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波短小说五题

2022-05-30 13:40谈波
野草 2022年5期
关键词:姥娘张涛

谈波

地震棚

测绘大队家属最牛,每户一顶银色军用帐篷。大孩子们说,不仅雪地伪装,还能防核辐射。武装部没有这个条件,只领到些木棍和篷布。我爸刚好从红旗公社训练民兵回来,抄起铁锹来到前院,咔咔几下挖了一个机枪掩体雏形,抽棵烟休息一下,再左右拓展,向前推进,形成了一个十字型的坑道,然后支好木棍,搭上篷布。为了保温,围着地堡堆上了一圈苞米秸,进门须先把两捆苞米秸拿开。我们这帮小孩喜爱得不行,都来这里打地道战。其实我们院用不着地震棚,木结构的日本房本身防震。我们家只在棚里住了一个晚上。

弃用的地堡成了院里小孩专属玩乐之地。

一天中午,我们院的两个大孩子,土豆皮和金老万,神神秘秘来到地堡,给我们讲述了一起杀人致死案。大前天上午,工人村那边的一个地震棚里,一个女学生肚子脖子总共被捅了七刀。

“这么吓人,谁?”

“一个邻居小子,比她大一岁,十五。当天破了案。”

“他承认了?”

“不承认好使吗?那小子挺精的,骑自行车去海边把刀子撇了,然后回家洗衣服,晚上被抓的时候还在洗。”

“都这时候了还洗衣服?”

“闭嘴,小破孩!想听故事就乖乖闭嘴。”金老万说,“衣服澎上血了呗!他洗啊洗,一直洗到晚上,衣角上有一滴沒有洗净,从这一滴,公安局把案破了。”

“没有这么费劲。”土豆皮说,“第一怀疑对象就是他,警察带回去,几句话就撂了。”

“据说他俩挺好,在偷偷处对象。”

“没有,连电影都没看过。”

“那对,不看电影能叫处对象?那小子平时不爱讲话,打个招呼都脸红,说他杀人邻居都不信。”

“警察问:‘为什么杀人?,那小子说:‘她说她要告诉我爸妈。警察问:‘她要告诉你爸妈什么?你对她怎么了?,那小子说:‘我跟他说,‘咱俩谈个朋友呗。她说她要告诉我爸妈,臊死了!我就骂她,她哭了,她骂我,我就打她,她打我,我身上带着刀,我就动了刀。”

“像不像你在审问现场?”

“撒一句谎是儿子,我听我大姨家二姐夫的四哥讲的,四哥在战备街道上班,美术字写得绝了,借调到工人村派出所搞宣传。不信你问问达明木匠,昨天他也在场。”

“我出去透透气,黑咕隆咚,闷死了。”

大识字班

俺的姥娘,一个苦命小脚老太太,爱在门口晒太阳,每见三三两两的大闺女从街上过,她笑眯眯地咧着嘴,“唉,大识字班,大识字班。”饱含善意的目光跟出去老远。

五六岁的俺,低着头沉迷于自己的世界,石头缝里,草根底下。“啊,原来大闺女也叫大识字班。”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它的出处,单从发音上听,我以为“班”是从湾边搬来的搬,搬石头的搬,根本想不到它是个新名词。这个小脚老太太,挺赶时髦的来!刚才在苏老师博上看到孙犁的《识字班》,我又想起姥娘。有一次,我父亲跟别人说话被我听到(我俩鲜有正面的交流),他感叹道,他岳母命苦,比他自己的娘还命苦(奶奶如何命苦我至今不知,我没听父亲讲到过奶奶,奶奶已经去世时,父亲还没有成年)。

我姥娘一共生了十个孩子,死了九个,只剩下我妈。

我一个姨十八岁了,河边洗衣服看到一条死蛇,受了惊吓抽羊角风死了。我大舅呢,刚娶了媳妇没几天,出外贩油,遭遇国共打仗,中了流弹死了。一九九九年我回老家,跟大舅同龄的一个老头夸奖我大舅,“真是条巴棍子!”我还有个小舅,八岁了,不知怎么在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一湾水里呛死了,姥娘说是叫小鬼迷了。姥爷去世,我妈把姥娘接来大连,两年后她在大连老的,老前已经糊涂了,管我父亲叫“大兄弟”,看我的眼神也很陌生。从前她是多么爱我宠我呀。

我的柔软我的骄傲统统是她老人家所赐。

猪悟花怜惜鼓王白

中山公园有两队固定锣鼓,一队在北,一队在南,互不相干。两队锣鼓都跟鼓王白好。

鼓王白这一次从南门进,下一次就从北门进,无论南北哪只锣鼓队,只要鼓王白稍露要站下来的意思,它的鼓手立马双手献出鼓槌。

鼓王白接过来,轻轻一点鼓面,吹唢呐吹喇叭吹笙的顿时亢奋。一曲终了,他右手往空中一指,锣鼓队、扭秧歌的、观众同时凝固。几秒后,他垂下鼓槌,一抱拳,“老少爷们,谢了。”

“再玩会儿呗?”

“不了,我的人到了。”

鼓王白有自己的队伍,说话间他们抬着大鼓小鼓从西门进来了。

“瞎子没来?不等了,准备!”

鼓王白个头瘦小,发型油亮,穿白色吊带裤,花格衬衣口袋装着两副墨镜。

大鼓摆在一侧,他用巴掌大的小鼓当领鼓。

他敲下的第一槌并没有挨着鼓面。第二槌便敲响了,敲到了所有人的心上。扭秧歌的开始下场。顶替瞎子的唢呐手摇头跺脚,格外卖力。

鼓王白一通宣泄,扬扬手,让其他人继续,他从后屁股兜摸出一个大皮夹子,张开给大家看,里面百元票十元票一大叠。

他掏出一张塞进唢呐手上衣口袋,突然一激灵,手缩回来,把百元的换成张十元的。大家一阵哄笑。一张,两张,三张,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一张张塞进了吹唢呐的口袋。

“鼓王白不差钱,退休金五千多,三个闺女都出息,都孝顺,抢着给老头钱花,你们说气不气死人?周六周日老头还有商演呢。老头天天喝。潇洒了一辈子。”

鼓王白朝身后招招手。

跳出来两位浓妆艳抹的胖老娘们儿,一个在大鼓上摆上四个小酒盅,一个打开一瓶二锅头,把酒盅斟满。

“八十二了,退休前海港医院拍X光片子的,眼光厉害,退休多少年了仍有人找他看片子,直到有了CT。快看,要表演‘花下死了!”

唢呐急,锣声紧,鼓王白做虚步,向后弯腰,两位胖老娘儿们一边一个接住,远看像是抱着他喂奶。人群骚动。她俩一人捏起一个酒盅,伴着密集的锣鼓声和掌声,轮番往老头儿嘴里倒酒。

“老家伙有量,一会儿还得去饭店,再整个半斤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再去蒸个桑拿。往哪儿看?看鼓上,还剩两杯,等着猪悟花呢,今天咋来晚了?”

“晚了,晚了,我来晚了!”一个上下一般粗的胖老娘儿们,迈着小碎步从人群中跑出来,她嗓音很怪,用很大力发出的声音却很小,像撸了扣的老收音机开关,怎么扭怎么转,音量都不会变大。

人们根据相貌送她外号‘猪八戒的妹妹,后来改称‘猪悟花。

猪悟花扭捏过来,一手一个,从鼓面上捏起酒盅,交给鼓王白一盅,两人喝了个交杯酒。

“呜!”

人群骚动。

鼓王白和猪悟花扭起了秧歌。鼓王白动作夸张,格外有喜感。猪悟花以不变应万变,小步幅,小动作,面露笑容。他俩的压轴节目是猪八戒背媳妇。唢呐一响,大家放声叫好。

猴一样瘦小的猪八戒,背着论吨不论斤的猪悟花,当然不会真背,摆摆姿势已足够出彩。鼓王白花样百出,怎么扭怎么有,猪悟花的鼻头渗出了汗珠。

锣鼓一收,鼓王白转着圈分发名片,“帮忙宣传一下,接各种开业庆典,我很贵,我很贵,好,好,谢谢,谢谢。收摊,走啊,喝酒去!”

他问猪悟花:“一块儿去?”

这是例行公事一问,每次都这样。

猪悟花扑哧一笑,“我可不去,你们一帮子大老爷们!再说我不会喝酒,我身体弱,大夫说不适合喝酒。”她还要讲下去,已经没人感兴趣。鼓王白被两个大屁股老娘们搀扶着离去。

“瞎子直接去饭店了。”一个大胖老娘儿们对鼓王说。

猪悟花说:“这不有人陪了吗?还找我。喂,少喝点酒!”

她在喊,声音却比说话还小。

中山公園做操的,玩太极推手的,踢毽子的,跳国标舞的,耍扇子的,舞刀弄枪的,唱二人转的,扭秧歌的,玩单双杠的,练大合唱的,猪悟花哪个堆儿也不去,她目不斜视,迈着小碎步,直接往家走。

在豆腐宴进早餐

那天我下夜班,在豆腐宴站下了班车。

我走进豆腐宴,发现人比平日多了很多。我要了一个大碗豆腐脑四根油条外加一碟凉拌拼菜,服务员端上来,我却吃不下去了。

我抬起头,从我这个角度,正好看到餐厅全景,刚进来时只注意到客满,这会儿看清楚了,客人清一色全是女性,而且动作比正常人慢了半拍至一拍。

她们很老了,起码都得六十以上,最大的八十岁,等于我年龄的三点二倍。

八十岁女士那桌最具活力,因为她带着一位年轻保姆。保姆向邻桌说:“八十了,八十整了。只有叫‘护士长她才知道那是叫她。不认人了,谁都不认识了。”她转向护士长,问她:“我是谁?”护士长笑着回答:“我管你是谁!一会儿我哥来接我了。”保姆说:“她总说她哥来接她,她哥上山已经十多年了。”我旁边一桌两位节拍稍快一点的女士相视一笑。“忘了吗?”“那能忘吗?当年我们刚参加工作,她可凶了。”“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那个,她跟那个谁,你忘了?”“跟谁?我还真忘了,外二科的胡主任吧?”“不对,跟楼角的清洁工。”

我反应过来,这是某医院的退休人员,在对过妇婴保健站做完了体检,来豆腐宴领取免费早餐。

焚身之火

我抖音群里有一个热帖,转帖人说是真事儿,大多数群友觉得像真事儿。这个群叫“真事儿江湖”,群规是“只讲述江湖真事儿,文学创作者滚犊子”,刚入群时我吓了一跳,心想它怎么知道我要搞文学创作?差点儿灰溜溜退出。

群里有几位社会大学毕业的大哥,对那个帖子不以为然,异口同声“假的”,没有丝毫犹豫。

群友转来一个音频,间接支持了大哥们的观点。音频来自张涛同号,一位不便透露姓名的号友,他说,“张涛气疯了,多大点事儿呀,打了几个民工,就判没了?他大骂梁旭东把自己坑了,连累了,你梁疯子得罪谁不好你偏要得罪老田。张洪岩喊话劝,被张涛连带着骂了。”

梁旭东案被告排在第十一位的“二立闯江湖”在我们群里,我们问他对热帖怎么看,“二立闯江湖”非常严谨,说他关在另一层,跟岩哥涛哥距离远,没有可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他很愿意把热帖当成真事儿。“二立闯江湖”做主播时间不长,粉丝量已经突破了十万,他做直播坚持三不说,不是亲耳听到当事人讲述的不说,不是亲眼看到的不说,不是他亲身经历的不说。

我把帖子复制供大家辨别:

“——终审即将开庭,因为生死官司,家里不断地传来最新消息,梁旭东团伙前四把上路,张洪岩团伙前三把上路。张洪岩和张涛在终审开庭的头一星期晚上,大约十点半左右,生死兄弟的对话:

张洪岩喊:‘小涛啊,你睡了没?

张涛说:‘老铁,有事儿吗?

张洪岩说:‘你家来没来信儿?

张涛说:‘大姐来信儿了,没啥大事,最多十多年,起诉书和判决书排第四,死不了。

张洪岩说:‘真的假的?我收到信儿,我是一把判死,刘威是二把判死,张涛你是三把,前三都上路。

张涛说:‘不对呀,老铁!你没跟我开玩笑吧?老球子冯况明不是第三把吗?

张洪岩说:‘老铁啊,不对呀,涛,你升级了,排第三。

大约过了一分钟,张涛没吱声。

张洪岩说:‘涛啊,你怎样?

张涛说:‘老铁,准不准?

张洪岩说:‘百分之一万准,最新消息。

张涛说:‘第三就第三吧,判死就判死吧,咱不死谁死,如果让咱俩回去,长春还能消停吗?不得翻天?

在2000年9月19日,梁旭东、张洪岩,张涛带着四个兄弟一行七人上路。”

2005年前后,我在《他们》论坛上看到一个短帖,内容、结构、句子让我惊羡不已,我当即下载保存,保存了十多年,中途我几次打开,看看那些文字还在不在。可能因为它写得太好了,我都没舍得读第二遍。我有个毛病,打开电脑总爱先捡破的烂的看,看过后叉掉删除,好书好帖留在后头享受,只可惜破书烂帖太多了,总也轮不到好书好帖子,以至于这么多年我实际一直沉浸在破书烂帖当中,在愤怒和反驳中阅读,通过逆向或断裂进步,简称自找别扭。

现在可好,存好帖的U盘搬家弄丢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帖子了,数字世界和现实世界它都不在了。

我看书不是线性的读,那样太慢,我是抓取关键字,加上全景式观照。这种方法特别适合看破书烂书的,可能正是破书烂书看多了,才不得已养成了这个习惯,冤冤相报何时了,现在要复原《他们》的帖子,我束手无策,我只记得大概内容,句子神韵、结构技巧均无法复原,它给我的感觉依然强烈,可要翻译成语言句子不免减弱、流失、扭曲、钝化,衍生出来一点儿意外趣味,也跟原帖无关了。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某城郊区一座化学厂仓库,女保管员迷恋上一位送货司机。女保管员已婚。司机是个生蛋子,处男。女追男隔层纸,女保管员只耍了点小技术,就老鹰抓小鸡,没个跑儿了,两人在漆黑的仓库最深处,发生了第一次肉体关系,以后都在这个地方,很多次,先把灯关了,一前一后,两人走到仓库深处,最后一排货架子后面,发生肉体关系。那次小伙子终于忍不住了,他还从来没有看过女人那个地方长什么样儿呢,他点着了打火机,烤得扛不住了才关上,他搓搓手指,再把打火机点着,最后一次烧疼了手,打火机甩了出去。

“他起身撞到了货架子,几只试剂瓶掉地摔碎,试剂流出来,流向滚烫的打火机。

“大火引发了连环爆炸,消防车赶到,仓库已经烧光了。女保管员烧成了一捧灰。拉货司机光着身子逃了出去。

“坦白从宽,判了无期徒刑。”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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