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
2022年5月17日,纽约大学毕业生迎来毕业典礼
学贷危机,是一把悬在无数美国家庭,尤其是年轻一代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
需要还学贷的人比比皆是,譬如我在美国读博士时的导师。他从名校毕业,将近50岁了,现在已经是我们学校的终身教授,但每个月还需要还学贷。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连美国前总统奥巴马,都是毕业20年了才还清学贷。
美国“高学费,高补助”的高等教育模式,催生了巨额债务危机。美国大学的学费上涨,是助推学贷上涨的主因。
在1991—1992学年,人们上美国四年制公立大学,平均只需要付1074美元,到了2021—2022学年,则平均需要4160美元;同期私立大学的平均学费,也从19360美元涨到了38070美元。美国大学的学费,是每年按照一定的比例固定上涨的,譬如一年涨2%~3%。
与此同时,州政府对高等教育的支持持续减少,也导致几十年来学费涨幅巨大。几十年前,州和联邦政府负担公立大学经费的3/4,学费只占经费来源的1/4;现在,政府资助降到公立大学经费来源的40%左右,甚至在一些公立大学,这个占比更低,不足的地方只能通过涨学费来弥补。
这几年尽管有疫情,但大学学费照常上涨。现在名牌私立大学学费加生活费,普遍在8万美元左右,一般的学校和专业,一年也需要五六万美元。即使就读本州公立大学,学费加生活费,一年花费两三万美元是很普遍的。
当学费成了主要的收入来源,最大限度争取生源,就是保障高等院校正常运转的必要手段。美国高校因此走上了基础设施“竞赛”之路。
美国大学非常热衷在运动项目上进行巨额投资,尤其是对男子橄榄球队和篮球队投资,因其不仅能帮助拉动校友给母校捐款,还是很好的招生宣传点—这导致一个非常奇葩的现象,有的球队教练的年收入甚至超过校长。
比如,公立大学亚拉巴马大学的橄榄球队教练Nick Saban,年收入近900万美元,而该校校长的年收入不过80多万美元。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巨额的开支,都是建立在昂贵的学费基础上的。
学费猛涨的同时,美国人的实际工资收入并没有增长多少,上大学借学贷,自然而然成为一个选择。
迄今为止,全美超过4500万人借了共计1.7万亿美元的学贷,规模超过了车贷甚至信用卡贷款。学贷规模每年以7%的增速增长,预计到2035年,规模可达3万亿美元。
无论是联邦政府还是私人机构,它们的学贷相对房贷来说,利息都是很高的。
2022年1月10日,美国大学橄榄球季后赛,双方球员纠缠在一起
除了规模巨大,美国学贷涉及的借款人多,利息高,利滚利累积的债务惊人,因此违约率也很高。超过20%的联邦学贷借款人,借款达5万美元以上;超过7%的学贷借款人借款达10万美元以上;借款人平均还清学贷的时间长达17年。
美国的学贷始于1958年,上一年苏联发射了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为了与苏联竞争,当时美国通过了《国防教育法案》,分配学贷给科学工程等专业的学生。随后,美国学贷作为鼓励学生跨越阶层和流动的手段,不断扩展,延伸到所有专业和学校。
同时,贷款机构也多样化了。除了联邦政府的学贷,还有大量经过许可的私人机构贷款。总体上,目前的学贷中,联邦政府约占80%,私营机构占20%左右—随着学贷市场的剧增,私营学贷在过去十年增长了70%。
学贷另一个特点是高利息。很多人以为联邦政府提供的学贷,一定是零利息或者低利息。恰恰相反,无论是联邦政府还是私人机构,它们的学贷相对房贷来说,利息都是很高的。
以现在的联邦贷款利息为例,年息最低4.99%,最高达7.54%;而私人机构的贷款,有的比联邦政府的還低一点,但也有高的。联邦学贷利息还会因不同学历阶段,有巨大差异:针对研究生以下学历,学贷年息在3%~6.8%之间;而针对研究生学历和专业学院项目,比如医学、法律这一类,利率则为6.8%。
不仅学生本人借学贷,当贷款额度不够覆盖在读期间费用的时候,父母也出动帮着一起借。当家长出动时,贷款利息更高达7.54%—要知道前两年的房贷,很多人都拿到3%左右的年息。同时,联邦学贷利息是固定利息,即借贷期间利息不变,按照现在平均为17年的还清学贷周期,相当于背负17年的高额利息和利滚利。
具体来看,法学院、商学院、医学院、药学院、兽医学院这些专业型学院的学生,背负学贷最高。这类学贷虽然数额高、利息也高,违约率却低,因为这些项目出来的学生,工作好找,薪水很高。
在我身边,就有一位刚毕业的麻醉科医生,其第一年年薪就达到23万美元,偿还学贷完全不在话下—这类学生属于敢借还得起。违约主要发生在借学贷完成学业后,拿着学位找不到高薪工作的那类学生,他们有工作却入不敷出;还有借学贷却没有完成学业的学生,两头空,违约率就更高了。
尽管读大学的回报率在降低,美国政府还是用了巨大的力量推动人口高学历化。这催生了一个严重的社会后果,就是学历通胀和学历竞赛──更多人追求本科甚至研究生学历,来提升自己的职场竞争力。
人们越多时间泡在学校,花费越多,就越有必要借钱—约40%的联邦政府学贷借款者,是为了完成硕士和博士课程。
可怕的是,政府和贷款机构甚至允许低质量的大学接纳学生贷款。
2021年5月6日,美国芝加哥大学校园
我曾在美国一个联邦项目工作,目标就是把更多高中毕业生送进大学。像我们这样的项目非常多,政府和民间投入很大。帮助学生实现大学梦,无可厚非是件大好事,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去上大学获取大学学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完成大学课程。
贫困学生固然有很大的概率获得政府和学校资助,可是一旦完成不了课程,资助就会变成学贷。他们既无法获得大学学历带来的预期收入,也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对于贫困学生是雪上加霜。
学历竞赛导致很多人读了一些回报率比较低的专业,譬如在我们周围,很多人文社科艺术专业的硕士博士毕业生,借着学贷上学,但毕业后的收入,可能只有理工科毕业生的一半甚至更少,还贷压力很大。
这些群体借了一大笔贷款提升学历,想在劳动力市场上更好竞争,结果回报率却很低。我身边还有合作项目的同事,到常春藤学校读了教育学专业的硕士,一年学费就是六七万美元,借了一屁股学贷。开会的时候,我的老板取笑道,学贷什么时候能还清?时隔数年,我还记得那场面的尴尬。
需要意识到,学贷的易获取性,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能帮更多有需要的学生上大学实现美国梦,但同时,大学也因为学贷容易获取,推高了学费—因为有更多的钱可以用来上大学,学生和家长对大学学费的敏感度下降,对高学费的容忍度增加。
另一方面,联邦政府发放学贷给所有借款人的利率是一样的,不像私营机构放贷是根据信用程度有不同的利率。这导致信用好的学生以较高的成本借款,而信用程度差的学生借款者,可以以较低的成本借款。信用程度差的学生违约率较高,向这一部分学生无差别发放贷款,就成为了学贷违约的核心区。
更可怕的是,政府和贷款机构甚至允许低质量的大学接纳学生贷款。近一二十年,美国以凤凰城大学为代表的大小营利性私立大学迅猛发展,它们90%的盈利来自学生的联邦贷款。为了赚钱,它们吸纳很多不符合入学条件的学生,帮助他们申请联邦政府学生贷款。
凤凰城大学
免除学贷,并不会降低学费,甚至可能助长大学继续涨学费。
凤凰城大学6年毕业率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比如该校2011年入学的本科生,到2017年时只有25.7%毕业。允许这样的大学课程接收联邦学贷,等于政府送钱给大学,多数学生却最终没有大学学位,还背上高利息学贷。大学赢麻了,学生输到赔上未来。
选择这样的营利性大学,往往是美国社会最穷、最绝望、最挣扎的穷人,还有少数族裔和单亲母亲。这些大学提供最灵活的学习方式(线上课程、夜间和周末课程)、时髦的迎合就业市场的专业,对于传统大学门外的人群而言,这样的大学提供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道路:不需要自己从口袋里掏钱读书,招生人员帮助填张表,政府就把学贷转给学校当学费了。
本来想通过教育找到好工作过上好生活,结果却无法毕业,又身负沉重学贷,这些学生跌到更深的底层,难以翻身。联邦政府作为贷款担保人,则最终要给这些违约的学贷“兜底”。
学贷危机对美国经济的影响是深远的。深陷学贷中的年轻人,更难买房、买车、购置产业,倾向于更晚结婚生子,更没有余钱度假消费。有研究表示,年轻人在巨额学贷压力下,精神健康问题也日益严重。
推特上有很多人分享自己的学贷负担。有一位女士大学毕业时欠了5.2万美元,因为在公共服务部门工作,符合“按时缴纳10年可免学贷余额”的政策,因此她一直按照最低还款额缴纳—反正最后要免掉余额的,交多了就亏了。
结果,几年后她退出公共服务部门到私营部门工作,从此不满足学贷免除资格。之前按最低額度还款成了噩梦,最低还款额还不够付每月利息的。本息利滚利,虽然按时还款几年,她的贷款余额不减反增。
第一步踏错之后,她选择了自以为正确的纠正方式,将联邦政府的学贷先后两次通过私立银行“还清再重新贷款”(refinance),将利息从8%降到了她能争取到的最低的3%。可惜,从此她与任何的联邦政府学贷免除政策无关,因联邦政府无法免除私立银行的贷款。离开公共服务部门后,即使大幅提高每月还款额,老老实实还款10年,她目前仍有4.8万美元的学贷余额要还。
2022年8月24日,拜登宣布减免学生贷款,大多数仍在偿还学贷的大学毕业生将获得1万美元的减免
这就是很多学贷借款人的处境,每一步看似都做了最好的选择—借到学贷,上完大学,拿到了学位,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还贷方式,争取到了最低的利息,可学贷始终还不完。
有不少推友建议她进入破产流程,可现实非常残酷:还不起房贷或商业贷款,可以申请破产,还不起学贷不能。不还清学贷,它将跟着你到坟墓。学贷的问题,对社会各阶层和群体的打击是不均衡的,中低阶层和少数族裔、弱势群体,更容易陷入泥潭。
我在美国的很多女性朋友,都是精英大学的本科或者硕士毕业,毕业没几年就生娃,成了全职家庭主妇。这部分群体,有的也是有学贷的,她们没有工作,全家靠丈夫一人收入,学贷自然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
對少数族裔譬如黑人和拉丁裔中低阶层,以及女性等群体,重压的学贷还有个潜在的巨大危机:如果家庭出现变故,譬如丈夫身故或者离婚,原来的家庭主妇就要突然一人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同时还要还房贷、学贷。
而此时,她们已经离开职场很多年,或者职业生涯中断,很难再找到好工作,基本都只能打零工,收入很低。很多坠入底层的单亲家庭,都是这种情况。
近年来,多位总统包括特朗普,都在减免学贷上做了一些努力,但多属于修修补补的状态,譬如特朗普政府免掉了部分退伍军人的学贷;拜登已经免掉了部分公务员和边缘群体高达115亿美元的学贷,但绝大部分人的学贷,还是要正常还的。
因新冠疫情而“暂停偿还学贷”的政策过期在即,背负学贷的美国人寝食难安。8月24日,拜登政府发布的最新免学贷政策,无疑来得及时。目前,大约有2700万人符合最多两万美元的学贷豁免。
但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免除学贷,甚至拿到补贴的一部分群体也不高兴,毕竟还有7%的人欠下的学贷超过10万美元。1万或2万美元的减免,在不减除利息的情况下,只是杯水车薪。据美国媒体民调,超过69%的民主党支持者,认为政府在免除学贷上做得太少太慢,要求更激进的减免政策,但支持这样做的共和党人只有不到30%。
免除学贷,并不会降低学费,甚至可能助长大学继续涨学费。也就是说,现在和未来的学生,学贷负担可能更重。另外,上万亿的学贷免掉,相当于给美国又发了一大笔钱,这对眼下严重的通货膨胀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悲观地说,美国的学贷危机,根源还是在于高学费和高学贷利息。只是,有限豁免学贷,治标不治本;完全豁免学贷,又有失公平。也许参议员桑德斯主张的免费公立大学,才是拯救这场危机的终极路径。
可惜的是,美国公立的大学,经费来源最多的是各州政府,管理权也在各州政府。按现在红蓝州的政治理念,这犹如天堑,难以弥合,要各州接受公立大学免费这个概念,可想而知有多难。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