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在他的体验之中

2022-05-30 11:41
特区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烟树胡同北京

当我第一次读到侯磊兄写北京的散文时,我就被其中的深情打动了。文章的字里行间弥漫着他婉转流畅的京腔,让文字不仅能看见,而且还能听见。我恍然觉得自己正坐在这位老朋友的家里,听他聊老北京的家长里短。

事实上,在我的直觉里,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注定要写一本关于北京的书。

这首先是因为他对这座城市的热爱是溢于言表的,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我希望他能写这样的一本书。这种希望来自于一种初看上去大而无当的想法:北京作为中国数百年的首都,对它进行历史与文化研究的著作恐怕已经难以尽数,但我坚信,北京还是需要侯磊为它而写。

两年前,邱华栋先生出版了《北京传》,这是一本从宏观上呈现北京城历史变迁的非虚构之书;如今,侯磊这本充满个人情感色彩的《北京烟树》出版了,若此时有人问我如何以最好的方式快速了解北京,我会毫不犹豫地推荐:同读《北京传》和《北京烟树》,因为它们正好是宏观与微观的互相补充,有远景有近景,北京的真实模样愈加清晰了。

孙郁先生在《北京烟树》序言里说:“土生土长的人,对于自己的过往的陈述方式,有书本里没有的东西。郭宝昌笔下的艺林之影,止庵书里的东西城的日常生活,靳飞文章里的老派人物,如今想来都有意思。和老一代作家比,新起的京味儿写作者,可说还在前人的文脉里,但也渐渐在找自己的道路。我所接触的侯磊,是个80年代出生的青年,他的北京记忆,有另一种滋味。由于他,我感到了京味儿写作的延伸性,传统的审美还活着,在他那里得到印证。”孙郁先生说的侯磊提供的“另一种滋味”,在我这里体验到的是一种人间杂味。

侯磊的自序很有意思,他书写北京不是从北京如何伟大开始的,甚至都不是从四合院开始的,“原本想写20世纪80年代的四合院,但我写了20世纪80年代的小姐姐。我想回去与小姐姐打个招呼,也和那时的自己打个招呼”。我替他说得更直白一些,他是从心底最初的朦胧之爱开始的。这个爱,不局限于爱情,是人与世界相遇时最美好的情感,只是这种爱沉淀在记忆深处,附着在一个陌生却亲切的小姐姐身上。

在这种深沉的情感氛围中,一篇篇的文章,便是一次次视角不同的回望与凝视。

对《德容:北平照相馆》这篇我格外感兴趣,因为这里藏着侯磊的家世。他的曾祖父生于1886年或1887年,曾于1900年后在日本待过几载,回国后开了一家照相馆,叫德容。文中描写用的是画中工笔,仿佛作家本人是在场的:“据父亲讲,常年见祖父在一盏小灯下,那细小的毛笔尖部往上勾起,如同一把缩微的镰刀。一个如篆刻磨具的小盒子上固定着玻璃底版,那盒子里带灯泡,他用这‘镰刀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画地修版,如在绘制一枚枚精巧的鼻烟壶。他只要略微点浓一点头发,描一下眉毛,那人立刻精神许多。”小说家侯磊拿出灵动描摹的叙事笔法,在散文中还原着家族痕迹,读着读着,我觉得他的家事仿佛成了自己的家事。

一个城市最见烟火气的地方就是吃,尤其是小吃。在《老北京的练摊儿》中,侯磊对北京的各路小吃进行了大规模的集中展览,但他写的不是美食鉴赏,而是围绕着美食出现的烟火气,以及烟火气背后的人情味。其中有个小节叫《路边摊儿》,有段话让我回味良久:“北京人不记路名,不记某某东路西路,而是记地名、记胡同名。每条街道不被当作通衢大道,而是流动的、具有生活功用的点连成的线。这些线横平竖直地编成一个围棋棋盘,这便是京内的胡同联络图。在这里,建筑不是被观看的,而是被进入的。每个人都对身边的几条胡同如数家珍,对有名的大胡同知道个大概:劈柴胡同(辟才胡同),都知道在西单;九道湾儿(九弯胡同),只有北新桥人知道在北新桥往南到东四十四条当间儿,那里进去走着走着,胡同就变成死胡同,人就绕不出来了。现在有了指示图,能看出当初这片盖房时全无规划。当地人都不一定知道是‘弯还是‘湾。人们在意的不是联络图,而是生活本身。”当我们把胡同当作是老北京的某种建筑地标时,恰恰忘记了对生活其中的人们来说,胡同是生活本身,而不是陈列品。

关于老北京的人情味儿,侯磊在书中讲了个小段子:“职业司机对某路口的某警察,日久天长成了半熟脸,违章了不叫师傅,叫大哥,叫甜了会被高抬贵手。”

他们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哟,大哥,是您啊。真对不起,您原谅我这一回,把我放了吧。”

交警努嘴儿甩脸:“赶紧走。”

暂且忘记道德规则之类的东西,那股子人情味儿扑面而来,让人顿时觉得在老北京里生活久了,是能扎下根来的。

我知道很多人,尤其是我的同代人及以前的人,一开始都是从声音上认识北京的。跟普通话很接近但又带着儿化音的北京话,让人过耳不忘。侯磊总结到位:“北京是一座适合朗读的城市,正如卡尔维诺说都灵是最适合写作的城市。”他做过广播编辑,对朗诵的爱好是深入骨髓的。他解答了文学史上不会明说的地方:“老舍小说有时候光看,并不很好读,会有拗口和啰唆的地方。但朗读的效果非常好,他晚年写戏剧,始终有为演员读剧本的习惯。”下次读老舍先生,我就得念出声了。

我想到自己在读大学时,有幸参加了大学广播台,那会儿得自己做广播编辑,然后还得自己上阵,对着话筒说。当个人的语言变成公共空间的声音,你就会对语言的味道有着全新的感受。如果完全按照普通話的发音,少了北京话的那种抑扬顿挫,会有很强的机械感。想想现在人工智能读网页的声音,那真是完美提供了一种非人感。侯磊写的这段话应该铭记:“每种方言有着它无限的内部迷宫,方言比普通话不论是语音、词汇,都要丰富、生动、有趣、有诗意得多,它包括大量的谐音、暗语、歇后语,脏话、情话、俏皮话;方言是母乳,普通话则像奶粉。说普通话自当是出门上班,说方言时才算是回到温暖的家。”

侯磊凝视北京的目光,满含着深情、思虑以及和解。如他凝视大运河发出的喟叹:“北京的大运河在造就了张家湾古镇和通州城,养育了北京城以后功成身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想大运河不是败落了,而是返璞归真了。”我从他的目光中,不免想道:城市的共同记忆是浩大而丰盛的,这种共同记忆会给外界形成便于描述和归纳的特征;但是,对于其中生活的每一个人来说,记忆则极为不同,掺杂着浓郁的人生情怀与生活印迹。乔尔·克特金在其名著《城市的历史》中考察千年来的城市历史,总结出城市成功的三大特性:神圣、安全、繁荣之地。从侯磊的笔下,我读到了他体验到的北京的神圣、安全与繁荣。神圣、安全与繁荣永远都不是概念,而是与世态变迁、人情冷暖、怀古幽思融为一体的生命体验,正是因为这样的生命体验,一座城市才获得了它真正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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