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1888—1965)是20世纪英国著名的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艾略特作为在众多领域建树颇丰,并最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坛巨匠,始终对西方文学传统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且对其表示了相当程度的尊重。既然艾略特如此看重西方文学传统,那么一直被其赋予极高评价,并被其视为“英国诗歌传统的主流”的玄学派诗歌,自然不可能不对他的创作产生影响。因此,本文拟以他早期的代表诗作《杰·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以下简称《情歌》)为范本,探寻玄学诗派对艾略特诗歌创作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一、玄学诗派的文学史境遇变迁
玄学派诗歌产生于16世纪末期,在17世纪前30年趋于繁荣。一般而言,约翰·多恩、乔治·赫伯特、理查德·克拉肖、约翰·克利夫兰、亚伯拉罕·考利等被看作是这一诗派的代表诗人。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在诗歌创作的形式和内容方面,大刀阔斧地突破旧有传统,进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然而这种创新,既不被当时的诗坛认可,也与后来兴起的诗歌创作相隔阂,故始终受到文学批评家的抨击。在17世纪古典主义成为创作的主要潮流的时代里,诗歌创作强调遵循理性原则,约束情感的自由表达,同时,推崇诗歌语言的华丽、典雅、准确、精练。显而易见,玄学诗派的创作主张与实践,与主导文坛的古典主义原则格格不入,因此,就遭到了古典主义批评家的指责。自19世纪开始,浪漫主义诗歌逐渐开始主导诗坛,而浪漫主义诗人要么推崇斯宾塞诗歌创作的那种美妙乐感,要么崇尚弥尔顿那种史诗般的恢宏音调,因此,对玄学诗派的价值同样没有做出应有的肯定。
然而,从20世纪初开始,玄學诗派的声望开始迅速提高。此前的浪漫主义诗歌创作虽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但同样也存在一些明显的问题,如大量陈腐的比喻、华丽的辞藻,以及直白、浅露的抒情。到了20世纪初,英美诗坛已经汇成了一股反浪漫主义的潮流,而艾略特则是这一潮流的突出代表。以艾略特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为了与当时的浪漫主义诗风相对抗,极其推崇玄学派诗歌。这种推崇,不仅仅在于对其创作手法及其蕴藏的诗歌艺术的真谛所重新作出的高度评价,更在于他自身诗歌创作的审美取向和创作手法都突出体现了玄学诗派的影响痕迹。其早期代表诗作《情歌》,便是他在评价玄学诗派时所持的诗歌理论在实际创作中的最早应用,因而也就突出地体现了玄学诗派对其创作产生的深远影响。下面,通过具体地解析这首诗歌,从而探析二者之间的师承关系。
二、从《情歌》看玄学诗派对艾略特诗歌创作的影响
《情歌》并不是一首传统意义上的情歌,因为它既没有绵绵情话,也没有海誓山盟,有的只是一些互不连贯的意象、典故、引语和梦幻般的想象。由于当时的英美诗坛尚存浪漫主义余风,这样一首有悖于传统的诗歌,成了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并因此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一时间,诗界哗然,褒贬不一。虽然无法感受当时的那种强烈反响,不过,通过用心地体味它,人们所感受到的,不仅是诗人对世态和人生的敏锐观察力,更会钦佩他在诗艺上的独创精神,而这些都不难从以多恩为代表的玄学派诗人的作品中看到。
《情歌》实际上是一位叫作普鲁弗洛克的中年男子的内心独白,只不过这一独白是由一些貌似狂人乱语的繁复意象、比喻、引语和幻想罗列而成的,因而其看起来没有一个逻辑上的连贯情节。但是透过这些在表面上杂乱无章的诗行,人们还是可以感受到它内在的心理上的连贯性的,并隐约地能够感到有这样一个求爱的情节: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已届中年,早已过了恋爱的季节,却偏偏计划在一个晚会上,向那里的一个女人表白;然而由于他过分敏感,胆子太小,担心自己的求爱会遭到拒绝和嘲笑,于是在去晚会的路上思索再三,举棋不定,不停地幻想,直到最终幻想破灭,重回现实。诗人正是通过建立这样一个在逻辑上毫无连贯性可言的结构模式,将主人公在求爱路途中的彷徨、忐忑、苦苦挣扎的矛盾心境刻画得淋漓尽致的。可以说,这首诗虽然题为情歌,但实际上其缺少的恰恰就是爱情。
应该承认,艾略特对爱情主题的态度和独特的处理方式,与多恩是有几分相似的。多恩在诗歌创作中,对爱情主题的处理也是非同寻常的,他对这一题材的发掘,往往要比别人深广得多,也现实得多。过去的十四行歌手所咏的美人常常是高不可攀、圣洁得很的,而多恩则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主义的爱情描写极为不满,他对男女之间能否互相忠诚的问题特别关心。但是若因为多恩对爱情采取了嘲笑的口吻,便以为他玩世不恭,那实在是对多恩的误解。应该说,处在那样一个时代,多恩对爱情的调侃、对贞节问题的怀疑,只是他对人生等的怀疑的一种表现。同样,在《情歌》中,艾略特也正是通过选取男女爱情这一人际关系最基本、最重要的模式作典型,以普鲁弗洛克的恋爱无果为假托,表现了自己的彷徨、困惑和愁苦的心态,进而揭示人际关系的危机,并指出当下的症结就在于人与人无法沟通、人际关系的疏离,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孤独和绝望。因此,透过分析多恩和艾略特对爱情题材的独特处理方式,人们所看见的是两位诗人特有的敏锐和洞察力,以及二人相似的世界观。
“那么让我们走吧,我和你,当暮色蔓延在天际象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艾略特以这样一个十足怪诞,同时极具玄学诗派特征的比喻,开启了这首“情歌”。诗人把两种从表面上看无甚关系的东西放在一起加以比较、发挥,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去思考两者内在的相似和关联。在这里,暮色、天际与病人、乙醚、手术台看起来本是毫无关联的几组意象,但是通过一个动词“蔓延”和一个比喻句式“象……”,就组成了一个具有多层含义的统一体。从表面看,“暮色”是作为时间概念出现的,表明了主人公离开家的时间,实际上,它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因为暮色“象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那自然是病了,这就暗示主人公的思想也陷入了麻木的状态。同时,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主人公的内心感受:既是对暮色降临的感受,也是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模糊感受,或许还是主人公内心某种无法确定、无法摹状的情绪的外化,而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就像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这样,艾略特就将一种难以把握的思想转变成了一种具体可感的东西,从而也就把理智与情感、思想与感觉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人们可能无法切身地体会到20世纪初的诗人那份孤独和绝望的程度之深,但是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的感觉,却可以部分地去想象感受。
接下来,主人公穿过一些“半是冷落的街”,路过一些“便宜旅店”和“满地锯末和牡蛎壳的饭馆”,想着自己将要去参加的晚会上的“在房间里女人们来了又走,嘴里谈着米开朗琪罗”。这又是一个出其不意的、绝妙的对比:米开朗琪罗作为文艺复兴时期有艺术成就的杰出代表,在这里,无疑是一种理想的象征,而晚会上的女人们,却是一些十足庸俗而又自命风雅的“客厅世界”的产物,可见二者是很不相称的,诗人在此将高雅与粗俗并置,其目的就在于形成一種强烈的反差,从而突出女士们的特征。应该说,主人公深知自己将要表白的女人只不过是一个自命风雅的俗人,是像他一样“用咖啡匙量出自己的生活”的,在无聊、无为、无奈中打发生活的人,如此看来,追求她似乎也就无多大意义(而且求爱的结果本就难以预料),但无奈他自己也是一个地道的“客厅世界”的产物,否定和批判他们,也就意味着否定和批判自己,尽管他十分厌恶和不满。通过对这一对比手法的巧妙运用,主人公在求爱途中的矛盾心理便跃然纸上。
然而尽管矛盾,尽管彷徨,却依然难以抗拒。因为主人公的日子和习惯早已“公式化”了,而且已经“熟悉了那些胳臂,熟悉了她们的一切——带上手镯的胳臂,裸露,白净,(但在灯光下,淡褐色的汗毛茸茸)”。在此,艾略特再一次运用了玄学诗派惯用的通过极简短的词语和突然的对照手法,给读者一种惊奇的感受,这不能不使人们联想到多恩诗作中的名句:“一圈手镯似的金色头发围着骨头”。在这几行原本陈述着浪漫感情的诗句中,诗人极其巧妙地使用了一个括号,而括号中的内容恰恰呈现了一种并不美好的真实,那就是看似美丽的胳膊上的“汗毛茸茸”。换言之,主人公本已被自己想象中的女人赤裸的胳膊和衣裙的香气所吸引、所诱惑,可是突然间,在“灯光下”真实瞥见的情景,却又瞬间减弱了那种吸引力。
但是,主人公还是不甘心,还是跃跃欲试,并想把求爱的问题“推向决定性的关头”,于是他开始采取切实的行动——“斋戒、哭泣和祷告”,不过理智告诉他,他根本不是约翰那样的先知,所以也犯不着为求爱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而且他又害怕起来,于是他不禁再一次斟酌“是不是值得带着微笑把这件事情啃下一口,把这个宇宙挤入一只球,把球滚向某个使人不知所措的问题”,他更担心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对方会说:“那根本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根本不是”。显而易见,这里既牵涉和一个女人的某种默契,又表现了玄学派诗人马维尔的《给羞怯的情人》中的最后几行诗的意思。马维尔的情人要将“时光一口吞”,并要将爱的全部力量加满蜜糖,揉成一团、压缩进至高无上的一刻,可是普鲁弗洛克却要把“宇宙挤入一只球”,并把“球”滚向求爱这个“使人不知所措的问题”。换句话说,对于普鲁弗洛克而言,求爱不仅是涉及个人关系的问题,还涉及世界和生活的意义,因为二者之间是存在一定关系的:如果生活没有意义,个人关系也就不可能有意义。
在经历和遭遇了上述重重犹疑、彷徨和阻碍之后,普鲁弗洛克开始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求爱的能力,而更加令他沮丧的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仅不是哈姆莱特王子式的人物,还只是个“侍从爵士”,有时甚至是个“丑角”。于是,在反复的“我老了”的哀叹声中,他决定要“卷起长裤的裤脚”“把头发往后分”,还要“穿上法兰绒裤在海滩上散步”(这些在当时均被看作是时髦的举止),这就意味着他开始安于自己所身处的世界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并将不再提出恋爱那重大的问题。虽然他依稀能听到“女水妖彼此对唱着歌”,但是他深知她们不是在为他歌唱,他将永远被抛弃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并且只能停留于幻想中的“大海的宫室”,“被海妖以红的和棕的海草装饰”,享受那梦幻中销魂夺魄的时刻,一旦人声将其唤醒,他就只能淹死。由此可见,原来普鲁弗洛克一直生活在梦境之中,实际上,他求爱的幻想早已经彻底破灭了,于是他的“情歌”就这样无果而终了。
三、结语
纵观《情歌》,其作为艾略特早期的代表作,其借鉴和化用玄学诗派的主题和特有的创作手法之处是很多的,因此,二者之间的师承关系也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可贵的是,他并没有仅仅停留于模仿和借鉴的层面,而是巧妙地将19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技巧和玄学诗派的创作手法结合起来,于是在更高的层面上丰富和拓展了玄学诗派的创作手法,并创作出了《情歌》这一具有现代诗歌里程碑意义的作品。由于他始终都强调作家的个人才能与文学传统之间的承继关系,因此,倘若能从他的诗歌中探寻出玄学诗派对他的影响,那么将对他诗歌技巧的可能性来源,以及他的诗论价值有一个更加清晰深刻的认识,并进而真正地步入其诗歌艺术的殿堂。这才是探寻它们二者之间师承关系的终极目的。
(作者简介:赵芳,女,硕士研究生,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责任编辑 肖亮宇)
参花·青春文学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