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袖套、腊梅花与舌尖味

2022-05-30 16:00赵畅
野草 2022年5期
关键词:腊梅母亲

赵畅

母亲,而今虽八十有八,但在同类型人中间,她的身体还算康健。那满头的银发,不过是岁月沧桑留下的串串生动符号;那脸颊的皱纹,正是精神犁铧开掘的条条人生通衢;那颤巍的步履,则是她豁达心境挥洒的款款深情华章。

作为一个曾经有过不错口碑的中学数学教师、教师进修学校的心理学讲师,她在同事、亲朋好友和我们儿女的印象中,也同时是一个缱绻着高雅情趣的知性女、一个敢于面对苦难而坚韧勇毅的女强人、一个充溢浓浓母爱的好母亲。显然,对于母亲的了解,我更多是从其工作和生活的细节中去还原,去解读的,尤其经了细节的连缀、细微的洞悉——尽管未必完整,但因为本真、淳朴而自然,始令我渐渐走近以至走进了母亲她那宽阔的胸怀、本真的心间……

素雅的蓝袖套

母亲家里存着一只老旧的箱子,平日是不轻易打开的。夏日的一天,见母亲正将箱子里的东西翻出来晾晒。于是,不由地伸颈张望。原以为母亲藏着什么宝贝,可好,除了一些旧衣服,便是两副早已被洗得泛白了的蓝袖套。可就是这两副蓝袖套,勾起了我对母亲为中学教师时留给我的难以抹去的印记。

袖套,是戴在袖管外的套子,旨在保护衣服的袖管,因为袖管接触物体最多,也最易磨损。而今的年轻人,怕是不知袖套为何物的。袖套,是物质贫乏时代的产物,自然它更是人们艰苦朴素的见证。梁衡先生在《大无大有周恩来》一文中就写道:“他一坐到桌旁,就套上一副蓝布袖套,那样子就像一个坐在包装台前的工人。”连一国总理都带头戴袖套,可以想象当时全国有多少人是戴着袖套学习、工作、生活的。

母亲最爱戴蓝袖套,这是因为母亲偏爱蓝色,母亲说:“蓝色,自然、庄重、大方,且不易脏。”我知道,母亲抚摸蓝袖套棉布的纹脉,当能号到植物的气脉。因除了坯布来自一团棉花,染料却是一种草,所谓“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是也。戴着染天色、接地气的蓝袖套,母亲的心情该是别样的舒适畅然了。

每天早晨起床,母亲先是戴上另一副旧得可以的蓝袖套为我们姐妹几个准备早餐,尔后,自己匆匆吃罢早点,方戴上干干净净的蓝袖套上学校去。她告诉我们姐妹:“戴上干净的袖套去上课,不仅自己获致了一种好心情,对学生亦是一种应有的尊重。”

戴着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袖套,母亲一扫疲惫,夹着她的备课本,并拎着一只特制的放了学生作业本的布袋,迎着晨曦,走向校园……

我没有听过母亲的课,但我知道母亲一定上得很辛苦。为何?都说细节最生动,细节最有说服力。每天上完课回家,总能见母亲的头发外层隐隐地附着一层粉笔灰,而其蓝袖套更是沾满了红、白、黄等杂色粉末。懂事的姐妹,一俟母亲回家,便争先恐后地帮母亲掸头发,并去剥卸母亲手上的蓝袖套——跑到空旷处,尽力抖掉附着在蓝袖套上的粉笔灰。

听母亲的几个学生说起,母亲的数学课讲得可精彩了,一个很枯燥的数学概念,母亲可以讲得很生动;两个看似没有关联的数学问题,母亲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有机联系起来;一道题目,在母亲的启迪下,可以有多种解法。课堂上,母亲总是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旁征博引、左右逢源,间或一幅妙手画得的图画,一段妙不可言的故事还不时引来阵阵会心的笑声。我知道,母亲早年毕业于杭州师范,能弹钢琴,拉二胡,绘图画,正是这音乐、美术等艺术素养的积淀,令母亲学会了艺术的广阔思维方法,避免了思维上的死心眼。一位考上大学的学生当年给母亲的信中是这样写的:“您戴着蓝袖套给我们上课的情形,恍如眼前,難以忘怀。一挥手,仿佛挥师北上,一定乾坤。您的勤勉,您的付出,让我有理由相信教师便是‘红烛‘春蚕。您那不可多得的教学艺术——机智、幽默,更让我相信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母亲的课,上得很辛苦,那是一定的。但转而一想,苦中不也有乐吗?那么多智慧、幽默,那么多会心笑声,还能有苦?还能不乐在其中?“只要心不苦,身体再累也不觉苦。”母亲的感悟,自是解开了我们全家的一个疑问:不论怎么忙,无论怎么累,母亲从未有过愁眉苦脸的时候。

如果说,母亲在课堂上能够胸有成竹、举重若轻,纵横捭阖、举一反三的话,那么,除了得益于她坚实的功底,更缘于她认真的备课。每日晚餐结束,母亲便会重新戴上那副蓝袖套,坐到隔壁房屋一张便桌上独自开始夜办公。这里听不到老人的絮叨与孩子的娇嗔,让人觉得这不过是办公室的延长。母亲爱花,桌上靠墙的一边搁着一方简易的书架,书架上端放着一盆无名花。而今想来,怕是一盆野花,它几乎每天都开着花。花为白色,不大,且有着淡淡的持续不断的花香,我想母亲爱着这样的花,大抵亦是暗合了她的那种朴实无华、与世无争的品格。

母亲的备课,委实了得。一手娟秀、大方的仿宋体,连图示都是用圆规、三角尺、量角器制成的,外文字母更美得像五线谱上的乐符。难怪同为教师的父亲说:“你妈备课,足让人想及教徒对经典的虔诚。”信然!更让人惊奇的是,在几年时间里,备同样的课,母亲依然如此。问之,则曰:“教材是没有大变,但我的学生在变,我的解读在变,以变应变,既备教材又备学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呀!”听罢,我始恍然大悟。

母亲晚上备课时,不允许我们姐妹几个打扰她,但批改学生作业时,倒有例外。原来,只要有学生作业字迹清楚,答案正确,抑或有创造性的解法,母亲都会把我们叫过去,让我们欣赏,自然她还会借题发挥:“你们上课呀一定要专心听讲,做作业一定要动脑筋,并且必须把字写端正。否则,就对不起老师的良苦用心。”看着母亲用红笔勾的对号,留下的赞语,我突然想到,每一个红色符号,每一个红色字句,都浸满了母亲的心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教育就是母亲的宗教,就是母亲的信仰。母亲是以一个圣教徒的虔诚来对待自己的教育事业的。

每晚,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待备好课、改完作业,母亲一定会将用了一天的蓝袖套摘下,并亲自洗了后晾出。至此,才意味着母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可以安心上床休息了。

在一些学生眼里,母亲更是一位慈母。对待差生,母亲从不嫌弃他们。她时常说:“今天的差生,不一定是明天的差生,在这方面是差生,不见得在另一方面也是差生。关键在于,对他们的人格要予以尊重,相信他们自身拥有的潜力,帮助他们发现自己的优势,使他们能满怀自信地投入学习,将来满怀信心地走向社会。”有一位差生,家境困难,平日表现不太好,成绩亦落后。不仅同学们看不起他,就连他自己也因自卑而自暴自弃。面对此境此景,母亲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爱。母亲多次拿家里的旧衣服送给他,还特地给他做了两副蓝袖套,并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每天戴上它,不仅可以保护袖管,人更显得精神。人可以穷,但精神不能穷呀!”有一回,见他无钱买早餐而饿着肚子,母亲特地跑到街上买了油条大饼给他。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的,这位学生从“破罐子破摔”里走了出来。他上学不迟到了,衣服也穿整洁了,与同学的交流也多了。随后,母亲还在班里宣布,将每天开启、关闭教室门锁的“光荣”任务交给他。那天,他因被信任而激奋,滚热的泪水不啻感染了母亲,也感染了全班同学。恢复自信,获得尊严以后,母亲又不失时机地联系其他几位任课教师一起给他补课。“功夫不负有心人”,就是这样一位出了名的差生,待毕业时,已经成为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每年教师节前夕,母亲总能收到这位学生的鲜花,而插牌中的短短一语,更是直露了这位学生对母亲的爱戴:“献给不离不弃爱我育我的永远的慈母!”这样的故事,在母亲近四十年的教师生涯中实在是太多了,我相信这位学生由衷的赞叹正是表达了曾经被母亲关爱过的学生们的共同心愿!

母亲的教育艺术、教学水平,圈内人士多有所闻。尤其是恢复中考以后,她担任班主任的班级,中考上线人数每每独领风骚,所任数学课,中考成绩亦总是要比年级平均分高出许多。班级更是多次荣膺先进集体称号。然而,面对先进评比,她总是躲得远远的,表现得是那样淡泊和平静。就如她退休以后,将那两副曾经交替使用的蓝袖套深深藏入箱底一样,唯愿默默无闻。有人说母亲委屈了,可她只是笑笑说:“还有更优秀的班主任和教师,对他们的表彰,也是对我们的肯定。”我知道,这是母亲发自内心的话语,我更知道,母亲内心更看重的是家长的口碑,学生的评价。而今,早已退休在家的母亲,每当有学生来信来访,每当听闻学生的好消息,她都会表现出童真般的兴奋与满足。我相信,这种兴奋与满足,只有真正经历过并为之辛勤付出过的教师,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如此深情的感动!

袖套,显然是用容易旧的棉织品制作的,尤其天天洗,总会发现一些小小的磨损与线头,但我还是爱极了这份旧,怀旧的旧、返朴归真的旧,爱它的温和与沉静、暧昧与抒情,还有洗净铅华之后的质朴和日常生活中的诗意。而母亲的蓝袖套,更是让我感觉它透露出的浓浓的怀旧情调,拿起来贴在脸上,自有一种特别的安慰与温馨,像听一首温暖老歌,看一部温情老碟片。蓝袖套,是可以藏进箱子,但永远无法从我的记忆深处、感情深处淡出。因为蓝袖套里承载着一个普通教师曾经对天底下最光荣职业的无私奉献,融入了一个无名教师对众多学生的无限关爱。在我眼里,这副珍贵的蓝袖套,不啻是母亲为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的写照,更是老一辈园丁耕耘不止的生动定格。

心仪腊梅花

刚刚进入深秋初冬季,我就发现母亲家门口的腊梅枝条上,已经密密麻麻地绽出许多腊梅花苞。在绿叶的掩映下,它们正“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会探出头来。

原本,我并不识腊梅花,第一次與其邂逅,始知名并得以见其形而闻其香,则是在外祖父家。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每每到了腊梅花绽放的冬季,为初中数学教师和班主任的母亲总是带着我去外祖父家做客。而今想来,她除了是专程去看望两位老人以外,似乎也有着赏花的考虑。

在外祖父的庭院里,花儿开得最旺并成为挺拔孤高风景的,怕要数一枝独秀的腊梅花了。就如汪曾祺在《腊梅花》中写的:“每个枝条上都是花,无一空枝。而且长得很密,一朵挨着一朵,挤成了一串……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样的热热闹闹,而又那样的安安静静,实在是一个不寻常的境界。”暗香浮动自不必说,迎上去抵近看那腊梅花,玲珑剔透而一朵朵直接地开在老干虬枝上,缱绻着诗人笔下“枝横碧玉天然瘦,蕊破黄金分外香”的冷峻和清趣。是啊,这棵颇有些年头且主干有碗口粗细的老腊梅,就是不凋的精魂,也是最美的丰碑和见证。

腊梅,又称寒梅、蜡梅,但其实它并不是梅。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载:蜡梅,释名黄梅花,此物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苏东坡也曾写诗诠释:“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我知道,腊梅通常都在深冬季绽放。因为是在腊月,所以亦称腊梅。腊梅花大多为黄色和白色,也有红色或者紫色,但人们的审美目光大多聚焦于黄色的腊梅花——那一抹澄澈金黄直抵人心,那一股淡雅馨香也总是给孤寂的冬天带去无限的生气。

外祖父对腊梅花甚是喜爱,不仅在大堂八仙桌上一只破旧的清代霁红花瓶里插满了腊梅花枝,而且在书房案几上竟也摆放着用民国小瓷罐插就的腊梅花枝。坐在这由书香与腊梅花香相互交融的幽幽清香里,我想外祖父的一腔思绪定然也会如语如诉而神游九天云外的了。一个细节,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外祖父每每给我母亲来信,总是习惯于在信中夹杂二三爿不等的花瓣。冬季,则多选用腊梅花瓣。只要打开信封,腊梅花的幽香便扑鼻而至、沁人心脾。母亲对我说:“你外祖父在信中夹花瓣的习惯由来已久,他这样做既是为了借此提醒收信人当下已进入什么季节,也更是为了给收信人送上一份温馨而美好的祝福。”如果说,腊梅花树把一冬的严寒妆成芳华,写在枝头,连成诗行的话,那么,外祖父则借一袭腊梅花的芳香,装进信封,酿就醉美人间词话。

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带回一大捧外祖父亲自替她剪来的腊梅花枝。但见这些腊梅花枝上的腊梅花大多处于含苞待放的状态。“为什么就不是开了花的枝条呢?”我煞是惊异,不禁嘀咕着,母亲告诉我:“这样的腊梅花枝,在瓶子里放一点水养着,它会慢慢绽放,可开上好长一段时间哩!”是的,一俟到家,母亲总是在第一时间取瓯、续水、供花。母亲这一熟稔的插花动作,显然也是承袭了外祖父的习惯。说来,也真是奇了,插着腊梅花枝的几只瓶子往书桌上一放抑或往柜子上一按,不仅满室生香,而且春天的气息似乎也扑面而来。

然而,有一年冬季,外祖父家的腊梅竟然莫名枯死。接到外祖父的来信,母亲脸色煞白,一连几天闷闷不乐。我们理解母亲的心情,她曾说过这是一棵陪她一起长大的腊梅花树。而今,它不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母亲怎能不黯然神伤、心有戚戚焉?两个多月过去了,有一天晚上,我们竟然发现家访归来的母亲其脸上似乎漾着一丝笑韵,且怀里还簇拥着一小捧腊梅花枝。

原来,这天晚上母亲去一位残疾学生家里家访了。因为平日对这位残疾学生颇为关照,不仅为她创设温馨的学习氛围、与同学友好相处的人际环境,还经常邀请她到我家吃饭抑或给她送午餐小菜,因而学生家长颇为感动。趁着班主任老师前去家访的机会,家长非要将一支盒装的红参塞给我母亲不可。“老早就准备了的,今天机会正好,请一定收下这点心意!”“关心孩子,这是我班主任应该做的事情,你们真不必客气。”母亲见状,再三推却。“您是不是见我们家穷……”,见两位家长说起了丧气话,已经拉下脸孔,母亲这才急中生智而与他们商量。“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发现你们家种着腊梅花,”母亲笑着说,“要不,你们给我剪几枝?送这礼物我才喜欢哩。”拗不过母亲的偏执,最后两位家长总算勉强同意了“斡旋”而作出了让步。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说,作为班主任的我也是不能拿家长的腊梅花枝的,但我担心彼此尴尬,更担忧以后他们会拒绝我对其女儿的特殊照顾,所以,反复比较考量以后,我才灵机一动而作出了这个难选之选、必选之选的选择”,回到家的母亲,尽管显得有点高兴,但也隐隐透露出自己刚才碰到的窘境和由此滋生的矛盾心理。

那些年里,因为父亲被错划为右派(后来被纠正摘帽),故全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母亲的苦痛、压力则更是可想而知。记得有一年冬季,因为父亲被隔离审查,我们与父亲是分开住的。有天傍晚,天正下着大雪,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截腊梅花枝,让我送往离我们家约有一公里距离的父亲住处。临走前,母亲还在我的围巾隔层里放入了写着短短几行字的条子,并用别针夹紧后,再三叮嘱我:“走到你父亲处,别忘将条子交与你父亲。趁着下雪天人少,你快去快回!不过,路上要小心滑倒。”走过一团漆黑的路面,小心翼翼来到父亲处,我轻轻地敲开了父亲的门。父亲开门一见是我,赶忙将我揽入怀中。待关上门,始抱着我痛哭。尔后,在闻过腊梅花,看过我母亲写给他的条子以后,我竟发觉他痛苦、忧伤的脸似乎得到了缓释,进而慢慢地有了一丝宽慰与甜润。

后来,我曾问过母亲,当年为什么只给父亲送腊梅花而不是其他东西?那条子里写了什么,竟让父亲为此而如沐春风?母亲红着脸,笑而不语。“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这或许就是母亲送腊梅花枝的含义,而心有灵犀的父亲不可能不懂得我母亲送腊梅花枝的这番良苦用心。至于条子里的文字么,我想母亲曾经跟我们说过的一段话或许就是最好的答案:“当年不知有多少家庭,因为错划右派而招致破碎。我之所以没有离开你父亲,因为我相信你父亲,因为你们需要父亲和母亲。一个家庭,假若少了父亲或者母亲,意味着这个家就散了!”

是啊,在那个特殊时段里,母亲既辛苦更心苦。我们姐妹几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懂事的大姐更是在私底下告诫我们:“咱一定要听母亲的话,少淘气,不淘气,少让母亲操心,不给母亲添堵。”母亲闷闷不乐、脸上少有笑容,那是想象中事。即便是我们在学校考出了好成绩,抑或做了什么好事而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她也只是莞尔一笑,拍一拍我們的肩膀,算是一种肯定。

有一年寒假,我在杭州大伯家过年,母亲给我来信,说:“前几天,学生的家长依然送来了腊梅花枝,这花似乎更香了。腊梅花开了,春天应该也快到来了……”母亲的话,竟令苦难的日子飘荡着腊梅花的芬芳。“这花似乎更香了”,身处苦境却仍为腊梅花的盛开欣喜赞叹不已,这显然是一种面临磨难而坦荡的气度,一种对生活童子般的热爱和对美好事物无限向往的生命情感。我甚至觉得,母亲好像是话中有话,尤其细细琢磨一下“腊梅花开了,春天应该也快到来了”这句话,不是明显透出了某一种好事将至而正至的讯息么?果不其然,第二年春天,父亲结束了隔离审查,并且恢复了教师岗位的工作。“适当时候,上级组织还会给予摘帽,但暂时不能外传”,当一位学校领导暗示我母亲时,母亲心潮澎湃、泪湿衣襟。但她并没有张扬,而是默默地将喜讯埋在心底,依然像往常那样,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紧张的教学和班主任工作中去——就像一朵内慧外秀的腊梅花,默默绽放,暗香如故。

有一年,家里突然断了腊梅花的来源。原来,那位家长的祖屋遭拆迁,腊梅因迁栽未能存活下来。斯年冬季,少了腊梅花枝,姐妹们恍如少了魂似的。可不知为何,母亲反而显得坦然,她对我们姐妹几个说:“生活就是这样,得到的也可能会随时失去。关键是我们要学会应对、学会调适,要善于自我创造生活。这样,我们依然会保持良好的心态,依然会觉得生活始终是美好的。”母亲的这番话,不啻为其豁达大度的生活姿态注脚,而且也为其引领我们姐妹动手制作腊梅花作铺垫。

自制腊梅花,母亲可是行家里手。在母亲双手的调运中,制作腊梅的程序似乎简捷得很:取形似腊梅的枝杈若干,开花处用棉絮蓬松缠绕。将玻璃试管圆头分两边轻轻舔取事先加温而成的黄色“蜡烛水”。一冷一热,两瓣蜡制的腊梅花就成形了。将它粘在棉絮处,一朵腊梅花便是那般栩栩如生。而如斯重复制作,不出一刻钟,一束腊梅花便可大功告成。形状姿态,自是逼真得很,可就是缺味儿,怎么办?莫急,母亲拿出一小瓶珍藏多年的腊梅花香型的香水,按压雾状喷头喷向蜡制的腊梅花。“哇!更香更像啰!”全家欢呼雀跃,以为妙哉。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作假的腊梅花几乎骗过了所有来我家做客的亲戚朋友,母亲不无感慨地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哪!”继而,她又瞪大眼睛叮嘱我们姐妹几个:“这腊梅花可以作假,我们做人可万万不能作假呵!”

时间犹若白驹过隙,转眼间,我已上了高中。说来亦真是凑巧,我在读的学校校园内亦长着多棵腊梅花树。因为对腊梅花情有独钟,所以每天经过此树时,我都会情不自已地瞟上几眼。每年到了冬季,我分明觉得学校似乎整天弥漫在氤氲的花香里,就连那琅琅的读书声亦一齐儿沉醉了。无独有偶,几十年以后,在我工作的区政府大院里,确切地说,也就在离我办公室几米远的地方,一棵几乎两人高的老腊梅花树就长在那里。每临冬季,那花开花香的风情,岂一个醉字了得!有一年冬天,我邀请母亲前去观赏。见到此树,她就像碰逢老朋友一般喜出望外,连声赞道:“这棵腊梅花树,与当年你外公家的那棵有得一拼!”见母亲喜欢,我想伸手攀折两枝,可终究被母亲制止了。“公家的腊梅花,可不能随意攀折呵!到时,我还可以再来看的。”尽管母亲话说得不重,但我的脸还是一下红到了耳根。

……

母亲对腊梅花树的喜欢,几乎伴随她一生。前些年,父母乔迁新居时,母亲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我帮他们在自家庭院里种上一枝腊梅树。而今,腊梅树已然长高,冬日腊梅花也开得越来越旺。看一看,闻一闻,我自是思绪翩翩、感念连连:腊梅花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也没有芍药的俗艳,她冰肌玉骨、纯洁无瑕。有人说她生性孤傲、卓尔不群,但要知道,她并没有傲气,有的只是傲骨。它站立枝端,却凝视脚下;它只求高尚,却不求高大;它点亮春天,却从不张扬。它活成了风雪中的诗行,抒写了傲骨的芳香。这样的花,怕只有灵魂纯洁的人才配欣赏。如此念着,突然想及我的母亲不就是盛放在我们全家人心头的那枝傲雪凌霜、暗香幽放的腊梅树吗?曾经面对那么多困难曲折的考验,经历那般跌宕起伏的人生,母亲不仅没有被击垮,反而情更笃、志弥坚,活得执着、从容而坦然。母亲的气质、禀性与情怀,与腊梅花是多么的契合与神似呀!如果我们每个家庭成员都能够像母亲这样具腊梅花的风骨、腊梅花的气韵,又何以不能远离世俗的污浊,独守住自己的精神家园呢?

腊梅花开得快,凋谢得也快,但即便是簌簌飘舞的清冽花瓣,也依然保持着绽放、闪光的姿态。须知道,它的品格是高贵的,永远不会在人们的心目中凋谢。世事沧桑,有腊梅花相伴,我相信每一天定然都是美好的。

指尖上的“舌尖味”

母爱虽有多种表现形态,但指尖连着舌尖的母爱总是有着惊人的一致,并总以温情、以智慧、以善良、以微笑对着人生,对着子女。于是,我们笃信:假如没有母亲真诚的付出、无私的奉献,这个世界还会有温暖、有阳光、有沉甸甸的泪水吗?

作为教师的母亲,由其职业特性所决定,她的指尖是持拿粉笔的,或者说,拿捏粉笔才是她的强项。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母亲除了写得一手娟秀端庄的粉笔字外,她的做菜技艺也颇为了得。尤其是当年用柴灶炒菜时,虽然放菜油总是以滴算计,但炒出来的菜就是又绿又嫩、亦香亦鲜,父亲总结说:“这是因为你母亲用的是猛火,并瞅准菜油将燃未燃而恰到好处时往锅里放菜,再加上调匀的翻炒,放入几乎‘一撮准的调料,这菜烹制得自是让人‘三月不知肉味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一个六口之家来说,经济拮据当可想而知。然而,母亲那温馨的指尖终让我们舌尖上的味蕾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节假日里,在相应的季节中,母亲总是带着我们四姐妹去荒山野外割荠菜、艾叶、马兰头。她不仅教我们如何识别这些所谓的野菜,而且不时用犀利的目光去发现附近那些颇为隐蔽且娇嫩欲滴的野菜。别小觑了这些出身低微的野菜,在当年的餐桌上,它们恍如一个个餐界大明星,不啻亮眼,而且入味——荠菜炒年糕,艾叶制青团,马兰头配剁碎的豆腐干外加点滴麻油,真可谓物尽其用、物有所值,直让人清香沁脾、如行春郊。这不,至今这三道小菜抑或点心,未曾有丝毫的式微,且不时上桌而成为全家的最爱。诚如阿城所言:有些美味其实就是在“吃回忆了。即儿时曾经吃过的食品,比如葱蘸酱,比如野菜,比如粗粮,这些都是贫困年代时老百姓为了填饱肚子经常吃的一些食物。当此类人忽焉老大,生活的环境变了,收入上去了,吃鱼吃肉吃生猛海鲜,那是轻松一个动作。但是,在他们的记忆当中,儿时吃的那些粗杂劣食,仍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记忆中,如影相随。是啊,美味的基础,是感情、乡情和亲情的组合体”。这话,真说到我们的心坎里去了。我想,阿城肯定也与我们一样有过共同的境遇。否则,他怎会有如此深切的体会哩!

烧粥,也是母亲的拿手好戏。曾问母亲烧粥的技巧,她说:“我亦无他,唯耐心而已。”原来,一锅好粥不是用猛火快速煮出来的,而是用温火花时间慢慢熬出来的。然而,在我看来,则更是母亲用心炖出来的。我知道,早年家里困难,有时甚至只能靠喝白粥度日。为了既让我们姐妹几个填饱肚子,也是为了使大家不至于讨厌而排斥白粥,因而,她便把心思花在了熬粥上。母亲熬的白粥就是好,其黏稠润泽,牙还没感知到,它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到了身体里——在阵阵唇齿留香里,倾注在身体里的便是满满的温暖与熨帖。于是乎,再饥饿的身子、再不安的灵魂,此时此刻也会因被抚慰而瞬间踏实起来、安妥下来。如果说,清明时节往往是全家吃粥相对集中的时候的话,那么,突然觉得上一年秋冬时节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仿佛就是专门为那一碗碗白粥预备的。可不是?尤其是随着夏天的渐渐到来而得到充分的发酵,那诱人垂涎三尺的乳酸香,总是催着家人们赶紧启封。是啊,其时的一碗白粥搭配一小碗咸菜,其滋其味就那样定定地嵌入了我们味蕾的深处。无疑,如今只要一见到白粥与咸菜,当年受特殊年代生活眷顾的情景总是被生生还原,挥之不去。

做霉苋菜、霉干菜,也是母亲的拿手好戏。或许,是因为这些霉的系列,是她从小的饮食习惯,一经在她舌尖打上烙印,便无以更改;或许,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家生活困顿的必然选择;也或许,这是爱清洁的母亲基于食品安全的精心考量。于是乎,自己动手制作霉苋菜梗、霉干菜,也自是成了相应季节里的一道风景。制作霉苋菜梗、霉干菜工序极其繁复,有时我们姐妹几个因不情愿而免不了有些腹诽并形之于色。为此,母亲并不动气,她总是第一个带头干活,见母亲都如此投入,我们便无话可说。有一次,当闻臭而吃香的霉苋菜梗、霉干菜可以上桌的时候,见全家吃得开心,母亲便开口说话:“‘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有先前的辛苦付出,哪有今儿餐桌上的好滋味呀!”曾多次被评为优秀班主任的母亲,就是会挑时机而善做思想工作。利用全家共享劳动成果的时候,她才揳入劳动教育,这般思想教育的效果比起初的批评不知要好多少倍哩!更何况,母亲也没有直白地批评我们,可我们已然感受到了过去闹情绪的错误,且从此以后,都会在那些特殊的季节,去完美地展示自我的劳动态度。而今想来,所谓“没有教育痕迹的教育,就是最好的教育”,莫非就是这样的境界吧?

最近读书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一位法国教授说,一个民族不够老,不会懂得吃臭。臭里面其实是对文化的另一种期待——在最腐烂的部分还有生命,还有美好的希望。因此,美绝对不是附庸风雅的东西,绝对不是听听音乐、看看画就好了。美是跟生命最深处的碰撞,跟生命最本质的碰撞。这话说得太耐人寻味了,我想最初吃臭习惯的养成,一定是在物质极其匮乏的情况下的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且经长期的实践以后发乎内心的一种感情认同。“在最腐烂的部分还有生命,还有美好的希望”,可谓至情至理。想起在那个几乎天天伴随吃臭的年代,我们全家并没有因为生活清苦而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而是怀揣着满满的希望迎接着更美好生活的到来。按母亲的话说,就是“生活就像每天冉冉升起的太阳”。

母亲不仅学会了必要的烹饪技术,烧出了好口味,而且总还凭着自己的那种执着的职业习惯,千方百计创造条件培养我们学烧各种菜肴。她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每一个孩子都得有‘过日子的本领,再能干的妈妈也会老去,不會也不可能一辈子烧菜做饭给孩子们吃,但只要孩子们学会了我传授给你们的技艺,我的食物就会替我照顾你们。”见母亲说得在理,于是,我们姐妹几个就争先恐后学烧菜煮饭。时至今日,母亲还盯上了孙辈们,她说:“你们有必要掌握普通的厨艺,尤其是女孩子。我看到一篇文章里说,现在擅琴棋、懂书画的高尚淑女越来越多,会洗衣、会做饭的平凡女人越来越少,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最抢手的女人是那些会做家务的平凡女。这个说法,我同意,我赞成,这是一个女孩子必备的生活素质。有了这一生活素质打底,再拥有其他才艺,这样的女孩子才有高雅气质可言,才会让人喜欢。”难怪,女儿在上海工作,结婚以后,母亲总是鼓励他们节假日尽量自己动手烧菜做饭。间或,还通过视频予以点评抑或指导。外甥女在北京工作,结婚以后与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因为自己能够烧得几个南方菜,因而面对北方饮食习惯,她偶尔还能够调节一下自己的口味。而尤其是由外婆亲手教她的霉干菜焖肉,不啻吃一回令她平添一回浓浓的乡愁,最近,她还来电告知,说公公婆婆都受其影响而爱上了吃这道绍兴菜。母亲闻之而喜,且幽默地说:“看来,南方菜也能打败北方菜,自己能动手做菜就是受益无穷。”

如果说,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味道,这种辨识度极高的味道,通常就是母亲的味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与父母离多聚少,但不论走到哪里,无论在外面住得时间有多长,外面的饮食有多新奇,总是觉得母亲亲手烹调的饭菜最可口、最习惯,就如颜料浸染了布匹,再洗也不会走样;总觉得指尖连着舌尖,浸润着丝丝缕缕的母爱,谁能夺走、谁愿弃舍呢?

然而,当我们的眼角也添了几尾皱纹,鬓角也有了一缕花白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母亲真的是垂垂老矣,可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依然以一种充满无限怜爱、无限关怀、无限牵挂的目光从背后注视着我们。其实,在母亲的眼光里,我们永远没有摆脱婴儿的感觉,我们永远是母亲怀里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每当儿女子孙相聚家里的时候,母亲总是亲自上阵给我们烧菜做饭,见我们百般劝说,她竟动情地说:“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说到底,我还能有多少时间多少机会再烧菜做饭给你们吃呢?”就这样,母亲佝偻着背,兴致勃勃地忙碌在厨房,只是她的动作再也没有像当年那样迅捷而熟稔了……吃着每一口鲜滋滋的菜和香喷喷的饭,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视线,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牵挂。‘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可我们又能回报母亲什么呢?”

……

而今,母亲尽管动作稍显笨拙、迟钝,但她头脑清醒,甚至叫得出四五十年以前教过的学生名字。她似乎并没有歇息的打算,依然像往常一样忙碌着,她说:“我做惯了,停不下来了,就像一辆奔跑在高速公路上的车一样。”而每每看见母亲炒菜煮饭、洗衣抹桌之余,独自关在房间内拉二胡抑或操弄那台旧缝纫机的时候,除了感恩、感激,我甚至傻傻地想:或许这也就是母亲老年生活该有的样子,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身体精力允许——只是希望这样的状态保持得长久些再长久些。

【责任编辑黄利萍】

猜你喜欢
腊梅母亲
母亲的债
一枝腊梅伴冬
腊梅
腊梅
腊梅
给母亲的信
为什么腊梅在冬天绽放
12月,腊梅雪里香
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