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涌入，首尔“半地下”困局待解

怜青

2022年8月11日，首尔冠岳区的地下公寓，工人们正在清理污泥

不足20平米的半地下小屋，窗外只有一半能见到阳光，屋内满是潮湿发霉的气味，瓷砖斑驳泛黄，大门摇摇欲坠。暴雨来袭，滂沱的雨水顺着半山别墅和富人区奔涌，沿着层层阶梯往更低的地方流去，最终冲进半地下室小屋内……

这既是电影《寄生虫》中的场景，也于近期出现在了韩国现实中：8月8日，首尔都市圈遭遇了115年来最强暴雨袭击，短短数天内已造成十余人死亡。

面对突如其来的暴雨，受灾最重的莫过于韩国的半地下或地下室居民。“雨水把门堵住了，根本打不开。”一位遇难女性在给母亲打的最后一通电话中哭诉。因为暴雨，这位46岁的女士与自己13岁的女儿和47岁的残疾姐姐，死在了位于首尔冠岳区新林洞地下室的家中。她们的悲惨遭遇，引发了韩国民众的持续热议。

半地下室居所的存在，既有历史遗留因素，也是现实经济问题的体现。半个多世纪以前，韩国曾出台法律，规定某些公寓必须配备地下室，作为紧急情况下的避难设施。韩国经济在此后快速发展，大部分韩国劳动人口来到首尔都市圈，其中一些人选择了便宜但居住条件差的半地下室居住。

韩国政府不止一次试图解决半地下室的问题，只是都未能奏效，直到这次暴雨，首尔最脆弱的一面再次顯露。

疏于防范

8月8日凌晨，20万户居住在首尔半地下或地下空间的居民，正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酣然入梦。他们不会想到，从当天中午开始，首尔大街小巷里的积水，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累积，逐渐涌入半地下或地下空间。

“首尔暴雨”很快刷屏，韩国网友分享的照片和视频看起来触目惊心：大雨涌入公寓的电梯，地铁站变为泥流“大瀑布”，市民在及膝深的积水中艰难前行，男子坐在快被淹没的车顶上……

街面已是如此，半地下室或地下室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前述死亡的一家三口便是如此。邻居回忆，正当他们听到呼救声准备救人时，不知何处涌出的水流瞬间将窗户淹没。因为水压太大，窗完全拆不开，缺乏专业破拆工具的众人多番尝试均告失败，直到救援人员赶到，一切为时已晚。

韩国气象厅援引数据显示，首尔市铜雀区新大方洞在8月8日当天，单日降水量达到381.5毫米，远超首尔有正式记录以来日降水量354.7毫米的记录。此外，该地区8日晚的一个小时内，单小时降水量为141.5毫米，同样打破了1942年以来的记录，局部地区单日降水量更是创下了自1907年以来的新高。

接近首尔平时4个月的降水量，在短短两天内“倾倒”在这座城市内。

2022年8月8日，被水淹没的首尔路面

韩国《东亚日报》报道称，8月8日、9日两天，首尔总降水量约451毫米，这两日的降水量甚至超过了首尔年均降水量的30%以上。也就是说，接近首尔平时4个月的降水量，在短短两天内“倾倒”在这座城市内。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超百年一遇暴雨。

面对这样的暴雨，日常的防灾设施恐怕都难以胜任，但这掩盖不了韩国相关部门对于此次暴雨疏于防范的事实。

首尔地处丘陵，这样的地形在应对暴雨时本就相对困难。2010年，光化门广场惨遭水淹;次年，暴雨致使牛眠山山体滑坡，造成多人遇难。为此，首尔从2015年开始，投入约1.5万亿韩元（约合人民币77亿元），对首尔江南站等30多个浸水黑点进行整顿，大幅提升泵管、水道等排水设施的标准。

该工程预计在2023年完工，江南站一带本应是改造计划的核心，却因迟迟未能动工，而在此次暴雨中受灾严重。

电影《寄生虫》中的半地下室

身上久久都散不去的潮湿气味，成为了半地下居住者最显著的标志。

另一方面，首尔防汛经费从2019年开始经历了连续3年的下降，今年更是比去年减少了约90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4.6亿元）。首尔市政府对防汛工作的低估也遭到了韩国媒体的批评，韩国《中央日报》呼吁，政府应该将频繁出现的极端气象假设为“新常态”，全面检查灾难应对方案和体系，增加应对灾难的基础设施投资。

“半地下”成韩国特殊现象

当暴雨倾盆而至，影响最大的必然是居住在半地下室或地下室的民众。他们赖以生存的居所被雨水浸泡，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韩国官方2020年的居住实态调查统计显示，约有1.4%的国民生活在半地下公寓，有0.2%的人口居住在地下室。换言之，韩国共有超32万户家庭居住在半地下或地下，其中超20万户位于首都首尔，临近的京畿道及仁川加起来也有约10万户。这也就意味着，约95%的半地下或地下住户，都在首都圈城市内。

正如导演奉俊昊所说，“只有在韩国才能看到‘半地下，这里是有着韩国独特色彩的地方……虽然有阳光照进来，但湿漉漉得发霉。稍有不慎，就会有掉入地下的感觉。”不少经典韩国影视作品，都反映了“半地下”这一几乎是韩国独有的居住形态。

奉俊昊的《寄生虫》，讲的就是居住在半地下室的一家人，偷混入上流家庭的故事;此前大热的《鱿鱼游戏》中，李政宰饰演的主角成奇勋，就和母亲一起居住在道峰区双门洞的半地下室中;经典韩剧《请回答1988》温情脉脉，笑中带泪，很容易让观众忽略几位邻居显而易见的经济差距，该剧的发生地同样是道峰区双门洞，而女主角德善一家就住在半地下室公寓内—公寓地上部分住着的是正焕一家。

2022年8月9日，首尔冠岳区，韩国总统尹锡悦（右三）查看暴雨受灾情况

韩国大量的半地下和地下居所，是历史遗留产物。1968年1月，青瓦台的几声枪响震动了整个韩国，悄然潜入的多名朝鲜特种兵对时任韩国总统朴正熙执行刺杀任务，但最终未能得手。

这样的袭击是那个时代朝韩局势的一个缩影。因担心朝鲜会进一步加强攻势，1970年，韩国修订了建筑法案，要求所有新建的低层公寓配备相应的地下或半地下空間，以防民众在战争来临时无处躲藏。

在法案颁布后的几年间，这些被视作战备用途的半地下室并不被允许出租。但随着韩国开始经济转型升级，国内经济高速发展，1979年人均GDP突破1700美元，越来越多韩国人来到首都，首尔及周边的住房也变得日趋紧张。

因此，半地下室不能出租的规定逐渐作废。与19世纪雨果的《悲惨世界》中，穷人住在巴黎下水道里的场景相似，租金低廉的半地下室成为了初入首尔的年轻人、底层劳工等，在首尔居住的第一选择。

然而，半地下居所本就不是为长期居住而设计的，狭小、逼仄，毫无布局可言。因常年见不到阳光，阴雨时节里，身上久久都散不去的潮湿气味，成为了半地下居住者最显著的标志—仿佛那不是霉味，而是象征着贫穷的味道。横亘在半地下室与地上公寓间的几级台阶，也像极了双方难以逾越的阶级鸿沟。

更要命的是，每当天灾来临，这些平日里能让穷苦群众有瓦遮头的半地下居所，可能会成为来不及逃生者的葬身之所。

暂无破局良方

暴雨过后，韩国总统尹锡悦在救援工作负责人的陪同下，前往受灾地点视察。他半蹲下身，透过窗户看向被水淹没的半地下居所，神情凝重。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没有提前撤离。”尹锡悦“何不食肉糜”式的发言，引爆了韩国舆论，媒体和网民对他的言论口诛笔伐。

事实上，对于半地下室居住者的窘境，韩国政府并非一无所知。在总统牵头下，韩国有关部门也曾试图以解决半地下室问题为契机，抑制首尔地区房价过快上涨，但均以失败告终。

早在2012年，韩国政府就更新了相关法案，禁止在易被淹没的区域建造半地下居所，但并未起到任何效果。市政部门的统计显示，法令颁布后的十年里，韩国新增了超4万套半地下建筑，截至2020年，首尔约20万套半地下居所占到了所有住房的5%。

2022年8月11日，受淹的地下公寓一片狼藉

首尔居民在一分钱不花的情况下，平均需要17.8年才能买得起房。

《寄生虫》斩获国际大奖后，其反映的半地下室居所问题引发热议。2020年2月，首尔市政府宣布将拨款为1500户半地下室家庭改善住房条件，改造项目包括优化供暖系统、更换地板、安装空调等基础设施，每户家庭最多可获得32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7万元）的资助。

尽管出发点是好的，但这1500户，尚不到首尔约20万户半地下住户的1%，这样的资助无异于杯水车薪。而即便是这仅有的少量资助，也因为新冠疫情的来袭，未能如期交付。

难以解决“半地下”困局，是韩国城市发展“一极化”格局的必然苦果。韩国约一半人口集中在首都城市圈，首尔的房价居高不下。联合国2018年的一份报告称，韩国虽为世界第11大经济体，但却缺少一般民众能买得起的住房。“过去十年，对于35岁以下的韩国人来说，每月房租一直占到月收入的一半左右。”

面对不停上涨的房价，文在寅在总统任内先后发布了25项调控措施，但这不仅未见成效，反而变相助推了房价疯涨。去年10月，首尔公寓的平均交易价格突破12亿韩元（约合人民币650万元），与文在寅上任时的2017年5月相比，几乎翻了一倍。韩国最大商业银行国民银行的调查显示，首尔居民在一分钱不花的情况下，平均需要17.8年才能买得起房。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此次暴雨过后的短短几日内，韩国接连出台了《地下与半地下住户安全对策》和《国民住房稳定实现方案》等公文，彻底禁止半地下室和地下室作为居住用途，并通过新建公租房，为愿意搬出半地下室的居民提供补贴，进而希望解决困扰韩国多年的“半地下”问题。

尽管规划雄心勃勃，但从目前来看，仅有首尔市与国土交通部的参与是远远不够的。韩国政府在暴雨后的表态是否会像此前一样流于表面，再次演变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拙劣把戏，都尚待时间来验证。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