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困于静默的无物之阵

2022-05-30 11:41:11赵婷
特区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无物静默家暴

饱受家暴折磨的赵安萍再次离开了北方凛冽的县城,回到了温暖的南方。但她的家庭并没有如她期待那般伴随着天气的回暖而复苏,丈夫的拳脚相向彻底击碎了这个本就拼凑而成的家,也葬送了儿子的大好年华。《藏身》是一个关于家的悲剧,朱霄以一种平淡而近乎冷漠的笔触写下了一场有关家暴的噩梦,对家庭暴力的恶行施以无情的鞭挞。但《藏身》最终指向的又不仅仅是对家庭暴力的批判与反思。作者用简洁的文字描摹出了当下部分县城家庭畸形的生活样态——亲人间无话不谈、守望相助的情感不复存在,甚至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和吵闹也被日渐抽离,剩下的只有静默,和静默后疯狂的爆发。作为家庭文学,《藏身》由家暴出发,涵盖了作者关于当下家庭精神危机的思考,也指向了作者对人们情感疏离的审视。

家庭是以情感为联系纽带、双方自愿选择结合而形成的社会单元。即使生活中亲人之间存在细微的摩擦,但亲密友爱依旧是家庭生活的常态。然而,并不是所有家庭都能保持和谐的理想状态。家庭暴力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常于猛然间陷入癫狂状态,撕咬着家庭成员脆弱的肉体和心灵。近年来,伴随着社交媒体的发展,有关家庭暴力的社会新闻常常见诸报端,例如“杭州杀妻分尸案”“藏族女子拉姆被前夫纵火焚烧”“中国孕妇泰国坠崖案”等暴力谋杀案,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些案件在受到民众激烈批判的同时,也为人们保护妇女儿童安全,构建良好家庭关系敲响了警钟。文学就是人学。许多富有使命感的作家以家庭暴力为题材进行创作,表达自己的批判与思考。《东风嫁》《逃笼鸟》《假面》等都是家暴题材优秀的代表作品。这些作品从家庭暴力切入,涉及性别政治、基层体制、权色交易等宏大议题,对社会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与这些业已成熟的作家相比,身为“00后”的朱霄,创作经历与生活经历都比较简单,这也使得她的创作显得较为简洁。这篇《藏身》仅有万余字,情节简单、人物精炼。虽然描写家庭暴力,朱霄却没有过多正面描写暴力谋杀的血腥场面,也没有渲染受害者的恐惧与疼痛。她别出心裁地将目光从宏大的社会环境、个体的身心创伤聚焦到了家暴的发生地——家庭,关注“家庭暴力何以生成”这个重要命题。从家庭的角度出发,朱霄尝试挖掘蕴含在家庭暴力这种极端行为背后当代家庭生活的缺弊与复杂幽微的人性。

作为家庭暴力的施暴者,李峰顺对这场悲剧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李峰顺健谈、开得一手好车,他本可以凭借自己高超的开车技术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他品行不端,因此常常被辞退,多次失业。他小偷小摸、爱吹嘘的劣行也使得继子赵忠宁心生厌恶。最重要的是,他拜高踩低的做法招致了赵忠宁的诸多不满。结婚以后,李峰顺不仅住进了赵安萍的房子,还常常依靠赵安萍给的定额过活。而李峰顺不但不感激赵安萍,反而在自己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后,对她心生怨怼,常常出言讥讽。李峰顺对赵安萍一句句的羞辱犹如一把把尖刀,刺痛着赵忠宁隐忍的内心。最终,血气方刚的少年揭开了李峰顺最见不得人的伤疤,撕碎了他所谓的体面,还使得他丢失了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于是,两人的矛盾一步步激化,无辜的赵安萍也牵连其中。从拳脚相加到举刀相向,羞愤难堪的李峰顺最终犯下了无法挽回的暴行。

如果说,李峰顺和赵忠宁矛盾的激化酿成了这场悲剧,那么,矛盾的酝酿场域——家,也不可忽视。朱霄并没有描摹太多二人剑拔弩张的对立场面,反倒是用了大量的笔墨不厌其烦地书写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他们吃饭的场景。不难看出,他们的家是静默的,他们的饭桌是静默的,他们居住的单元楼也是静默的。身处热闹的小城,赵安萍的住房却显得静默无声、阴森难挨。唯有隔壁邻居张琳被家暴时的钝响和哭喊,才能划破楼道的静默。这样的设置或许早已为后文赵安萍家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家里永远只有李峰顺在得意时才会滔滔不绝,而母子二人鲜有回应。李峰顺嘴巴上下翻飞着讲话,母子二人默默地听着,不予置评。母子二人厌恶李峰顺的行径,却只是默默忍受,从不出言制止或沟通交流,连吵架都未曾有过。譬如赵忠宁,他“心里常常企盼李峰顺改掉毛病”,但总是“默默听着李峰顺吹嘘自己的工作”。一个从不吵架的家庭是可怕的。这意味着双方的负面情绪无法排解,这些负面情绪积年累月地堆砌在一起,一旦崩塌,便以山崩海啸之势摧毁这个家庭。这意味着当矛盾激化,双方无法通过语言解决,便只能诉诸武力。这意味着双方并不把对方当作家人,认为对方无论怎样,都与自己关系甚微。可以说,一个静默的家庭,是一个无爱的家庭,终有一日,会坠入毁灭的深渊。

静默,源于无爱与无感。小说中的家庭也是淡漠的、无爱的。赵安萍与李峰顺并不相爱,甚至也并未把对方当作自己的配偶,只是简单地搭伙过日子。虽然允许李峰顺和自己住在一起,但赵安萍私心里仍盼望着他能找一份包食宿的工作,搬出自己的家。在李峰顺失业后,赵安萍会给他一些钱供他生活,但不会替他结清商店欠下的账单。李峰顺失业,她不置一词;李峰顺找到体面工作,她沉默不语;李峰顺出言贬低,她毫不在意。李峰顺对她而言更像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桩桩件件,都与她无关。如果说,李、赵三人的家庭由于是重组家庭,所以显得亲情淡漠。那么,赵安萍、儿子与第一任丈夫的家庭就充满温暖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赵忠宁的亲生父亲沉默寡言,都没给儿子的试卷签过几次名,赵安萍对第一任丈夫也并未表现出过多留恋,甚至赵安萍母子之间也是聚少离多,很少交流。

淡而无味,静而无情,这类畸形的家庭生活样态无疑丰富了当代文学中的家庭书写。在传统理想化的家庭书写中,婚姻的结合是缘于爱情,家庭生活应该是和谐美满的。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中,婚姻的结合被异化为了男女衡量利弊后的交易,或出于金钱的吸引、或由于肉欲的诱惑,家庭不过是一种特别的商品。在写实主义的家庭书写中,婚姻的开始意味着罗曼蒂克的理想爱情逐渐在现实生活的鸡毛蒜皮中消亡,家庭就是琐碎的一地鸡毛。即使在新寫实主义中,家庭尚且处于一种无意义的零度状态。在刘震云、池莉等作家的笔下,家庭中依旧吵吵闹闹、富有生活气息。而在《藏身》中,家庭消解了一切正面的、负面的意义,吞噬了一切正面的、负面的情绪,只剩下了不痛不痒的搭伙过日子。不管是物质生活的捉襟见肘,还是丈夫品性的不端,亦或是儿子对丈夫赤裸裸的抗拒,在激化到暴力行为之前,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日子还能继续就好。在这样一个苍白而静默的家中,没有情感的凝结,没有欲望的蠢动,就连生活的琐碎都看不到,家成为了一个贫乏寡淡的无物之阵,围困了每一个人。它并不僭越道德尺度和法律准绳,却在日复一日平淡静默的生活中磨灭了人的激情,阻塞了家人之间的情感沟通,继而酿造出一系列畸变。家暴只是这个无物之阵导向的众多结局之一。

常常有人调侃,结婚不过是两个人凑合在一起搭伙过日子。朱霄用文字还原了这样“搭伙过日子”的合租式生活,展现了平静的家庭生活表象下涌动的精神危机。《藏身》由家庭出发,但又不止步于家庭。围困于这场无物之阵中的个人也在无声的静默中趋于自我封闭,丧失了感知、共情外界的能力。赵安萍家的每个人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隔膜包裹起来,每个人只能看到自己膜中的世界。静默不仅是小说中家庭的常态,也是主人公赵安萍的常态。小说中的其他人物,诸如爱吹嘘的李峰顺、有正义感的赵忠宁,他们身上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有喜怒哀乐、会爱恨癫痴,是有血有肉的人。相比之下,赵安萍则显得更加冷漠淡然。赵安萍性格孤僻,几乎没有情绪,很少与人接触,对一切都保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面对李峰顺的挑衅与羞辱,她不置一词,仿佛与她毫无关系。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少有联系。在自己遭到家暴之前,她以冷漠到近乎残忍的态度对待夜夜饱受丈夫暴行折磨的张琳,甚至一度嫌弃她哭喊的声音恼人。日复一日地被围困在静默的无物之阵中,赵安萍成为了一个冷漠、麻木的人。她不会愤怒,不会悲伤,更不会共情他人的苦难。到了小说后半段,围困她已久的薄膜被打碎,赵安萍终于从静默的无物之阵中逃离出来。赵安萍终于有了情感的波动,终于与自我之外的人与事建立了联系。她在儿子被丈夫殴打时急得直掉眼泪,宁愿自己挨打也要护住儿子。她不仅和同病相怜的张琳成为了朋友,还在张琳被家暴时出手维护。但是,她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是李峰顺用血腥的暴力击碎了她静默的常态,是被家暴的痛感唤回了她对世界的感知。在赵安萍身上,我们多少可以看到现代人“爱无能”的身影。朱霄通过对赵安萍行为的叙述和心理的刻画,展现出现代人意识深处的情感疏离、自我封闭的社会心理与个人主义价值观,并看到了情感疏离背后的精神危机。结尾的赵安萍沐浴在南方铜钱大的碎光中,远离了往日阴冷难挨的生活。锈迹斑斑的铁钩劈开了围困她的无物之阵,赵安萍正在重新回归充满爱恨癫痴的日常生活。

赵婷,就读于暨南大学文学院,作品曾获第15届、16届、17届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等。在各大报刊发表小说、评论多篇。

猜你喜欢
无物静默家暴
世间有许多静默
都柏林的静默行者
英语世界(2023年6期)2023-06-30 06:28:40
世界不静默
做人与处世(2022年2期)2022-05-26 22:34:53
要勇于向家暴说不
以沉睡的姿态 行静默的叛乱
艺术品鉴(2020年5期)2020-01-03 11:14:47
一切皆流,无物常住
现代装饰(2018年12期)2018-12-29 13:03:02
从“世间无物非草书”浅探当代需要的艺术精神
丝路艺术(2017年6期)2017-04-18 13:58:48
并非受伤才定为家暴
反家暴立法二十年
这样向家暴说“不”
海峡姐妹(2016年4期)2016-02-27 15: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