亮了起来。每个人都站起来,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我的朋友们,”康拉德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振臂高喊,“让我们去拯救生命吧!”

第六十五章

就在会议结束、大家准备去吃晚餐之时,我找到了苏维里博士。他60岁左右,身材修长,一头银发,戴着高度数的眼镜,身穿海蓝色马球衫和熨烫平整的斜纹布裤,坐在最前面的VIP区域。

“打扰了,苏维里博士吗?”我问。

“你是?”

“能耽误你一分钟时间吗?”

他很谨慎的样子,“干什么?”

我压低了声音,“关于爱沙尼亚这个可爱的国家,还有它美丽的首都,塔林。”

他眨了眨眼睛,“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但你或许想认识。我们何不私下里聊聊?”我指着露天剧场边的一条小道。

“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想对奥施酮做些调查。”

“给我走开。我没有必要跟你讲话!”

“没错,你是没有这个必要,”我冷冷地说道,“但你会想跟我聊聊的,就像溺水者渴望救生圈一样。听着,如果你想赶我走,那我马上离开。然后,你会有15到20年的时间在联邦监狱里慢慢反思当时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因为你就是这个家族想要坑害的那個人。”

“这个——家族?”

“金博尔家族。我来给你明确一件事:金博尔家族到时只会自保。这意味着你,我的朋友,就要倒霉了。”

“如果你是什么股东权益运动的积极分子,那你可以走了。我对公司是百分之百忠诚的。”

“哦,我尊重你的忠诚,但他们就是要利用这个。你将会为塔林研究背锅的。”

苏维里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面部肌肉在抽动,一条血管突了出来。他没再说话。

我接着说:“对你来说太晚了吗?我不知道。这里晚上可能还有演出。”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虚弱地问。

“我想要塔林文件。”我说。

“我没有。它当初上传到了一个门户网站上,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手头从来就没有过副本。不允许的。”

又是一条死胡同。

“还有一件事。”我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第六十六章

在酒店快速溜达了一圈之后,我确定了康拉德·金博尔住的房间。当然是总统套房,在三楼,322房间,位于主楼的另一侧。我在三楼走廊走了一趟,注意到总统套房外面坐着一个保安,即便康拉德不在房间里的时候也守着。我很快就对酒店主楼的结构了然于胸。

我看了眼手表。我必须在康拉德结束晚餐前的这段时间行动,大约是45分钟。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拨打了客服电话:“我在为梅根·金博尔准备一场惊喜生日派对。我想要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如果你们有的话,送到她的房间——哦,我忘记了她的房间号,应该是3——”

“梅根女士住在220房间。”客服说。

“220房间,没错。要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送到——不,这样吧,送到我房间里来,我们直接给她带过去。嗯,就这样,谢谢!”

220房间位于总统套房的正下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现在只需要一张220房间的房卡。我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挎了个小背包,下楼来到前台。我注意到前台已经换班了,心中不由窃喜。下午接待我们入住的那个留着脏辫的女孩已经不在了,现在换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深色皮肤,脸上有一些雀斑。

“对不起,”我显得挺懊恼,“我太蠢了,不小心把房卡丢在房间里了。是以我妻子的名义订的,梅根·金博尔,220房间。”

“好的,先生,”她说,“能看下你的证件吗?”

我拍拍牛仔裤的侧兜,无辜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她笑了,快速敲击着键盘,把一个空白塑料卡片插到机器里刷了一下,然后递给我。

“谢谢你!”我说。

我知道梅根此时正在餐厅和父亲共进晚餐,这意味着她房间里没人。我乘坐电梯来到二楼,找到220房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倾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刷了一下房卡。读卡器绿灯亮了,发出吱的一声,我推门进去,又顺手关上。

220房间也是套房,跟我和苏姬的房间大小及布局都一样。我注意到客厅有扇玻璃拉门通向阳台,落地窗帘半拉着。夜空中挂着一弯新月,淡淡的月光洒进房间。

这时,我突然听到门锁的电子嗡鸣声。

我一个箭步跳到窗帘后面,身体紧贴着玻璃门,屏住了呼吸。

有人进了房间,随即传来打电话的声音:“没事,我找到了。”

是梅根。她应该是回来取忘带的东西。

我静静地等着。大约过了一分钟,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从窗帘后面闪出来,抓起刚才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放在地板上的背包,拉开玻璃门,来到阳台上。外面暖风拂面,明显比开了空调的室内热多了。不远处,海水轻吻着沙滩,在夜幕下好像离得更近了一些。我抬起头,看到了正上方的总统套房的阳台。

距离我头顶不到10英尺,但是我够不到,跳起来也够不到。我从背包里拿出一根尼龙绳,还有其他设备:安全钩,腰部安全带,钛材质的架空锚。我事先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这些设备都设置好了。我把锚扔了上去,第二次尝试的时候,它啪的一声钩在了上方阳台的一根钢制栏杆上。

我把上升器滑到绳子上,站起身来,移动第二个上升器,使劲拽了两下,随即攀住绳子,吊在空中,几乎和楼上的阳台护栏齐平了。我抓住栏杆,双腿一跨,落在了阳台上。

我判断地面上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一幕,所以决定把绳子先留在那里。此举有点冒险,但这是我撤离的唯一出路。我不可能从正门走,因为门外有保安把守。

我知道,阳台通往室内的玻璃拉门很可能是锁着的,这样可就太不走运了。

那我就只能原路返回,放弃原方案。

但上帝眷顾,门很顺利地被拉开了。我进了总统套房。

第六十七章

房间里很暗,很静。我听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只有海滩上传来的缥缈的音乐,还有吧台冰箱轻微的嗡鸣声。我把阳台的玻璃门拉上,室内更加安静了。这是间会议室,基本上被一张长会议桌占据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件设备,打算安装在这里。它看起来像烟雾探测器,实际上是窃听器。只要探测到声音,它就能记录并储存下来,然后每30分钟发送一波信息。我爬到会议桌中央,挤了一点强力胶,这东西就牢牢地粘在了天花板上。桌子下面,我放了一块接线板,里面也装有窃听器。

我停下来,又倾听了片刻,决定再继续观察一番。我打开微型手电筒,来到配有一台大尺寸平板电视的客厅。在这里,我又安装了两件设备:天花板上的假烟雾探测器,还有一个插在墙上电源插座里的插头转换器。

我刚关上手电筒,突然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小推车的声音。

门铃响了,有人敲门,“客房服务!”

短暂的震惊之后,我快速原路返回到总统套房的阳台上,先拉上窗帘,再把玻璃拉门合上。接下来,我又干净利落地将攀爬装备收拾好,放进背包。最后,我翻身越过阳台,身体吊在半空,两腿荡了两下后,收紧小腹,纵身一跃,落在了二楼阳台上。

窗帘是拉上的,但我看到房间里的灯亮了。

梅根的房间里有人。难道是客房服务员?或者是梅根本人?

我轻轻向一侧推了推玻璃拉门,发现门竟然已经从里面给锁上了。现在我被困在梅根套房的阳台上了。

我转身走了两步,向阳台外看去,估量了一下二楼到地面的距离:大约有15到20英尺。

没有时间多想了,我又重演了刚才从三楼下来的一系列动作,最后重重地落在了地面上。

我咧着嘴站起身来,大体检查了一下,好在没摔到哪里。

一分钟后,我掏出手机,给苏维里博士打了电话:“一切就绪。”

第六十八章

我确信没人看到我从二楼阳台跳下来,但就在我准备离开之时,一个矮胖的家伙从旁边走过。他似乎并没有注意我,但却引起了我的警觉:他看起来像退伍军人。

我在脑子里画了个记号。

回到客房,我發现苏姬不在,桌上留了一张便条:请来楼下和我共进晚餐。

我来到一楼餐厅,看到她独自坐在一张小餐桌旁,边喝咖啡边看手机。她上穿白色休闲西服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T恤,下穿白色裤子,脚穿凉鞋。

我在她对面坐下,招手唤来服务员,点了一份牛排,五分熟。

服务员离开后,她问:“想跟我说一下你的收获吗?”

我微笑道:“你不知道最好。”

她皱起眉头,“真的?”

我环顾餐厅,看到她父亲、梅根还有弗里茨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其他人很可能都是营销部的管理人员。这里是他们的天下。

这时,苏维里博士走到康拉德·金博尔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康拉德听得很专注,频频点头,最后似乎又问了什么,苏维里回答着。

我很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如果苏维里是在执行我们事先订好的计划,那么他应该在告诉康拉德,有个记者给他打了电话,咨询关于塔林研究的事情。那个记者有份副本。

康拉德侧身对弗里茨小声说了点什么,随即两人站起身,离开了餐厅。

如果我猜对的话,康拉德一定是带弗里茨直接回总统套房。苏维里已经挑起危机,康拉德需要跟心腹商量对策。我安装在总统套房里的窃听器会捕捉到他们的谈话,每隔半小时将音频文件发送给我。

我和苏姬回到我们自己的套房。35分钟后,我的手机屏幕亮了,显示收到了一条包含压缩音频文件的信息。

我戴上无线耳机听了一会儿,确保录音没有问题。

声音1(显然是康拉德·金博尔):塔林研究?我以为剩下的唯一一份在我的庄园里,而我把那该死的玩意儿已经给烧掉了!

声音2(可能是弗里茨):是谁在爱沙尼亚搞鬼?能是那个科学家吗?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康拉德:卡斯克博士?不太可能。我们几年前就把他处理掉了。

弗里茨:会是梅根?

康拉德:她是冷血心肠,倒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弗里茨:没错。

康拉德:我希望这个周末的安排不要有任何闪失,不希望她给我惹麻烦。

弗里茨:明白。

康拉德:苏姬为什么来了?

弗里茨: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还没搞清楚。

我正听到这里,苏姬从我面前走过,恰逢她父亲在谈话中提到她的名字。

我摘下耳机,对她说:“我想我已经弄到需要的东西了。”

这时客房的电话响了,我走过去拿起话筒。

“你好,是——布朗先生?”是前台打来的。

“是的。”

“赫斯顿先生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希望你给他回电话。”

第六十九章

还差几分钟就到晚上9点了,但弗里茨·赫斯顿现在急着要见我。我按着前台报的号码拨打了他的手机。

“我是弗里茨。”铃声一响,他就接了电话。

“尼克·布朗。”我说,“你想跟我谈一谈?”

“布朗先生,非常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现在就说吧。”我不想耽误,“什么事?”

“还是面谈为好,可以吗?”

我们约好五分钟后在酒店大堂见面。

“我要去见弗里茨。”我告诉苏姬。

“是吗?为什么?”

“不知道。他想见我。”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我摇摇头。实际上,我能够猜出他的目的。

“我很快就回来。”说完,我离开了房间。

弗里茨·赫斯顿坐在大堂休息区的一把安乐椅上,还是一身度假装束——夏威夷衬衫和斜纹布褲。

看到我走过来,他立马站起身,用力和我握了握手,“你好,布朗先生!”

“没想到你这位保安队长也会来这里,”我说,“在安圭拉这样的加勒比海岛,还有什么安全问题需要担心的吗?”

“现在这个年代,哪里都有安全问题。”他说,指了指旁边一把椅子,我们都坐了下来。休息区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所说的安全问题指的是什么?浮潜事故?”我问,“不管怎么说,这里不会有针对金博尔家族的抗议者。”

“不是所有的威胁都来自公司外部。”

“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来这里?”他问。

“我以前没来过安圭拉。”

“苏姬为什么来?”

“那你得问她了。”

“我问的是你。你觉得你的假名还能用多久?你以为我是个白痴吗?”

看来那个空乘发现了我的护照有问题,并告诉了弗里茨。

“你的工作做得很出色。”我有意恭维他。

“你编造的假名倒挺像那么回事,差点蒙混过关了。”他讥讽道。

“我一直有几个化名,以备不时之需。”

“为什么需要假名?”

“苏姬担心,如果家里人知道她的男友是自己的保镖,他们会不自在的。”

“这是你的身份?私人保镖?”

“你很清楚,现在反对金博尔家族的抗议活动一浪高过一浪,康拉德的几个子女都有安全之虞。我估计她不是家里唯一雇了私人保镖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私人保镖,赫勒先生。我感觉你更像私家侦探。”

“如果你查了我的资料,你应该知道。”

“嗯。”他承认了。

“所以如果客户需要人身保护,我是可以提供的。”

“当保镖,你有点大材小用了。”

“不存在这种说法。如果你姓金博尔,你就能雇得起最好的人。”我微笑道。

“我猜女人经常会爱上自己的保镖,是吧?和客户约会?”

“听我说,我知道干我们这行这是个忌讳。”我说,“但去它该死的什么忌讳,我们坠入爱河,不行吗?相信我,我是最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的,因为我知道别人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

“当然会认为我是冲着她的钱来的。但事实上,我们之间是真心相爱。我又不指望谁相信我。”我点出了这种不良企图的可能,当然,会显得我人品不咋样,但却更加可信,“无所谓了。你要见我——”

第七十章

当然,弗里茨本来是想质问我的真实身份,但我迎头而上,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除了向我道歉之外,无话可说。

我回到房间时,苏姬已经睡着了。自从那次在纽约之后,我们没再做过爱。早上起来,我们叫了房间送餐服务。

我吃了煎蛋卷,喝了好几杯咖啡。她吃的是法式面包和鲜榨橙汁。

我告诉她,我需要尽快赶回波士顿。“我们可以再次乘坐你父亲的私人飞机吗?”我问,“在你们的家庭会议召开前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现在已有证据证明康拉德·金博尔安排人暗杀了那位爱沙尼亚科学家,但我还是需要得到那份塔林文件。

玛吉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有人想掩盖真相。如果我得不到塔林文件,不把它公之于众,玛吉就白死了。

“我本该昨晚告诉你的,但因为太困,没等到你回来就睡着了。”

“什么事?”

“梅根说她今天下午要坐那架飞机回纽约。”

“那么我们能跟她一起回去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没意见。”

“哦,还有一件事,我凉鞋的鞋跟断了。”

“你沒多带双鞋过来?”我很诧异。

“没,只有脚上这双凉鞋。度假村的商店里没有我喜欢的款式,服务员向我推荐了一家时装精品店,我打算今天上午就过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那太好了。”她很高兴。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戈德曼探长打来的。我去阳台接了电话。

“我要给你发几个视频文件,是康拉德生日那天晚上前厅的监控摄像头拍下的。”探长说。

“来客的影像?”我问。

“是的,你仔细看一下。”

“好的。”我说。

一小时后,我们在酒店门口上了一辆黑色雪佛兰全尺寸SUV萨博班。司机是酒店的员工,看上去像是当地人。

车子离开酒店后,沿着岛上的主干道行驶了大约15分钟。

但从一开始我就发现后面跟着一辆奥迪。奥迪挂的是浅蓝色的安圭拉车牌,车牌号以R结尾,这意味着它是租来的。

就在司机打了右转灯,把车拐到精品店所在的街道上时,奥迪车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我松了一口气,也许我太多疑了。我和苏姬下了车,一起走进店里,里面有一股皮革和椰子的味道。

店里并没有其他顾客,身穿穆穆袍的女店主殷勤接待了我们。

看着鞋架上一排排的鞋子,我突然有了个想法。趁店主眉飞色舞地给苏姬介绍新款产品,我踱到一边,拨通了戈德曼探长的手机。

“请帮个忙,”我说,“能找到那天晚上前厅摄像头拍到的某个特定角度的视频吗?”

“哪个角度?”

“我想看到每个人当时穿的鞋子。有这样的视频吗?”

“我看一看,有的话我给你发过去。”

七分钟后,一段视频传到了我的手机上。为了看清细节,我把视频全屏播放,再截图,放大,想验证自己的想法到底对不对。

我走到精品店的橱窗旁,给戈德曼探长回电话。然而就在我举目看出去时,我惊讶地发现那辆奥迪又开了回来,停在店前狭小的停车场上。

我回到鞋品专区,听到女店主正在向苏姬介绍:“夫人,我这里有款周仰杰凉鞋,非常漂亮,带蝴蝶结的。”

“蝴蝶结?”苏姬有点失望,“那算了吧,我不喜欢。样式简单点,白色的就行。”

这时,店门开了,进来一个男人。

是昨天晚上我从二楼阳台跳下来后不久,从我身边路过的那个退伍军人模样的男人。原来开奥迪的是他。这家伙看上去像是当地人,难道是金博尔制药公司在岛上新雇的?

女店主向我们表示歉意,向他走去。男人低声说了几句,好像是“随便看看”之类,女店主请他自便,回到苏姬身旁。

我决定探探这人的底细,于是大步走向他。

“怎么啦?”他没料到我会这样,警觉地问。

“如果你是想让我们知道我们被跟踪了,那么恭喜你,你做到了。但你要想把自己的工作干得再称职点,还得提升一下技巧。”

“我认识你吗?”听口音他像是南非人。

“尼克。”我伸出右手。

他本能地退缩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主动和他握手。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度了,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第七十一章

苏姬最后选了一双法国品牌克里斯提·鲁布托的白色凉鞋,式样很简单。但她并不想马上回酒店,而是提出要去海岛最东端一个她以前光顾过的地方吃午餐。

我和司机私下达成了一个交易,让他先回酒店,车子由我来开。半小时后,当我们到达目的地时,我惊讶地发现这原来是一个简朴到了极点的地方——就是一间简陋的海滩棚屋。还没到午餐时间,我们在海边找了张桌子坐下。

眼前是一幅碧海金沙的热带海岛景观,但我急着要赶回波士顿,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偷偷看了一眼手表。

“两年前我来过这里,”苏姬说,“我知道这家小餐馆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它的海螺饼和玉米饼真的是棒极了。”

我点了一瓶牙买加红带啤酒,她则要了一杯玛格丽特鸡尾酒。四下望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

“这里真是清静,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说话了。”她说,“在精品店我看到你和那个男人说话了,你认识他?”

“我了解这类人。”我说。

“什么意思?”

“我打赌那家伙是当地人,退伍的雇佣兵,可能来自南非。这种人会经常揽点类似自由职业者的活,给别人出力。”

“那是谁雇用的呢?”

“这是个问题。”

“弗里茨?”

“不太像。他会用自己的人。”

她整理着桌上收纳盒里的一包包白砂糖,有些心不在焉,“那会是谁?”

我摇摇头,转而问道:“关于周六的家庭会议,你知道些什么?”

“只知道我们要就‘公司的未来进行投票,所以这是件大事。”

“能猜出来是什么吗?”

“就像我说的,也许父亲想申请破产。”

“在销售会议上,他说起话来可是干劲十足。”

“他那是在捍卫自己的荣誉和一生的成就。但是一旦他申请破产,我就输了,那份塔林文件也没有用了。”

“如果金博尔制药公司申请破产的话,那些针对它的案子会怎么样呢?”

“那些案子就会被冻结。如果公司最后真的破产,那些受害者的家庭就拿不到赔偿了。”

“你父亲宣布公司破产为什么还需要召开家庭会议?”

“因为我们每个子女都是金博尔家族信托委员会的成员,而家族信托又是能够控制金博尔制药公司的。”她终于把收纳盒里的糖包收拾整齐了。

“你们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投票权吗?”

“当然不是。爸爸有51%的份额,我们其他人加起来才占49%。但宣布破产是需要绝对多数赞成票的,这意味着他还需要我們其中的两个人赞同他的计划。我估计梅根是不会同意的,保罗也不会。很显然,我也不会。”

“那么还剩下两个人,海登和卡梅伦。”

“他俩就难说了。”她盯着我,“那份塔林文件,你是很难及时弄到手的吧?”

“确实。”我承认,“但现在我手头有康拉德和弗里茨讨论塔林文件的谈话录音——关于文件是否被泄露了。他们还谈到‘处理了一位爱沙尼亚科学家。但你得告诉我:如果我得到了那份文件会怎么样?你会拿它干什么?”

“你以前问过我了。”

“我记性不好。”

“那样我就会用它发起刑事调查,受害者家庭就会得到赔偿。是的,正义就会得到伸张。”

“好吧。”

“我敢肯定,”她说,“如果我们得不到塔林文件,就没人能阻止我父亲。”

“我们还有两天时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她停顿了一下,再次盯着我,“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瞒着你?”

“比如你想接着怎么干,你现在在做些什么,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

“这些并不在我们约定的范围内。”我说。

“但我雇用你了。”

“又解雇了我,然后再次雇用我。但你需要的是一份特定的文件,不是让我向你汇报我的每一步计划。”

“你不信任我吗?”

“当然信任,我是在保护你。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你知道,是因为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我们点的酒端上来了。她啜饮了一口鸡尾酒,说道:“我不是——该怎么说呢——我不是一个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我现在对你有种亲近感,而我脑海里一直有个警报在响:危险!危险!因为我不想受伤,再次受伤。所以,如果你想背叛我,现在就让我知道吧。”

“背叛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那你觉得我的打算是什么?”

她摇摇头。

这时,我看到一个身影进入棚屋。我迅速扫视了一下周边,发现那辆奥迪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离我们的雪佛兰不远。

“待在这儿别动。”我冲苏姬说。

“你要干什么?”

“我马上回来。”

我走进棚屋。屋内有个开放式大厨房,旁边是吧台,还有几张小桌子——这种海边小餐馆主要把餐桌摆放在外面的沙滩上,中间撑起遮阳伞。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但并没有看到那个南非人。

我从棚屋里出来,走到马路上,看到那个之前在精品店出现的人站在奥迪旁。他戴着白色棒球帽和太阳镜,正一边抽烟一边跟一个年轻人说话。

“我喜欢把事情简单化,”我走到他们跟前,“你们不是想跟踪我吗?我就在这儿。”

戴棒球帽的家伙叽咕了一句。

虽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我能够猜出来他是在用南非荷兰语骂人。

先下手为强,我脑中一闪出这个念头,身体就开始动起来,出其不意地用膝盖顶向他的裆部。“啊哟!”他惨叫一声,疼得蹲下身子,随即瘫倒在地。

那个年轻人见势不妙,忙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向我挥来。我躲得稍慢了一点,右手手背被刺中了,但我丹田运气,左掌像把钢刀一样劈向他的胳膊。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随之是匕首落地的声音,他痛苦地号叫着。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手掌,伤口挺深,鲜血汩汩地冒着。苏姬向我奔来,看到伤口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赶紧上车!”我喊道。

我弯腰拾起了那把匕首,但此时那个戴棒球帽的家伙已经站了起来,正举枪对着我。

“把匕首扔掉!”他吼道。

我别无选择,只能扔掉匕首。

“把它踢远点。”

我把匕首踢开,随即转身冲着已经跑到雪佛兰车前的苏姬大喊:“快躲进车内!”

持枪的家伙走近我,命令道:“转过身来!”

“什么?”我装糊涂。

他失去了耐心,用左手猛推我的肩膀,想把我身体转过来。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被他推着转向右侧,但我并没有停下来,顺势转到跟他肩并肩。我的左肩顶着他的右肩。他正要把枪重新对着我,但已经迟了。

我一把抓住枪管,猛地一拧,将枪口反转对准他的脸。他的手腕被扭转得快要断了,只能松开手里的枪。

我后退一步,用缴获来的手枪对准他,“跪下,否则我就射穿你的膝盖骨。”

他没有逞强,跪了下来。

这时那个年轻人摇晃着身体想站起来,我把枪口指向他,“你也跪下。”

年轻人照做了。

“你们是给谁卖命的?”我问。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再问一次,”我提高嗓门,“你们是给谁卖命的?”

年轻人开了口:“黑色平行线。”他略带口音,也是个南非人。

“谁找你们公司做这种事的?”

戴棒球帽的家伙说:“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滚,快滚!”我喝道,知道很难再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我握着枪,看着两人钻进奥迪,发动引擎,一溜烟跑了,这才长舒一口气,走向停在路边的雪佛兰。“没事了,”我坐到方向盘后面,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苏姬说,“我们现在就回酒店。”

第七十二章

我在酒店前台要了些绷带,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

“我得回波士顿,”在电梯里,我面色严肃地对苏姬说,“马上!”

回到房间,我给当地出租车公司打了电话,没有麻烦前台——不想让酒店的人知道我要走了。

我的手机响了,是康拉德·金博尔的未婚妻纳塔利娅打来的,上次在纽约我给过她我的手机号码。

我在阳台接了电话。我想请她帮个忙。

对于如何处理缴获的手枪,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把它插在腰带里,用衬衫遮住,决定在去机场的路上扔到海里。

我叫的出租车来了,是一辆破旧的现代汽车。

苏姬在酒店门口给我送行,紧紧拥抱着我,“你不会有事吧?”

“不用担心我。”我安慰她,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跟她说两天后再见。

司机是一个热情友善的岛民,开着收音机。路上空无一车,我正要让司机在路边停靠一下,把手枪扔到海里,司机突然大叫一声,猛踩了一脚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该死!”他惊魂未定地喊道。车子在剧烈的左摆右拐之后,终于晃悠着停住了。

“你看,”司机指着路面骂道,“这帮混蛋!”

原来路上被人放置了一条钉刺带,虽然司机反应很快,轮胎还是被刺破了,正在咝咝地冒气。

这时,一颗子弹射穿了出租车的挡风玻璃。

紧接着又是一枪。

司機惊叫着推开车门跳下去,连滚带爬地沿着公路往回跑。我坐在副驾驶座一侧的后排座位上,迅速俯下身子。子弹是从路的右侧射过来的。我低着头,打开驾驶座那侧的车门,爬出去,趴在左前轮下。

我从腰间拔出手枪,稍稍抬起头,发现马路对面有三个枪手,其中一个就是之前被我缴了武器的家伙。我凝神屏气,思考着如何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出奇制胜。

看到出租车这边一直没有动静,那三个人可能认为他们刚才的一阵猛射已经消灭了目标,竟然一齐朝这边冲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们离我还有30步左右的时候,我突然站起身,接连射出三发子弹,中间几乎没有丝毫停顿。

三个人应身倒地。

我顾不得去检查他们是否都一命呜呼了,撒腿奔向安圭拉机场。我把手枪丢进机场外的下水道,然后进入航站楼,买了一张飞往圣马丁岛的机票。

飞机上,我又想起了玛吉,想起了她之前对我说的话:我已经把接力棒交给你了,中士。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拼命奔跑,把接力棒带到终点。

我不能让玛吉失望。我不能让她白死。

第七十三章

夜里,我终于回到了波士顿。第二天早上,我顾不得浑身酸痛,赶到办公室。

我去见了多萝西,她一脸愁苦的样子。对于那个100G的超大加密文件,她已经尝试了几乎所有能想到的密码,但都失败了。如果没有塔林文件作为证据,我就会输掉,康拉德·金博尔就会逃脱惩罚,在安圭拉的录音并不足以将他治罪。

就在我垂头丧气之时,戈德曼探长打来了电话。“你跟卡梅伦谈过了吗?”他问道。

“没有,还没来得及。”

“我倒是跟他谈过了,关于那天半夜他所谓的‘约炮。我跟你说过,那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这小子当时溜到纽堡去了,找毒贩搞了些芬太尼,所以不可能是他。”

我很惊讶,问道:“你听他自己说的?”

“是的。过程不容易。”

“那么弗里茨·赫斯顿家那边的监控视频呢?你查过了吗?”

“我查了。他的车子确实没有离开过,直到他早上接到康拉德的电话。”

“好的,”我说,“我这边如果有什么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半小时后,盖布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他把丰田车钥匙扔在桌上,然后转到我身后看着我的电脑屏幕。“你为什么在谷歌上搜索尼尔·德格拉斯·泰森?”他问,“他是你的客户吗?真酷。”

“不是。我在试着猜一个密码。”

“他的?”

“不,是他的粉丝。但我可能弄错了方向,谁知道呢,不过还是值得一试。”

“密码多长?”

“不知道。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

“字母和数字?”

“有可能。或者是一句名言。”

“什么都有可能?”他问。

“差不多。”

“所谓科学,就是不管你相信与否,它都真实存在。”

“没错,这正是泰森说过的一句话,没想到你也知道。”我竖起了拇指。

“这句话其实是一个梗。”

我眯起眼睛,歪着脑袋,“梗?”

“对,你可以查一下。”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在泰森的名字后面又加上这句话。网页上马上蹦出来一些泰森的卡通图片,还有些YouTube窗口,我大声读了出来:“所谓科学,就是不管你相信与否,它都真实存在。”这句话的流行程度比我想象的似乎要高很多。

“就是这个。你找对了。”

我给多萝西打去内线电话,叫她过来一趟。她很快就来了,“什么事?哦,你好,盖布。”她冷冰冰地打招呼。

“你好。”他也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

“关于那个加密文件夹的密码,盖布的一个建议可以一试。”

“好的。”

盖布重复了一遍泰森的那句话:“所谓科学,就是不管你相信与否,它都真实存在。”

她看着他,“这是用一句话作为密码?”

他解释了一下。

多萝西耸了耸肩,转向我,“我能用下你的电脑吗?”

我站起来,让她坐到我的位子上,盖布在她身后看着。她嘴里重复着那句话,把整句话都敲了进去,未果。她回过头,带着意料之中的不屑表情望着盖布,“没用。”

“再试试不带任何空格的,”盖布说,“连着打。”

多萝西点点头,又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敲了一阵,“不行。”

“该死!”盖布骂了一句。

多萝西说:“小心点,我们在对付一个坏蛋。”

“谁?盖布?”我准备为侄子说好话。

“试一试!”盖布说。

“试什么?”我问。

“这是泰森的另一个梗。”盖布说。

多萝西又是一阵猛敲,“不行。我再试一下不带标点、不加空格的。”

试完之后,她眨了眨眼睛,等待着,呼吸有点急促。

“天哪!”她惊呼,“这次对了!”

“对了?”我问道,傻乎乎地不敢相信。

“没错,”她眉开眼笑,“连打,不加空格和标点。”

“太棒了!干得漂亮!”我也笑了。

“这里面全是文件和文件夹,”她说,“快看,有一个名为‘奥施酮爱沙尼亚研究,1999的文件夹。”

“就是这个!”我的心在狂跳。

“看起来是好多信件往来。”多萝西又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这里有封来自康拉德·金博尔的。等下,好多康拉德·金博尔的信,写给他以及他发出的。”她难以自控地咯咯地笑着,“都在这里了,尼克。”

我冲盖布眨了眨眼睛,对他的功劳表示赞赏,然后转向多萝西,“你能不能帮我存在U盘上?还有,我得尽快见德夫林。我明天要去卡托纳。还有你,盖布,等我忙完,我俩得谈一谈。”

第七十四章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快餐店买了两大杯黑咖啡,驾驶着丰田凯美瑞驶往卡托纳。

手机响了,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赫勒!”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就这两个字,我就辨别出了男人的以色列口音。

“什洛莫,”我问候他,“好久没联系。”

什洛莫·阿维沙伊是以色列军事情报局的上校,曾经和我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一次行动中合作过。

“赫勒,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传言,我现在当私家侦探了,跟你一样。你可能听说过我所在的公司。”

“不会是黑色平行线吧?”

他咯咯笑了。

“你接的是什么活?”

“出于职业原因,我不能说出我客户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在某个圈子里有一定的名声。”什洛莫说。

“好名声还是坏名声?”

“赫勒,要是你名声不怎么样,我们不会浪费时间跟踪你,你被视为一个很难对付的私家侦探。我们的客户希望知道你所了解的关于金博尔制药公司的一切事情。他们认为,如果有谁能查出些什么的话,那一定是你。”

“安圭拉——”我张口道。

“我很乐意地告诉你,那些在安圭拉不称职的熊包已经受到了惩罚。”他说,“但你好像是独自完成了任务。”

路上有点小堵,但我还是顺利到达了卡托纳的那家小旅馆,上次苏姬就是在这儿接我去金博尔庄园的。

我提前了半个小时,这很好。

正是我需要的时间。

9点整,一辆黑色林肯豪华轿车停在了小旅馆前。

我把小背包挎在左肩上,上了轿车。苏姬在里面,吻了我一下。

“东西带来了吗?”她问。

我昨晚给她打了电话,说文件实在太大,没法用电子邮件发送。

“就是这个,”我递给她一个小小的U盘,“好比炸药,体积不大,但杀伤力巨大。”我拿出手机,向她展示了里面的文件夹。

“哪一个是塔林研究的文件?”

我触摸着手机屏幕,浏览着,找到文件后指给她看。

她盯着看了很久,最后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找到的。”

我谦虚地耸了耸肩。

“我不希望有副本传到任何地方。”她强调,“这一点我们说清楚了,是吧?”

“是的。”我说,“家庭会议在哪儿召开?图书室?”

“不是,在二楼的地图室。事情比较严肃的时候,他喜欢用那里的圆形大会议桌。只要会议在地图室开,你就知道严肃程度了。”

上次在金博尔宅邸,我曾在一本《建筑文摘》杂志上见过这个房间的照片。一间非常优雅的圆形房间,雕花书架,上面摆满了皮革装订的大部头书。圆形桃花心木大会议桌,能坐12个人。地板是美国黄松再生木材制成。几台立式古董地球仪,曲壁上有几幅裱装的地图。

“你能把我带进去吗?”

“有可能。现在你已经被视为我的男友了。”

“我以为只有家人才能参加。”

“康拉德很喜欢你。”

我只是笑了一下,心里其实很明白。

几分钟后,犹如一座城堡的金博尔庄园映入眼帘。不过它现在看起来似乎阴冷灰暗,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仿佛被幽灵缠了身。

前面也有一辆林肯豪华轿车,刚刚停在正门前面的环形车道上。从车里下来一个人,是穿着黑色皮夹克的海登·金博尔。

一分钟后,我们也下了车。“我们来了。”苏姬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管家站在前门门口,示意要帮我拿背包,我谢绝了,继续把它挎在左肩上。他向苏姬打了声招呼,引领我们走进一个我之前没见过的餐厅。

康拉德坐在餐桌的桌首,穿着深蓝色西装,打着领带。而纳塔利娅则穿着优雅的白色套装,像宴会的女主人一样迎接着来客。

保羅已经到了,但这次没带那个漂亮的摩洛哥女友。他站在海登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女佣们忙着给大家倒咖啡。

保罗看见了我,挺直身体,大声说:“嘿,他来干什么?”

“你知道,他是我的情侣。”苏姬说。

“只限家人,不是吗?”保罗向父亲告状,“否则的话,我就带蕾拉来了。”

“我不介意他在这儿。”海登在一旁说。

这时梅根进了房间,穿着和父亲一样的深蓝色西装。她已经听见了刚才的谈话,说道:“不过我介意,只限家人。对不起,尼克。”

我没说话。

“还是依爸爸的意见吧。”苏姬说道。

“这样的,今天上午的会议只限家人,”康拉德看着我说道,“再加上弗里茨和速记员,还有纳塔利娅。配偶或者情侣可以在图书室等候。我很抱歉,尼克。”他清了清嗓子,“有谁知道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在哪儿吗?”他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逗笑的成分。

“他知道开会的事。”保罗说,“如果不露面,他就投不了票。”

纳塔利娅和我对视了一下,微笑着轻轻点了下头,动作很小,几乎难以察觉。我感觉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也回以微笑。

突然,随着外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卡梅伦左摇右晃地走进了餐厅,明显是喝醉了。他穿着沾了污渍的柠檬绿保龄球衫和牛仔裤,脚上是双高帮运动鞋。

“哦,天哪!”康拉德怒道,“你到底怎么了?快喝点咖啡清醒一下。”

卡梅伦环顾餐厅,看到了我。“我记得你,”他兴奋地说,“名叫尼克,傍富家女的。哦,我居然说出来了!”他伸手捂住嘴,“真是童言无忌,是吧?”

看他的那个样子,显然是嗑了药。

“你好,卡梅伦。”我向他打招呼。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你是个吃软饭的吗?是你的外表。”他咧着嘴笑了,笑得很龌龊。

坐在桌首的康拉德皱起眉头,“天哪,又喝醉了,现在才上午10点。我需要你的投票。”

“你是得不到我的投票了,”卡梅伦说,“不想投,对不起。”

“我需要跟你私下聊聊,就现在,”康拉德猛地站起身,“我们走。”

康拉德领着卡梅伦走出餐厅,进了隔壁房间。过了一两分钟,我借口去卫生间也出了餐厅,在走廊上听见父子俩在争吵。隔壁房间的门没关,我放慢脚步在门外偷听。

“和你妈妈一样是个酒鬼!”康拉德怒斥道。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儿子刚才的表现是因为嗑药而不是喝酒。

“她酗酒是被你逼的。你到处搞女人,明目张胆地对她不忠,当着她的面撒谎!”卡梅伦反唇相讥。

“你也不是什么道德模范,”康拉德毫不示弱,“你,夺去了一个小姑娘的生命!”

“你明明知道那是在妈妈的葬礼之后,我喝酒开车是因为我的世界坍塌了。”

“那件事完全能毁掉你的生活,多亏我花钱为你消了灾。你应该感恩!”

“你就拿这事来要挟我?这是有多病态!”

“你不要逼我。”康拉德发出威胁。

“见鬼去吧!”卡梅伦吼道。几秒钟后,他冲出房间,大步向前门走去。

第七十五章

等我回到餐厅的时候,大家正在争论是否允许我参加家庭会议。

苏姬平静地说:“如果今天要投票的话,你们就得让他参加。”

康拉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我已经说了,只限家人。”

“我想规则大家都很清楚。根据公司章程,如果有两个当事人缺席,这个会议就是无效的。我现在郑重声明,如果不让尼克参加,我就退出。你选吧。”苏姬不卑不亢地说。

我并没有指望会被允许在地图室参加家庭会议,因此我早已另有安排。

纳塔利娅就是我要借力的人。她相信梅根正在策劃阴谋把康拉德赶下台,这样她的利益就会受损,所以她同意帮我。

我要她做的就是把一本厚厚的皮装本图书放在地图室的书架上,而书里已经巧妙地安装了一个微型窃听器。

但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我根本用不上它。

家庭会议10点准时在地图室举行。我们围绕着圆形大会议桌坐下,我与苏姬相邻。一名速记员宣读了上次的会议纪要。这个女人我以前没见过,40岁左右,褐色短发,长得像老鼠一样,戴着厚厚的眼镜,会议开始之前才出现。

康拉德·金博尔清了清嗓子,声音粗哑,但很洪亮。“我们今天要做一个决定,”他环视了一眼大家,“关于是否同意让海法的托瓦制药公司收购我们。因为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摆脱所有烦心的诉讼,所以我认为这件事用不着多考虑。”

海登插嘴道:“你要放弃你的功业吗,爸爸?你创建了金博尔制药,这是你的宝贝。你真的愿意让它消失——成为某个医药巨头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公司就会被没完没了的起诉和抗议弄垮,”康拉德陈述理由,“最后我们将失去一切。现在正好有这么一家以色列制药公司想收购我们的药品业务,而且愿意承担我们的法律责任。在我看来,这个决定太容易做了。”

以色列制药公司?应该就是它雇用了黑色平行线——那家以色列私人情报公司。

海登不悦地说道:“那样的话,世上就再没有‘金博尔制药这个名字了。我们会被海法的某个自大狂呼来唤去。我认为这是个巨大的错误,非常不明智的一步。”

“我来提醒你一句,”康拉德瞪了她一眼,“那样你就会有足够的银子来排戏了。”

“那我在这出收购大戏中扮演什么角色?”梅根问,“我没看到自己的位置啊。”

“梅根,亲爱的,”康拉德冷笑道,“我们都知道你的小把戏。你想把我赶下台,你好上位。”

“不是这样的。”梅根恼羞成怒。

“如果你不记得的话,弗里茨有录音材料可以证明。臭丫头,你还没出生我就创办了这家公司。我打算一直管理下去,直到我无力为止。到底什么时候,由我说了算。”

“你真的要解雇我吗?”梅根有些慌了。

“作为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他们都是我的继承人,尽管他们没有想着我的钱——你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保证,你不必担心你的工作。”

“必须担心才对吧?!你以为就现在的形势,还有谁愿意雇用金博尔家的子女?保罗,你说句公道话!这个动议太令人愤慨了!”

“你是在浪费时间,”康拉德说,“你还不知道保罗在托瓦交易的估价中做了一些颇有价值的工作吧!”

“反正我不会签字的——我凭什么要签!”

“让我把话说明白点吧。如果你不签,我就把你从遗嘱里剔除出去。你也是,海登。分给你们的将是一个完美的句号:零。你们这帮孩子真是变异了,我跟你们说,我经常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能生出一群蝎子来。你呢,苏姬?有什么问题吗?”

苏姬点点头,四下看了看,最后开口道:“嗯,我有一个问题。”

“说来听听。”

她站起身,“难道你真的想在监狱里接受采访吗,爸爸?”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死寂,一时间没有人再敢吭声。康拉德突然大笑起来。大家都怔住了,看看苏姬,又扭头看看康拉德。

她打开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这里是著名的塔林研究和所有相关的信件往来——等一下,就在这里——”

“那全是编造——”康拉德强作镇静。

“所有的文件,都在这里。”她接着说,“都是证据。”

“你究竟是怎么弄到的?”康拉德难以置信,“谁给你的?”

苏姬盯着电脑屏幕,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文件夹并没有打开。电脑好像死机了。她看看我,又看着电脑,有点犹豫,“只要——只要这个东西被公开,爸爸,你就会因为向政府提供奥施酮的虚假信息而面临刑事指控。你撒了谎,掩盖了事实,雪藏了这项研究,而这个文件夹将展示所有细节,揭露真相。你的余生将在监狱里度过。”她脸颊绯红,两眼放光。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苏珊?”康拉德气急败坏地问。

“我要车钥匙。”

长长的停顿。“你要什么?”

她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从桌面上滑给父亲。

“我要你们大家都在这上面签字,把公司的管理权转交给我,以及我带进来的专业管理团队。”“什么?”康拉德惊呼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简直是在开玩笑,”梅根忍不住说道,“苏姬,你是——”

“如果你们不签的话,”苏姬说,“塔林文件就会成为《纽约时报》的头条新闻。”

海登睁大了眼睛,“你真的会这样做,苏姬?”

苏姬没有理会妹妹,冲父亲说:“这里是份法律文件,把你名下的所有管理权责都转给SKG企业,还包括你在离岸账户里千亿美元资金的所有权。没错,这件事我也知道。”

“她说的是什么资金?”海登问其他人。

苏姬看着海登,“在过去的11年里,金博尔制药一直在秘密转移资金,把所有能转移走的资金都转到了以研发名义设在世界各地离岸空壳公司的账户里。总共有1000亿美元,对吧,保罗?”

“1115亿美元,如果我没记错,”保罗接过话,“等一下,我再仔细想想,是的,没错,就是这个数。我脑子还行。”

“如果我们不签这个所谓的‘法律文件呢?”梅根问。

“那么塔林文件就会被公之于众,”苏姬说,“然后爸爸就会进监狱。”

“你这是要毁了我们所有人,你这个白痴!”梅根愤怒地尖叫道。

海登问:“如果我们都签了字,那么这份研究就会继续被雪藏下去,是吗?”

“然后呢?”梅根接着问。

“哦,那接下来就是个美丽的故事了,”苏姬说,“革命家女儿接管公司,救赎父亲犯下的罪孽。华尔街会喜欢的。”

“这简直荒谬透顶!”康拉德怒不可遏。

梅根问:“那么这个革命家女儿将怎样救赎这些……罪孽呢?”

“我们会把金博尔制药公司转型成一个生产抗阿片类药物的公司。”苏姬说。

“利润在哪儿?”梅根追问。

“利润?”苏姬反问道,“防治阿片类物质依赖症复发的纳曲酮——身价与日俱增,正在成为新的巨头。纳洛酮也是这样,还有普通的纳洛酮鼻喷雾剂。你们不知道这个市场有多大?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在呼吁对新的抗阿片类药物的研发,美国政府不知拨款了多少亿美元用于抗击药瘾的蔓延,全世界其他国家也一样。这里面的市场潜力难以估量。”

她停顿了一下,一时间没人再说话。

“太疯狂了。”梅根说。

“实际上,这相当聪明。”海登赞叹。

“真是天才。”保羅附和。

“要知道,”苏姬接着说,“拯救公司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它。摩托罗拉以前是生产车载收音机的,是吧?后来改为生产手机和电脑芯片。我曾经看过一个精妙的比喻:白色篱桩很快就会变成黑色篱桩,如果想让它保持白色,就得经常粉刷。要想保持现状,就得不断变革。”

我感觉脖颈一阵发凉。

她提及的这个“白色篱桩”的比喻,我父亲维克托一周前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但苏姬什么时候见过他?

我随即恍然大悟:她之所以能找到我正是因为维克托。她在为制作那部白领犯罪的纪录片做调研时曾经见过他。

难道整个事情的起源是因为我父亲吗?

苏姬还在慷慨陈述:“我们要用这千亿美元的资金来建立一个全新的公司——金博尔全球健康公司。我要做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主导研发新型药物来拯救病人,让他们摆脱阿片剂的药瘾。”

“抗阿片类药物?你懂个屁!”一直怒视着苏姬的康拉德开口了。

“我们靠事实说话,”苏姬说,“阿片剂市场已经饱和了。抗阿片类药物行业正在兴起。爸爸,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靠卖刀赚了钱,而我要通过卖创可贴赚更多的钱。”

“你——你对制药行业一窍不通,”康拉德驳斥道,“你知道怎样经营一个资产上亿的公司吗?你干过的最大事业不过是掌管一个寒酸的小电影公司,只有三个正式员工,外加四个兼职人员,也就是个小镇作坊的水平。”

“你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爸爸,一直没有。但你现在没有太多选择了。你要么把车钥匙交给我,让我来掌握方向盘,要么我就把车炸了,大家同归于尽。”

“我不相信你会那样做。”梅根说。

“你们可以试试,”苏姬挑衅道,“我们一起破产。”

“你真下得了手?”梅根质问,“你为什么要毁掉爸爸?”

“毁掉?他已经完了,用不着我来毁掉。”苏姬说完转向康拉德,“爸爸,你该告老还乡,享受生活了。”

“这么说你根本不关心你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些药瘾受害者了?”梅根问。

“当然关心了,”苏姬回答,“但是那些诉讼案?拜托,大多数的钱都会落进贪婪律师的口袋。你们觉得获赔的家庭会拿赔偿金做什么?买两套房?你们认为诉讼就能解决问题?算了吧。”

苏姬原来一直在对我撒谎。她想拿塔林文件作为谈判筹码,没错,但真正目的是逼迫她父亲把公司交给她来掌舵。

就在我琢磨他们唇枪舌剑的对话时,突然一股烟味飘进了房间。很快,我看到空气中的隐隐烟雾。

“着火了!”我立马站起身,“我们得转移。”

保罗也跳了起来,还有弗里茨。

“起火了!”弗里茨大喊。

我冲到门前,摸了一下门。

门很热,把手烫人。

我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卡梅伦和汽油,两种易燃物质。

现在房间里每个人都站了起来。“趴下!”我大喊。

黑烟从门底的缝隙往里钻。

我知道热烟是往上升的,而凉一些的可以呼吸的空气是下沉的。

“哦,天哪!”梅根惊呼。

这时,楼上的防火警报器响了起来。

“梅根,趴下来!”我冲她喊。

“我不想困在这儿!”梅根径自冲向门。

我明白她是想打开门冲出去,跑到走廊上,再下楼梯。这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

但这种行为是鲁莽而危险的。

“不!”我大叫,“停下来!不要开门!只能从窗户出去!”

纳塔利娅舞动着双手,“我的狗狗!它还在我的卧室,得有人去救它!”

“我不想困在这儿!”梅根重复道。

“不要开門!”我又喊了一声,开始咳嗽起来。

看到弗里茨搀扶着不知所措的康拉德,我忙大喊:“让他趴在地上!”

多数死于火灾的人都是因为被烟雾呛着了,缺氧。

我猫腰冲过去,把窗户打开,猛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新鲜空气,然后回转头大叫道:“大家快到窗边来!”

我爬上窗台,注意到离墙根不远处有一片灌木丛,看起来像黄杨或侧柏,只要我跳到那上面,就不会有大问题。而如有闪失,我可能会摔断脖子。

“快过来!”我又喊道。

这时我听到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但等消防队员过来可能来不及了,我们还得先自救。

我没有再多想,纵身向下面跳去。

虽然落在了灌木丛上,但我还是感觉好似有万把尖刀砍在身上,一阵钻心的痛。我摇摇晃晃站起身,跛着脚奔向花园尽头的一间工具棚。在那里,我找到一架梯子,扛起,迅速往回跑。

我把梯子搭在地图室的窗沿上,第一个翻窗而出的人是苏姬。

第七十六章

第三个人从我搭的梯子上下来时,消防队员赶到了,他们迅速架起云梯救人。很快,金博尔家的所有人都获救了。大家狼狈地跑到庄园后方的草地上,看着消防队员奋力灭火。

我已经给戈德曼探长发了信息,他很快就会赶过来。

不远处,两名警察一边一个押着卡梅伦。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杰作”,眼里噙满了泪水,口中喃喃道:“燃烧吧,宝贝,燃烧吧。”

“你是怎么知道公司这些财务情况的?”我扭头问苏姬。

“我有最好的老师。”她回答。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知道她指的是维克托。

我胸口发紧,“这是他的主意?”

她耸耸肩,眼睛望向远处。

我知道这表示肯定的回答。

“他跟我说,你是个软心肠的人。”她说。

我感觉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平静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看着我,似乎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我看到视频了,”我说,“你没有把所有的摄像头都关掉。”

我能够看到她神色的变化,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的是玛吉。你跟她说,你有事情要告诉她,然后把她带到那儿,”我指着那堵石墙,“不管她身手多么好,你只要在她转过身时,趁其不备猛推一下就行了。不,我的问题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当然,我说看过视频其实是在唬她,但苏姬并不知道。她盯着我,睁大了眼睛。

“我别无选择。”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我现在终于知道,是对权力的贪婪毁了她,让她变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魔。

金博尔一家人中,谁对视频最了解?当然是拍电影的人。

谁知道如何远程关闭摄像头?

这个答案其实一直就在我的眼前。

奇怪的是,其实是她的鞋子最先给了我提示,让我的脑子转了起来。

玛吉遇害后的第二天早上,戈德曼探长让每个人穿上头晚穿的鞋子,以便警察采集鞋印。

我注意到,苏姬穿的鞋子换了。

头天晚上的宴会上,她穿的是一双周仰杰浅口麂皮绑踝高跟鞋,这个世界知名奢侈品牌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她穿的却是普拉达麂皮凉鞋。

我对各种品牌不是很了解,但我能看出样式上的区别。

我的记忆在安圭拉得到了证实。戈德曼探长给我发了一段视频——康拉德生日宴会那天晚上前厅的监控视频。我向他指出,视频里苏姬穿的是一双绑踝高跟鞋,与她第二天早上采集鞋印时穿的鞋不一样。

于是戈德曼探长又去了一趟金博尔庄园,在苏姬房间的衣橱深处找到了那双高跟鞋。这双鞋的鞋印与石墙一侧地上的鞋印相吻合。

我确实是花了一段时间才看清苏姬的真面目的。

开始我有点奇怪,她为什么执意让我放掉那个在后院袭击她的抗议者。后来我明白了,那家伙很可能就是她雇来的,显得她身处危险之中,也好让我上钩。

归功于维克托的提醒,她知道我的软肋——同情弱者。

她把我看得很准。

那破布上是浸透了汽油,但我敢打赌,可乐罐里装的是水。她根本就没什么危险。

“玛吉不愿意合作,是吗?”我说,“我了解她,知道她的道德准则。她总是要做正确的事情,即便要历经千辛万苦。她虽然没有找到塔林文件,但却发现了猫腻——不是塔林研究本身,而是能够证明这项研究存在的文件夹。因此,她要打破与你们的保密协议,把文件交给执法部门,让他们查明真相。”

“我们说的可是上百万的生命。”苏姬说,眼里闪着光,“数以万计的人死去了,这是一场战争。你难道看不出这个国家在经历这一场战争吗?”

我看着她,她的演技确实不错。

“没错,我们的政府派出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去国外参加战争,”她接着说,“给你们这样的军人颁发杀敌勋章。但如果必须要死人的话——”

“玛吉想把这文件交给联邦调查局,”我打断她,“你却需要为它保密。这样你才能把它当作筹码跟你父亲谈判。”

我在想,她会如何阻止我把文件交给联邦调查局呢?或者交给某家报社?她觉得因为我们是情人,所以我不会背叛她?

她转过身,看到戈德曼探长穿过草地走了过来。

“你杀死过多少人,尼克?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至少我知道自己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她压低了嗓门,“对不起,她必须得死。”

此时此刻,我的难过大于愤怒。苏姬是反社会的操控性人格,她一直在引我上钩。她对我做了研究,耍了我,而且耍得很有技巧。她甚至一度装作想让我停下来,装作担心我的安全,这样我就不会怀疑她。实际是,我反而更加卖命了。

“你并没有真的去参加那些葬礼,是吗?”我问,“你参加肖恩·莱尼汉的葬礼只是因为你知道我会去。”

她盯着我,眼睛里交织着愤恨和恼怒,“也许并没有像我说的那么多,但我要制作一部纪录片,关于这可怕的致命药瘾。我肯定能获得国家广播协会颁发的皮博迪奖。”

“在监狱里获奖?”我讥讽道。

她只是盯着我,没再说话。

戈德曼探长走到她的面前,说道:“苏珊·金博尔,你有权保持沉默。”

后记

几天后,也就是在康拉德、卡梅伦和苏姬被捕之后,盖布给我打来电话,语气急切。我让他来我办公室面谈。半小时后他来了,一脸沮丧,给我看他手机上嘉信理财的应用程序。

“我给嘉信理财打电话了,他们说太晚了,他们也无能为力。”他说。

他账户里的余额已经为零。

460万美元消失了。

他很震惊,同时又很愤怒、泄气,“他们说有人申请了经过授权的电汇转账,那笔钱已经转移到一个离岸账户上。”

我点点头,并不惊讶。我知道是维克托干的。他已经把460万美元转走了,因为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耍了你,盖布,就像他耍了每个人一样。”我轻声说。

就像苏姬耍了我,我在心中说。

“你知道那个关于小男孩和响尾蛇的古老故事吗?”

盖布摇摇头。

“有一天,一个小男孩走在路上,看到地上有條响尾蛇,冻得瑟瑟发抖。”我开始讲故事,“响尾蛇恳求:‘我老了,很冷,快要冻死了,请把我捡起来吧。小男孩说:‘但你是响尾蛇,你会咬我的。响尾蛇承诺:‘不,如果你把我捡起来,我会对你好的。我们会成为朋友。”

“于是男孩捡起了蛇。”盖布不耐烦地说。

“没错,于是蛇咬了男孩一口。男孩说:‘我可是信任了你!你许诺过的!现在我要死了!蛇冷笑道:‘没错,但当初你把我捡起来的时候,本就知道我是谁,不是吗?”

盖布点点头。

“维克托利用了你,”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很遗憾。但你知道他是条蛇,我跟你说过。”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起电话。是《纽约时报》健康版的一位记者,我是从朋友那里知道她的。

我示意盖布稍等一下,然后对记者说:“我想先告诉你一声,我要用电子邮件给你发一个很大的文件,你会感兴趣的。”

后来,卡梅伦向警方坦白,他本来只是想把父亲放在书房里那些针对他的证据给烧了,没想到大火蔓延到了整栋房子。

他不知道那些文件锁在防火的保险柜里。

苏姬想让我理解她的一切行为。在她看来,那辉煌的结果——她那生产抗阿片类药物的公司——是能够为她杀死玛吉的罪行开脱的。

她不知道我认识这个女人,更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我心中的位置。

她也不知道,我给她的那个U盘实际上是我在腓尼基总部用的那种窃取设备。它把苏姬电脑里所有的材料都复制下来,然后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我。

我有足够的证据提供给戈德曼探长。

玛吉·本森的父母都还健在,知道小女儿的死讯后非常难过。玛吉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葬礼在康狄涅格州麦迪逊市一座古老的哥特式圣公会教堂举行。

我惊讶地发现帕蒂·莱尼汉也来参加葬礼了。她开了四个小时的车,从科德角的西汉姆赶来。她想表示自己的敬意。

葬礼仪式结束后,我和她在教堂外面聊了聊。我告诉她苏姬·金博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则告诉我布兰登的精神状态已经明显好转了。

然后她说,她已经去见了西汉姆那家殡仪馆的馆长,警告他,如果他执意要收取1.8万美元的费用,她就去找退伍军人管理局和当地报社。

馆长马上就妥协了。

“干得好!”我夸奖她。我知道如果我来处理这件事,也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多亏了你。”她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们一起开车去了墓地,在麦迪逊城外一块开阔漂亮的地方。玛吉的父母安排了荣誉军葬,当地的征兵办派了两个年轻的士兵。他们把国旗从玛吉的棺材上拿下来,折好,呈递给玛吉的父母,然后开始播放葬礼号。

这是个美丽的秋日,天空明净清澈,温度并不高,甚至颇有些寒意。树叶变成了红色、橘黄色和金色,不时被大风吹落,在我们身边飞旋。我的眼睛潮湿了。

棺材下葬后,我找到了玛吉的父母。她妈妈身材瘦小,和玛吉一样,不过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她父亲坐在轮椅上,大块头,秃顶,方下巴,看起来很强壮的样子,即便上了年纪。

“玛吉跟我提起过你,”她妈妈说道,“她说你是个好人。”

我摇摇头,“我希望我能像她说的那样好。”

她歪起头似乎想听我解释,但还没等我开口,她儿子走过来用胳膊揽住了她。

玛吉的父亲用力握着我的手,他的大手粗糙、干裂。他目光忧伤地看着周围聚在一起的家人:儿子、女儿还有他们各自的配偶和孩子。

“家庭,”他对我说,“就是力量所在,对吗?每天结束的时候,是家庭让我们聚在一起。”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扭头看向洒满了金色阳光的秋叶。最后,我喃喃道:“希望是这样。”

(孔雁:东北财经大学国际商务外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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