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生,江苏理工学院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
作为经典名篇,《孔雀东南飞》广为传诵,有关刘兰芝悲剧命运的分析也众说纷纭,但从创作心理与叙事话语的层面,从历史接受与现代阐释的角度进行研读的少,设身处地为刘兰芝寻找出路的更为罕见,因为文学不等于现实,古代文学尤其不同于当今实际。其实出路缘于现状,源出对刘兰芝个性及所处家庭与时代的了解,包含对悲剧成因的分析,或以弄清悲剧原因为前提,又关联当今时势与读者个体,比起单纯的原因探究与形象分析容量更大,与当今社会的联系更紧密,对读者主动性的激发也更有效力。所以在一次期末考试中,笔者特意设置了一道为刘兰芝寻找出路并阐述理由的题目,这样的试题会调动考生的知识储备,也可以检测他们的综合素养,对全部答卷作整体调查,结合历来有关刘兰芝形象及其悲剧命运的解读,还可以了解古今社会状况的变化与阐释的本质,并有助于反思文学教学过程中作品意义如何生成与传达的问题。
一、刘兰芝出路的探索
从1个班48位同学总体的答题情况来看,有关刘兰芝出路的探索,除维持原状的殉情外,大体不出留守与离开两大类型,但如何留守,离开去哪里,却有各式各样的设想,或抗争,或顺从,或沟通,或私奔,或改嫁,或出家(当尼姑),累计起来,竟然多达十来种。
比如有同学提出,刘兰芝应以抗争的方式留守夫家,要坚定立场,不为焦母所动,因为错的不是自己,是焦母的吹毛求疵。至于抗争的方式,或只一般性地说“珍惜生命,坚持自我,更强硬地反抗”,或说要学会利用礼教,“礼教不只是禁锢,也是保护自己的武器”,“古代男尊女卑,夫死从子,把焦仲卿拉入自己阵营,拿焦仲卿压制婆婆还是会有一定作用的”。
同样主张留守夫家,更多的同学建议与丈夫及婆婆多沟通,通过真诚的交流,感动身边的人,以改善自己的婚姻状况。“刘兰芝的悲剧是时代悲剧,个人的力量在宏大的社会面前微小无力。刘兰芝虽然无法改变时代,但她可以凭借自己的真心改变身边的人”。这些同学坚信:“以德报怨,石可以化。”至于沟通方式,或强调丈夫的中介作用,可“缓和婆媳关系”,或主张作坦诚直接的交流,甚至“共同游乐赏玩,沟通织素裁衣的技能,让其看见自身的优势”,以“解开彼此的心结”。
还有一种设想是与丈夫私奔。“与焦仲卿商量好私奔,总好过共赴黄泉。相约赴死,还不如相守天涯。虽然私奔留下寡母不孝,但一死了之更是不孝。”“冲破礼教罗网私奔,修筑属于二人的爱巢,并在逃离的时间里经常与双方父母通信,使其勿忧,最后,生育繁衍爱情结晶,抱回焦家,刘兰芝亦母凭子贵顺利搬回焦家居住。”
离开的设想中以改嫁的选择最多,有十余位同学主张“另觅良人”“嫁给太守”“换去本夫另嫁郎”“与上门提亲的男子结婚”。理由也很多:“恶婆婆本性难移”,“焦仲卿无法改变母命”;“焦刘爱情可用时间来淡化”,“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再令人动容的山盟海誓也会海枯石烂”,“许多感情都可能有缘无分,既然缘分到头,就不该强求”;“刘兰芝年轻貌美”,“想娶她的人很多,没必要为了一个焦仲卿浪费青春年华,更不用走上殉情这条路”;“与其苦等一场无果的失败婚姻,不如大胆接纳有情人的爱意,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刘兰芝在焦家的生活并不好”,“嫁给官吏,不会比以前的生活糟糕,况且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汉朝对于女子的包容性比较高”,“离婚与再嫁,在汉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焦仲卿说他自己‘薄禄相,命不久矣,古人對面相极为看重,诗文之间暗含隐喻,再加上焦仲卿性格懦弱,注定焦刘爱情没有好结果”。
有六、七位同学提到要以经商或发展产业的方式自立自养,“为自己创造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女子地位低下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女子依附于男子,没有经济独立,刘兰芝应该去从商,提高自己的经济地位”,“不要回头,更不能寻死,先养活自己,再发展各方面的才能”,“可以利用自己织素的能力与箜篌的特长发展丝织业、服务业,只要敢于突破,不为自己设限,照样能够赚钱养活自己,还可以供家用”,“如果她足够优秀,她甚至可以成为黄道婆那样的女性人物”,“刘兰芝是一个勤劳勇敢,信念坚定,具有独立思想和追求的女性,具有现代女强人的特质,做很多事情都能获得成功,可以把儿女情长先压在心底,在生活中充实自己”。
一位同学说回到娘家,但没展开说理由。有一位同学提到出家,以断掉尘世琐事:“刘兰芝性格刚强不屈,但面临的社会压力巨大,自主选择的权力小,面对亲情与爱情难以抉择时选择第三条路:出家。这样可以有效地保住自己的尊严”。还有一位同学提到创作,说创作可以“消解负面情绪”,不过这一条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出路。
还是有五、六位同学坚认那条无路之路:殉情。“刘兰芝最终选择殉情,在现在看来虽然是种愚蠢极端的作法(放在现代,她一定有很多出路),但在当时,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到头来还是死路”,“改嫁他人,因心中深爱焦仲卿,必然郁郁而终”,“回到焦家无法改变现状”,“离家出走,身无分文,还会被世人嘲讽”,“创业,即便可用自己的才艺养活自己,也会受舆论嘲弄,家人干扰”,“古代崇孝,焦仲卿也无法与焦母决裂,那便只有殉情一条路了”,“赴死是她的归宿,也是对自我爱情的成全”。
二、刘兰芝婚姻悲剧的阐释
为刘兰芝寻找出路归根到底离不开对刘兰芝个性特征及其所处家庭环境与时代背景的深切了解,学界有关刘兰芝与焦仲卿婚姻悲剧的阐释,便涉及种种可能的因素,有助于当今学子深入探究刘兰芝出路问题的根本。
笼统地说,刘兰芝的悲剧是社会悲剧、家庭悲剧、性格悲剧。从体制与文化的角度来阐释的观点,比较集中地归因于封建礼教与男权意识。如说:“表现一对牺牲于旧家长制度与封建道德下面的夫妇的悲剧”[1];“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礼教的罪恶”[2];“揭露封建礼教、封建家长制的罪恶”[3];“残酷、无情的封建礼教和蛮横、专断的封建家长制是造成焦、刘爱情悲剧的总根源”[4]。或说:“导致刘兰芝自杀的根本原因是男权制和男权思想意识”,刘兰芝“要反抗的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整个社会不可逆转的制度”[5];《孔雀东南飞》所展示的是“一个追求主体意识的弱女子在面临强大的男权体制的围堵时四面楚歌的悲壮场景”,“刘兰芝的死亡有多重因素……,而其主要的成因在于缺乏社会体制的认同”。[6]
任何个人的处境无疑都可以追因到整个社会的根本制度,但具体的个人也总是生存与生活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从人际关系的角度来解读刘兰芝的悲剧,远比抽象玄远的体制归因具体生动,梳理学界有关刘兰芝悲剧的人际解读,也是有趣有益的事情。
以人而论,焦母和刘兄是“反面人物”,是“封建礼教和宗法势力的代表”,自然也是造成刘兰芝婚姻悲剧的直接原因。其中又以焦母为祸首,阐释者们为焦母的作恶找到了许多可能的“理由”:无子[7],恋子[8]、门第不配[9]、阶级矛盾[10]166、不顺公婆[11]、不够勤快[12],或据传统礼教要求,或依现代心理学说。
有关刘兰芝哥哥的评说相对一致,多以为逼妹再嫁是粗暴无情、自私势利的表现。
针对焦仲卿的分析,多半认为他的性格懦弱应为他们的婚姻悲剧承担一定责任,极端的说法则认为焦仲卿“以其怯懦与残忍、深情与自私的复杂矛盾的性格,逼死了兰芝,也逼死了他自己”[13]。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刘兰芝之所以归宁,是由于焦仲卿“没有很好地使用家长的权力”,因为“夫死从子”,焦仲卿应该有这个权力。[14]
文本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刘兰芝的母亲,劉母给人的直观印象是虽然失望但还是能体谅刘兰芝的,可有人认为刘母也应为刘兰芝的悲剧承担责任。具体来说,是要承担教育的责任,有趣的是,在刘母的教育问题上也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说没教好,造成了刘兰芝性格的刚烈,另一种说教得太好,让刘兰芝最终做出了自我牺牲。如赵红娟说“刘兰芝天性中及娘家环境所造成的刚烈、反抗性格,……客观上也有激化婆媳矛盾的消极作用”[15];黄震云、孙娟更直言:“刘母的无主见、娇惯和放诞是培育兰芝反抗性格的温床,同样也造就了性暴如雷的刘兄,兰芝的母兄不同的性格和相反的态度是兰芝自杀的直接原因”[16]。相反,黄荣煌认为正因为刘兰芝知礼仪、明事理,“才让她作出了于再婚之夜自杀的决定”;她的缜密布置,“一不负焦仲卿的夫妻之情,二不欠刘兄的收留之义,三不欠太守家的聘礼之利”;“在刘母看来,让刘兰芝接受教育,诵诗书,知礼仪,或许是为了培养其优良的妇德,但这教育却让刘兰芝走上了自杀之路,这应该是她始料未及的”。[17]
也有人认为造成焦、刘婚姻悲剧的原因在于刘兰芝自己刚强的性格,说“刘兰芝柔中带骨的刚强性格在无意识中决定了她的遣归命运”[18]。
更多从刘兰芝与焦母关系的维度来展开分析,除常见的“性格不合”说外,还有“人格尊严冲突”“母党内部夺权”“外戚皇权博弈”“思想认识不同”等新奇观点。阐释者们认为“与其说焦母与兰芝是一对婆媳矛盾,毋宁说是两个强女人之间存在着人格尊严的冲突”[19]。说“刘兰芝对焦母的这种态度,从封建社会的局部上看,似乎具有违犯礼教的性质,但从人类发展的全过程来看,却是父系家庭中不同姓氏的母党争夺家庭内部统治权的斗争的表现”[8]。说“《孔雀东南飞》虽为汉代‘小家庭中一对平凡的男女的悲情故事,实则为汉朝政治的缩影——外戚专权与专制皇权的博弈”。[20]说“兰芝被休的直接原因是:源出于她们思想认识的差异,表现于她们个性的冲突”。[21]
黄荣煌等还提到“父爱缺失”问题:说“焦、刘之悲剧产生的原因是两个男人——焦仲卿的父亲和刘兰芝的父亲对子女关爱的缺失”。[22]
除了文本中直接出场的主要人物外,东家罗敷的存在、县令与太守的提亲[8]、焦仲卿上司欲娶刘兰芝为妾、焦刘两家周边纨绔子弟卑劣可恶等,也被推论为《孔雀东南飞》悲剧的元凶。王妆弼先生认为悲剧的本质是:“已有妻室的庐江太守因见下级属吏焦仲卿妻刘兰芝年轻貌美,欲娶之为妾;但是碍于自己是仲卿的上司,直接下手,恐遭仲卿反对,幕僚非议。于是施展阴谋手段,利用焦氏婆媳感情固有裂痕,贿赂焦母,扩大焦家内部矛盾,结果兰芝被遣,回到娘家。”[23]受王妆弼先生启发,有人认为刘兰芝被遣的真正原因在于:纨绔子弟垂涎兰芝貌美,给焦母施压,蓄意迫害焦、兰爱情,破坏兰芝家庭,……纨绔子弟的卑劣、可恶,是造成《孔雀东南飞》悲剧的真正元凶。[24]
文本中可见的,加上解读者们推测的,有关刘兰芝悲剧的人际解读,居然有11种之多。其实还有“交流缺失”之说,认为“焦仲卿、刘兰芝悲剧产生的原因是焦氏与刘氏、焦母、刘母、刘兄交流的缺失”。[25]凡此种种,涉及到了刘兰芝各种可能的人际关系,而这些关系也都可能造成她人生的困扰甚至悲剧。可见文本具有很大的阐释空间,阐释者的角度也非常丰富。
三、世变、文变与人变
经典自有其历史性与客观性,但因为经典自身的张力与人心人性的多元,对经典的阐释不仅因人而异,也因时而变。传统经学即在“我注六经”的客观性与“六经注我”的主观性之间徘徊与循环,这一循环“既反映了古典释经学的阐释的有限性——它受经典本身义理世界的限制,构成了整个古典世界的经典阐释的核心与边界,也反映了在核心边界内阐释活动的开放性和无限性”[26]。
解读经典终归为了指向现代,阐释活动承载着不可失却的时代责任,“现代生活运动构成的社会存在,为阐释和解释活动提供了实体性的内容”[27]。而阐释之所以能被广泛接受,则在于其“公度性”,即“阐释与对象、对象与接受、接受与接受之间,是可共通的”。[28]
有关《孔雀东南飞》的研究,20世纪上半叶较多注目于作品产生的年代,五、六十年代侧重于主题分析,八十年代后开始运用新理论探究一些新问题。[29]
以上文所述主题与人物分析为例,早期集中于对封建礼教与家长制的批判,喜欢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强调阶级对立。名家如唐弢,就曾将焦仲卿与刘兰芝划为对立的阶级,说“‘孔雀东南飞的主题思想之所以如此深刻,如此鲜明,就因为出现在诗篇里的作者的矛头直接地指向了封建制度;并且在客观上,进一步揭露了存在于焦仲卿和刘兰芝夫妇婚姻问题上的那种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10]166文学既是社会学,也是人学,人既关联纷繁复杂的外部世界,自身也有丰富多彩的思想感情,文学创作与评论应该考虑人的这种复杂性。唐弢先生自己也有反思,这篇文章原载于1954年3月28日的《解放日报》,编入《乐府诗研究论文集》时,加了一个附记,说:“这篇文章第三部分的某些论点是错误的,例如把焦仲卿、刘兰芝这两个人物形象不同性格的真实描写,片面地归结为阶级烙印对于人物性格的作用,从而把作品主题思想所反映的矛盾也作了简单化的理解,这样,不但抹煞了艺术描写的具体性和真实性,同时也否定了阶级斗争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复杂的反映。”[10]168落款时间为1956年5月15日。
到袁行霈《中国文学史》、袁世硕《中国古代文学史》等通用文学史教材,就只一般性地说是外力拆散了焦刘的爱情,原本无比美好的爱情在双方家长的强压下破碎了。
另外,有更多的研究者开始从体制、身份、性别、心理、文化等多角度进行综合审视。上举发表于21世纪的《性别的个体反抗与社会身份认同——从性别主体视角看〈孔雀东南飞〉的悲剧性》一文,即在分析女性主体性及其与社会的冲突时,融合心理分析与女性主义等视角,注目于刘兰芝的身份特征与体制认同,能更全面深入地把握诗作的悲剧性成因及其文化、社会影响。[30]
经济社会的发展,迫切需要我们深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要性的认识,加强对中华文化的研究阐释工作,“深入研究阐释中华文化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着力构建有中国底蕴、中国特色的思想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31],传统价值观需要经过时代性转化,时代性转化是以现实问题为参照,遵循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原理,秉持客观、科学、礼敬的态度,对传统价值观不断阐释、扬弃与培育的结果。经典常读常新,未来对《孔雀东南飞》的解读肯定會更加多元与新颖,包括从创作心理机制与文本话语风格乃至接受境遇的角度来进行阐释。
四、文学教学的接受与创造
回到那道考题,引起我们思考的不光是文学作品的意义生成问题,还包括文学教育的意义生成,即文学教学的接受与创造问题。
(一)语文教学与文学接受
伊瑟尔说:“作品的意义只有在阅读过程中才能产生,它是作品和读者相互作用的产物,而不是隐藏在作品之中、等待阐释学去发现的神秘之物。”[32]正是通过读者的再创造,文学作品的意义最终才能形成与发展。
文学教学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过程,所不同的是,接受主体包括教师与学生,“文学意义的实现,以学生的最终接受为标志”,而“教师处在作品(教材)和读者(学生)的中间位置,是学生理解作品意义的中介”[33]123、126。“教师的思想深度、文化水平、审美趣味、接受维度等都会影响作品意义的生成和实现。”[33]123教师对文学作品的分析无疑具有主动性,堪称二度创作,学生的接受与理解也应该有主动性与创造性。所以在文学教学的过程中,师生都要一面参照古往今来的读者对作品阐释,一面融入自己的主观因素,积极参与作品意义的建构。
(二)尊重学生的个性阅读
不同的学生认知结构不同,对作品意义的理解也不同。接受美学对文学教育的启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尊重学生个性化的阅读,“让学生用自己的经验和情感去渗透作品,把作品的不确定性和空白结构按照自己的理解组织起来,从而得出作品的意义。”[33]58学生的理解可能比较肤浅与偏颇,甚至有错误。但学习的主动性与创造性比具体知识更重要,学习的终极目的是让学生发现自我、成就自我。让学生尽情展现自己的个性才情,也有利于教育工作者了解新生代的思想状况,以及与之关联的社会风习。就如这道关于刘兰芝出路的考题,有学生主张刘兰芝应该另觅良人,理由是“汉朝对于女子的包容性较别的朝代要高,从刘兰芝遭休弃就有媒人接连登门可看出,所以世俗的眼光与舆论不会过多”,文本确实给人这样的感觉,但实际情况,尤其与其它朝代相比的情况如何,则需要进一步查证资料。还有学生建议把焦仲卿拉入自己阵营,理由是“古代男尊女卑,且夫死从子,拿焦仲卿压制婆婆是以礼制反礼制”,学生注意到了“夫死从子”这一说,可如何解释文本中焦母实际上的决定权呢?两个家庭都不见父亲,可为什么起决定作用的人不一样?另外“夫死从子”与子女孝敬父母会不会有冲突?汉代到底要遵循怎样的伦理原则?这些问题都有待深入探讨。那位主张让刘兰芝出家的同学,就更得考虑汉末女子出家的可能性与普遍性了。凡此种种,学生在考场上的即时作答未必严谨,也无法深入,但学生能用自己的经验、情感与理想去得出自己的答案,就应该加以肯定与鼓励,全班合起来能为刘兰芝想出十余条出路,则更称大观。
想起茂名市第十五中袁翠云老师课堂上学生对《十五从军征》中老兵出门“东向看”的解读,竟然也有11种之多。有说出门东向看,看的是“冢”,有说看的是家人的亡魂、前尘往事、乡里人甚至沙子,同样说看太阳的,有同学说可以看时辰,有同学说看的是温暖,有同学说想的是黑暗……最后袁老师也感叹:“我这个老师需要做的,只是引导他们在向真理的探索之路中能够有理有据,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34]
(三)点燃作品的精神之光
因为文学作品意义的多样性与学生阅历的有限性,在文学教学过程中,老师的引导主要在于展现作品意义的丰富性,帮助学生更好地体验、理解、创造作品的意义。
“意义”是极具包容性的范畴,文学意义不单指主题思想,还涉及文本结构、叙事话语等形式因素,并以其现实价值指向当今社会,可以宽泛地理解为“文学意味”。
主题原本有一元与多元、明晰与模糊之分,意义更可以体现在总体与局部、表层与深层、主要与次要、形式与内容等多个维度,或直接铺陈为政治意义,道德意义,情感意义,心理意义、结构意义、文体意义、审美意义、历史意义、人生意义……。
语文教学中最重要工作是对作品多元意义的分析。
作品意义的分析不能局限于“文以载道”的价值指向,不能把文学教育混同于政治教育、道德教育,更不能走教条化、功利化的偏狭之路。
韦勒克说:“把艺术品贬低成一种教条的陈述,或者更进一步,把艺术品分割肢解,断章取义,对理解其内在统一性是一种灾难:这就分解了艺术品的结构,硬塞给它一些陌生的价值标准。”[35]
时到今日,再以二元对立的阶级分析法解读《孔雀东南飞》的意义,显然有失偏颇。《孔雀东南飞》一诗的丰富内涵与多元价值,包括众彩纷呈的解读与阐释,即便不能在有限的课堂时间里一一展现,老师也应该给学生指明努力的方向。当然,老师也应该用自己的生活阅历、文化修养与审美体验去创设情境,帮助学生感受作品,因为文学审美不光靠逻辑思辨,更看重直觉感受与体悟。理想的状况是,师生能在一些重要问题上达成共识,最后由师生共同来点燃作品的精神之光。
综上,为刘兰芝找出路的前提是了解刘兰芝当时的处境与个人心性,及可能出路所需的条件,在刘兰芝的时代,改嫁现象是否真的普遍?一个被弃的女子能否依靠手工业生活?写作与出家算是生存方式吗?这次回答这份考卷的只是一所普通学校的大二学生,其中女性居多,如果设计成问卷,在不同对象之间进行调查,调查结果与调查对象会有怎样的关联呢?甚至还可以追问:文学作品是否等同于生活或真实地反映了生活?故事的形成过程中积聚了哪些创作动机?故事的话语方式具有怎样的特性?会不会影响故事的真实度?凡此种种,作为经典的《孔雀东南飞》为我们留下了太多阐释的空间。最后要说的是,阐释是证他也是自证,文学教育则是师生协同证他与自证的过程。单从教师的维度而言,教育的目的是为了激发和引导学生的自我发展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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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江苏理工学院教学改革与研究重点项目“汉语言文学专业书目导学与文本细读一体化教育模式探究”(11611112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